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樹上的花兒（組章）

袁巍然

春天里，處處春意盎然，故有“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的詩句。春天的花兒何其多，何其艷，何其香！在眾多的花朵中，我似乎對杏花、桃花和梨花情有獨鐘。其主要原因是，它們不但帶給人們視覺的盛宴以及味美的累累果實，而且一無所求無怨無悔。

杏花

杏花粉桃花紅梨花白，作為春天的代言人，三芳中，杏花是開路先鋒，需要它在料峭春寒中適時地挺身而出，奮力撕破黎明前的黑暗，讓光亮照進來。

杏花一開，春天就有了底氣，似乎變得得寸進尺，一朵接一朵，停不下來的樣子?；▓F錦簇般占領枝頭。盛開的杏花，看上去如紅霞如緋云，更如火焰。底部的花蒂呈深紅色，像唇紅點染的櫻桃小口，把吐出的花瓣襯托得愈發(fā)素凈、清秀、典雅、大方?；ㄩ_枝滿，一層層，一疊疊，堆砌成壯觀的花簾，從樹梢的頂端傾瀉下來，仿佛飛流直下三千尺的花瀑，聲勢浩大，獨占春光。

“杏花”一詞自帶畫面感，與木與口與草與人，都有關系。人在干嗎？人在杏花下站著，抬頭看花呢。人并不閑著，賞花的同時，隨身攜帶著一張口，垂涎著日后杏子的美味。

“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歌聲春草露，門掩杏花叢”……從這些詩句中可以看出，古往今來杏花是百姓花，家?；?，守村花。在農(nóng)人家的墻里墻外，時常可見安靜的杏花，仿佛懂事的少女看上去很內(nèi)斂。從“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到“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都少不了一個“紅”字。紅代表著鮮艷吉祥喜慶。而“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和“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等，則又使杏花在人們的心目中多了些許曖昧。其實，即使出墻來，其心也不會走遠，更不會惹出緋聞，只是在墻外探頭探腦看看熱鬧而已。誰知這一舉動卻被演繹出“紅杏出墻”的成語，比喻成已婚女人有了外遇，的確是曲解了，令無辜的杏花蒙冤。

農(nóng)人之所以喜歡栽種杏樹，還因為“杏”與“幸”是諧音。杏花又叫“及第花”，是指科舉時代考取進士，那時考進士的時間恰逢杏花盛開時節(jié)。所以人們愿意相信它是幸運花，能給居家?guī)硇腋＜椤Ｐ踊ㄟ€被稱為中醫(yī)之花。因為具有美容養(yǎng)顏的功效，可治祛斑、痤瘡，令人肌膚紅潤細膩。

杏花因品相端莊，傾慕者眾多。人們把感受和意識傾注其中，賦予它一些象征意義。故有杏壇、杏林、杏眼之說。杏壇因為曾是孔子聚眾講學之地，從而引申為教育的代名詞。杏林是因三國時期“董仙杏林”的典故而聞名。據(jù)說，吳國名醫(yī)董奉治病救人，從不收取報酬，只要求被治愈患者在其園中栽杏樹，久而匯聚成林。凝結(jié)醫(yī)者仁心的杏林，后來成為中醫(yī)的名稱。杏眼則是借指女子明亮的美眸。

在眾多關于杏花的詩詞中，也許宋徽宗(趙佶)在《宴山亭·北行見杏花》詩詞中描寫的最細致了，“裁剪冰綃，輕疊數(shù)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他以細膩的筆觸描繪杏花的外形及神態(tài)，勾勒出一幅絢麗的杏花工筆圖。近寫、細寫杏花，是對一朵朵杏花的形態(tài)、色澤的具體形容。杏花的瓣兒好似一疊疊冰清玉潔的白綢，經(jīng)過巧手裁剪出重重花瓣，又逐步勻稱地暈染上淺淡的胭脂。朵朵花兒都是那樣精美絕倫地呈現(xiàn)人們眼前?！靶聵印比?，先以杏花比擬為裝束入時而勻施粉黛的美人，她容顏光艷照人，散發(fā)出陣陣暖香，勝過天上蕊珠宮里的仙女?！靶邭ⅰ倍?，運用了夸張的手法，意思是說連天上仙女看見她都慚愧的不想活了，從而進一步襯托出杏花的形態(tài)、色澤和芳香都是不同于凡俗之花，也充分表現(xiàn)了杏花盛開時的動人景象。如此一來，超凡脫俗的杏花神韻，從字詞中變得鮮活靈動起來，生動逼真地浮現(xiàn)在眼前，搖曳在春風中，多么嫵媚動人。

