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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 香

      2022-10-20 14:18:46俞妍
      廣西文學(xué)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萍叔叔阿姨

      俞妍

      媽媽說:“小健,自己去洗紅領(lǐng)巾,媽媽在忙?!眿寢屨f:“沒茶了,自己燒?!眿寢屨f:“你們不要煩我好不好,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沒有我,地球就不轉(zhuǎn)啦……”

      門,砰地關(guān)上了。我聽到里面上暗鎖的聲音。

      爸爸說:“你媽這樣子,恐怕有男朋友了。”爸爸摩挲著大腿外側(cè)笑道。他穿著平腳短褲,右腳豎在凳子上晃蕩著??雌饋?,他并不生氣。我知道,他這人只要一上同城健美QQ群,不給他飯吃都沒關(guān)系。他捏著平板電腦,自我陶醉似的笑著,大概電腦里又出現(xiàn)了涂滿橄欖油的肌肉男,半裸著身子呼哧呼哧舉杠鈴。

      冰箱里什么吃的都沒有。我拿了兩個雞蛋,放到鍋里,用清水煮。我不敢下油鍋煎雞蛋,幾天前油星子濺到手背上,燙了兩個泡,疼死了。青瓜還有一根,放在冰箱里太久了,摸著特別冷。我戴上媽媽洗碗用的橡膠手套,掐住青瓜,用水果刀削起來。該死的手套太滑了,青瓜還沒削完,就掉在水槽里。我氣極了,哭嚷著把青瓜剁得稀巴爛。

      媽媽終于走出來,輕拍我的背,說晚上去吃大餐,我擦著眼角不理她。鬼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話。她又走到陽臺上,對著牽?;ㄍ孀耘摹_@陣子,她天天臭美,新買的華為手機(jī)里全是她美顏過的自拍照。陌生人還以為她是十八少女,其實已經(jīng)是四十老母了。

      “我媽老年癡呆了?!蔽覍>d說。海綿是我的死黨。他的爸爸媽媽去廣州做生意,一年難得回來幾次,他長年跟爺爺奶奶過。他討厭他爺爺摳腳指,不喜歡他奶奶燒的菜。家里那股下水道的氣味,簡直讓他崩潰。他偷偷跟我說,他想媽媽,想得快要哭了。我聽了很莫名其妙。說真的,我倒恨不得媽媽能出去幾天呢。網(wǎng)上不是這樣說嘛: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是你在我身邊,但你卻在玩手機(jī)。我媽媽不是在我面前玩手機(jī),就是在我面前發(fā)呆。她發(fā)呆的時候,眼珠子一動不動,像盯著空氣中的一粒微塵。你無論在她面前干什么,她都沒看見。有一回,我下了很大決心,跑到她面前,對準(zhǔn)她放了一個響屁。要是往日,屁股肯定被她揍腫了。但這回,她只輕拍了一下,什么話也不說。

      “別惹她……”爸爸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嬉笑道,“你媽現(xiàn)在是老黃瓜刷綠漆,想再談一次戀愛呢?!薄澳阏f什么……”媽媽跳起來,踢了一腳椅子。她沖過來,掐住爸爸的脖頸。爸爸縮著脖頸,高舉雙手,連喊救命,媽媽才松手。但她還是不解氣,又連踹幾腳爸爸的屁股,嘴里叫著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病,然后眼圈紅墨水般慢慢暈開來。

      那天晚上,媽媽沒食言,果真帶我們?nèi)コ源蟛?。我們來到城東新區(qū)的酒店。走進(jìn)包廂,里面已聚滿了人,除了我熟悉的小吳叔叔小萍阿姨,大多是我不認(rèn)識的。

      坐定后,我舉著筷子想開吃,被媽媽的筷子捅了一下。旁邊有個大眼睛叔叔說:“沒事,小健餓了,先吃?!蔽乙汇?,發(fā)現(xiàn)這位叔叔很帥,乍一看有點像影帝黃曉明。媽媽說:“那怎么好意思,人還沒齊呢?!眿寢尩哪樜⑽⒎杭t,許是衣服的緣故,她出門時換了一件紅白條紋連帽T恤,帽子上的兩條帶子晃動著,有點小可愛。她說了一句,就不吭聲了。倒是爸爸,很瀟灑地一路甩著煙,好像跟他們老熟似的。其實他跟我一樣,除了小吳叔叔小萍阿姨,幾乎都不認(rèn)識。

