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放
多年前,筆者與袁行霈先生合撰《李林甫與盛唐詩壇》一文,在學界產(chǎn)生一定反響,近年來,學界對此問題有一些討論,本人也有一些新的想法,故撰此文,以求教于方家。
李林甫是唐朝宗室,在開元之前,已任千牛直長,開元初,任太子中允,除諭德(太子屬官),累遷國子司業(yè)?!笆哪?,宇文融為御史中丞,引之同列,因拜御史中丞,歷刑、吏二侍郎”(劉昫等 3235),這時他已進入權(quán)力中心,開元二十二年“五月,戊子,以裴耀卿為侍中,張九齡為中書令,林甫為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司馬光 6807),李林甫始任宰相,從此時至天寶十一載(752年)十一月病亡,李林甫一直穩(wěn)居宰相之位,而且是大權(quán)獨攬,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quán)臣。他的仕途,與唐玄宗在位的時間幾乎相同,長達四十余年。李林甫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奸臣,史有定評,他狡詐、兇殘,口蜜腹劍,作惡多端,是破壞開天盛世局面、造成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主要責任人。同時,開元、天寶時期是中國詩歌史上的盛唐時期,詩人輩出,群星璀璨,而李林甫主持朝政二十余載,盛唐詩人文士,基本上都站在他的對立面,成為他獨攬朝綱的重要障礙,這也就構(gòu)成了他與盛唐文士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本文擬討論以下問題:李林甫“尤忌文學之士”的原因;李林甫對“文學之士”進行打擊與陷害的各種狠毒、卑劣的手段;李林甫操縱“選權(quán)”的事實;李林甫“行政才干”的真相及危害。
李林甫“尤忌文學之士”,對詩人更是極盡妒忌排擠之能事,《資治通鑒》曰:“李林甫為相,凡才望功業(yè)出己右及為上所厚、勢位將逼己者,必百計去之;尤忌文學之士,或陽與之善,啗以甘言而陰陷之。世謂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劍’?!?司馬光 6853)《舊唐書·李林甫傳》早已指出其忌恨、嫉妒文學與文才之士的事實:
林甫恃其早達,輿馬被服,頗極鮮華。自無學術(shù),僅能秉筆,有才名于時者尤忌之。而郭慎微、苑咸文士之阘茸者,代為題尺。林甫典選部時,選人嚴迥判語有用“杕杜”二字者,林甫不識“杕”字,謂吏部侍郎韋陟曰:“此云‘杖杜’,何也?”陟俯首不敢言。太常少卿姜度,林甫舅子,度妻誕子,林甫手書慶之曰:“聞有弄麞之慶?!笨鸵曋诳?。(劉昫等 3240)
李林甫嫉恨文學之士,與其本身學術(shù)文化水平低劣有直接關(guān)系,他以門蔭而出仕,本為低級武官,以“自無學術(shù)”著稱,其學識之低劣,由《舊唐書》所載二事可見,此二例均出自《詩經(jīng)》,“杕杜”,本義是孤生的杜黎樹。《詩經(jīng)》有兩篇以“杕杜”為題的詩,一是《詩·唐風·杕杜》:“有杕之杜,其葉湑湑?!?朱熹 90)朱熹曰:“此無兄弟者自傷其孤特,而求助于人之詞?!?91)后人常比喻骨肉之情。二是《詩·小雅·杕杜》,首二句曰:“有杕之杜,有睆其實?!?朱熹 141)朱熹曰:“此勞還役之詩?!?141)后多用作歌頌凱旋的典故。若作“杖杜”,則莫名其意矣。“弄麞”應作“弄璋”,《詩·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朱熹 166)璋即圭璋、寶玉,后來“弄璋”成為生男丁的美稱?!胞枴睘槁箍苿游锩?,李林甫賀人生男曰“弄麞”,豈不滑稽可笑。李林甫“典選部”時,擔任的是吏部尚書,作為唐代盛世掌管典選天下官吏的最高長官,竟然連《詩經(jīng)》都沒讀通,其不學無術(shù)可見一斑。