農(nóng)歷二月被稱為杏月。杏花開了，天地間仿佛發(fā)出一聲響亮的指令，打破田野的寂靜。麥苗神采飛揚，相互追趕著拔節(jié)生長。歇息了一個寒冬的農(nóng)人，開始在田間勞作，忙碌。郁悶了一個冬天的孩子們，吹著柳笛，仰望蒼穹，放飛風箏，讓春天的意氣四處飛揚。

桃花

桃花又是一年春，春天是桃花的故鄉(xiāng)。桃花開放的盛況，如云如霞，恣意汪洋，蔚為壯觀，用驚艷來形容似乎還不夠，用千嬌百媚、傾國傾城似乎也不為過。朵朵簇簇，挨挨擠擠，花枝燦爛，樹樹相連，成為春天里最絢爛的風景。

桃花經(jīng)春風，沐雨露，被它們輕輕一撩撥，發(fā)瘋了似的，開得嬌艷動人。桃花是裝點在春天額頭上的古典流蘇。人面桃花相映紅，占斷春光是此花。人世間第一朵女人花——桃花，盛開在《詩經(jīng)·國風·周南·桃夭》的字里行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被古人賦予了神圣。就這樣一路走來，穿越了秦文漢賦、唐詩宋詞和明清小說，可謂風雨兼程，一年又一年，累計起來已有數(shù)千年的歷史。

認識桃花多年，但每次與它重逢，都如初見般怦然心動，胸口涌動著欣喜和感動。桃花的心熱情奔放，不喜歡被拘禁，追逐隨心所欲。燦然的桃花，成了襯托故事中朦朧純潔愛情的一抹亮色。我想，沒有什么花朵，比桃花更適合站在愛情的身旁。桃花和愛情都有著古老而鮮活的心跳，遵循天道和人道固有的法則。或許，桃花與愛情，就是一朵雙生花，結(jié)成一體，不分彼此。陌上花似錦，采擷一枝春。我以為，春色如果可以打十分，桃花可獨占七分。

桃花粉里透紅的肌膚，水嫩溫婉、明媚，嬌艷至極，優(yōu)雅端莊。那深淺不一的浪漫色彩，迷醉了大地，更迷醉了詩人，讓人不由得想起陶淵明那流傳千古的名篇《桃花源記》——“忽逢桃花林……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美景成為很多人魂牽夢繞的地方。從“爭花不待葉，密綴欲無條”的詩句中看得出桃花開得張揚、熱烈；從“夾岸桃花錦浪生”到“烈火緋桃照地春”可以看得出桃花開得艷麗妖冶，灼人眼眸。一陣清風吹過，花瓣揚起，像粉色的雪片隨風起舞，舞姿是那樣的輕盈。脫去粉色繡袍的桃樹就會露出秀氣，枝頭孕育生命的旋律正在溫暖的陽光中悄然開始，仿佛每棵樹都炫耀自己的鼎盛時期，每朵花都在微風中顫抖著說出自己的喜悅。其實，人生應該如桃花一樣，花開也好花落也罷，都能從容面對，波瀾不驚，盡可能把光鮮的一面展示出來，少留甚至不留遺憾。

梨花

陽光錯落著從梨樹群中穿梭，晨露緊緊地吻了一夜，剛松了一口氣，就從樹枝上滑落。小草伸出碧綠的小手，低聲地吟唱，等待了整整一個冬天，站著的，立著的，都是那樣的新穎，那樣的鮮活，那樣的嬌羞，那樣的柔嫩。佇立著，凝視著，聽花瓣與花蕊輕輕地合唱春的戀歌。

葉子還沒有發(fā)芽，花就開了。真可謂“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開得熱烈、閃亮，勝過熾熱的太陽，純粹，脫俗，靈秀，遠隔塵世。樹枝一律裸著，整個冬天的蓄力，都獻給了花兒。不害羞的花兒順著根莖，盡情綻放。一陣微風吹來，一些嬌氣的花兒夭折了，從枝頭上飄落大地。葉子不露聲色，不出風頭，不爭春光，用盡渾身的力氣和營養(yǎng)，滋養(yǎng)花瓣，無怨無悔。這種給予是一種品格，低調(diào)地勞作是一種風度，默默地付出是一種奉獻。