      那位傳說中的“老大”終于進(jìn)來了。原來是位五十幾歲的奶奶,臉扁得像鯧魚?!鞍⊙?,今天還有穿情侶裝的?!彼蛔?,就怪叫起來。“可不是嘛,菁菁和敏捷,都是條紋衫呢?!辈恢l呼應(yīng)了一聲,大家哧哧笑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大眼睛叔叔穿的是黑白條紋的T恤。媽媽雙手捂著頭,有點害羞。大眼睛叔叔卻含著筷子輕笑。我偷偷瞥了一眼爸爸,他樂呵呵的,滿不在乎的樣子。

      玩笑很快就過去了。開吃后,大家的話題就分散了。小萍阿姨跟“老大”奶奶談?wù)撊ツ甑拿尥箱N售問題。爸爸跟一個絡(luò)腮胡子的伯伯談?wù)摮r的核武器。大眼睛叔叔跟小吳叔叔講下個月的小家電展銷會。唯獨媽媽像有心事似的,僵著身子,低頭劃手機(jī)。我可管不了這么多,自顧挑好吃的吃。這家店的大麻球很有特色,像一個吹胖的黃氣球停在盤子里。我用筷子戳了一個大窟窿,想湊近看看里面是什么樣的。其實里面啥也沒有,就混沌一片,沾滿了薄薄的糖漿??吹臅r間長了,回過神來,竟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包廂也像裹在大麻球里。那真是個詭異的世界。

      不知什么時候,他們的話題轉(zhuǎn)到了養(yǎng)小孩上。小萍阿姨問大眼睛叔叔,他兒子現(xiàn)在長高了吧。大眼睛叔叔說兒子現(xiàn)在一米七五了。小萍阿姨唏噓著,說當(dāng)年剛出生時,不足月,像個小小的暖水瓶。大眼睛叔叔笑道,當(dāng)年菁菁來看時,他剛剛抱出保暖箱。“菁菁也來看過?”小萍阿姨很驚訝。媽媽像被人打了一下手臂,夾著的一塊熏魚片落在旁邊的雞肫糊里。她有點尷尬地夾起熏魚片說,她與大眼睛叔叔的老婆曾經(jīng)是網(wǎng)友。小萍阿姨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沒有再追問下去。

      一塊超大的東坡肉搬上來,熬得滿盤發(fā)亮。小吳叔叔叫我多吃點。爸爸斜了我一眼道:“小健不吃肉的,他的志向是當(dāng)弘一法師?!卑职衷捯魟偮?,“老大”奶奶像只青蛙呱呱笑起來。她拍著大眼睛叔叔的肩頭道:“跟你臭味相投,以后一個是大和尚一個是小沙彌。”我傻愣愣地看看她,又看看旁邊的大眼睛叔叔。他對著我舉了舉酒杯。媽媽抓著我的手舉起酒杯,晃了晃。真奇怪,她的手在發(fā)抖。

      之后,便是短暫的沉默。爸爸點了一支煙說大家建個微信群吧,可以玩搶紅包。他說了幾個數(shù)字,大家面對面建群。很快,一桌人又嚷開來。你發(fā)我搶,他發(fā)你搶,鬧得熱火朝天。小萍阿姨突然冒出一句:“可憐的小健,你沒有手機(jī),只能撿我們的紅包紙了。”我哼了一聲,白了她一眼。

      幾天后,鶯鶯姐姐來到我家。

      鶯鶯姐姐是小萍阿姨的外甥女,也是媽媽公司老總的女兒。幾年前,曾跟著小萍阿姨來過我家。那會兒她還在讀大學(xué),扎馬尾辮,穿白色耐克運(yùn)動裝,瓜子臉看起來很清秀。我還記得她吃蘋果的樣子,像小白兔一點點啃著,擔(dān)心蘋果會痛似的。媽媽說,鶯鶯姐姐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他們公司里幫忙。老總覺得這樣下去不會有出息。鶯鶯姐姐讀的是文科,老總想讓她考公務(wù)員。

