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天誘其衷”新釋*

馬曉玥

（北京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

提 要 《左傳》中出現(xiàn)的“天誘其衷”一語中，“誘”有“致”義，“其”指代天，“衷”在古本中當(dāng)作“中”，指“心”?！疤煺T其衷”即“天送詣天心”，可意譯為“天降心意”?！耙哉T天衷”指的是“以招致天心”。“天誘其衷”與《國語·吳語》中“天舍其衷”“降天衷”的含義完全一致。

“天誘其衷”一語于《左傳》中五見，其首見于僖公二十八年：

天禍衛(wèi)國，君臣不協(xié)，以及此憂也。今天誘其衷，使皆降心以相從也。

對于“天誘其衷”一語，杜預(yù)（1980：1826）所注語焉不詳，僅注曰：“衷，中也?！庇?，《國語·吳語》中有“天舍其衷”，韋昭（1978：616）卻注作：“衷，善也?！焙笫雷⒓一虮径蓬A(yù)，或從韋昭，又或基于兩說而別有他解?！疤煺T其衷”的釋義成為經(jīng)學(xué)史上聚訟紛紜的一個問題，各家觀點總結(jié)起來可分為以下三類：

第一，“衷”表“善”義，“天誘其衷”指“天舍善，即上天發(fā)了善心”。劉文淇（1959：430）：“《左傳》云：‘天誘其衷’，說者皆以衷為善，書《疏》稱舊說，當(dāng)是左氏舊注?！弊Ｖ徐洌?991）亦認(rèn)為：“‘天誘其衷’的衷，可引申為善心或善意……‘天誘其衷’意為上天發(fā)了善心。”

第二，“衷”表“正”義，“天誘其衷”指“天為人導(dǎo)引正道，使得人事得中”。竹添光鴻（2008：1431）：“善者榮，惡者辱，直者伸，曲者屈，人事之得中也。今天誘迪人，使得善惡曲直之中?！备弑緷h（1972：141）：“‘天誘其衷’就是說：‘（對那些不忠貞的大臣們）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引出=）揭示了他們的（天良=）正直之心（使他們知道懺悔）。’”馬固鋼（2001）亦有相似說法。

第三，“衷”指“心”。具體來說，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其衷”指“人心”。竹添光鴻（2008：616）：“天開誘衛(wèi)人之中心，衛(wèi)人今同心盟神。”①竹添光鴻對“天誘其衷”里“衷”字的解釋前后不盡相同，皆是隨文釋義。其在《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解“衷”為“心”，在《左傳·襄公二十五年》里則將“衷”意譯為“人事之得中”“善惡曲直之中”“不偏指一國”等。魯毅（1997）：“故‘天誘其衷’乃言：上天開導(dǎo)了衛(wèi)國人的心意。”顧偉、理雅各、林堯叟亦有類似觀點（參高本漢，1972：139-141）。另外一些學(xué)者則認(rèn)為“其衷”指“天心”。楊伯峻（2016：512）：“天誘其衷，當(dāng)時習(xí)語……《吳語》云：‘天舍其衷，楚師敗績?！焐崞渲浴础煺T其衷’，皆天心在我之意?！编嵉悾?018）：“‘誘’應(yīng)解作‘引導(dǎo)、開導(dǎo)’……整體語義為‘天引發(fā)出天心’?！秉S圣松（2019）：“‘天誘其衷’之‘誘’本義為引導(dǎo)、開導(dǎo)，引申為彰顯、顯示，可解為上天彰顯其心意。”

要言之，前人對“天誘其衷”的解釋大多隨文釋義，所論雖豐，但尚有進(jìn)一步探討的余地。具體到文字上，“衷”字的訓(xùn)詁是各家爭論的焦點，諸說差異顯著；對“誘”字的解釋雖爭議較小，但諸家將之釋為“引誘、誘導(dǎo)”，于句意上不甚圓融。探其本源，愚以為“天誘其衷”在《左傳》古本中應(yīng)當(dāng)寫作“天誘其中”，不應(yīng)從“衷”字的訓(xùn)詁出發(fā)去解釋“天誘其衷”的本義。

