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動

魏思孝

兩年半前，十二月初，我乘坐省內(nèi)新開通的環(huán)線高鐵，去日照參加一個文學活動。從我這里去日照，駕車需要三個多小時，如今坐高鐵只需一個鐘頭多點。我沒去過日照，不是路途，單純是沒有去的理由。除了劉明惠，我在日照也有其他朋友和同學，都多年不聯(lián)系，從前相處時也交情寡淡。劉明惠也就成了我唯一的選擇。當初劉明惠大學畢業(yè)，在淄博找到第一份工作。四五年后，我大學畢業(yè)，和他當了不到半年的同事。后來，他辭職回到家鄉(xiāng)，自己創(chuàng)業(yè)，還是老本行。維系人脈，以及發(fā)展業(yè)務(wù)，劉明惠一年總有幾次來淄博，但從來沒聯(lián)系過我。有次，我看他發(fā)的朋友圈，出于禮節(jié)，想請他吃飯。他說已經(jīng)離開，爭取下次聚。

列車開動，駛出城區(qū)，進入田野，過隧道，穿丘陵。我倚在窗口，冬日的陽光慘淡，稀薄霧氣在山間飄蕩。為紓解出行焦慮，我在心里回顧和劉明惠這十多年的交往。

我們在同一間辦公室，劉明惠比我大四歲，幫我熟悉編輯、校對、出書等一系列流程。往返城鄉(xiāng)一周后，我住進公司對面的宿舍，和劉明惠共用一間臥室。由此，我們關(guān)系開始緊密起來，經(jīng)常聊到凌晨。熟悉各自從小到大的生活境況，后來更多談人生規(guī)劃，但多為困擾。工作和同事間的事只占很小的比例。這種推心置腹的情形，對我來說并不多見。當時，他已經(jīng)二十五歲，工作多年，委身小公司，事業(yè)不見起色，又缺乏動力換個工作。限于能力，前景堪憂。至于感情，潔身自好，身邊也沒女人，仍為處男，只單戀過一個曾經(jīng)的女同事。我剛畢業(yè)，不明白前途和未來，仗著年輕，有無限可能，對于金錢和女人，雖向往卻也不覺得非有不可，并不心急。如此，他稱呼我小陳，我尊稱他為劉哥，具體情形中，我倒更沉穩(wěn)持重些，聽他訴苦。劉明惠縮在被窩里，白嫩的胳膊撐著枕頭，昂頭看著我。他的床頭在我的床尾，我依靠在墻上，不時點上一根煙，對著他的愁容，或是不發(fā)一言，或是點頭附和。如今想來，無非就那點事，換個工作，找準方向，喜歡哪個女人，就大膽追求。這些言辭，總會換來劉明惠的片刻沉默。整個房間，只有我床頭一盞臺燈，陰影中的劉明惠兩只手抵住腦袋，發(fā)狠說，娘了個×的，你說得對，怕啥。他的聲線柔和，說起臟話也有一股置身在教堂、寺廟等莊重場合不宜喧嘩的謹慎，與他在開懷大笑時為掩飾四環(huán)素牙而抿嘴的樣子，成為他的標識。這些建議，他并不是不知道。我說的這些，也恰好契合他的內(nèi)心。如此一聊，他熱血沸騰，肚子也餓了，起床去廚房煎幾個雞蛋。十多年后，我再回味這個場景，黃燦的煎蛋，油亮亮的，香氣依舊可聞。