關(guān)于唐代選拔官吏的銓選制度,《新唐書》及《文獻通考》諸書說得很清楚:
[唐制],凡選有文、武,文選吏部主之,武選兵部主之,皆為三銓,尚書、侍郎分主之。[……]凡擇人之法有四:一曰身,體貌豐偉;二曰言,言辭辯(《文獻通考》作辨)正;三曰書,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優(yōu)長。四事皆可取,則先德行;德均以才,才均以勞。得者為留,不得者為放。(歐陽修 宋祁 1171)
作為吏部尚書,李林甫有典選天下文官之權(quán)責,不知以他如此低劣的文化水平,如何評判備選官的“判”,如何判斷其“文理優(yōu)長”或文理不通,又如何能讓天下官員信服,至于判斷人品,更非李林甫所宜。
依照《舊唐書》的記載,可知署名李林甫的文字多為郭慎微、苑咸等人代筆,不知《全唐詩》所存其詩數(shù)首是否為二人捉刀。李林甫以如此不堪的文化水平擔任宰相及吏部尚書,見到文學之士,由忌生恨是順理成章的。
李林甫所忌恨的文學之士,首當其沖的便是其政敵、著名文人、宰相張九齡。張九齡為相,本早于李林甫,而且一向正直敢言,深得玄宗信任,李林甫欲獨攬朝綱,非扳倒張九齡不可。九齡是盛唐文士的杰出代表,立身剛正,風度翩翩,文采風流,傾倒朝野,其詩被稱為“曲江體”。唐人孟啟《本事詩》曰:
張曲江與李林甫同列,玄宗以文學精識深器之,林甫嫉之若仇。曲江度其巧譎,慮終不免,為《海燕》詩以致意曰:“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暫來。豈知泥滓濺,只見玉堂開。繡戶時雙入,華軒日幾回。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亦終退斥。(孟啟 17)
據(jù)《舊唐書·李林甫傳》,李林甫薦牛仙客為相,張九齡反對曰:“仙客本河湟一使典,目不識文字,若大任之,臣恐非宜?!崩盍指t對唐玄宗說:“但有材識,何必辭學,天子用人,何有不可?”(劉昫等 3237)這也說明李林甫對文學(辭學、文化學術(shù)等)之士深為嫉恨。唐玄宗對張九齡的文采風流十分欣賞,前人屢有記載,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曰:“明皇于勤政樓,以七寶裝成山座,高七尺,召諸學士講議經(jīng)旨及時務(wù),勝者得升焉。惟張九齡論辯風生,升此座,余人不可階也。時論美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 1717)“明皇每朝政有闕,則虛懷納諫,大開士路。早朝百辟趨班,帝見張九齡風威秀整,異于眾僚,謂左右曰:‘朕每見九齡,使我精神頓生?!?1734)“明皇常謂侍臣曰:‘張九齡文章,自有唐名公皆弗如也。朕終身師之,不得其一二。此人真文場之元帥也?!?1738)《舊唐書·張九齡傳》曰:“二十四年,遷尚書右丞相,罷知政事。后宰執(zhí)每薦引公卿,上必問:‘風度得如九齡否?’故事皆搢笏于帶,而后乘馬,九齡體羸,常使人持之,因設(shè)笏囊。笏囊之設(shè),自九齡始也?!?劉昫等 3099)直到玄宗幸蜀時,仍然十分懷念九齡,遣使至韶州祭之(3100)。
李林甫執(zhí)政期間,面臨的最大矛盾就是太子廢立之爭,這也鮮明地體現(xiàn)了文治與吏治之爭,李林甫忌張九齡,可視為開元初年姚崇與張說“吏治與文學之爭”的間接延續(xù)。開元二十五年和天寶五載,李林甫兩起大獄,大肆排斥、誅殺異己,朝廷核心文臣首當其沖。
