□文/周齊林
生兒育女,再看著慢慢長大的兒女為人父為人母,這是每個父母都憧憬的事情。把下一代人的事辦完了,父母的心事才算了卻。2018年,年逾三旬的我還未成婚,婚事成了年邁的父母最頭痛的事。父母親看著每年春節(jié)回來的我形單影只的樣子,總是在背后搖頭嘆息。春節(jié)將近,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年味,村子里好多戶人家辦喜事。父母親看著別人家喜慶熱鬧的樣子,總是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幾天后,鄰里的黃嬸因為一點小事跟我母親大吵了起來。吵到最后,黃嬸忽然陰陽怪氣地說道,你家兒子三十多歲還未結(jié)婚,別打一輩子光棍。母親像是被人打中了要害部位,點了啞穴,忽然沒吭聲了,臉色煞白。黃嬸的兩個兒子與我同齡,卻早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粗赣H待在灰暗潮濕的房間里默不作聲、淚流滿面的樣子,我的心仿佛被刀割了一般。
與我一樣,軍峰也是在外漂泊多年,還未成婚的人。軍峰是1982年生,陜西武功縣人,還未找女友?;槭路路鹨蛔林氐拇笊綁涸谒改干砩?。軍峰省吃儉用,月薪五千,每月留下五百作為生活費,剩下的小心翼翼地存進銀行卡里。軍峰手下還有兩個弟弟,一個比他小五歲,一個比他小七歲。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前五年,他積攢的積蓄都用在了供兩個弟弟上大學(xué)。
2015年股市暴漲之際,從未炒過股的他在朋友的鼓動下也跟著開戶炒股,一年下來虧了十多萬,把這幾年苦心積攢下來的積蓄都虧光了。軍峰整日輾轉(zhuǎn)難眠,睡不著覺,只能打電話跟我訴說苦水。2016年,樓市慢慢變熱,房價一天一個樣??粗磉呉黄鸪鰜泶蚬さ呐笥押屯录娂娊桢X買房,他只能坐在宿舍的鐵架床上無奈地搖頭。
2018年大年初六,軍峰回到汕頭工廠的次日晚上打電話給我,向我講述了回家過年的遭遇?!斑@次過年回去,我大伯把我罵得狗血噴頭,說我作為家里的老大不做出一個榜樣,在外面打工十幾年,沒房沒車,連個老婆都娶不到,讓年近七旬的爹媽操碎了心?!薄耙患胰齻€兒子,都這么大年齡了,一個都沒結(jié)婚,都成為全村人的笑柄了?!避姺暹呎f邊嘆息了一聲。
我與軍峰相識多年,相同的性格讓我們成為多年的好兄弟。時光流逝,有些記憶已經(jīng)模糊不堪,有些記憶依舊如此清晰,揮之不去。那是2007年年底,空氣中彌漫著絲絲寒意,彈盡糧絕,身上只剩下八十塊錢的我在東莞智通人才市場莞城總部應(yīng)聘一個儲備干部職位時,與軍峰結(jié)識。我們一同拿到面試寮步一個鞋廠儲備干部職位的機會。從擁擠的人才市場出來,已是午后。人才市場旁邊的快餐店人滿為患,我和他在一旁的沙縣小吃店吃完了一碗面后,緩步走到人才市場對面一個廢棄的廣場上。午后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看著街邊張燈結(jié)彩的樣子,我心底卻倍感寒意襲人。我和軍峰一見如故。那個下午,手機里循環(huán)播放著齊秦的歌曲《外面的世界》?!巴饷娴氖澜绾芫?,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眰械母枨┩笗r間的迷霧,多年后的今天依舊回蕩在我的耳邊。歌曲讓淤積在內(nèi)心深處的漂泊無依感變得愈加濃重。在廢棄的廣場上坐了許久,我們又緩步走到人民公園的草坪上,在那里躺下來午休。醒來已是很晚,暮色漸漸降臨,我和軍峰揮手告別,他借住在他親戚家里,我借住在寮步一個高中同學(xué)的出租屋里,我們相約次日一同前往鞋廠面試。次日,最終軍峰留下來,我沒被錄用。屋外寒風(fēng)呼嘯,我躲在同學(xué)的出租屋里望著窗外灰暗的天空發(fā)呆,灰色的天氣像極了我已抑郁不安的內(nèi)心。
