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南萬安橋之外閩浙還有多少廊橋遺夢？

不久前，一場大火吞噬了位于寧德屏南縣長橋村的萬安橋。這座擁有900年歷史的“中國最長木拱廊橋”毀于一炬。

事件之后，還有許多疑問亟待解決：萬安橋還能被營造世家黃氏家族修復嗎？閩浙廊橋還剩多少？是否同樣處于風雨飄搖的“生存危機”中？

8月6日夜，福建寧德，一陣吵鬧聲打破了長橋村的寂靜。

“著火了！橋著火了！”在屋外乘涼的村民張安亮，循著聲音向萬安橋方向跑去，只見火焰趁風勢，由西向東肆意蔓延至整座古橋，黑色濃煙正在升騰；被燒紅的古橋木件簌簌掉落，直直墜入長橋溪中……

村民們紛紛從家里跑出來，拎起水桶救火，但火勢實在太猛，最終無法撲滅。兩個小時間，人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座900歲的橋最終消逝。

眼淚為長橋流下世代延續(xù)的村落詩畫

外人或許很難理解，一場沒有人員傷亡的火災，會給長橋村的村民，造成多重的心靈沖擊和難以愈合的情感創(chuàng)傷。就在當天夜里的現(xiàn)場，便有圍觀群眾失聲痛哭。人們傷感地說：“奶奶走了，橋也沒了，我的鄉(xiāng)愁死了?！薄叭f安橋終于出現(xiàn)在熱搜上，卻是它葬身火海的那一天，我的童年記憶也消失在火海當中了?！笔堑模淮迕駛兡_步丈量過千萬遍的萬安橋“攔腰截斷”了，曾經古色古香的木質橋體，如今變成了一堆焦黑色的木頭，橫七豎八地散落著，有的甚至掉落入澗，以前的橋面蕩然無存，只剩下幾座光禿禿的石頭橋樁。

這座橋陪伴了村人的祖祖輩輩。它原名“龍江公濟橋”，也稱“彩虹橋”，由于長達百米，長長的身軀跨越龍江和長橋溪，遠望如沸騰的蛟龍。當?shù)剜l(xiāng)民喜歡稱它為“長橋”，長橋村便因此得名。

左頁圖，福建寧德屏南的古村落風光。右頁圖一為寧德屏南夏地山城古村落民居；圖二為屏南長橋村的萬安橋；圖三，在廊橋上奔跑的孩子們。

左頁圖為寧德屏南龍?zhí)洞逅钠捍骞糯迓渖窖逻叺睦葮?，路過的村民們每日都在這里乘涼、歇息，共話家長里短。右頁圖為浙江慶元木拱廊橋。

萬安橋在歷史上幾經毀壞、復建，最早的建造史可以追溯到北宋時期。最早記載萬安橋的晚明地方志《玉田識略》中說：該橋始建于北宋元祐五年（1091年）。大橋的正石墩上，鑲嵌的石碑就是證據。碑文上書：“弟子江稹舍錢一拾三貫又谷三十四石，結石墩一造，為考妣二親承此良因，又為舍家男女及自身各乞保平安，元祐五年庚午九月謹題?！?/p>

萬安橋的驟然消逝，造成長橋溪兩岸村落難以正常通行。當?shù)匕傩帐サ膮s又不僅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橋，更重要的是遭遇了精神之橋的轟然倒塌。上海交通大學木結構建筑研究與設計中心主任劉杰感慨地說：“廊橋承載了相當多的功能，是中國鄉(xiāng)土社會里的復合功能空間。而與園林建筑同源同構的廊橋，隱沒山林，代表的是過去和諧優(yōu)雅的傳統(tǒng)村落生活?！笔堑?，廊橋曾是往來商人遮蔽風雨，做買賣的地方，是村民聚集休憩之所，更是浙南閩北的鄉(xiāng)民們?yōu)槠砬笊衩鞅Ｓ犹?、五谷豐登而設神龕、擺祭壇的地方。

千百年來，在萬安橋上，世世代代的村民曾舉辦過運動會、百家宴和請神儀式。每到夏季，結束一天勞作的村民紛紛聚集在廊橋上，他們在兩側的長凳上，或坐或躺，納涼閑談。橋下溪水潺潺，橋上古香古色，燈籠、牌匾、楹聯(lián)及神龕，都是一代又一代村民記憶里的廊橋模樣。一位村民十分惋惜地回憶：“我家中，老人小孩都特別喜歡這座橋，以往九、十點鐘還有人在上面嬉鬧，甚至有人晚上直接睡在橋上。每年端午、中秋，我們沿河舉辦劃船、盤詩、射箭等慶?；顒訒r，萬安橋上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p>

中國最長木拱廊橋有多珍貴？來自宋朝的技藝與傳承

萬安橋的遠去讓當?shù)匕傩章錅I，讓建筑界唏噓不已，更因為萬安橋在建筑學上意義非凡。其建造的獨特性及難度，是對高度繁榮的宋朝的致敬，也使它成為我國閩浙地區(qū)廊橋的最突出代表。