      媽媽說這話時,蹺著涂了肉色蔻丹的指甲剝菱角。她自己沒有吃,把一堆菱角肉都送到爸爸面前。她想讓爸爸單獨輔導(dǎo)鶯鶯姐姐。哦,忘了介紹我爸,他當(dāng)過十年高中教師,如今在縣黨校教成人黨課,業(yè)余還去培訓(xùn)班輔導(dǎo)公務(wù)員考試。

      此后的每周六下午,鶯鶯姐姐來我家補(bǔ)課了。幾年沒見,鶯鶯姐姐更漂亮了。她進(jìn)門換拖鞋后,羞澀地向我的房間探探頭。媽媽看上去特別開心,聲音溫柔清涼,還準(zhǔn)備了很多水果招待她。爸爸也換了個人似的,把自己的頭面收拾得干干凈凈,穿著簇新的休閑T恤,像個剛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

      為了不影響鶯鶯姐姐學(xué)習(xí),媽媽不許我看電視,怕電視的聲音影響鶯鶯姐姐學(xué)習(xí)。她還使勁給我布置課外作業(yè),說為明年考私立初中做準(zhǔn)備。我硬著頭皮刷題,耳朵卻豎得比狗還尖。我老是情不自禁去聽爸爸書房里傳來的各種聲息。一開始,總有爸爸的講課聲,偶爾還有媽媽的笑聲。一陣子后,那些嘈雜的聲音消失了,直至無聲無息。有一回,媽媽在自己房里追劇。我路過爸爸的書房門口。門,突然開了。鶯鶯姐姐看見我,臉紅得像脹破臉皮。她小跑著去廁所,衛(wèi)生間里傳來馬桶的抽水聲。

      終于有一日,媽媽出門去約她的死黨們聊天(她穿開襠褲時結(jié)下三個死黨,“芋艿頭”“洋蔥頭”,還有一個“菜根頭”,媽媽是“蘿卜頭”),海綿來我家。爸爸怕我們兩個鬧翻天,順手把平板電腦甩給我們。我倆雀躍著,玩“王者榮耀”,玩“三國殺”。很快,平板電腦沒電了。我跑到客廳里,翻了一遍,沒找到充電器,卻聽到隔壁爸爸的書房里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有人在啜泣。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從門縫里望進(jìn)去,看見鶯鶯姐姐趴在書桌上抽搐著身子,爸爸坐在一旁輕拍她的后背。我晃晃腦袋,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很明顯,爸爸并沒有給她講課。我的心突突劇跳起來。

      我正想著這事要不要告訴媽媽,鶯鶯姐姐突然不來了。媽媽說,他們老總改變主意了,因為鶯鶯姐姐找了個很好的男朋友。爸爸呷了一口白酒,湊近媽媽的耳朵說:“好不好,現(xiàn)在還不能說,可惜了這么好的女孩子?!眿寢層每曜宇^頂了一下爸爸的臉頰,冷笑道:“好不好,也輪不到你來管……也不看看自己的熊樣!”她說“熊”的時候,一片花生衣呼地飛來,像要射入我的眼睛。我擦擦眼角,什么也沒有?!拔也艖械霉苓@種閑事呢?!卑职值哪樐爻闪素i肝色。他起身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傳來尿液激射馬桶的聲音。媽媽對著空氣,哼了一聲:“惡心!”

      爸爸從衛(wèi)生間出來,臉色已緩和了很多。他坐下來,給我夾了一塊雞肉,鄭重其事地說,下周要期中考了,用功點。我望著他的抬頭紋,感覺這雞肉有股尿臊味。

      那個周末,媽媽出門前,歪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啞著嗓子煲了很長時間的電話粥,她頭發(fā)蓬亂眼泡紅腫。當(dāng)時,爸爸在書房里聊QQ。我在草稿本上計算一道行程問題。

      下午四點左右,我去書房找一本棋譜。爸爸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拼命關(guān)電腦頁面?!澳銒尭墒裁慈チ?,還不回來?!彼褚獦O力支開我。我搖搖頭。他把手機(jī)遞給我,讓我給媽媽打個電話,告訴她回來時在小K烘焙店帶點吐司面包回來。我捏著 手機(jī)跑到自己房間,沒有打電話,先點開“王者榮耀”好好玩了一局。

