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志彪
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
1. 向▲。
向▲。
(向斿子鼎,《銘圖》(1)吳鎮(zhèn)烽編著: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本文簡稱“《銘圖》”,不再一一注明。1102)
2. 滑▲·抔(2)此字左從“扌”,右所從當即“不”字。武。
(滑斿子鼎,《銘圖》1495)
(甹斿子壺,《銘圖》12126)
(公朱右官鼎,《銘圖》1885)
5. 左▲之壺(3)“壺”字原殘,據文意補。。
(左斿子壺,《銘圖》12162)
6. 左▲之壺。
(左斿子壺,《銘圖》12163)
7. 己▲壺。五。
(己斿子壺,《銘圖》12164)
8. 己▲壺。二。
(己斿子壺,《銘圖》12165)
9. 京▲。
(京斿子罍,《增訂洛陽金村古墓聚英》(4)梅原末治: 《增訂洛陽金村古墓聚英》,京都: 小林出版社,昭和十八年(1944)。第21頁)
10 甘▲。
(甘斿子杯,《銘圖》19603)
11. 五兩半=厲分=(八分)卅=(三十)分,左得工,中府,左。甘▲。
(銀柄杯,《書道全集(1)》(5)下中邦彥: 《書道全集(1)》,東京: 平凡社,1954年,插圖58。釋文參看吳鎮(zhèn)烽編著: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35卷,第264頁;湯志彪編著: 《三晉文字編》,北京: 作家出版社,2013年,第3259頁。按,“得”字摹本有殘損,暫從此釋。)
12.甘▲。公宔(6)從字形來看,此字上從“宀”,下從“主”,當即“宔”字。。右得,爯亖(四)兩半,□分=(八分)。中府。右。(7)湯志彪編著: 《三晉文字編》,第3260頁。
(甘斿子杯,《銘圖》19604)
(甘斿子杯,《銘圖三編》(8)吳鎮(zhèn)烽編著: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三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本文簡稱“《銘圖三編》”,不再一一注明。1736)
14. 甘▲。
(甘斿子盒,《銘圖三編》1735)
上引銘文中的▲,學界普遍認為是職官名,然而對其具體所指則有不同說法。目前學界主要有“斿子”“韓子”和“孝子”三種觀點。李學勤先生認為▲的首字當是“斿”字,讀作“游”,訓作離宮,并謂“甘游宰”是某地離宮掌管飲食的職官。(9)李學勤: 《考古發(fā)現與東周王都》,《歐華學報》第1期,香港,1983年,第101、102頁;又見氏著《新出青銅器研究》,北京: 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42—243頁。董珊先生認為,鄲孝子鼎(《銘圖》2098)中的“鄲孝子”一例應該跟上引數例作相同解釋。所謂“孝子”前都是地方縣邑的地名,鄲孝子鼎中的“孝子”又作為監(jiān)造者出現,所以這些職官名可以考慮為縣邑之長。從字形上說,所謂“孝”字有可能是“韓”字古文寫法,可以讀為“縣”。稱縣邑之長為“縣宰”,見于《漢書·王莽傳》及《東觀漢記》。(10)董珊: 《戰(zhàn)國題銘與工官制度》,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大學,2002年,第165頁。對于鄲孝子鼎,吳鎮(zhèn)烽先生亦釋作“孝子”,但卻括注作“斿子”。(11)參看吳鎮(zhèn)烽編著: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2卷,第349頁?!晕从卸ㄕ?,究其原因,主要是文字釋讀上存在分歧。
按,上引銅器銘文中的職官名▲均是合文,其中較清晰且典型的作:
晉系文字確切的“孝”字一般作:
晉系文字“韓”字一般作:
對比上列▲和“韓”字字形,雖然▲與“韓”字的上部所從類同,但▲所從的“子”上部從不會變作圓圈或“日”形,下部也不會變作一豎,▲方向固定,而“韓”字左右無別??梢姡绊n”、▲兩形區(qū)別明顯,將▲的首字視作“韓”字古文寫法的意見并無堅強根據。這就是說,釋▲作“縣宰”的說法不可從。