氣味把我?guī)Щ啬情g次臥，陰暗、臟亂、逼仄，蒙著一層回憶的柔光。我放了下座位，調(diào)整了下姿勢，閉上眼，似乎我也回到了那張床上，枕著從家里帶來的棉被，袒露胸脯，桌旁放著幾本從書攤上買的李敖之類的合集。在劉明惠眼中，我又是什么樣子，這讓我有些好奇。僅存的一張照片中，因當時手機像素偏低，臺燈下的我，光著膀子，兩只胳膊伸出被子，把一本書放在胸前，右手的煙還挺長，大概是為了拍照，臨時點上的，臉上笑容也有些刻意。就此推測我人生中第一份工作，是這種閑適狀態(tài)也不合理。從十月份，到春節(jié)后的二月底，我一直處在睡眠不足中，早上七點五十上班，晚上還要陪劉明惠說話。我那時過得并不如意，劉明惠抵消了我的一些苦惱。我不禁假設(shè)，若當時面對他的訴苦，我換個話術(shù)會如何，對，你快三十了，沒前途了，一無所有，但是你又能干什么，這份工作好歹一個月一千多，你得心應(yīng)手的，出去又要從頭開始，沒女人少麻煩，不用哄，也不用花錢，一些老光棍也過得不錯。劉明惠大概也不會翻臉，也就此不再和我抱怨這些。這么說吧，我可以算是走進過劉明惠內(nèi)心中的人。

春節(jié)剛過，我先劉明惠一步提了辭職。作為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公司沒有為難我。當時剛編完一套初中教輔書，手頭沒什么事。我主動辭職，大概也正合公司心意。劉明惠就不同了，編輯部一共六七個人，他資格最老，一時半會離不開他。最主要一點，他忌憚孫總。老孫沒什么文化，混社會起家，后做盜版書，轉(zhuǎn)行做教輔書這幾年，有所收斂。我們這些新員工只偶爾見他罵娘，劉明惠是目睹他領(lǐng)著幾十個小弟，圍堵物流公司，把人打得不省人事。又過了一個多月，那時我正一個人在外地流浪。電話中，劉明惠聲音顫抖，小陳，那個，我辭職了。我似乎又看到他及時停住，又用手遮掩牙齒，再挑著眼皮，留意四周是否有人。他的理由是，父母年事已高，身體不好，催他回老家結(jié)婚。這倒是實情。擔心怕被報復，他說自己回去考公務(wù)員。經(jīng)過一番折騰，劉明惠創(chuàng)業(yè)，聯(lián)系作者編書，一個人跑渠道，自負盈虧。至于他這些年過得究竟如何，我確實不知情。這次久違的見面，對我來說，有著不大不小的吸引力。

頭幾年，我寫作沒什么起色，又不想工作，靠朋友接濟度日。經(jīng)常會接到陌生電話，那頭自報是出版社編輯，看到我的小說很喜歡之類的——那時我從網(wǎng)上到處搜集各類出版社郵箱投稿。這段話說完，見我不說話，對方笑起來，劉明惠恢復自己的聲音。我對接下來的談話沒有絲毫興致，只單純迎合，我還是老樣子，就那樣，其他的一概不知。在我沒問的情況下，劉明惠自顧說著自己，無非是創(chuàng)業(yè)雖然艱難，可是自由，沒人拘束，比打工強多了。逆境中的人，尊嚴是脆弱的，又無比敏感，我對這種玩笑，也無法生氣，顯得太看重名利得失，又不符合內(nèi)心的清高，只能在失落的情緒中，繼續(xù)寫點東西，去證明些什么。讓眾人另眼相待，大概也是我的動力之一。其余的，文學層面上的追求和熱愛，對外人來說，都不足道，我也并不渴求被人所理解。

如今對我來說，小說發(fā)表和出版不成問題，我可以游刃有余去回應(yīng)玩笑電話，只是我再沒接到過劉明惠的電話。想到這里，晚上見面倒是可以問下他，是從朋友圈中我偶爾的功利性自我宣傳，知道我小有所成，讓他的玩笑失去了打趣的意義，還是別有深意。我想說的是，玩笑沒有止境，前方總有需要追趕的目標，每個人也有遙不可及的地方——家喻戶曉，獎項加持。比如這次文學活動，我本來不想?yún)⒓樱K不過主辦方的邀請，還是參加了。后又覺得，我也只拿了個次等獎，頭獎另有人選。雖心有抵觸，為了獎金或者面子的問題，還是跑來參加。