      窗外,陽光隱去了,樓下傳來兩個女人尖利的爭吵聲。我退出游戲,撥響媽媽的手機(jī)?!皩Σ黄?,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蔽矣謸芰艘淮危€是關(guān)機(jī)。我拉開門,爸爸從書房里出來。我告訴他,媽媽關(guān)機(jī)了。

      天色越發(fā)顯灰了。陽臺上,涼風(fēng)吹來,含羞草縮成了一拳。早晨開得很艷的月季花,紛紛落在隆起的土堆上,像媽媽沒有化妝的臉。

      爸爸連續(xù)給媽媽打了三個電話,結(jié)果都一樣。他有些喪氣,怪媽媽出去也不說一聲,又怪媽媽不及時給手機(jī)充電。他嘟囔著下樓去。我在陽臺上看到爸爸走出樓道,走向小區(qū)。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單。前幾年網(wǎng)上流行“油膩中年”,媽媽笑爸爸是典型的“油膩男”。這會兒看爸爸果然松弛得厲害(自從鶯鶯姐姐離開后,他又恢復(fù)了往日的裝束),雪青色夾克外套覆蓋著微微發(fā)福的身子,淺藍(lán)色牛仔褲包著下垂的臀部,腳上的棕色板鞋像沒有攀上后跟,走路很是拖沓。我不知道爸爸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記得讀幼兒園大班時,我們?nèi)⒓佑H子運(yùn)動會。他把我背在肩上,能夠連續(xù)做七十個俯臥撐。可是這幾年,他除了依舊迷戀網(wǎng)上的肌肉男,已經(jīng)很少健身了。用媽媽的話來說,爸爸對健身就只是意淫。天天看肌肉男想象自己年輕蓬勃,實際上早已變成了一支快要融化的巧克力冰激凌。我從花盆里撿了一瓣月季花,捏在手里撕著。大眼睛叔叔靦腆的笑容忽而閃過。不管怎樣,我到了爸爸這個年齡,好歹也要像大眼睛叔叔那樣有貌有形。

      爸爸在小區(qū)兜了一圈,回來給小萍阿姨、“洋蔥頭”阿姨、“芋艿頭”阿姨等人打了電話。她們都說沒跟媽媽在一起。小萍阿姨還跟爸爸開玩笑,說媽媽說不定私會情人去了。小萍阿姨這個玩笑開得真不是時候,爸爸嘴里呵呵笑著,臉已黑得像鐵鍋。爸爸說,媽媽今天晚上就是回來,也不許她進(jìn)門。他在廚房里燒蛋炒飯,有個 V形缺口的碟子在他手里,不小心扳成了兩瓣。

      吃完蛋炒飯,爸爸剔著牙劃手機(jī),我在沙發(fā)里看網(wǎng)絡(luò)電影《狄仁杰之通天帝國》。偶爾回頭看他手勢,他好像在看媽媽的朋友圈。媽媽的朋友圈跟別的女人不一樣。她很少曬美食、曬花草,也很少曬我。她的相冊里除了很多自拍照,就是一縷陽光,一道影子,一片虛空。有一個絕對是她的獨創(chuàng),她曬時間。她喜歡在某個時間段,掐下手機(jī)桌面,比如2018年2月18日2點18分,比如2020年3月13日13點13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曬這些巧合的數(shù)字。“腦子有病?!边@是爸爸的解釋??墒?,這會兒,爸爸卻試圖在這些時間巧合點里尋找一些蛛絲馬跡。

      “他媽的!”爸爸的手機(jī)突然砸在沙發(fā)上。手機(jī)翻了個跟頭,還是落在沙發(fā)上。他氣咻咻地站起身,向臥房走去。他憤怒的嘟囔聲混著劉德華扮演的“狄仁杰”的嘶啞嗓音,在客廳里蕩出奇怪的回聲。我呆了一下,繼續(xù)看電視,但我的注意力已經(jīng)無法集中,左耳聽電影劇情,右耳聽爸爸書房里的聲音?;秀敝校瑫坷锼坪鮽鱽硪矮F的呼哧聲。而電影正播放到最緊張?zhí)帲瑒⒌氯A和那個兇手正決一死戰(zhàn)。劉德華因為身上沾了毒蟲子,一旦被陽光照到,就會自燃身亡??墒?,書房的呼哧聲越來越響,好像兩只野獸在搏斗。我盯著劉德華,緊張得開始哆嗦。當(dāng)劉德華終于一劍掀掉兇手的帽子,兇手終于燃起一團(tuán)火。我屏住呼吸,走向爸爸的書房,隔著玻璃門,看見電腦里白生生的大腿糾纏在一起,而爸爸的手放在兩腿之間,身子難看地抽動著。我腦子轟的一聲,明白爸爸在做什么。