輾轉(zhuǎn)之下,幾天后,抱著破釜沉舟的態(tài)度,我終于在道滘大羅沙社區(qū)的一家金屬紐扣廠應(yīng)聘到一份外貿(mào)跟單的職務(wù)。面試的主管看了一眼我翻譯的英文訂單,當(dāng)場決定錄用我。從工廠出來的那一刻,溫暖的陽光照在我身上,我忽然感到一股久違的暖意。這份及時的工作意味著我可以結(jié)束近兩個月漂泊無依、寄人籬下的日子,意味著我可以結(jié)束饑寒交迫的生活。
半個月后的一天,我剛吃完晚飯,軍峰忽然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的遭遇。軍峰語氣里透露出一絲焦慮和無奈。他因為體檢沒過關(guān),被公司掃地出門了,現(xiàn)在正在找工作。軍峰不想借住在親戚家里,急需一個地方落腳。他在他堂哥和堂嫂那里借住了半個多月,堂嫂跟他說話的語氣有些不耐煩。原本覺得可以趁著上班早日離開堂哥堂嫂的住處,沒想到轉(zhuǎn)了一圈,他又得拿著行李箱回到堂哥的出租屋。軍峰急于離開此地,是因為有一次外出面試回來正好撞見他堂哥和堂嫂在房間里同房,堂嫂同房時發(fā)出的呻吟聲讓他面紅耳赤。他推門的聲音立刻驚動了堂哥堂嫂,很快,適才那種呻吟的聲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你幫我聯(lián)系,隨便做什么都可以。軍峰在那邊說道,他急于離開那里。在我的聯(lián)系下,三日后,軍峰來到了廠里的電鍍部上班。
時光飛逝,一晃已近十三年。往事歷歷在目,恍若昨日。當(dāng)初一同在道滘大羅沙工業(yè)區(qū)精豐金屬紐扣廠的時光不時浮現(xiàn)在腦海里,揮之不去。偌大一個宿舍,只有我們兩個人住,因為性情相投,我們經(jīng)常聊天到深夜。當(dāng)初我剛進道滘這個紐扣廠時,身上只有八十多塊錢,晚上,買完牙膏牙刷毛巾衣架和塑料桶,錢所剩無幾。屋外寒風(fēng)吹徹,無奈之下,我用剩余的二十多塊錢買了一條薄薄的毯子?;氐剿奚?,我看見我睡的那張鐵架床上鋪著一張破舊的席子,席子中間有幾個細小的洞,席子上放著一張很舊很薄的被單。晚上睡覺時,我從行李箱里拿出幾件母親給我準(zhǔn)備的過冬衣服,鋪在單薄的床單上,蜷縮著身體,身上的那股冷意仿佛暫時隱匿而去。夜半,那股冷意便透過衣服和床單的縫隙,扎在骨髓深處。我把身子蜷縮著,緊緊地蜷縮,仿佛能擰出一絲抵御寒冷的熱量來。許多年后的今天,當(dāng)我重新回憶那段苦澀的打工歲月,內(nèi)心深處流淌而來的依舊是滿滿的溫暖和感動。軍峰報到的當(dāng)天晚上就上班了。我早早地睡了,不知過了多久,鐵門嘎吱一聲響,忽然,蜷縮在被子里的我感到身上一沉,迷迷糊糊中睜開眼一看,軍峰正把一床嶄新的被子蓋在我身上。原來,軍峰見我蓋的是一床薄薄的床單,跑去超市買了一床新被子給我。多年后,這床我一直珍惜著的被子,也在數(shù)次的輾轉(zhuǎn)顛簸中遺失。
我在道滘的金屬紐扣廠工作了不到半年,次年端午節(jié)前夕就離職去了廣州,只留下軍峰一個人。在道滘的紐扣廠待了兩年后,軍峰跳槽到了寮步消防支隊附近的一家制衣廠。2011年春,在老家養(yǎng)病一年的我拖著虛弱的身體重新來到東莞尋找工作,當(dāng)時就借住在軍峰的宿舍里。顛簸、輾轉(zhuǎn),是異鄉(xiāng)人的宿命。烈日烘烤著大地,八月份,我?guī)е唵蔚男欣钊チ艘患覇挝蛔鑫膶W(xué)編輯,軍峰跳槽到了虎門一家服裝廠做銷售。2017年,在東莞虎門待了近六年的軍峰跳槽到了汕頭郊區(qū)的一家童裝廠。