梨花是白的，故古往今來，文人墨客喜歡用雪來比喻梨花，比如，唐代詩人丘為說“冷艷全欺雪”，杜牧說“砌下梨花一堆雪”，蘇軾說“惆悵東欄一株雪”，岑參說“胡天八月即飛雪”……這些看似只是渲染了梨花的白，實則都與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與處境結(jié)合起來，或有淡淡的愁緒和傷感，還有渴望春天到來時的愿景，期盼心里能夠盡快明媚起來，更是誘發(fā)人們想象力的神來之筆。

梨花的白是清潔薄涼的白，是處子肌膚的白，嫩透，絲滑，無知，懵懂，不諳風情。白色的花瓣間還露出淡紅色的蕊，層層疊疊，親密無間。其實，梨花的白是白開水的白，沒有故事，清潔，寡意，薄情，一覽無余地浩蕩在春風里。

雖同樣開在明媚的春光里，玉蘭也是白的，卻讓人想到熱鬧的白鴿棲于枝頭；李花杏花也有白的，粉嘟嘟如少女的歡笑落滿樹梢，無邪又天真，梔子花也白，是肥白；茉莉花也白，是細白。我小時生活在鄉(xiāng)間，知道棉花的白與云朵的白相似，都給人溫暖之感。同樣是白的花，同樣是花的白，只因不同的植物，開在不同的季節(jié)，才彰顯著不同的品性。

也許是見仁見智，汪曾祺卻在《人間草木》里說：“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边@也許是關于梨花的最美比喻了吧。因為在普通人眼里只是覺得梨花潔白無瑕，很難能想到梨花竟是月光的化身。

此外，梨花還占了一個“香”字?！斑b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這是王安石吟詠白梅的詩句，用來形容梨花也很貼切。梨花香氣雖淡，卻有絲絲清甜，人雖在遠處，甜香味卻已飄然而至。由于花事盛大，梨花比梅花還要迷人。在梨農(nóng)的眼中，梨花無關詩意。而在看花人的眼里，農(nóng)人與花都是詩。故鄉(xiāng)每年都在梨花盛開的日子里舉辦梨花節(jié)，吸引了很多外地人慕名來賞花，游人徜徉在花的海洋里，陶醉著慨嘆梨花的壯觀與大美。如此景致引得無數(shù)游人競折腰，流連忘返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梨花風起正清明，一吟就平添幾分感傷。即便“雨打梨花深閉門”，也是寂寞的。而一句“梨花院落溶溶月”，淡雅而寧靜，仍不會想到喧鬧這樣的詞。更多時候，梨花的開放給人以蒼茫、空曠之感。若有落花翩然，下一陣梨花雨，心中更會悵惘若失。由于“梨”與“離”諧音，故白色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素衣。素衣之別，多意味著生死之別，死別會令人更痛心更絕望，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只剩下回憶?？吹嚼婊湎?，不免有傷感涌上心頭。其實，有聚首就有分離，有花開就有花落，來來去去，春去春又回。世間萬物的自然規(guī)律誰也無法改變。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梨花開了，春天很快就過去了，夏天已經(jīng)在時令的節(jié)口翹首以盼，像畫好妝的演員只待粉墨登場。

想想看，造物主安排無喜無悲的植物來完成開花，的確是最合理的，若是植物也有喜怒哀樂，想必會有許多花會因為不好的情緒而開得丑陋，甚至不愿綻開。愛恨情仇是一切快樂的源泉，也是所有痛苦的根本，人擁有這樣的能力，是幸或不幸？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不喜不悲，無欲無求，才是禪的境界。植物一出生便已達到，多少人修煉一生卻難以做到，這與短命的花兒相比委實慚愧。常言道，人生苦短。短短數(shù)十年的生命歷程在歷史的長河中也顯得非常短暫。因此，還是做一個懂得欣賞和浪漫的人吧！喜于親近每一朵花，樂于傾聽每一滴雨，善于發(fā)現(xiàn)生命中的小小變化和驚喜，懷揣樂觀向上向善的好心情，舍棄人間閑事煩事，把靈魂交付萬物，輕裝上陣，活出自我與精彩，讓有限的生命璀璨綻放！宛如花兒縱情爛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