      那一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我們小區(qū)里的櫻花開了,雪白雪白的一大片。本來短短的櫻花道變成了一條長廊。長廊邊現(xiàn)出一片湖。媽媽穿著連帽T恤衫,騎著自行車過來,后面帶著穿白色緊身背心,鼓著肱二頭肌的爸爸。媽媽瞇著眼,長發(fā)散得像盛開的紫藤蘿。爸爸騎馬似的跨坐在后座上。他裹著黑色健美褲的腿很修長,耐克鞋的后跟碰擦著長廊的木地板嚓嚓響。他們騎得飛快,櫻花輕舞,飄落在他們身上。一眨眼,他們消失在長廊盡頭。等自行車再次出現(xiàn),他們唱著抖音神曲《遠(yuǎn)走高飛》,“我一路看過千山和萬水/我的腳踏遍天南和地北/日曬或是風(fēng)吹/我都無所謂/路邊那朵薔薇/鮮紅的純粹”。這曲子太嗨了,感覺整個地面都在搖晃。忽地小黃車一歪,連帶著人滾到櫻花叢里去了……

      “媽媽……”我大聲叫著,睜開眼。四下一片寂然。窗簾拉得很密,墻壁上的影子像爸爸微駝的背影。我晃晃腦袋,又閉上眼睛。

      媽媽回來已是第二天后半夜。

      外面下著暴雨。我在半夢半醒中,聽見外面的聲響,掙扎著下床。借著昏黃的小區(qū)路燈,我看見媽媽從一輛扁平的銀色轎車?yán)镒呦聛?。替她撐傘的是小吳叔叔,后面跟著小萍阿姨與“芋艿頭”阿姨。爸爸把他們引進(jìn)屋里。我跑上去抱住媽媽,問她到底去哪里了。媽媽像不認(rèn)識我似的。爸爸對我揮揮手,讓我先去睡覺。我望著褲腳滴水的媽媽,很不情愿地走進(jìn)自己房間。

      再次看到媽媽,天已大亮。外面雨停了,不銹鋼窗擋上水滴滑來滑去。媽媽的房間黑得像個山洞,床上被筒隆起,看得出媽媽還睡在里面。我躡著腳步走過去,碰了碰她鋪在外面的長發(fā)。她動了一下身子,又發(fā)出微鼾。但我感覺她應(yīng)該沒睡著。

      爸爸出現(xiàn)在房門口。他的頭發(fā)全立著,臉上像長了一層青黑色的苔蘚。他遞給我一個便當(dāng)盒,說今天來不及了,車上吃早點吧。我點點頭?!皨寢屇兀俊蔽一仡^看了看房間。爸爸皺了皺眉說,媽媽自己會起來吃飯的。

      上車后,天又下雨了,路兩邊的樹在雨中嘩嘩往后退。我想起海綿說過,他在下雨天長時間看到院子里的景致,會覺得自己像身處電影里。此時,我深有同感。媽媽突然失蹤,又突然回來,真的好像東野圭吾電影里的某個場景。

      那日,我在學(xué)校里擔(dān)心了一整天,害怕回到家又見不到媽媽。傍晚回家后,卻已看見媽媽做了一桌菜等著我們。她笑盈盈地,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第二天,又早早起來上班去了。

      一切恢復(fù)了往常。偶爾有媽媽的朋友打電話過來詢問媽媽的身體,也有拎著三樣禮品上門來的。他們都用擔(dān)心與同情的眼神看媽媽??蓩寢尭郧耙粯樱踔帘纫郧斑€要優(yōu)雅得體。她翹著纖細(xì)的手給他們倒茶,溫聲細(xì)語地同他們交談。她不斷解釋,她現(xiàn)在很好。他們絕口不提她失蹤的事,她自然也不提。他們像守著共同的秘密。有一回,大眼睛叔叔跟著小吳叔叔小萍阿姨一起來了,給我?guī)硪桓庇鹈蚺?。臨別的時候,大眼睛叔叔兄弟似的拍拍媽媽的肩,爽朗地與我說再見。但我還是覺得有什么不對勁。我發(fā)現(xiàn),每次這些人過來,爸爸總是找借口出門,直到半夜三更才回家。第二天一早都能聞到他衣服上的酒氣。