第一次冤獄發(fā)生于開元末年,即太子瑛及二王被廢、被殺事件,李林甫與張九齡立場完全不同,處于直接對立的地位。先是武惠妃欲拉攏張九齡,被拒:“武惠妃謀陷太子瑛,九齡執(zhí)不可。妃密遣宦奴牛貴兒告之曰:‘廢必有興,公為援,宰相可長處。’九齡叱曰:‘房帷安有外言哉!’遽奏之,帝為動色,故卒九齡相而太子無患?!?歐陽修 宋祁 4429)李林甫則是主動支持惠妃,陷害太子,“時武惠妃愛傾后宮,二子壽王、盛王以母愛特見寵異,太子瑛益疏薄。林甫多與中貴人善,乃因中官干惠妃云:‘愿保護壽王?!蒎轮?劉昫等 3235)?!皩び忠蕴隅⒍跬醅?、光王琚皆以母失愛而有怨言,駙馬都尉楊洄白惠妃。玄宗怒,謀于宰臣,將罪之。九齡曰:‘陛下三個成人兒不可得。太子國本,長在宮中,受陛下義方,人未見過,陛下奈何以喜怒間忍欲廢之?臣不敢奉詔?!诓粣?。林甫惘然而退,初無言,既而謂中貴人曰:‘家事何須謀及于人?!?劉昫等 3236)最終,唐玄宗用李林甫之言,廢太子瑛、鄂王瑤、光王琚為庶人,不久又將三人殺害,天下冤之。(劉昫等 3237)李林甫開元初任太子中允、諭德,而李瑛開元三年即立為太子,李林甫曾為李瑛的直接下屬,則其為人由此可見。太子瑛等被殺后,武惠妃自感罪孽深重,心理負擔過重,也于開元二十五年病死。其結(jié)局是,開元二十六年,忠王得立為太子,這就是后來的唐肅宗。而壽王則不但沒當成太子,甚至連愛妃也被其父唐玄宗搶去,這就是后世有名的貴妃楊玉環(huán)。
受張九齡牽連的還有嚴挺之。挺之少好學,舉進士,神龍中又中制舉,當然屬于文學之士,姚崇深器之,引為右拾遺。開元中,挺之以考功員外郎知貢舉事,大稱平允。開元二十年,擢為刑部侍郎,又任太府卿。挺之在張九齡執(zhí)政期間重受用,九齡罷相,他亦被李林甫排擠出朝,《舊唐書·嚴挺之傳》曰:
[挺之]與張九齡相善,九齡入相,用挺之為尚書左丞,知吏部選,陸景融知兵部選,皆為一時精選。時侍中裴耀卿、禮部尚書李林甫與九齡同在相位,九齡以詞學進,入視草翰林,又為中書令,甚承恩顧。耀卿與九齡素善,林甫巧密,知九齡方承恩遇,善事之,意未相與。林甫引蕭炅為戶部侍郎,嘗與挺之同行慶吊,客次有《禮記》,蕭炅讀之曰:“蒸嘗伏獵。”炅早從官,無學術(shù),不識“伏臘”之意,誤讀之。挺之戲問,炅對如初。挺之白九齡曰:“省中豈有‘伏獵侍郎?!庇墒浅鰹獒荽淌?,林甫深恨之。九齡嘗欲引挺之同居相位,謂之曰:“李尚書深承圣恩,足下宜一造門款狎?!蓖χ刎摎?,薄其為人,三年,非公事竟不私造其門,以此彌為林甫所嫉。及挺之囑蔚州刺史王元琰,林甫使人詰于禁中,以此九齡罷相,挺之出為洺州刺史,二十九年,移絳郡太守。(劉昫等 3105—3106)
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李林甫引薦的蕭炅,與林甫一樣“無學術(shù)”,不識“伏臘”之意。秦漢時將夏天的伏日、冬天的臘日都列為節(jié)日,合稱“伏臘”,蕭炅不識此典,讀作“伏獵”,自然是貽笑大方,于是嚴挺之告訴張九齡,將蕭炅外貶。此舉自然得罪了李林甫,故張九齡罷相,挺之也外出為刺史。天寶元年,唐玄宗打算重用嚴挺之,李林甫又使詭計,奏稱其年老多病,授給他一個閑職,在東京養(yǎng)病,不久,挺之郁郁而終。史稱:“挺之才略器識,不下諸公,恥近權(quán)門,為人所惡,不登臺輔,養(yǎng)疾宮僚。雖富貴在天,窮達有命,彼林甫者,誠可投畀豺虎也?!?劉昫等 3107)嚴挺之知開元十四、十五、十六年貢舉,殷璠《河岳英靈集》所言“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殷璠 156),所對應的一批詩人,多在挺之知貢舉時得中進士,如開元十四年儲光羲、崔國輔、綦毋潛,開元十五年常建、王昌齡,開元十六年賀蘭進明等,則嚴挺之實為盛唐詩壇的功臣。