晉系“游(遊)”“斿”字習見,一般作:(17)湯志彪編著: 《三晉文字編》,第1029頁。
戰(zhàn)國其他各系的“游(遊)”“斿”字與晉系“游(遊)”“斿”字基本同形。(18)參看湯余惠主編: 《戰(zhàn)國文字編(修訂本)》,第466頁;徐在國、程燕、張振謙: 《戰(zhàn)國文字字形表》,第958—959頁。
根據以上情況,筆者認為▲當從李學勤先生釋作“斿子”,但不應看作“離宮”。眾所周知,上述含有“斿子”題銘的器物屬于兩周國尤其是東周國。戰(zhàn)國時期,東、西周均是蕞爾小國,其經濟實力和政治實力都相當弱小,是否擁有如此眾多的“離宮”,頗可疑。不過,李學勤先生所說的“斿子”是“掌管飲食的職官”的說法當離事實不遠。公朱右官鼎銘文言“公廚右官。尹斿子鼎”,據此可知“斿子”職掌確與“公廚”即官府庖廚相關。循此思路,筆者懷疑“斿”當讀作“腬”。上古音,“斿”是余母幽部字,“腬”是日母幽部字,兩字聲母均是舌頭音,韻部相同,例可通假?!皵濉薄坝巍薄斑[”一字分化。傳世和出土文獻中“斿”“游”“遊”等字通假的例子習見。(19)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 《古字通假會典》,濟南: 齊魯書社,1989年,第722頁;王輝編著: 《古文字通假字典》,北京: 中華書局,2008年,第197、207頁;白于藍編著: 《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52頁。上引李學勤先生文即將“斿”直接讀作“游”。傳世文獻中“游”通假作“柔”者多見。(20)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 《古字通假會典》,第722頁?!澳\”從“柔”聲,則“斿”“腬”當可通。《說文》:“腬,嘉善肉也。”段注:“謂肥美。小徐云: 《晉語》曰:‘若克有成,無亦晉之柔嘉,是以甘食。偃之肉腥臊,將焉用之?!?21)許慎撰,段玉裁注: 《說文解字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72—173頁。王筠《句讀》讀作“腬嘉,善肉也”。(22)王筠撰集: 《說文句讀》卷八,北京: 中國書店,1983年,第1冊,第21頁。據此,“腬”當指一種美味的肉。肉、柔也有關系,《釋名·釋形體》:“肉,柔也?!?23)劉熙撰,畢沅疏證,王先謙補: 《釋名疏證補》,北京: 中華書局,2008年,第61頁。顯然是用聲訓的方式解讀“肉”字。古代“肉”還泛指俎、豆實?!抖Y記·曾子問》:“布奠于賓,賓奠而不舉。不歸肉?!编嵭ⅲ骸叭?,俎也?!?24)《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 《禮記正義》,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707頁?!吨芏Y·天官·外饔》:“師役,則掌共其獻、賜脯肉之事?!睂O詒讓《正義》:“肉,豆實?!?25)孫詒讓撰,王文錦、陳玉霞點校: 《周禮正義》,北京: 中華書局,1987年,第281頁。從這個角度來看,“腬”跟“膳”相涉?!稄V韻·宥韻》:“腬,嘉膳。”(26)《宋本廣韻》,北京: 中國書店,1982年,第416頁。《說文》:“膳,具食也?!倍巫ⅲ骸熬哒?,供置也。欲善其事也。鄭注《周禮·膳夫》曰‘膳之言善也’,又云‘膳羞之膳,牲肉也’?!?27)許慎撰,段玉裁注: 《說文解字注》,第172頁。《左傳》閔公二年:“大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倍蓬A注:“膳,廚膳。”(28)杜預集解: 《春秋經傳集解》,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27頁??芍?,《廣韻》的訓釋淵源有自。