      秋日的空氣里,彌散著甜蜜蜜的桂花香。陽臺像個玻璃瓶,特別透亮。媽媽低頭剪指甲。大概沒化妝的緣故,她的眼睫毛在下眼瞼映出一片陰影,眼角邊的細(xì)紋顯出枯焦色。她一抬頭,下巴也不可救藥地耷拉下來了。許是好久沒焗油了,她的長發(fā)有些干澀,右鬢的幾根白發(fā)特別顯眼。我問媽媽,要不要拔下來。媽媽遞給我剪刀。我撥開發(fā)叢,剪了一根又一根。那些白發(fā)粗硬銀亮,攤在媽媽的手掌心,像一把利劍,似乎要將上面的紋路都斬斷。

      我突然很想問媽媽,那幾天她到底去哪里了。媽媽卻反問了我?guī)讉€問題。媽媽看上去是不是很老了,我說還好。是不是很擔(dān)心爸爸媽媽會離婚,我搖搖頭。是不是為這樣的爸爸媽媽感到很恐慌?!皼]有呀!”我很夸張地叫道。媽媽笑了一下,摸了摸我的頭,沒有再問。

      小吳叔叔死了。

      媽媽接到死訊,臉上的面膜都在顫抖。爸爸在電話里叫媽媽去醫(yī)院,又改口讓她直接去小吳叔叔家。媽媽掛了電話,急急套上一件風(fēng)衣出門去。她叮囑我好好待在家里,不許亂跑。我對著她的背影,喊著讓她撕掉臉上的面膜。

      晚上,媽媽回來已近半夜。我在模糊中睜開眼,發(fā)現(xiàn)媽媽的眼泡紅得像桃子。媽媽哽咽著說小吳叔叔跑步時猝死的。她去衛(wèi)生間洗臉,對著手機(jī)跟她們四個“頭”阿姨的群里細(xì)說這事。從她顫抖的聲音里,我聽明白了,小吳叔叔本來心臟就有點問題。這幾日天氣熱得反常,他連續(xù)熬夜后仍去鍛煉,就倒下了。小吳叔叔與小萍阿姨跟爸爸媽媽都是高中校友,我很小時就知道他們是爸媽最親的死黨。前幾年,小吳叔叔外面有女人,小萍阿姨要去“三打白骨精”,還是媽媽攔住的。那年夏天,小萍阿姨在我家整整住了十多天,她的長發(fā)把我家衛(wèi)生間的下水管都堵住了。爸爸偷偷對我說小萍阿姨來“療傷”的,過一陣子就回去。

      小吳叔叔出殯那日,我一早就被媽媽叫起趕赴殯儀館。我們剛到殯儀館,看見一輛靈車駛進(jìn)門。幾個男人抬著一口不銹鋼棺材從車?yán)镒呦聛?,竟然有我爸爸和大眼睛叔叔。我想跑上去,被媽媽拉住了。媽媽給我的腰系了一根白布條,又給我戴了一頂白帽子,還在我的右臂上別了一朵小白花。我們跟著那些穿喪服的人向前走。直到進(jìn)入那個“孝安堂”,我才發(fā)現(xiàn)鶯鶯姐姐穿著白麻衣,手里捧著小吳叔叔的遺照。媽媽說,小吳叔叔和小萍阿姨沒有生孩子,只能讓外甥女代替了。