2018年春節(jié),在父母的張羅下,軍峰去相親了幾次。他見了本村的一個女孩子。女孩子在西安上班,比他小兩歲,也急著結(jié)婚。女孩子長得比較高,長相一般。她父母見她一個女孩子三十多了還單著,同村同齡的女孩孩子都十多歲了,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氐缴穷^的工廠,軍峰每天晚上給女孩打電話聊天。聊了半個多月,感情也漸漸升溫。女孩說結(jié)婚可以,但有一個條件,必須要在西安買房。軍峰在手機上搜索西安的房價,發(fā)現(xiàn)最便宜的地方也升到一萬多了,左思右想,思緒紛繁,頭仿佛炸裂開來,他緊握手機的手禁不住顫抖起來。一個月后的一天,女孩把他送的戒指通過快遞退回給了他。收到戒指的那一刻,軍峰的心仿佛被針狠狠地刺了一下,痛苦萬分。他跑到車間無人的地方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罢嫠麐尩膹U?!彼R了一句,作為一個男人,他感到自己的無能。退回的戒指仿佛一個無形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他臉上。再打電話給女孩,女孩就不接了。后來通過了解,他才知道女孩在西安找了一個男孩子,對方有房有車。
七月份,嶺南的夏天溽熱難耐。星期五下午,我正在開會。電話忽然響了起來。軍峰打電話給我說他明晚會過來我這里住一晚,他在東莞萬江的表姐給他介紹了一個女朋友,約好星期日一起見個面吃個飯。那晚,軍峰卻沒有來。一個月后,我才知道那次見面對軍峰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表姐介紹給他的是一個離異女人,帶著一個六歲的男孩,女人在工廠里做車間主管,身材矮胖,染著時髦的發(fā)型,打扮時尚,渾身彌漫著劣質(zhì)香水味。女人嫌他工資不高,沒房也沒車?!拔艺嫣×?。”軍峰捂著臉說道。對年近四十的軍峰而言,每次相親,都是一種打擊。
與我一樣,很長一段時間,軍峰經(jīng)常半夜驚醒過來。窗外夜涼如水,想著自己年近四十還孤身一人,即使現(xiàn)在結(jié)婚,等孩子長大結(jié)婚時,自己已年逾六旬,這些想法匯集在腦海里,讓他感到莫名恐慌。睡夢中,父母年邁憔悴的身影總是在他的夢里浮現(xiàn)。
上帝對他的子民心懷悲憫,他們受的苦難,他都看在眼底。絕望迷茫之際,2019年年初,公司一個90后的汕頭本地女孩喜歡上了軍峰,經(jīng)常主動給他發(fā)微信。女孩喜歡他的忠厚老實,體貼入微。軍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時,透過電話那端的語氣,我能感受到他久違的幸福溫暖的笑容。很快,他們就確定了關(guān)系,陷入熱戀之中。
2019年年底,工廠放假后,軍峰帶著小十歲的女朋友回到了老家過年。父母看著眼前這個乖巧的未來兒媳婦,面露喜悅。年邁的他們早早起來磨面蒸饃,不知疲倦地忙碌著,臉上掛著幸福和滿足。倚靠在廚房門前,看著父母久違的笑臉,軍峰心底涌動起一股暖流。晚上,昏黃的燈光下,看著父母鬢邊的白發(fā),他想著過完年再好好掙半年錢,在汕頭市區(qū)買一套房子,然后國慶節(jié)和女朋友舉辦婚禮。
然而,人生總是福禍相依。
年后疫情所帶來的恐慌迅速在全國蔓延開來,全國各地的村莊都封路了,不允許外來人員進村,村子的人出去也需要打申請和報告。軍峰他們工廠是正月初六開工,眼看形勢不好,他趕在正月初四逃離村子,和女朋友回到了汕頭?;氐缴穷^兩天后,老家的村子里也開始封路了。他慶幸自己早點出來,不然就不能準(zhǔn)時來廠里上班,連工作都要丟了。