至于“子”字則讀作“宰”,上引李學勤、董珊兩位先生已有詳論,不贅。根據以上所說,上揭銘文的“斿子”當讀作“腬宰”,也就是膳宰。古有膳宰職官,《國語·周語上》:“畢,宰夫陳饗,膳宰監(jiān)之。膳夫贊王,王歆大牢,班嘗之,庶人終食?!表f昭注:“膳宰,膳夫也。”(29)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組校點: 《國語》,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9頁?!秶Z·周語中》也有“周之秩官有之曰……膳宰致饔”(30)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組校點: 《國語》,第71頁。這樣的記載?!蹲髠鳌氛压拍辏骸吧旁淄镭嶷吶耄堊艄棺??!?31)杜預集解: 《春秋經傳集解》,第1324頁。古還有膳夫一職。《詩·小雅·十月之交》:“家伯維宰,仲允膳夫?!编嵭{:“膳夫,上士也,掌王之飲食膳羞?!?32)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 《毛詩正義》,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48頁?!吨芏Y·天官·膳夫》:“膳夫掌王之食飲膳羞?!?33)鄭玄注,賈公彥疏: 《周禮注疏》,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94頁。西周金文也有“善夫”一職,小克鼎(《集成》2796)“王命善夫克舍令于成周”,大克鼎(《集成》2836)“王乎(呼)尹氏冊令(命)善夫克”?!吧品颉保瑢W界一般讀作“膳夫”,(34)張亞初編著: 《殷周金文集成引得》,北京: 中華書局,2001年,第519頁;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殷周金文集成釋文》第二卷,香港: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2001年,第367、409頁。或以為是宰職。(35)李仲操: 《談晉侯蘇鐘所記地望及其年代》,《考古與文物》2000年第3期。據學者研究,西周金文的“膳夫”主要有以下職掌: 第一,掌四方賓客飲食之禮以及飲食的儲藏保管;第二,掌傳達王命。(36)張亞初、劉雨: 《西周金文官制研究》,北京: 中華書局,1986年,第42頁。就庖廚職掌而言,上揭銘文中的“斿子(腬宰)”當與上文“膳宰”“膳夫”類似。需要強調的是,《國語》所記為周王朝官制,而上舉銘文所屬的東西周乃周王朝余脈,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若合符節(jié)。
根據典籍及注疏家的說法,膳宰或膳夫可置辦飲食器具、廚膳,則調和、治膳羞即其分內事。承培元《說文答問疏證》中解釋《說文》“腬”的時候說:“腬即‘實諸醯以柔之’之柔?!薄耙怎涤羧馐刮睹酪?,腬為正字。柔,曲直木也,借字。”(37)丁福保: 《說文解字詁林》,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4541頁。這就將“腬”與調理羞膳聯(lián)系了起來。由此可知,治羞膳必然需要用到各種廚具,則“斿子(腬宰)”一詞見于鼎、壺、罍、杯、盒等銘文中,就順理成章了。食官可鑄器,這與過去學者對晉系食官所論一致。(38)參看朱德熙、裘錫圭: 《戰(zhàn)國文字研究(六種)》,《朱德熙文集(五)》,北京: 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31—53頁;朱德熙: 《戰(zhàn)國銅器銘文中的食官》,《朱德熙文集(五)》,第83—88頁;黃盛璋: 《公朱鼎及相關諸器綜考》,《中原文物》1981年第4期?!澳\宰”分左右,與晉系庖廚官也分左右一個道理。
下面再來看看兩個相關的字形,前者字形作:
其銘文言:
后者作:
其銘文言:
古文字還有如下文字:
其銘文言:
按,先來說字形③。此字不能釋作“嗣”,葛亮先生在上引文中已指出,不贅。再來看①②。仔細觀察可知,第一,①②“子”的構件與上部有筆畫連接;第二,①②上部類似于“”的偏旁的下部筆畫并非一橫畫,而是由兩個彎曲的筆畫所構成;第三,①下拉筆畫長度接近,②反書,與西周金文和戰(zhàn)國文字中的“老”“壽”“考”“孝”等類似。因此,將①②釋作“斿子”,在字形上均較為牽強。③也存在同樣的困境。所以①②③的字形顯然不能與▲字類比,也就是說,①②③都不能釋作“斿子”。其實,過去學者釋作“孝子”可能是對的。