首先，除了“天誘其衷”以外，《左傳》《國語》里與天有關(guān)系的“衷”字，在出土文獻(xiàn)里皆寫為“中”。如《國語·吳語》有“今天降衷于吳，齊師受服”，而清華簡《越公其事》（李學(xué)勤主編，2017：119）中有：“天賜中于吳，右我先王。”此兩處行文與表意幾乎完全一致，傳世文獻(xiàn)里面的“衷”在清華簡中卻被寫為“中”?！蹲髠鳌ぐЧ荒辍酚小疤烊舨蛔R不衷，何以使下國”，上博簡《吳命》（馬承源主編，2008：309）中有“昔上天不中，降禍于我”。此又一“衷”在古本中被寫為“中”的例證。此外，《吳命》（馬承源主編，2008：314）中還有“天不其中”②《吳命》第五簡中被整理者釋讀為“天不其中”的“不”字，在原圖版中漫漶不清，原字下方有一橫筆，與同版其他被隸定為“不”的字形有著明顯不同。但根據(jù)前后文義，懷疑“天□其中”就是“天誘其中”或其他含義類似的詞語。一語，這與《左傳》中“天誘其衷”的格式完全一致，由此推測，《左傳》里的“天誘其衷”可能原本寫為“天誘其中”。

其次，通行本的《左傳》經(jīng)由漢人抄錄，存在將“中”改寫為“衷”的可能。“衷”字首次見于出土文獻(xiàn)時，即與“中”字混雜使用。睡虎地四號墓出土的6號木牘（1976）云：“驚敢為問衷，母得毋恙也？”同墓的11 號木牘（1976）上則書：“黑夫、驚敢再拜問中，母毋恙也？”黃盛璋（1980）指出此兩封家信寫于秦始皇二十四年，里面的“衷”“中”為一人，后世學(xué)者皆信從。這說明“衷”字的出現(xiàn)時間，應(yīng)與戰(zhàn)國末期相差不遠(yuǎn)。而在《左傳》成書的戰(zhàn)國中期前后，“衷”字可能還尚未出現(xiàn)。“衷”字在西漢簡牘中，方逐漸多見，如在馬王堆漢墓之《五十二病方》、張家山漢簡之《脈書》等出土文獻(xiàn)中皆有所出。如今通行的《左傳》，是經(jīng)漢人手筆轉(zhuǎn)抄謄錄得來的，在這一過程中，受漢代文字使用習(xí)慣的影響，先秦古字亦會遭到改寫?？赡茉谥`寫過程中，將“天誘其中”逐漸改寫或統(tǒng)一整理為“天誘其衷”了。

（2）使用地質(zhì)雷達(dá)技術(shù)，在測區(qū)物理環(huán)境良好的前提下可以獲得清晰的圖像異常；但自身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當(dāng)測試效果不理想時，需要配合其他物探方法共同解決問題。

最后，傳世文獻(xiàn)里“中”與“衷”相通之例多見，說明后人以“衷”代“中”的可能性極大。如《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服之不衷”，《后漢書·光武紀(jì)》李注引“衷”作“中”；《左傳·哀公十七年》“良夫乘衷甸兩牡”，《說文·人部》引“衷”作“中”；《國語·楚語下》“而又能齊肅衷正”，《周禮·家宗人》鄭注引“衷”作“中”。又如，《書·呂刑》“士制百姓于刑之中”，《后漢書·梁統(tǒng)傳》引“中”作“衷”。這些“中”與“衷”通行的語例皆說明在傳抄過程中，人們常將“中”“衷”互相改寫。綜上，“天誘其衷”的最初樣貌應(yīng)是“天誘其中”。