坐上主辦方接站的車，約稿的編輯老師說幾個嘉賓已經(jīng)先到了。晚飯安排在酒店附近，又寒暄了下，找到一個共同認識的朋友，拉近了一些距離。第一次來日照，不免談到了這個城市，以及最近幾年的發(fā)展。高鐵站在新城區(qū)，周圍還是鄉(xiāng)村，下午光線昏暗，霧霾中到處都是在施工的樓盤，只有不時閃現(xiàn)的日照海鮮，以其冠名的商鋪，提醒我這是在外地，其余并無特別之處。到了酒店房間，離晚飯還有一個小時，我點上煙，泡上茶，坐在沙發(fā)上，把酒店地址發(fā)給劉明惠，可以的話，飯后在酒店聚一下。酒店離他的公司不遠，開車不到十分鐘。

稍微收拾下，我下樓，在大廳里見到其中兩個從外地趕來的評委，其中一個老家在日照，多年都在外地發(fā)展，另一個是南方人，也是某刊物的主編。我為自己的獲獎表示感謝后，伙同其余獲獎作家走出酒店。天色已黑，也起了風。我們頂著寒風，去了幾百米外的酒店。這是一場太過普通的飯局，如今還能讓我記起的，是老家在本地的評委，談到和某知名作家的淵源，并拿著手機佐證他倆的交往——這個蜚聲海內(nèi)外的作家，最近在學習寫詩，時常向他請教。另一個主編在路上時已對我們幾個人的作品進行簡單點評，飯局中他比較拘謹，注意力都放在不時被服務(wù)員端上來的菜肴上。陪同的主辦方兩位，一個是領(lǐng)導，一個是聯(lián)絡(luò)人，分別講解這些菜肴?？傊?，熱鬧中彌漫著一股并不暢快的氣氛，這種感受在飯局進行過半，追憶過去兩屆的盛會中愈加明顯，這要等第二天頒獎時，我才明白個中緣由。此刻，我只是坐在一旁，保持著交際時的姿態(tài)，裝作認真聽各自說話，不時跟著氣氛微笑，到酒局結(jié)束，桌上的菜肴剩下多半。

一行七八人，在道路上分為三批，向酒店走去。我走在前面，和比我年齡小的獲獎?wù)?，說著圈內(nèi)相熟的幾個人，簡單幾句評語，寫得好，或者還行，大多只能以人還不錯來概述。先前禮節(jié)性的社交，讓我心神疲憊，只想盡快回到房間，等待劉明惠到來，和過去老友重逢，沒有任何心理包袱地暢談。如此想著，我回憶了過去多年，和劉明惠的幾次見面。這主要集中在辭職后的前兩三年，距今也有小十年了。

第一次也是在冬天，快到春節(jié)了。辭職后的大半年里，我在外地短暫流浪，又回來，擺過地攤，拉過廣告，大多時候都閑晃著。入冬后，我和父母關(guān)系緊張，吵架后跑到縣城，和朋友混在一起，吃了上頓沒下頓，肯借錢給我的朋友越來越少，一次也只能開口一兩百塊，也不期望我能還錢。劉明惠專程從市區(qū)坐了四五十分鐘的公交車來到縣城，在車站看到我那時的樣子，簡單的落魄已不足以形容。我那幾天只能到處蹭飯，和一個家里開飯店的朋友鬧了點不愉快，正愁沒地方吃飯。劉明惠來的時刻不湊巧，正處在午飯到晚飯的中間。電動車前兩天剛被人偷了，沒辦法載著他領(lǐng)略下縣城風光。車站旁邊的花壇里擺著露天臺球桌，半小時五塊錢。上班那幾個月，我們下班后去步行街吃點東西，也去臺球廳打會兒球。不一會，手凍得受不了，我們沿著旁邊的馬路走，生活困頓以及無望，沒有變得更好，也沒說什么安慰的話。情況擺在眼前。走完一段路，又折回，怕走太遠，就圍著車站走。他臨走時，我終于還是問他借了一百塊錢，讓我在未來的幾天能吃上飯。