      棺材停當(dāng)后,一個穿黑色長袍的老太婆捻著佛珠念念有詞,指揮我們手拉手圍著小吳叔叔的遺體順時針繞三圈,逆時針繞三圈。我一手拉著媽媽,一手拉著爸爸。媽媽的另一只手拉著“芋艿頭”阿姨,爸爸的另一只手拉了胖乎乎的“老大”奶奶。大家就這樣開始繞圈,帶著悲戚又滑稽的神情。小吳叔叔的遺體上蓋著厚厚的黃緞子棉被,臉上也被一張黃綢緞?wù)肿?。整個身體如一根枯木橫在菊花叢中,只有腳上簇新的松緊布鞋,證明他是個人。三圈繞下來了。嚶嚶的啜泣聲中,我看見大眼睛叔叔一直低著頭。他穿一件灰色西裝,臉色憔悴,下巴冒出細(xì)密的胡子。鶯鶯姐姐就在“老大”奶奶的那一邊,因為一身素衣,越發(fā)顯得瘦弱,臉白得下巴都變錐子了。

      六圈終于轉(zhuǎn)完了。大家陸續(xù)走到堂外。太陽真好,像一壺溫水把悲傷壓抑的心澆洗了一遍。剛才那些轉(zhuǎn)圈的人,東一堆西一堆地閑聊。我圍著一根根廊柱繞圈子。“老大”奶奶與“芋艿頭”阿姨在閑聊。她咕嚕咕嚕的聲音很低沉,像是吐出來的魚泡。我想起海綿說過,大人們?nèi)绻f話很輕,說的往往都是很重要的話。果然,我聽到“老大”奶奶嘴里冒出大眼睛叔叔的名字,又冒出我媽媽的名字。“那女的長得真不怎樣,大嘴巴,臉上都是細(xì)斑,比他老婆難看,就是年輕了十來歲……敏捷昏頭了,為了這個女的要跟他老婆鬧離婚。菁菁也糊涂,攪和在里面,反正一鍋粥……”她抬頭看了看四周。我趕緊躲在廊柱后不吭聲?!坝筌殿^”阿姨接了話茬道:“菁菁是因為敏捷一直纏她,她才栽進(jìn)去的。他倆年輕時就談過戀愛,菁菁以為敏捷來找她是舊情難了,誰知道敏捷只是找她傾訴傾訴,讓她幫忙出主意,菁菁也真是一廂情愿自作多情……還昏頭昏腦地一個人離家出走……”

      媽媽不知從哪里出來的,剛才她好像去了趟廁所。爸爸與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男人在聊天,看見媽媽,他走過去,搭住她的右肩。媽媽背過身,身體微微抽搐著。爸爸又將她摟過來,緊緊地?fù)е瑨暝频膿е?。他們看上去像是久別重逢,又像是言歸于好。離他們不遠(yuǎn)處,大眼睛叔叔一個人在樹影下默默地抽煙。我沒有看見鶯鶯姐姐,她大概去安慰小萍阿姨吧。聽媽媽說,小萍阿姨在小吳叔叔死后,連連暈厥,已經(jīng)不成人樣了。

      又一陣啼哭聲傳來,又一群穿喪服的人下了靈車,匆匆奔來……

      半月之后的一個周日,“芋艿頭”阿姨她們約媽媽去她們的小學(xué)看看,那個地方快要拆遷了。爸爸突然說,他也想去看看,要不要他做司機(jī)和攝影師?!爱?dāng)然好啦……”媽媽第一次露出笑容。

      汽車開出縣城,行駛在郊外。迎面撲來的涼爽空氣,讓人感覺像是去探險。媽媽看上去也很開心,車載音響里翻出幾首小虎隊的老歌,快節(jié)奏地唱起來。爸爸沒有說話,他的身子也隨著老歌微微輕搖。自從小吳叔叔去世后,他開始戒酒,每晚在床上做俯臥撐,似乎想讓他的肱二頭肌再壯些。

      恍惚中,我們的車拐進(jìn)一個小鎮(zhèn),路越來越窄。我們在路邊停了車。媽媽帶我穿過一條長弄堂,走到一幢木結(jié)構(gòu)老房子前。老房子大概廢棄已久,廊柱門框斑駁不堪,地上躺著殘損的磚瓦,角落里盡是發(fā)黑的青苔。

      媽媽的三個死黨,“洋蔥頭”“芋艿頭”“菜根頭”阿姨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她們一個個打扮得仙女似的,嘰里呱啦地說著小學(xué)時的往事。