漢人將“中”改寫為“衷”為我們理解“天誘其衷”的本義提供了思路。

一方面，由“衷”字的訓(xùn)詁出發(fā)以解釋“天誘其衷”的傳統(tǒng)做法并不可取。無論是引用《廣雅·釋詁一》“衷，善也”、《廣雅·東韻》“衷，正也”一類的字書論證“衷”的含義，還是找到“衷”與其他字的通假關(guān)系再進(jìn)行訓(xùn)詁，“衷”與“中”并不能完全等同，對“天誘其中”的理解也會出現(xiàn)偏差。因此，前人所釋“天誘其衷”指“上天發(fā)了善心”或是“上天引導(dǎo)正道”，還需深入討論。另一方面，漢人可能認(rèn)為后出的“衷”字與“中”的含義相同，為了便于區(qū)分和理解，方用“衷”字對“天誘其中”的“中”字進(jìn)行了替換?！墩f文·丨部》：“中，內(nèi)也。”《說文·衣部》：“衷，里?衣?！薄爸小迸c“衷”皆有“內(nèi)”“里”義。顯然，對于“天誘其衷”的解釋，應(yīng)從“中”字入手，從其本義“內(nèi)”出發(fā)，其原始含義也就較為清晰了。

“天誘其中”里的“中”應(yīng)指“心”，在文獻(xiàn)中多有例證?！蹲髠鳌る[公三年》中記載有“信不由中”，指誠信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清華簡《芮良夫毖》（李學(xué)勤主編，2012：146）中有芮良夫說“吾中心念絓”，指的是芮良夫心中掛念。上博簡《性情論》（馬承源主編，2001：235）“教，所以生德于中者也”，“中”亦指內(nèi)心，即德行由內(nèi)心而發(fā)出?！妒酚洝窌罚骸扒閯佑谥?，故形于聲?！睆埵毓?jié)正義作“中猶心也”，即感情由內(nèi)心而生出。清華簡《心是謂中》（李學(xué)勤主編，2018：149）一篇更是清晰指明先秦時期“中”與“心”的關(guān)系，其開篇即言：“心，中。處身之中以君之，目、耳、口、肢四者為相，心是謂中。”也就是說，“心”就是“中”，“心”乃人之中心，“中”自然也可指代“心”，“中”與“心”的密切關(guān)系可見一斑。由此，“人中”可指“人心”，“天中”可指“天心”，情感與品德皆是由心而感、由心而發(fā)。“天誘其中”，指的就是“天誘其心”。

“天誘其中”的“誘”是“致”義，“其”是己稱代詞。誘，《說文》：“?，相訹呼也。從厶從羑?！倍斡癫茫?981：436）注：“今則誘行而?廢矣?！薄稄V雅·釋詁》：“?，致也?！蓖跄顚O（1983：135）疏證：“?與誘同?！奔垂湃苏J(rèn)為誘、?乃異字，其含義相同，“誘（?）”有“致”義?！墩f文·夊部》：“致，送詣也?！薄疤煺T其中”即“天致其中”，也就是“天送詣其心”?！爸隆迸c“至”通，“至”在甲骨、金文、簡帛中基本都寫為“”，如同箭頭墜落地面之形。“天誘其中”即“天”將“天心”從天上送至人世，這一行為亦如同“天意”墜落、降下。因此，“天誘其衷”指的就是“天降下了天意”。

天會降下災(zāi)禍、洪福、命運，類似說法在傳世文獻(xiàn)和出土文獻(xiàn)中極為多見。清華簡《芮良夫毖》（李學(xué)勤主編，2012：145）：“畏天之降災(zāi)。”上博簡《性情論》（馬承源主編，2001：222）：“命自天降?！薄蹲髠鳌でf公十一年》：“孤實不敬，天降之災(zāi)?！薄兑葜軙た艘蟆罚骸吧咸旖敌??！边@些都可以看作上天降下的心意、心愿。