“廊橋”的叫法很多，包括厝橋、虹橋、亭橋，其稱謂最早見于20世紀40年代，在中國建筑五宗師之一的劉敦楨發(fā)表《中國之廊橋》中，指的是“橋面上覆亭構屋的橋”。而廊橋“覆亭構屋”樣式最早的描述，出現(xiàn)在白居易《修香山寺記》中。當時，白居易受友人元稹生前之托，為其撰寫墓志銘，元稹家人給了價值六七十萬的錢物作為謝禮，白居易推辭不了，就將這筆錢用于洛陽龍門的香山寺維修。工程結束后，白居易寫下《修香山寺記》，文中有“自寺廟前亭一所，登寺橋一所，連橋廊七間，次至石樓一所，連樓廊六間”之句。這和宋代張擇端筆下《清明上河圖》里，汴水貫木拱橋“不設橋墩，靠圓木相貫，猶如彩虹起于兩側，升至河上”如出一轍。

隨著宋室南遷，貫木拱橋消失于北方地區(qū)。人們一度認為已找不到這種技術的實例時，驚喜降臨。1980年，學者們在浙江景寧不經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座“梅崇橋”，主體結構如同“貫木拱虹橋”。隨后，又在閩浙交界的武夷山脈和鷲峰山脈間，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近200座相似類型的木拱橋。這時回到古籍資料中，人們發(fā)現(xiàn)，清代文學家周亮工早已稱贊過這些橋：閩之橋梁最為巨麗，橋上架屋、翼翼楚楚，無所不堪圖畫。實際上，在明人黃仲昭修纂的《八閩通志·地理志·橋梁篇》中，就已經對當時閩浙地區(qū)的廊橋多有描述。在建安縣、甌寧縣志中所提到的165座橋梁中，有63座都有“覆以亭”“覆以屋”的描述。

這些發(fā)現(xiàn)讓唐寰澄等橋梁專家欣喜若狂：這種技術還活著！目前我們能看到的浙南閩北木拱廊橋，可以說是古時貫木拱橋的技術改良版。這種類型的橋，在結構上充分體現(xiàn)了“力與美”的融合，是中國傳統(tǒng)工匠的絕技：將長度有限的木材，以縱向和橫向結構像織物一樣編織在一起，互相支承，化直為拱，形成強而有力的穩(wěn)定空間構架體系。這一技術，解決了“短材”跨越“大空間”的問題，是學界公認的技術含量最高的木構橋梁形態(tài)。

在被大火吞噬前，作為中國最長木拱廊橋的萬安橋，不僅建造年代早，建造技術更是最為精湛，堪稱中國木拱廊橋之典范。在中美合作撰寫的廊橋專著《中國廊橋：水上的建筑》中，萬安橋的照片被選為封面。中方作者劉杰坦言：萬安橋的存在，是中國古橋梁營造史上的一個實證案例，它證實了最晚到宋代，我國的造橋技術就已成熟，并在各地普遍使用?，F(xiàn)實中的萬安橋，也曾是我國古畫中時常出現(xiàn)的長橋形象的實證，如今我們卻失去了它。

本頁圖都為浙江溫州泰順的古廊橋。泰順被譽為“千橋之鄉(xiāng)”“浙南橋梁博物館”，橋梁數(shù)量達958座，石碇步248條，結構類型也多種多樣。其實，“廊橋”是個年輕的名稱，以前，泰順人一直稱木拱廊橋為“蜈蚣橋”。

需要承認和面對的是，不論是木拱廊橋還是木制建筑，木材質的特殊性注定了這種類型建筑的悲劇。世界上也有諸多木制建筑受災的案例。2019年4月，法國巴黎圣母院支撐屋頂與塔尖的木結構被燒毀；2021年，中國最后的佤族村寨翁丁被燒毀。近些年來，大理古城、麗江古城、貴州銅仁川主宮等地的百年歷史文物建筑也陸續(xù)發(fā)生火災。福建省屏南縣的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百祥橋，也曾突遇大火，整個橋身被燒塌掉進27米深的峽谷……僅僅幾年后，同屬國家級文物、位于武夷山市的余慶橋也被燒毀。

為了保護木質古建筑，萬安橋作為“閩東北廊橋”之一，被列為第六批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后來還與閩浙其它22座木拱廊橋，一起被國家文物局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與此同時，2019年，針對文物火災事故，國家文物局專門發(fā)布通報，并于第二年發(fā)布《文物建筑和博物館火災風險防范指南及檢查指引》（試行），專門明確了文物建筑、博物館的火災風險防范和檢查。屏南縣城作為閩浙山區(qū)擁有木拱廊橋數(shù)量最多的縣市之一，也采取了多種措施保護古廊橋。2021年7月27日，屏南縣人民法院、屏南縣文化和旅游局等多個部門聯(lián)合簽署《廊橋文化遺產共同保護協(xié)議》，為屏南縣廊橋文化遺產保險簽約。