疫情并沒有影響工廠老板按時開工的決定。正月初六,廠里按時開工,只是上班的人不多,事情也比往年少了很多,老板整天吊著一張苦瓜臉。上了幾天班,廠里其他同事都有意見,私底下抱怨這么特殊的時刻怎么還要上班。幾天后,不知誰舉報到勞動局,勞動局幾個穿著制服的人來到廠里,嚴(yán)厲呵斥必須趕緊停工放假,沒有上面的要求不能私自開工。老板因為私自開工被勞動局罰了十二萬。次日,在廠里大會上,老板把私底下舉報的人狠狠地訓(xùn)斥了一頓。
工廠決定放假一個月,日子一下子陷入焦灼狀態(tài)。放假的這一個月,廠里只發(fā)放基本工資。軍峰是廠里銷售部的骨干,平常一個月下來加上提成能拿一萬左右的工資,現(xiàn)在只能拿三千多的基本工資。
為了多掙點錢,軍峰偷偷跑到兩公里外的一家口罩廠面試??谡謴S原本是機械廠,老板是汕頭本地人,很有眼光,在疫情剛開始的時候,就迅速購買口罩機和生產(chǎn)原料馬不停蹄地生產(chǎn)口罩。經(jīng)過簡單面試,軍峰進了口罩廠包裝部做了一名搬運工。每天裝貨卸貨,經(jīng)常要加班到深夜十點??谡謴S的老板每天笑嘻嘻的,每天晚上會給工廠加班的所有員工買兩瓶紅牛提神。軍峰坐在堅硬的包裝箱上喝紅牛時,聽見同事們私底下議論紛紛?!袄习搴苡衅橇苡醒酃?,聽說這一兩個月掙了近一億,把前幾年虧的錢都加倍掙回來了?!避姺迓犃祟H感驚訝。下班回到出租屋,軍峰把還剩的一瓶紅牛遞給正在看書的女朋友,女友看著他疲憊的樣子,一臉心疼。軍峰舍不得把紅牛全部喝掉,每天晚上自己只喝一瓶,剩下的一瓶就帶給女朋友喝。沒想到懂事的女朋友沒喝,偷偷把她存了起來,一個月下來存了三十瓶紅牛,而后賣給了附近的小賣部。在包裝部做搬運工的一個月,軍峰掙了五千八百五十塊錢。拿到工資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絲欣慰。
重新回到原來的工廠上班后,時間已是三月份,軍峰沒想到工廠老板在業(yè)務(wù)量銳減,附近做口罩的工廠都賺得盆滿缽滿的情況下,也開始投資口罩廠。老板一下子投進了一千多萬,往年只有兩三萬的口罩機賣到了三十多萬,做口罩的熔噴布從往年的兩萬一噸賣到了六十萬一噸。軍峰隱隱替老板擔(dān)心著。
4月23日,隨著比亞迪口罩事件的發(fā)生,國內(nèi)愈演愈熱的口罩行業(yè)迅速降溫,許多跟風(fēng)的工廠雞飛蛋打,還沒分到一杯羹,投資砸進去的幾千萬就已經(jīng)打了水漂?!斑@下完蛋了,苦日子來了?!笨粗酝鉁睾偷睦习逡幌伦幼兊孟才瓱o常暴躁無比,軍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炒股有風(fēng)險,投資需要謹(jǐn)慎。”看著老板焦頭爛額的樣子,軍峰一下子想起了幾年前自己作為菜鳥踩進股市這個坑的日子。口罩也是一個坑,風(fēng)險極大,投資更需謹(jǐn)慎。
3月底,隨著武漢疫情的控制,國內(nèi)疫情慢慢好轉(zhuǎn),國外疫情卻愈發(fā)變得嚴(yán)重起來。作為廠里的銷售骨干,軍峰又向往年一樣踏上了出差的旅程。每次在外出差大概半個月左右,兩次出差下來,軍峰都是無功而返,顆粒無收,以往每次出差,他都能帶回幾個訂單,或者開辟一兩個新的有開店意向的客戶,現(xiàn)在收到的只是客戶的苦水和抱怨。江蘇揚州的一個客戶在他們公司加盟了二十家門店,疫情期間倒閉了十家,拖欠公司的一百多萬貨款遲遲收不回來。軍峰所到之處的門店生意都很冷清,客戶都在硬扛著。