第二次大獄發(fā)生在天寶五載,《舊唐書·肅宗紀》曰:“及立上(即忠王,后來的唐肅宗)為太子,林甫懼不利己,乃起韋堅、柳勣之獄,上幾危者數(shù)四?!?劉昫等 240)韋堅、柳勣均為太子妃的戚屬,李林甫拿這些人開刀,終極目標當然還是指向“非己所立”的太子,以及可能威脅自己相位的人,結(jié)果是大臣韋堅、李適之、皇甫惟明、王琚、李邕、裴敦復等人被殺,裴寬、韓朝宗被貶出朝。李適之的遭遇最有代表性,他是宗室,時任左宰相兼兵部尚書,房琯《李適之墓志》:
自拜相以來,朝野胥悅,未有若公之盛者也。時李林甫久居右弼,威福由己,便辟巧險,意阻謀深。凡所愛憎,未嘗口議,同惡相濟,密為奏論。及至君前,順之而已。由是惡跡難露,眾莫知之。不利青宮,天下震懼。公意深社稷,彼難措心,轉(zhuǎn)公為太子少保。又謀陷妃族,構(gòu)以飛語,出為宜春太守。至郡三日,寢疾薨于官舍,春秋五十四。從此大獄連起,誣枉相繼,三五年內(nèi),人不聊生。人之云亡,邦國殄瘁,其是之謂乎。(房琯 179)
這段文字清楚地記錄了李適之被李林甫迫害的結(jié)局及其株連所產(chǎn)生的嚴重后果。上述諸人,都是國家最重要的大臣,是朝政的主要執(zhí)行者,李林甫將他們或殺或貶,對國家機器的運轉(zhuǎn)造成了極大傷害,也為自己進一步專權(quán)亂政掃平了道路。在處罰這些大臣時,李林甫重用吉溫、羅希奭兩大酷吏,史稱“羅鉗吉網(wǎng)”(劉昫等 4858),李適之被貶至袁州后,李林甫遣羅希奭去處置李適之,適之聽說羅希奭至,竟嚇得“仰藥而死”,王琚聽到羅希奭將至,仰藥自盡,沒死成,旋即自縊而亡??梢娎盍指翱崂舻囊斐闪硕嗝纯植赖姆諊?。李林甫一手造成的這次千古奇冤,手段之殘酷,株連面之廣,對唐朝開明政治的打擊與破壞,均遠遠超過了第一次冤獄。
此次冤獄中被殺或被貶的大臣中,有一些人本身就是文學之士或與文學之士關(guān)系密切,如李邕、王琚、裴寬、張均、張垍兄弟及韋陟等人。韋陟、韋斌兄弟,為中宗、睿宗時宰相韋安石之子,玄宗朝重臣,且與詩人交往密切,遭李林甫迫害而被貶出朝:
[韋陟]有文彩,善隸書,辭人、秀士已游其門矣。[……]與弟斌相勸勵,探討典坆,不舍晝夜,文華當代,俱有盛名。于時才名之士王維、崔顥、盧象等,常與陟唱和游處。[……]后為禮部侍郎,陟好接后輩,尤鑒于文,雖辭人后生,靡不諳練。[……]陟早有臺輔之望,間被李林甫、楊國忠所擠。[……][韋斌]早修整,尚文藝,容止嚴厲,有大臣體,與兄陟齊名。[……]徐安貞、王維、崔顥,當代辭人,特為推挹。天寶中,拜中書舍人,兼集賢院學士。兄陟先為中書舍人,未幾遷禮部侍郎。陟在南省,斌又掌文誥。改太常少卿。天寶五載,右相李林甫構(gòu)陷刑部尚書韋堅,斌以親累貶巴陵太守,移臨安太守,加銀青光祿大夫。(劉昫等 2958—2962)
李白是唐朝的天才詩人,“一生傲岸苦不諧,恩疏媒勞志多乖”(李白 841),是其真實寫照。他曾幾度入長安,尋求政治出路,最重要的是天寶元年至三載在長安任“翰林供奉”事,此時他杰出的詩才已得到玄宗關(guān)注,但因高力士、楊貴妃諸人的讒毀,而終于被“賜金放還”,此事可能與李林甫無直接關(guān)系,但當時李林甫大權(quán)在握,至少沒有提攜李白。杜甫出生在一個“奉儒守官”的家庭,平生的理想是“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杜甫 4—5)。開元年間曾應進士舉不第,天寶六載參加制舉,卻因李林甫作梗而失敗,天寶中“困守長安”達十年之久,至天寶末才得到“右率府胄曹參軍”的微官。
適年過五十,始留意詩什,數(shù)年之間,體格漸變,以氣質(zhì)自高,每吟一篇,已為好事者稱誦。宋州刺史張九皋深奇之,薦舉有道科。時右相李林甫擅權(quán),薄于文雅,唯以舉子待之。解褐汴州封丘尉,非其好也,乃去位,客游河右。河西節(jié)度哥舒翰見而異之,表為左驍衛(wèi)兵曹,充翰府掌書記,從翰入朝,盛稱之于上前。(劉昫等 3328)
