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態(tài)為賦與體法

許 結(jié)

古人從文體論談詩與賦，較早也最為著稱的是陸機(jī)《文賦》所說的“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李善《文選注》釋曰：“詩以言志，故曰緣情；賦以陳事，故曰體物?！庇纱耍藗円擦?xí)慣以“情”與“物”區(qū)分詩與賦之體的差別。當(dāng)然，什么文章不發(fā)乎情呢，于是又有了從文學(xué)情感論出發(fā)，以“情”為本加以區(qū)分詩與賦，比如劉熙載《藝概·賦概》認(rèn)為“賦別于詩者，詩辭情少而聲情多，賦聲情少而辭情多”，以“聲情”與“辭情”辨別詩賦異趣，不乏妙思。其實(shí)，賦之于“情”，不僅在歷史上有諸多抒情賦作，還有一特異現(xiàn)象，就是賦家好以“情態(tài)”為賦，如江淹之《別賦》《恨賦》等，如此立題解析，于詩域也不多見。

所謂“情態(tài)”，指人心理與肢體活動的情形，而賦家則好將此情形凝定為一種樣態(tài)加以描寫與闡發(fā)?！扒椤比胭x類，初見《文選》收錄四篇，分別是宋玉的《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與曹植的《洛神賦》，是寫女性人物以描寫麗情，而江淹的《恨賦》《別賦》則歸于“哀傷類”。我們說的情態(tài)賦，在陳元龍編的《歷代賦匯》主要?dú)w于“情感類”，如孫楚《笑賦》、江淹《恨賦》《泣賦》、李白《擬恨賦》、符載《愁賦》、屠隆《歡賦》等，又將江淹的《別賦》歸于“懷思”類。于是再翻檢馬積高主編的《歷代辭賦總匯》，這類專題情態(tài)賦作有50余篇之多，分別賦“笑”“悔”“恨”“別”“愁”“泣”“歡”“哀”“疑”“憂”“喜”“怒”“樂”“惜”“悲”“嘆”“怨”“懷”“妒”“適”“寧”“悶”“閑”“思”以及“情”等。這類創(chuàng)作有兩個現(xiàn)象，一是同題創(chuàng)作多，如《愁賦》就有釋貞觀、符載、王世貞、顧景星、夏敬渠、沈赤然、熊璉、蔡廷弼、沈祥龍等同題創(chuàng)作。二是延伸作品多，如江淹《恨賦》，則有李白與李東陽同題《擬恨賦》、楊世熊《反恨賦》等；如以“愁”為賦，延伸賦題如《坐愁賦》(晁補(bǔ)之)、《四愁賦》(黃淮)、《江上愁心賦》(李綱)等，前者屬于我們說的情態(tài)賦，后者則屬于有特定環(huán)境與個人遭際的抒情賦。

繼孫楚《笑賦》而較早寫此類賦的還有梁簡文帝蕭綱的《悔賦》，其序引《易》“悔吝者，憂虞之象”發(fā)端，可見其有釋“悔”之義，或謂由經(jīng)義入手來作賦。正因如此，通觀全篇，頗有理趣，而欠缺情采，但觀其鋪寫之法，已啟導(dǎo)后世同類賦的寫作特征。如賦中敘述“默默不怡，恍有所失”“靜思悔吝，鋪陳前史：吊古傷今，郁憂嘆杞，成敗之蹤，得失之理”，則歷述秦皇、漢帝諸史事，以印證“悔”義。如寫楚霸王項羽一則：

至如下相項籍，才氣過人，拔山靡類，扛鼎絕倫，聲駕盛漢，勢壓余秦。巨鹿有動天之卒，轅門有屈膝之賓。既刓有功之印，亦疑奇計之臣。唱雞鳴于垓下，泣悲歌于美人。抱烏江之獨(dú)愧，分漢騎之余身。

以事例證文，能增添“魂驚神爽，悔結(jié)嫌彰”的藝術(shù)效果。

將一種情態(tài)細(xì)膩而完整地描寫或刻畫出來，到江淹的《別》《恨》二賦既可謂肇發(fā)，又可謂集成，達(dá)到同類賦的最令人贊賞的經(jīng)典化境地。《別賦》首先點(diǎn)破離別之情，闡明主旨，即“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復(fù)由“別雖一緒，事乃萬族”蕩開，分寫各類別情，包括行人、居人、富貴、任俠、從軍、絕國、伉儷、方外、情侶等，使之具體而形象。如寫從軍之“別”云：

或乃邊郡未和，負(fù)羽從軍，遼水無極，雁山參云。閨中風(fēng)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騰文；鏡朱塵之照爛，襲青氣之煙煴。攀桃李兮不忍別，送愛子兮霑羅裙。

又如寫伉儷之“別”云：

用典于無形，抒情借詞采，許梿《六朝文絜》評曰“狀景寫物，縷縷入情”，可謂知言?！逗拶x》寫法，亦類《別賦》，其中鋪寫歷史事件以彰顯諸“恨”，例如“至如秦帝按劍……若乃趙王既虜……至如李君降北……若夫明妃去時……至乃敬通見抵……及夫中散下獄……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墜心”等等，以歸結(jié)于“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的情緒。而觀其賡續(xù)之作，如李白的《擬恨賦》所謂“若乃項王虎斗……至如荊軻入秦……若夫陳后失寵……昔者屈原既放……及夫李斯受戮……或有從軍永訣”，“與天道兮共盡，莫不委骨而同歸”；李東陽的《擬恨賦》也是“或事幾之幸會，或禍敗之相尋”，“若乃國士報怨，吞炭漆身”的寫法，歷述恨事，以彰情思?？梢哉f，江淹的恨、別兩賦，基本凝定了情態(tài)賦的書寫方法，也構(gòu)成了這類賦創(chuàng)作的模式化特征。