以往每次回來,因為收獲滿滿,他總是有點急切地期待見到老板,向他匯報出差的成果。老板也很信賴很肯定他,每次都會笑著跟他嘮嘮家長里短的事情,末了看著他瘦弱的身子,還不忘關(guān)心他在外面要注意身體,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
這兩次出差回來,軍峰感到心虛和恐慌,有意識地躲著老板。老板卻相反,急于想知道外面客戶的情況,想見到他。在寬敞的辦公室,軍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匯報完工作,他看見剃著光頭的老板一下子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老板揮了揮手,讓他先出去。軍峰躡手躡腳地退了出來,回到辦公桌的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后背滿是冷汗。辦公室靜悄悄的,大家都不敢像往日那樣說話閑聊。他整個身子凹陷在辦公椅里,瀏覽了一上午的網(wǎng)頁訊息,看著網(wǎng)上許多工廠因為疫情導(dǎo)致訂單銳減資金斷裂,紛紛倒閉裁員的消息,軍峰心底的恐慌像被打翻的墨汁迅速蔓延開來,直讓他喘息不過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一直以來是銷售部的骨干,業(yè)績幾年來一直排名前三,老板即使要裁人,也斷然不會從他這里下手。這樣一想,他忐忑恐慌的心情似乎一下子緩解了許多。
一個月相安無事后,他隱隱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那天中午下班,公司食堂門口張貼了一張大型通告,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名單。通告仿佛一塊巨大的磁鐵把很多模糊生銹的鐵片吸引過來。因為疫情,公司訂單量銳減,無奈選擇裁員。他端著飯盒,像當(dāng)年高考放榜一樣,急切而忐忑地在通知單上尋找自己的名字,一圈又一圈下來,他發(fā)現(xiàn)沒有自己的名字,心底一下子放松了很多。然而,他轉(zhuǎn)身離開的那一刻,通告右下角的一個名字卻讓他陷入巨大的不安之中。那是他女朋友的名字。女朋友在銷售部做文員,他想著自己一直顧著自己的命運,一下子沒顧及自己的另一半。打好飯菜,在那個熟悉的角落,他看見女朋友悶悶不樂,眼角掛著一絲淚,像是剛剛哭過。他走過去,什么也沒說,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拔业认氯フ依习逭f下,他應(yīng)該會給我一個面子?!彼J真地說道,心底卻沒底。
下午上班時,坐在辦公桌上,他一直關(guān)注著對面老板辦公室的一舉一動??墒抢习宓霓k公室一直緊閉著,里面沒人。一直忐忑地等到快要上班時,他看見老板腋下夾著一個公文包,走進了辦公室。他走下座位,猶豫再三,鼓足勇氣敲響了辦公室的門?!罢堖M?!崩习逶谵k公室說道,心情似乎不好。
軍峰走進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中間,吞吞吐吐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說完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滿頭虛汗。老板沒說話,足足看了他十秒鐘,然后說道,原來吳麗萍是你女朋友啊,你早說呢。從辦公室里出來的那一刻,軍峰心底十分興奮,他急切地拿起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女朋友。電話那邊的女朋友激動地哭了起來。軍峰深知老板之所以同意不炒掉她女朋友,是給他面子,畢竟他前幾年給公司帶來了很多大訂單;而女友只是公司的一個小文員,工資只有2800。