廊橋群落的“生存危機”萬安橋受災后還能復原嗎？

昆明理工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副教授、曾著書《編木拱橋》的劉妍，曾根據史料梳理過木質拱橋的營建史，發(fā)現(xiàn)一些坐落在關鍵的水、路節(jié)點上的橋梁，很多會以50～100年為周期進行重建或修復。這種損毀概率幾乎就是此類木質古橋的宿命。其中，洪水和火災對木質拱橋來說，是最嚴重的兩種威脅。歷史文獻也顯示，閩浙地區(qū)絕大多數(shù)木橋的損毀基本源于這兩種原因。并且只要是木橋，必然會面對極大的火災風險。對于保護工作來說，更困難的是，閩浙山區(qū)的許多木橋，都修建在當年的官道或交通路線上，對今人來說，這些地方已經是荒山野嶺、人跡罕至之處。一旦修建在這些地方的橋梁發(fā)生火災，消防人員、器械都需要較長時間才能抵達，救援效率無法保證。

左頁圖為福建寧德周寧縣泗橋鄉(xiāng)赤巖村的廊橋。右頁上圖為福建松溪縣渭田鎮(zhèn)的古廊橋，五福橋。下圖為五福橋橋內構造。

除了要面對火災、水災、蟲災之外，還有諸多現(xiàn)實將這些古代木橋推向“死亡”邊緣。有些現(xiàn)代工程的建設，會擠占或危及古橋梁的“生存空間”。比如德化縣的長壽橋，閩侯縣的龍津橋，現(xiàn)代公路就建在古橋頭上方的山坡上，如今古橋梁已經部分被掩埋。與此同時，古橋梁也成了犯罪分子破壞的目標，比如建甌迪口的后建橋，厝屋的楠木梁全被盜鋸，廊屋頂幾近崩塌。還有的村落因為人口減少，一些古山道上的橋梁幾近無人行走，逐漸損失了交通功能，橋梁無人管護，處在風雨飄搖中，比如政和縣落嶺橋的拱木已缺失很多根，成了危橋。當然，距離村落近的古橋梁，有時也難逃厄運，很多木橋內亂搭亂建，亂拉電線，留下了安全隱患。甚至還有橋屋被鄰近的人，改建成了廠房作坊或是堆積柴草的倉庫，狀況堪憂。

據寧德市調查表明，1949年-1999年期間，境內一共有50座木拱廊橋被毀，幾乎和寧德市現(xiàn)存的木拱廊橋數(shù)量相當。萬安橋的損毀，無疑為這一數(shù)字增加了沉重的分量。

是否要修復萬安橋，是當下眾人關注的焦點。一般來說，在以木材、竹材等有機材料為主要結構材料的建筑中，只要傳統(tǒng)營造技術還保存著，建筑的式樣和風格就不會失傳。1932年，將萬安橋改為編木拱結構的，便是木拱橋營造世家黃氏家族，他們的匠藝傳人至今仍健在。近二十年來，黃氏族人參與了多座類似木拱橋的維修和復建工程。屏南縣棠口鄉(xiāng)下坑尾村的百祥橋的修復，就由黃姓家族傳人、80多歲高齡的黃春財師傅主持。包括黃氏家族在內，如今記錄在冊的寧德木拱廊橋的傳統(tǒng)工匠數(shù)量高達153人，所以如果從技術上講，萬安橋是可以修復的！然而從歷史價值、文化意義上來說，重建似乎意味著歷史的重新開始，即使完全按照傳統(tǒng)工藝修復成功，其歷史價值恐怕也難以失而復得。

浙南閩北廊橋群像萬安橋以外，它們也亟需須被保護

防患于未然，或許是消逝的萬安橋留給我們的最后警告?？v觀浙南閩北，寧德全境現(xiàn)存木拱廊橋約55座，是全國木拱橋保存最多的地級市，被譽為木拱橋之鄉(xiāng)。其中11座是第六批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閩東北廊橋”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余廊橋也極具保護價值。浙江溫州、麗水共存古代木拱橋38座，麗水景泰、慶元、景寧則被譽為“中國廊橋之鄉(xiāng)”。

目前存于世的有屏南棠口村建于南宋、造型古樸秀麗的千乘橋；屏南山棠村建于南宋、被譽為東南著名險橋的百祥橋；壽寧鰲陽鎮(zhèn)始建于明代、為鰲陽城澹溪四大木拱橋之一的仙宮橋；溫州泗溪鎮(zhèn)下橋村國內單孔造型最佳的木拱橋之一——溪東橋等等，它們皆是歷史贈予后人的寶貴財富。

面對可能來到的“廊橋危機”，留給我們的時間并不多。那些歷經風雨，今天依舊矗立在江水之上的廊橋，躲過了百年風波，也應該擁有更加安穩(wěn)的未來。保護廊橋，除了需要政府不斷完善廊橋保護法規(guī)和相關制度，制定保護規(guī)劃，更重要的，是與廊橋世代為伴的村民那持之以恒的守護。畢竟，每座橋都有它的獨特性，或許橋梁結構可以被復刻，但它承載的歷史感，和作為村落重要空間寄托的情感，卻是無法完美重現(xià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