將“天誘其衷”理解為“天致其中”，并據(jù)此以釋《左傳》相關(guān)文句，皆文通義順：

（2）天誘其衷，成王隕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左傳·成公十三年》）

（3）天誘其衷，啟敝邑之心。（《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4）天誘其衷，致罰于楚。（《左傳·定公四年》）

（5）天誘其衷，獲嗣守封焉。（《左傳·哀公十六年》）

在例（1）中，衛(wèi)國大夫?qū)幬渥优c衛(wèi)人盟約時說，現(xiàn)在天降下了心意，讓大家都放下成見而互相聽從。例（2）中，晉侯遣呂相絕秦，譴責(zé)秦穆公曾與楚謀晉，但上天降下心意，讓楚成王喪命，秦穆公無法稱心如意。例（3）中，子產(chǎn)為鄭國攻打陳國一事向晉國解釋，稱是天降下的心意，啟發(fā)了鄭國攻打陳國之心。例（4）中，吳國勸導(dǎo)隨國不要隱匿楚王，言明是上天降下心意，使楚國受到懲罰。例（5）中，晉國報告周王說，正是天降下了心意，才使得蒯聵得以繼承封地。由此驗之，將“天誘其衷”解釋為“天降下它的心意”可使各處上下文圓融。

此外，前文對“誘”及“衷”的解釋也適用于《左傳》中“以誘天衷”“以獎天衷”等與“天誘其衷”用法相近的詞句：

（6）不協(xié)之故，用昭乞盟于爾大神，以誘天衷。（《左傳·僖公二十八年》）

（7）君若顧報周室，施及寡人，以獎天衷，君之惠也。（《左傳·定公四年》）

例（6）中的“以誘天衷”即“以致天中”，《說文》解“致”字為“送詣也”，段玉裁（1983：232）注作“引伸為召致之致”，正與此處相同?！耙哉T天衷”即“以招致天心”。這是衛(wèi)國因君臣不和諧，而在神前宣誓，希望能夠招引得到天心，即得到上天的幫助。例（7）中的“以獎天衷”，杜預(yù)注：“獎，成也?！薄耙元勌熘浴奔闯扇煨?，順應(yīng)天意。

《國語·吳語》中亦有“以誘天衷”“以獎天衷”“天降衷于吳”“天舍其衷”“徼天之衷”等與“天誘其衷”相類的詞例：

（8）今天降衷于吳，齊師受服。

（9）天舍其衷，楚師敗績……天舍其衷，齊師還。

（10）吾欲與之徼天之衷，唯是車馬、兵甲、卒伍既具，無以行之。例（8）中“天降衷”即“天降心”，指的是“天降下心意”。例（9）中的“天舍其衷”即“天予其心”，也指“天降下心意”。“舍”，予也。上博簡《從政》（2002：216）“王舍人邦家土地”，清華簡《尹誥》（2010：133）“舍之吉言”，其中的“舍”皆作“予”義?！疤焐崞渲浴奔础疤煊栊囊狻?，可意譯為“天降心意”。例（10）中的“徼天之衷”，韋昭注曰：“徼，要也。”“徼天之衷”即向上天求取天心，即渴望得到天神的佑祝。這與《左傳》中“以誘天衷”的含義一致。

綜上所述，《左傳》中的“天誘其衷”在古本里應(yīng)作“天誘其中”，后世通行的“天誘其衷”乃傳抄所致?！罢T”有“致”義，“中”指“心”，“天誘其衷”指的是“天送至天心”。《左傳》和《國語》中出現(xiàn)的“天誘其衷”“天舍其衷”“天降衷”等詞句含義相同，皆可譯為“天降心意”?！耙哉T天衷”與“徼天之衷”語義近似，皆指“求取天心”?！耙元勌熘浴眲t指“順成天意”?！疤煺T其衷”及其相關(guān)語例，集中反映了春秋時期的“天人關(guān)系”，即天會降下天意來左右人的命運，而人不僅要順應(yīng)天意，必要時也會主動求取天心，以此來保佑個人、家國事事昌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