又過了一年多，我們在青島又見了面。我當時住在延安路附近，出門是高架橋，再走幾百米，路口的空地有幾家燒烤店。正值南非世界杯，到了晚上，空地擺出電視機，可以喝酒看球賽。我那時情況好了不少，主要是交了女朋友，她上班，我還寫作，一個人工資兩人花。劉明惠突然來青島，晚上他吃過飯，我們隨意點了燒烤和散啤。球賽一般在午夜到凌晨，電視機放著過去幾場比賽的集錦，至今想起來還有些讓人皺眉頭。相比上次見面，各自境況有所好轉(zhuǎn)，他現(xiàn)在徹底單干了，不再合伙給人打下手，忙碌多了，但為了自己，苦也吃得舒服。我那時剛好一本書出版簽約，自我感覺有點作家的樣子。以上這些，讓我們從容了不少。礙于女友在，話題不算深入，主要是聊過往的那些事，比如住宿舍時的細節(jié)，來佐證我們的關(guān)系，還有相熟的幾個人，主要是前同事的情況。有個女同事后來辭職去考公務(wù)員，沒考上又回去繼續(xù)上班。還有個男同事，沒過多久也辭職了，回到老家德州在私立學校教書。

劉明惠這次是來相親，朋友介紹的，和姑娘一起去了五四廣場。二十七八歲，感情上幾乎是空白，劉明惠問了些女友關(guān)于感情的困惑，比如喜歡什么樣的男的，談笑中又問她看上他哪些呢，沒工作，條件也一般。他對女性有刻板印象，現(xiàn)實、功利，也以此來為自己單身找些心理安慰。后續(xù)話題集中在為他的感情出謀劃策，如何更進一步發(fā)展。他感覺那姑娘對自己印象一般，他也沒有心動的感受，只能先這樣吧。這頓飯是劉明惠請的。女友還沒發(fā)工資，接下來不到半個月，我們手頭只有不到一千塊。飯后，我們陪著他在附近找了個旅館。他一直在推脫，不要陪著他，我執(zhí)意要跟著他，直到選定辦好入住后才走。

回去的路上，女友說劉明惠并不愿意在附近住，責怪我不懂事。他其實想去相親的姑娘那邊，猶豫不決中還是這么被我的熱情攔在這邊。我倒覺得他完全可以明說，沒必要這樣不好意思。女友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膽大不顧忌。對，他的性格就是猶豫不決，考慮太多，缺乏實際行動。他的確是個好人，我有些虧欠他，按道理我應(yīng)該招待他的。

后來有十年，我們再沒見過，是否和這兩次給他的感受有關(guān)，他總是處在被占便宜的位置。而我作為朋友，并沒有真心對待。換作是我，心里也會這么想的。劉明惠友好、善良，足以讓我把為難的地方說出來。可是，我究竟為他做過些什么呢。如今，我已經(jīng)有能力去招待他。想到這些，劉明惠告訴我，他到了酒店大堂。我急忙穿上外套，下去接他。當我們在酒店房間落座，看著彼此，才切實感受到，十年一別，變化可有可無，但感受卻一如從前。十年的歲月消磨，把我們塑造成了想象中對方就該如此的樣子。