“我們不用分開了,可以繼續(xù)在一起了?!迸押⒆铀频谋еf道。
“傻瓜,什么也阻擋不了我們在一起的,我們永遠也不會分開?!本o緊地抱著女友,他心底感到曾經(jīng)清晰的職業(yè)路一下子又變得無比模糊起來。他陷入了迷茫之中。
三百多人的工廠,一下子裁掉了一百多人,許多在廠里干了多年的工友戀戀不舍地背著行李,提著水桶和臉盆離開了工廠。在針織部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員工老何也在被裁之列,他二十多歲進這個工廠,在廠里娶妻生子,把整個青春都獻給了這個工廠。他一臉悲傷地背著行李離開了。軍峰送他到汽車站的那一刻,看著疲憊蒼老的身影,鼻子一陣發(fā)酸,仿佛看見了自己未來的命運。
軍峰他們公司裁員之后,又進行了調(diào)薪,生產(chǎn)部門的工資不變,其他待遇比較高的部分每個月月薪先發(fā)一半,剩余的等到年底再一起發(fā)放。消息一出,廠里的人議論紛紛,老板一走過來,卻又鴉雀無聲?!昂煤蒙习喟?,現(xiàn)在有份工作就行,工資遲早會發(fā)的?!卑b部的老李說道。
倉庫本來有十個員工,裁員了一半,只剩下五個。除了自己心愛的女朋友,廠里最親近的人就是他的表弟了。表弟當(dāng)初高中畢業(yè)后,是在他的介紹下進了這個廠做倉管,月薪4000。疫情之后,倉管的工資降到了3000。
軍峰表弟結(jié)婚比較早,有兩個孩子,大的正在小學(xué)二年級,小的還在幼兒園。表弟媳沒有上班,一直在家照顧兩個孩子。表弟一個人在外掙錢養(yǎng)活著一個家庭。公司裁員并降低工資后,為了增加收入,他表弟每天在廠里吃完晚飯就偷偷騎著電動車去七八公里外的大超市兼職做收銀員,工資一千五。軍峰知道后,叮囑表弟小心翼翼一點,不要把兼職的事跟別人說,公司老板知道了不好。雖然是疫情期間,公司比較閑,但是一個月有時晚上出貨時還是要加班一兩天?;椟S的燈光下,看著表弟每天騎著電動車往返于超市和宿舍,軍峰不由想起自己多年前騎著自行車往返于學(xué)校的情景。彼時,年幼的他對未來充滿希望,如今幾十年過去,生活卻愈來愈陷入泥淖之中。
一天,軍峰和同事出去逛街,他們習(xí)慣性地去附近幾個商場的專賣店轉(zhuǎn)了轉(zhuǎn)。走到一個童裝店時,看著墻壁上掛著的衣服,他們覺得十分眼熟,一問價格,每件的零售價卻只需要二十五塊錢。這個店賣的這一款式衣服和他們廠里的一模一樣,廠里每件衣服的出廠價都要二三十,客戶一般每件要賣到四五十。他們試探著詢問這個專賣店老板的進貨渠道,老板卻說是通過省外一個朋友在江浙一帶進的貨。帶著滿肚子疑惑,他們出了專賣店。軍峰不敢惹事。次日,沒想到同事把這個消息匯報給了老板。生意這么差勁,還有人在背后偷貨拿出去賣,老板一聽十分惱火,要求嚴(yán)查。
在軍峰心底,他表弟是一個忠厚老實的人。幾天后的清晨,軍峰正在睡覺,一個陌生電話打了過來。軍峰以為是推銷房子的騷擾電話,猶豫了一下,看是老家的歸屬地,就接了。一聽,是姨父的聲音。遠在老家的姨父忽然打來了電話。姨父從未打過電話給他?!败姺?,你弟他昨晚被派出所給抓了,你不知道嗎?”電話那邊的姨父十分擔(dān)心。軍峰驚得一下子跳了起來,睡意全無。他一邊安慰姨父,一邊穿衣起床匆匆往工廠跑去。像是一顆炸彈扔入寂靜的湖水中,頓時浪花四濺。廠里人議論紛紛。軍峰一走進工廠,廠里的同事都向他投來異樣的眼神,一個個眼神仿佛利劍一般穿透他的胸膛。倉庫里這個月丟失童裝近兩萬件,那天凌晨他表弟偷盜時被工廠的老板逮了個正著。