此后情態(tài)賦的寫作以明清兩朝最多，并呈現(xiàn)出兩種走向，一則題材的擴(kuò)張，如前引已有20余題，二則系統(tǒng)化的展示，如清人汪紱撰寫“喜”“怒”“哀”“樂”四賦，以概述人生的主要情態(tài)。其賦的鋪寫方法不變，而用典事以凸顯情態(tài)，則各有勝意。試摘句如次：

仲舒者，仲晦也，古之自喜人也。天之生生也，地之毓靈也，蒼蠅蟪蛄之營營也，是皆其自喜歟？君子之自效也，亦猶是云矣爾。(《喜賦》)

故怒之事，匪能悉數(shù)，斯怒之情，各有其故。是故有庸夫之怒，有士人之怒，有豪俠之怒，有君子之怒，有圣神之怒，有人君之怒。(《怒賦》)

蓋情或動于所感，志每嗛于相違。舉所恃而或失，斯懰栗其含悲?！蚝槎鴵h淚，或撫膺而號啼。百卉因肅然而增戚，天地亦斂咽而成凄。悵斯情其何底，惟悢悢以無涯。(《哀賦》)

富小憂小，富大憂大。聲色臭味，侈不可過。少君五利，只為虛話。日夕之間，憂樂相錯。是故歡多成厭，樂極生悲。言不可恒貞勝之宜，惟知足者安其所之。(《樂賦》)

此四賦皆長篇鋪敘，其如前引賦鋪事典以明情態(tài)，大體略同，而以上摘句如其一論“自喜”，其二排諸“怒”，其三述“哀”之本原，其四明“知足常樂”和“貧賤樂”的義理，在沿習(xí)前人寫作方法的同時，也不乏自有的體悟與造設(shè)。

回到“賦體物”與“詩緣情”的說法，賦家卻偏好為言“情”之賦，劉熙載所說的賦“辭情多”，或可為之佐證。換言之，賦之言“情”，是靠多“辭”以鋪陳而出，關(guān)鍵還在這些辭需借“事”外化以呈“象”，這才是諸多情態(tài)賦寫作的體法。賦家無論是體物，還是明事，都需要呈象，辭是呈象的手段，也因此，《西京雜記》中“相如曰”述賦之筆，謂“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述賦之象，說“寫物圖貌，蔚似雕畫”，張惠言《七十家賦鈔目錄序》論賦之物與象，認(rèn)為“象必有所寓，其在物之變化”。由此，我們再看江淹的《別賦》寫法，如其通過“行人”等九種離別的鋪寫將一種情緒樣態(tài)化，以及后繼作品的賡續(xù)與擬效，這種心理活動的呈象又主要有兩種方式：

一是排列事象。這種排列法幾乎是眾多情態(tài)賦共有的寫法，即《別賦》樣式的“至若龍馬銀鞍……乃有劍客慚恩……或乃邊郡未和……至于一赴絕國……又若君居淄右……儻有華陰上士……下有芍藥之詩……”。后續(xù)之作，或有自得之意，然體法樣式，大致不差。如隋朝釋真觀《愁賦》：

其“愁理多方”，故“試舉宏綱”以呈象。唐人符載《愁賦》寫“愁之為物”，則用另一種腔調(diào)，所謂“愁兮愁，志士蹇以徘徊……愁兮愁，靜女悵其誰語……愁兮愁，邊塞兮行役……愁兮愁，禁掖兮恩光……愁兮愁，春與秋兮登臨……愁兮愁，往事紛其斷續(xù)……愁兮愁，羈志杳而無伴”，排列事象，揭披心緒，也是如此。

二是托喻他象。觀《別賦》的離情別緒，并不僅在“行人”“伉儷”等主體形象，而是更多的托喻于他象，諸如“驚駟馬”“聳淵魚”“閨中風(fēng)暖，陌上草薰”“織錦曲”“回文詩”“秋月”“白露”等物象與事象，給讀者以圖像化與可觀感。傳承其法，如明代屠隆的《歡賦》，序稱因馮夢龍勸其“何不為《歡賦》，悅心暢意，破彼我之煩懣，宣萬物之郁塞”而為之，故賦文稱“我思古人，歡情靡一”，于是托喻史事，所謂“娟娟皇娥，夜處璇閨，薄焉遵渚，帝子是依”“秦家公主，氣凌紫氛”“越王破吳，奏凱言歸”“至若漢帝英雄，初誅項王”“又如延年獻(xiàn)歌，夫人初御”“若夫太液波明，昭陽月滿”“又有征夫戍邊，思婦含凄。長想忽見，遠(yuǎn)行乍歸。今夕何夕，月白星輝。高堂敞兮春溶溶，朱簾卷兮秋漫漫。新婚合兮出瓊珮，佳期至兮藉芳蘭。金爐兮乍焰，紅燭兮未殘。莫不款爾彌洽，爽焉和愉。寸腸不結(jié)，雙眉長舒”等，歸于“知離憂之為何物，豈羨夫神仙之所居”。這全然不同于一般抒情賦中有自我的參與，乃因詮釋情態(tài)，故借他象以發(fā)明。

緣此，歷史上這類情態(tài)賦的有情與無情，有意義與無意義，也就頗費(fèi)猜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