話題先從這次活動開始，劉明惠環(huán)視四周，酒店安排不錯。我有些說不清，自己目前處境如何，如果一件事做了十年，到我這個地步，不知是高興還是應(yīng)該悲哀。這么多年，我們對彼此的了解，大致是通過朋友圈，沒有點贊留言等客套，只是默默在看。拿劉明惠的來說，大致分為以下幾類，每到寒暑假等教輔書熱銷期，他會密集發(fā)幾條行業(yè)圖書信息，以及教育部的政策和動向。他每年因工作，會去外地出差，當?shù)氐拿朗澈途包c必不可少也要曬一下。早些年，他還會發(fā)有關(guān)歷史政治的內(nèi)容，偉人們的誕辰會應(yīng)景發(fā)點語錄。還有包括養(yǎng)生的，預防頸椎病、高血壓的帖子。女兒剛出生那會兒，他也饒有興致對她走路、吃飯進行跟蹤記錄。這幾年已經(jīng)絕跡。近兩三年，他的動態(tài)銳減，全年的內(nèi)容一劃到頭，表露心跡的也只剩幾條對諸如王石、任正非等成功人士的語錄點評上，全篇一律是：真知灼見（加感嘆號）。

劉明惠開了兩家賣教輔書的書店。我腦補，大致是平時看到的學校附近的小門頭。他還為幾個書商跑發(fā)行渠道，聯(lián)系當?shù)馗鞔髮W校的老師。他說這幾年難跑了，教育局規(guī)定不能私自進書，我也沒別的關(guān)系，只有靠兩條腿。他還組織人馬編輯出版書，忙時招聘幾個在校大學生。我想到在原來那間辦公室，劉明惠埋頭做題的樣子。以上這些，已經(jīng)讓他焦頭爛額。說這些的間隙，劉明惠嘆氣多次，喝了口茶，脫掉外套。他身材沒變，保持著中年人的微胖，臉上多了不少皺紋。這么說吧，我們都沒發(fā)展到需要高看對方一眼的地步。拘泥于經(jīng)濟來說，這個年齡段該有的房貸、養(yǎng)老等問題，一項不缺。要知道多年老友，分外眼紅不在少數(shù)。這給了我們一個相對平等的對話空間，接下來的談話也就氣氛融洽，恰到好處。

劉明惠的父母健在，有些常見的老年病，并無大礙，還住在農(nóng)村，偶爾進城給兒子送點菜和面。劉父脾氣依舊暴躁，對他遲遲沒再生個傳宗接代的孫子頗有微詞。劉明惠當初說，父親一直嫌棄母親沒有文化，他以后有能力了想讓母親去上老年大學。十年前，劉明惠的弟弟還在念高中，他每個月拿出一部分工資寄給他。殷切期望在十年后，化為他口中的幾段話。他當初考了個大專，學的工商管理，畢業(yè)后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考公務(wù)員幾次失敗，幫我打理了一陣書店，如今待業(yè)。二十五六歲，沒女朋友，劉明惠說，還要問我借錢。我想他這時腦海中會浮現(xiàn)出兄弟一起發(fā)財?shù)漠嬅?，比如曾?jīng)的老孫兩兄弟。老孫命好，劉明惠說，公司越做越大，又做培訓教育，政府給他批了一塊地，公司都搬過去了，一年利潤幾千萬。當初的同事，還有在公司的，和劉明惠保持著松散的聯(lián)系。

當初劉明惠辭職，跟著主編創(chuàng)業(yè)，沒多久他就退出了，說好的是合伙人，工資少，把他當員工使喚。他也沒做出什么名堂，劉明惠說，眼里容不下人。劉明惠這些年精力也有些跟不上，勉強維持眼下的攤子，做大的空間不多。家里也不支持，怕血本無歸。劉明惠開始抱怨，當初相親結(jié)婚，也是家里催得緊，并無多少感情?；楹?，有了孩子，她在家里，偶爾幫忙打理書店，對劉明惠的事業(yè)也不上心，怪他事業(yè)沒起色。說到這里，劉明惠又說，我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沒回家了，住在辦公室里，但明天要回去了，想女兒了。我問起當初喜歡的那個姑娘。劉明惠苦悶的臉上掠過久違的欣喜，又伴隨一聲嘆氣，后來我們處了一陣，剛開始挺好，也想和我結(jié)婚，但我那時候剛起步，什么都沒有，怕給不了她幸福，后來總是吵架，就分手了。有些后悔，他說，現(xiàn)在她也結(jié)婚孩子都上小學了。人的膽子是應(yīng)該大一點，劉明惠自顧說道，同居那陣，她不喜歡做家務(wù)，挺懶，但我確實心里面喜歡她。我老婆只喜歡做家務(wù)，劉明惠說，她有潔癖，整天在家里拖地，我一回去就讓我洗澡。這樣我也能接受，但她對我爸媽態(tài)度不好，不讓他倆帶孩子，嫌臟，我爸媽進次城，走了后，她恨不得把家里拆了，重新裝修。我說，城鄉(xiāng)差別吧。劉明惠說，屁，她也是農(nóng)村的，她爸媽來，就不這樣。有次……劉明惠打住，算了，說起這些家務(wù)事沒完。