一天一夜的火車,火急火燎地趕過來,在火車站見到姨父的那一刻,軍峰倍感心酸。姨父眼底滿是血絲,晨風(fēng)吹動著他的白發(fā)?!斑@個不爭氣的東西,這是給家里人丟臉呀,把臉都丟盡了?!彼谈敢е溃瑲鈶嵉卣f道。“要是判了刑去坐牢,家里的兩個孩子怎么辦,你姨媽都急得心臟病發(fā)作了,昨天暈倒在地?!避姺鍘е谈竵淼嚼习宓霓k公室,向老板求情,希望老板看在孩子還年輕的份上,給孩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如果交給警察局,孩子不僅要坐牢,整個家庭也跟著毀了。
軍峰忐忑地帶著他姨父來到老板的辦公室。他手心出汗,有點慌張地敲響了門?!袄习澹@是我姨父,昌豐他爸?!倍俗趽u椅上的老板立刻知道了對方的來意,怒火中燒,忽然沖著軍峰他姨父大罵了一頓。他和姨父站在辦公室中間的空地上不敢吭聲。他看見在老家村子里一向受人尊重不隨便輕易求人的姨父此刻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不停地向老板求情,懇求老板高抬貴手,再給孩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姨父可憐兮兮的樣子讓他倍感無奈和心酸。老板一直不依不饒,說到最后,軍峰他姨父忽然跪了下來,懇求老板的諒解??粗矍暗倪@一幕,軍鋒一下子怔住了。老板遲疑了幾秒鐘,迅速朝他甩了甩手。軍峰見了,迅速把姨父扶了起來。
暮色降臨,窗外的天漸漸暗了下來。老板最終還是同意私了,賠償二萬件童裝的成本價二十萬,然后卷鋪蓋走人。
出了辦公室,在軍峰租住的房子里,他姨父抖抖索索從褲兜里掏出一張銀行卡,對他說,娃,這是我和你姨媽這些年存的六萬塊養(yǎng)老錢,你去附近幫我取出來吧,我再去借一點。兩天后,東挪西湊,姨父總共借到了九萬八,還差四萬二??粗谈钙v憔悴的身影,軍峰轉(zhuǎn)身去銀行里取了四萬五。遞給姨父的那一刻,他看見年邁的他眼角溢出一滴淚水。
“娃,這是姨父借你的,這一兩年一定還給你,你掙這些錢也不容易?!?/p>
“姨父,這是四萬五,四萬二拿去賠,剩余的三千你們回去的路上當(dāng)作路費用?!?/p>
幾日后,表弟放了出來。見到表弟的那一刻,姨父走上去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你個不爭氣的東西。”他看見表弟捂著臉沒吭聲。房間里的氣氛顯得有點尷尬,姨父和表弟彼此都沉默著,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吃完午飯,軍峰把表弟和姨父送到了火車站?;疖噯幽且豢?,他看見姨父探出頭,不停朝他揮手告別。姨父一生沒走出過巴掌大的村莊,沒想到最后會以這樣的一種方式來到城市。
回到重新復(fù)歸于平靜的工廠,軍峰的身份顯得有點尷尬,作為表弟工作的介紹者,他有點引狼入室的味道。聽著同事們背后議論紛紛的話語,看著他們別樣的眼神,他好幾次有了辭職的沖動,甚至辭職書都寫好了,但猶豫了許久,他最終還是把辭職書撕成了碎片。國外疫情肆虐之下,整個童裝批發(fā)行業(yè)都瀕臨崩潰的邊緣,他擔(dān)心辭職后,找一份工作都會成為一個問題。
夜色愈來愈沉,睡意來襲,他抱著枕頭昏昏沉沉地睡去,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紛繁的蕪雜暫時隱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