高適此時已經(jīng)年屆半百,又是著名詩人,好不容易通過了制舉考試,李林甫將其視為普通的舉子,任他為縣尉,一位大名士、老名士,只得到一個品級最低的縣尉,顯然是高適本人及時論所不能滿意的。唐代進士或制舉出身的人,釋褐任縣尉是常有的事,如果是一位年輕的舉子,擔任此職,即屬正常,放在高適身上,就不合適了。高適任封丘尉之前,途經(jīng)洛陽,作《留別鄭三韋九兼洛下諸公》:“不知何時更攜手,應念茲晨去折腰?!?高適 206)《初至封丘作》:“可憐薄暮宦游子,獨臥虛齋思無已,去家百里不得歸,到官數(shù)日秋風起?!?208)《封丘作》:“州縣才難適,云山道欲窮。揣摩慚黠吏,棲隱謝愚公。”(229)最著名的當數(shù)下面這首《封丘縣》:
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
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歸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今如此,
生事應須南畝田,世情付與東流水。
夢想舊山安在哉,為銜君命日遲回。
乃知梅福徒為爾,轉(zhuǎn)憶陶潛歸去來。(230)
盛唐另一位著名邊塞詩人岑參,天寶三載進士及第,釋褐授右內(nèi)率府兵曹參軍,天寶八載、十三載,先后從軍西北,入高仙芝、封常清幕任職,這也說明李林甫在世時,岑參仕途并不得志,也未得到重用。
李林甫長期擔任吏部尚書之職,掌文官銓選之事,他將大權(quán)交給親信苗晉卿,任其胡作非為,《舊唐書·苗晉卿傳》載:
[開元]二十九年,拜吏部侍郎。前后典選五年,政既寬弛,胥吏多因緣為奸,賄賂大行。時天下承平,每年赴選常萬余人。李林甫為尚書,專任廟堂,銓事唯委晉卿及同列侍郎宋遙主之。選人既多,每年兼命他官有識者同考定書判,務(wù)求其實。天寶二年春,御史中丞張倚男奭參選,晉卿與遙以倚初承恩,欲悅附之,考選人判等凡六十四人,分甲乙丙科,奭在其首。眾知奭不讀書,論議紛然。有蘇孝慍者,嘗為范陽薊令,事安祿山,具其事告之。祿山恩寵特異,謁見不常,因而奏之。玄宗大集登科人,御花萼樓親試,登第者十無一二;而奭手持試紙,竟日不下一字,時謂之“曳白”。上怒,晉卿貶為安康郡太守,遙為武當郡太守,張倚為淮陽太守。敕曰:“門庭之間,不能訓子;選調(diào)之際,仍以托人?!睍r士子皆以為戲笑。(劉昫等 3349—3350)
苗晉卿開元二十三年遷吏部郎中,二十四年拜中書舍人,二十七年以本官權(quán)知吏部選事,二十九年拜吏部侍郎,是在李林甫為相時獲得提拔重用的,肯定會按照李林甫的意思行事,李林甫是苗晉卿的直接上級,苗辦事不力,李應當負主要責任。苗前后典選五年,應當是從開元二十七年(739年)至天寶二年(743年),“政既寬弛,胥吏多因緣為奸,賄賂大行”。如此狀況,李林甫當然脫不了干系。天寶二年應當是苗晉卿典選的第五年,此年發(fā)生的張奭參選“曳白”之事,貽笑天下,這與李林甫之“杖杜”“弄麞”、蕭炅之“伏獵”,真是如出一轍。此事由安祿山告發(fā),說明安祿山與李林甫集團矛盾很深,且可見祿山已經(jīng)深得玄宗寵信,在玄宗面前有發(fā)言權(quán)?;实壅鹋?,將苗晉卿等當事人外貶,對負有直接領(lǐng)導責任的李林甫卻未加責罰,這既說明唐玄宗已漸趨昏庸,也說明李林甫勢力過于強大,唐玄宗輕易動他不得。
寧王囑托李林甫選官之事,也是一個典型的事例,李肇《唐國史補·下》原文曰:
自開元二十二年,吏部置南院,始縣長名,以定留放。時李林甫知選,寧王私謁十人,林甫曰:“就中乞一人賣之?!庇谑欠胚x榜云:“據(jù)其書判,自合得留;緣囑寧王,且放冬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編 189)
唐代佚名《大唐傳載》曰:
開元中,吏部侍郎被寧王憲囑親故十人官,遂詣王請見,云:“十人之中有商量去者乎?”王云:“九人皆不可矣。一人某者聽公?!崩舨繗w,九人皆超資好官,獨某者當時出,云:“據(jù)其書判,自合得官,緣囑寧王,且放冬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編 889)
如此典選,盛唐許多詩人才士必然會落魄終身了。
表面上看,李林甫有一定行政才干,《舊唐書·李林甫傳》曰:
然每事過慎,條理眾務(wù),增修綱紀,中外遷除,皆有恒度。[……]自處臺衡,動循格令,衣冠士子,非常調(diào)無仕進之門。所以秉鈞二十年,朝野側(cè)目,憚其威權(quán)。(劉昫等 3238—3241)
李林甫居相位一十九年,誅鋤海內(nèi)人望。自儲君以下,無不累息。初開元后,姚、宋等一二老臣,多獻可替否,以爭天下大體。天下既理,上心亦泰。張九齡上所拔,頗以后進少之。九齡尤謇諤,數(shù)犯上,上怒而逐之。上雄材豁達,任人不疑。晚得林甫,養(yǎng)成君欲,未嘗有逆耳之言,上愛之。遂深居高枕,以富貴自樂。大臣以下,罕得對見,事無大小,責成林甫。林甫雖不文,而明練吏事,慎守綱紀,衣冠非常調(diào),無進用之門。而陰賊忍殺,未嘗以愛憎見于容色,上左右者雖饔人廝養(yǎng),無不賄之,故動靜輒知。[……]非其所引進,皆以罪誅。威震海內(nèi)。諫官但持祿養(yǎng)資,無敢論事。獨補缺杜中猶再上疏。翌日,被黜為下邽令。林甫召諸諫官,謂曰:“今明主在上,群臣將順之不暇,何用多言。君不見立仗馬乎?終日無聲,而食三品料;及其一鳴,即黜去。雖欲再鳴,其可得乎?!庇墒侵G諍之路絕矣。(胡璩 25)
李林甫所謂的“行政才干”,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數(shù)端。一是將聲望高于自己的張九齡、裴耀卿罷免。二是獨攬大權(quán),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如將一大批正直的大臣殺害。三是玩弄陰謀詭計,打聽皇帝的動靜愛好:“林甫面柔而有狡計,能伺候人主意,故驟歷清列,為時委任。而中官妃家,皆厚結(jié)托,伺上動靜,皆預知之,故出言進奏,動必稱旨?!?劉昫等 3236)四是“口蜜腹劍”,有很大的迷惑性。其行事風格,在初唐可以找到一個類似的人物,《舊唐書·楊纂傳》:貞觀八年后,楊“俄又除吏部侍郎,前后典選十余載,銓敘人倫,稱為允當。然而抑文雅,進酷吏,觀時任數(shù),頗為時論所譏”(劉昫等 2673)。這就是李林甫的榜樣,然而李之心狠手辣,恐怕又遠過之。李林甫并沒有太強的行政才干,即使有,其“能力”越強,給社會造成的危害反而越大。
李林甫是唐玄宗時期執(zhí)政時間最長的宰相,是開元、天寶時期最重要的政壇人物之一,他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奸臣、權(quán)相,是造成“安史之亂”、唐朝由盛轉(zhuǎn)衰的關(guān)鍵人物,罪孽深重,事實十分清楚,并未被誤解,因為他本人不學無術(shù),而政敵張九齡文采風流,文壇的領(lǐng)袖人物如嚴挺之、裴敦復、李適之、李邕、韋陟等人,也都與李林甫有矛盾,李林甫對上述“文學之士”中的佼佼者極力打壓,手段殘忍,也波及了這些文壇領(lǐng)袖(或曰中心人物)周圍的一大批文士。對普通文士詩人,李林甫則較為疏遠,從未重用,如王維、高適、儲光羲、崔國輔、綦毋潛等,均屬冷官,為仕途失意者。李林甫的文化學術(shù)水平更不值一提。天寶六載李林甫奏“野無遺賢”事,打擊了杜甫與元結(jié),也是確切無疑的。對于盛唐文壇,李林甫無正面作用,而是有著非常明顯的負面作用。李林甫對文人采取的打壓手段,至少在唐代是罕見的,稱其“尤忌文學之士”,并無不妥之處。