我告訴劉明惠，半年前，我特別想來找你。劉明惠問，你怎么了？我說，已經(jīng)過去了，遇到事，想找你說話，身邊的朋友都沒辦法說。劉明惠說，朋友再多，能說上話的很少。停頓片刻，他在等待我這時再說。我說，沒事了，都已經(jīng)解決了。有時候，也只有時間能把這些事情抹平。劉明惠說，半年前，我差點死了。此話一出，我立刻調(diào)整了姿態(tài)，鑒于他現(xiàn)在完好無損端坐在我面前，虛驚一場或是死里逃生，總是值得慶賀的，我也就露出農(nóng)婦們聽閑話的神情，等待他開口。劉明惠說，我那陣子忙著印一套初中輔導資料，想趁中考完趕緊上市，剛開始發(fā)燒，身上起疹子，我也沒當回事，過了有兩天，頭疼得實在受不了，晚上直接暈倒了，還是我招來那個兼職女大學生，回來取東西，打120把我送到醫(yī)院。第二天我醒了，醫(yī)生說是帶狀皰疹引起的腦炎，我要是在那挺一宿，沒人發(fā)現(xiàn)，就直接送火葬場了。我說，那個女大學生救了你的命。劉明惠說，這小姑娘性格也挺好的，做事也認真。我問，后來呢？劉明惠說，暑假過完，她就開學了，她上大三，前天她還問我，是考研還是畢業(yè)找工作，我說最好是考研，要是不想考研，就來找我，合伙做點事。

說完各自近況，我們又聊了下國內(nèi)外局勢，以及民生疾苦。山東人話題到這，也就意味著進入尾聲。劉明惠談興不減，見我哈欠不斷，問我是不是困了。我拿起手機，剛過十二點，還可以。我說，要不你今晚住在這里。他看了眼大床，行，倒是也可以。又說，我打呼嚕。我忘了以前他是否打呼嚕，還是這些年新添的，一想到明天還有活動就說，那你還是回去吧。劉明惠沒跟著我笑，沉思了一會說，那行，剩下的話，下次再說。

第二天，活動安排在酒店的會議室，和前兩屆媒體宣傳的盛況相比，陣仗小了不少，多少有點非法集會的樣子。我是后來才知道，主辦方的領(lǐng)導因貪污進去了，今年也是最后一屆。會前，我本以為要準備發(fā)言之類的，倒是多慮了。當?shù)仡I(lǐng)導、到場評委，以及獲獎?wù)叽硐嗬^發(fā)言，內(nèi)容無非是回顧這個獎項的重大意義，又對夭折表示遺憾。中午在酒店吃完自助餐，各自返程。和來之前相比，我的背包里多了一個裝有現(xiàn)金的信封。我在動車上睡著了，醒來看到編輯老師在微信上發(fā)來的合影。我們一行人站在投影幕布前，因機器沒關(guān)，幾行字落在每個人的臉上，明暗交替，像是一群白斑病的病友聚會。我的臉上印著“獎”字的下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