上舉①②③三類字形與晉系甚至戰(zhàn)國其他各系文字確定的“孝”字確有出入。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按照《說文》所言,“耆”“耇”“壽”“考”“孝”等字均從“老”省。西周春秋金文中已出現從“老”諸字的上部有所簡省的例子:(46)董蓮池編著: 《新金文編》,第1151—1186頁。按,“壽”“考”均有反書現象。
戰(zhàn)國文字中,“老”“耆”“耇”“壽”“考”諸字上部也多見簡省的形體:(47)湯余惠主編: 《戰(zhàn)國文字編(修訂本)》,第584—585頁;湯志彪編著: 《三晉文字編》,第1274頁;徐在國、程燕、張振謙編著: 《戰(zhàn)國文字字形表》,第1218—1222頁。
現在來看“孝子”一詞在銘文中的意思。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此詞不可如字讀。筆者曾將“孝子”讀作“肴宰”,然而,若上文對“斿子”的分析不誤,則在戰(zhàn)國晚期,一國之內,職掌相同的職官,稱謂和寫法卻各異,其可能性似較低。因此,筆者頗疑此處的“孝子”當讀作“畜宰”?!白印弊忠蝗缜叭俗x作“宰”,但在此訓作“官”,此為古常訓,無需贅言。(49)參看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 《故訓匯纂》,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579頁。至于“孝”字,當讀作“畜”。上古音“孝”是曉母幽部字,“畜”是透母覺部字,兩字韻部陰入對轉,聲母也有關系,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中“孝”“畜”通假的例子十分常見。(50)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 《古字通假會典》,第725頁;王輝編著: 《古文字通假字典》,第189頁;白于藍編著: 《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第185、650頁。古有掌畜之官,《周禮·夏官·掌畜》:“掌畜,掌養(yǎng)鳥而阜蕃教擾之。祭祀,共卵鳥,歲時貢鳥物,共膳獻之鳥。”(51)孫詒讓撰,王文錦、陳玉霞點校: 《周禮正義》,第2452—2453頁?!稘h書·谷永列傳》:“臣愿陛下勿許加賦之奏,益減大官、導官、中御府、均官、掌畜、廩犧用度,止尚方、織室、京師郡國工服官發(fā)輸造作,以助大司農?!?52)《漢書》卷八五《谷永列傳》,北京: 中華書局,1962年,第3471頁?!稘h書·尹翁歸列傳》:“豪強有論罪,輸掌畜官,使斫莝,責以員程,不得取代?!鳖亷煿抛ⅲ骸胺鲲L畜牧所在,有苑師之屬,故曰掌畜官也?!?53)《漢書》卷七六《尹翁歸列傳》,第3209頁?!稘h書·百官公卿表上》:“主爵中尉,秦官,掌列侯。景帝中六年更名都尉,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右扶風,治內史右地。屬官有掌畜令丞。又有都水、鐵官、廄、廱廚四長丞皆屬焉。與左馮翊、京兆尹是為三輔,皆有兩丞?!鳖亷煿抛⒁绱驹唬骸啊兑虤w傳》曰‘豪強有論罪,輸掌畜官,使斫莝’。東方朔曰‘益為右扶風’,畜牧之所在也?!?54)《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第736頁。這種掌畜之官可簡稱作“畜官”,《后漢書·蓋勛列傳》:“時叛羌圍護羌校尉夏育于畜官,勛與州郡合兵救育,至狐槃,為羌所破?!?55)《后漢書》卷五八《蓋勛列傳》,北京: 中華書局,1965年,第1880頁。由以上所引可知,不同文獻所記的掌畜官職掌有別,而古掌畜之官可簡稱作畜官。結合上述記載,此處銘文中的“畜宰”可能即與這類“掌畜官”有關。若然,這類職官亦有鑄造器物之權。
綜上,銘文的▲當釋作“斿子”,讀作“腬宰”,理解作職掌庖廚羞膳的官吏,可能與“膳宰”“膳夫”等有關。而上述“孝子”則讀作“畜宰”,可與古書中的“掌畜官”關聯(lián),此類職官尚有鑄造銅器的權力,其稱謂和職責均屬首見。
附記:本文蒙審稿專家指正諸多謬誤,李惠平、沈浩諸君亦多有教示,一并致謝。文中錯謬概由本人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