① 見《文學遺產(chǎn)》5(2004):47—59。中國人民大學報刊復印資料《中國古代、近代文學》2005年第1期全文轉(zhuǎn)載。又見袁行霈、丁放《盛唐詩壇研究》第五章,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110—126。
② 如鐘志輝:《李林甫與盛唐文士關(guān)系考辨》,《文藝研究》4(2018):65—74;劉暢:《唐天寶六載制舉重考》,《江漢論壇》5(2019):114—119。
③ 這是唐朝的基層武官,皇宮侍衛(wèi)。杜佑《通典》卷28“職官十”“左右千牛衛(wèi)”條曰:“千牛,刀名,后漢有千牛備身,掌執(zhí)御刀,因以名職?!?165中欄)梁章鉅《稱謂錄》卷20:“唐為左右千牛衛(wèi),領(lǐng)左右千牛備身各十二人,掌執(zhí)御刀,宿衛(wèi)侍從。皆以高蔭弟子,年少姿容美麗者補之,服花鈿繡,衣綠執(zhí)象,為貴胄起家之良選。”(8)
④ 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十七《選舉考》十“舉官”記載略同。參見馬端臨:《文獻通考》,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1073。
⑤ 孟啟,《歷代詩話續(xù)編》作“孟棨”,陳尚君先生考證曰應作“啟”,是。今從其說。參見陳尚君:《〈本事詩〉作者孟啟家世生平考》,《唐詩求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742—756。
⑥ 三王之死,完全是武惠妃的陰謀陷害,《新唐書》卷82《十一宗諸子》:“[開元]二十五年,[楊]洄復構(gòu)瑛、瑤、琚與妃之兄薛銹異謀?;蒎谷嗽幷偬印⒍?,曰:‘宮中有賊,請介以入?!訌闹e椎墼唬骸?、二王謀反,甲而來。’帝使中人視之,如言,遽召宰相林甫議,答曰:‘陛下家事,非臣所宜豫?!垡鉀Q,乃詔:‘太子瑛、鄂王瑤、光王琚同惡均罪,并廢為庶人;銹賜死?!?、瑤、琚尋遇害,天下冤之,號‘三庶人’。歲中,惠妃數(shù)見庶人為祟,因大病。夜召巫祈之,請改葬,且射行刑者瘞之,訖不解。妃死,祟亡。寶應元年,詔贈瑛皇太子,瑤等復王?!?歐陽修 宋祁 3608)
⑦ 劉昫《舊唐書》卷106《李林甫傳》:“其冬,惠妃病,三庶人為祟而薨。儲宮虛位,玄宗未定所立。林甫曰:‘壽王年已成長,儲位攸宜?!谠唬骸彝跞市ⅲ暧志娱L,當守器東宮?!肆榛侍印W允橇指?,巧求陰事以傾太子?!?劉昫等 3237—3238)
⑧ 參閱:段成式撰、許逸民校箋:《酉陽雜俎校箋》卷三“韋斌”條(1609—1610)。
⑨ 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曰:“君不見李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本褪翘胬铉摺⑴岫貜网Q冤的。參見李白:《李太白全集》,王琦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913。
⑩ 王士源《孟浩然詩集序》:“山南采訪使太守昌黎朝宗,謂浩然閑深詩律,置諸周行,必詠穆如之頌,因入秦,與偕行,先揚于朝,約曰引謁。后期,浩然叱曰:‘業(yè)已飲矣,身行樂耳,遑恤其他?!飚吘貌桓?,由是聞罷。既而浩然不之悔也?!眳⒁娒虾迫唬骸睹虾迫辉娂{注》附錄,佟培基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43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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