      木門吱嘎開了,里面很暗很狹小,只見幾排斷胳膊缺腿的木頭桌凳倒在地板上。墻壁上,泛黃的石灰大多脫落,隱約看出殘存的標(biāo)語:“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中國共產(chǎn)黨”。最靠里的角落像堆著什么器具,上面蓋著一塊皺巴巴的軍綠色帆布。阿姨們跑過去,吹吹灰塵,揭開帆布,原來是一架破損的老式風(fēng)琴。媽媽翻起琴蓋,輕按琴鍵。一種老電影里才有的含糊聲音流出來?!拔覀儦g樂的笑臉,比那春天的花朵還要鮮艷,我們清脆的歌聲,比那百靈鳥還要婉轉(zhuǎn)……”我漸漸聽出了曲調(diào),努力想象著媽媽小時候唱這首歌的樣子。一定是梳著兩根麻花辮,穿著白襯衫,藏青色齊膝裙,下面黑色搭袢皮鞋。音樂開始的時候,她和同學(xué)們手拉手,踮著腳,有節(jié)奏地左右擺動……

      “時間一晃,我們就很老了,老得只能回憶童年了?!卑⒁虃儑@息道。她們拿著手機(jī)到處拍攝,不放過一個角落?!把笫[頭”阿姨說,以前穿過后面的胡同,有一個小池塘,不知還在不在。她們的高跟鞋踩在胡同的石板路上,咯噔咯噔響著。陽光突然在頭頂閃現(xiàn),潑在一片水面上?!巴郏@個池塘還在!”“芋艿頭”阿姨叫嚷道。她今天穿了一件湖藍(lán)色長袖旗袍,裹得像肉粽。媽媽和“洋蔥頭”“菜根頭”阿姨也奔過來。池塘里飄著碎花樣的浮萍,殘荷卷著葉子。北邊角落里,竟還挺立著一支荷花,邊沿泛黃的粉色花瓣舒展著,像似做著最后的怒放。

      “快快快……”爸爸招呼著大家說,“這個地方很適合合影,我給你們多拍幾張。”媽媽和她的死黨,撩起裙子走在荷塘邊,開始擺造型。最中間的“洋蔥頭”阿姨半蹲著,像花蕊似的雙手托住下巴。“芋艿頭”阿姨站在她后面,張開雙臂。媽媽和“菜根頭”阿姨各站一邊,拉開手中的粉色絲巾,分別往后翹起一條腿。她們的造型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又像暖陽下綻開的花朵。“快,每個人說自己的愿望……”“洋蔥頭”阿姨說道?!拔蚁胭嵏嗟腻X?!薄拔蚁胗幸粓銎G遇。”“我希望兒子考上重點高中?!薄拜驾?,你呢……”“我我……我想做永遠(yuǎn)的美少女……”

      “哈哈哈……”爸爸笑起來,笑得腰也彎了下去。他提起單反機(jī),對準(zhǔn)她們的造型,朗聲問道:“荷花美不美?”阿姨們齊聲叫道“美……”“美”字還未喊完,媽媽腳一滑,整個身子猛地往下沉陷,像落入漩渦,看不見身影——她掉進(jìn)池塘里了!“媽媽……”“菁菁……”碩大的“蝴蝶”斷了翅膀,“造型花”也散亂一地。爸爸放下單反機(jī),伸手去拉媽媽。媽媽被卡在枯荷里,只看見蓬散的頭發(fā)。

      終于,媽媽被拉了上來,她的皮靴成了泥靴,杏色的羊毛長裙沾滿泥漿,粉色絲巾成了臟抹布?!皼]事吧?!贝蠹叶紘寢岅P(guān)切地問。“誰沒事啦……”媽媽喉嚨里滾出悶雷樣的哭聲。這哭聲像埋在胸口的瘀血,壓抑了很久很久,終于大口大口吐出來。阿姨們用紙巾給她擦淚,又幫她擦拭長裙上的污跡。爸爸也甩著沾滿泥巴的手,連連說著“好了好了”??蓩寢屵€是坐在泥地上,哆嗦著號哭。她滂沱的淚水,讓我想起她失蹤被找回那個深夜的暴雨……

      深秋的涼風(fēng)吹來,荷塘里的枯荷葉簌簌抖著。那朵最后的荷花因為剛才的災(zāi)難,已經(jīng)折斷枝莖,花瓣散落,徹底倒在枯葉里??諝饫飬s飄著一縷幽香,帶著淤泥的腐敗味,在媽媽凌亂的發(fā)絲間飄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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