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喆
《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TalesfromShakespeare)又名《莎氏樂府本事》,系英國人蘭姆姐弟根據(jù)莎劇改寫而成的散文體讀本,收錄了20個莎劇故事。清末時期,該書多次被譯成文言文在華出版,其中最早的是1903年問世的《海外奇譚》(匿名譯者)和次年出版的、由晚清翻譯家林紓和魏易合譯而成的《英國詩人吟邊燕語》。這兩本書在莎士比亞戲劇的漢譯與傳播史上曾發(fā)揮重要作用。文本分析顯示,兩書譯者在古典小說主流詩學的“操縱”下,對原著散文做出高度“歸化”的跨文化改編,突出表現(xiàn)在標題的翻譯和文言語體的使用差異上。
一般來說,小說的名稱可以歸為顯性和隱性兩類。顯性的名稱可從字面悟出小說的情節(jié)主旨,而隱性的名稱則留給讀者廣闊的想象空間。這里的“隱性”取自劉勰的《文心雕龍》,“隱者也,文外之重旨者也”,強調(diào)“義生文外”,即曰言語的直接意思之外,還有其他意義。隱性名稱的妙處,就在于能夠基于品讀誘發(fā)讀者的審美聯(lián)想。(1)孟昭連統(tǒng)計了“之乎者也”四個常用的文言虛詞在唐宋傳奇作品中的使用情況。結(jié)果顯示,宋傳奇的虛詞使用頻率遠低于唐傳奇。譬如在《鶯鶯傳》《任氏傳》等唐傳奇中,四個虛詞的數(shù)量占全文字數(shù)的比例在60‰~78‰,而在宋代的《李師師外傳》《綠珠傳》等傳奇中,這一比例下降到30‰~40‰,表明宋傳奇的文言程度顯著降低而白話程度則明顯上升。參見孟昭連《白話小說生成史》第278頁。在原書收錄的20個莎劇故事中,除了TheTamingoftheShrew算是概括了劇情,其余19個標題的含義都比較抽象,傳遞的直接信息偏少,基本歸為隱性標題。就翻譯來說,《吟邊燕語》采用了古典小說常見的兩字標題,要么概括故事的核心線索(未必準確),如“珠還”“情惑”“馴悍”,要么提煉某個標志性的核心意象作為“戲核”,如“鬼詔”“肉券”“蠱征”(《麥克白》)等,充分發(fā)揮了古文表達精練、以少見多的優(yōu)勢。因為僅有兩字,這些標題所傳達的直接意義難免是有限的,皆屬于隱性標題。相比而言,《海外奇譚》明顯模仿了長篇章回小說的固定模式,為所譯的10則莎劇故事擬定了兩兩對仗的八字標題。因為八字聯(lián)句能夠揭示更為豐富的劇情,故而應當視為某種顯性標題??傊陲@性和隱性的歸屬方面,《吟邊燕語》的標題翻譯可以說比《海外奇譚》更加貼近原劇。
實際上,古代文言小說的命名沒有固定的體例,(2)譬如,唐代傳奇多以人物的姓名命名,魏晉六朝的小說大多不加標題,宋代小說大量采用敘事性的題目,而明后期則流行整齊的四字標題。這里的“小說”同時包括文言小說和白話小說,“命名”既涉及篇章名,也涉及文集名。但可以總結(jié)出一些常見的命名規(guī)律。程國斌認為,古代小說的命名大多由“A+B”的模式構(gòu)成,“A”表示小說的人名或身份、時間或地點、題材或者主旨等,“B”則指代小說的文體、編撰的手法或者創(chuàng)作的觀念。例如《趙飛燕外傳》這個題目,“趙飛燕”屬于人物(A),“外傳”表示文體(B)?!癆+B”是最常見的命名方式。省略“A”的情況相當罕見,如晚唐時期裴铏的小說集《傳奇》;省略“B”的情況則較為普遍,譬如《金瓶梅》就只含有“A”部分內(nèi)容。(3)孟昭連統(tǒng)計了“之乎者也”四個常用的文言虛詞在唐宋傳奇作品中的使用情況。結(jié)果顯示,宋傳奇的虛詞使用頻率遠低于唐傳奇。譬如在《鶯鶯傳》《任氏傳》等唐傳奇中,四個虛詞的數(shù)量占全文字數(shù)的比例在60‰~78‰,而在宋代的《李師師外傳》《綠珠傳》等傳奇中,這一比例下降到30‰~40‰,表明宋傳奇的文言程度顯著降低而白話程度則明顯上升。參見孟昭連《白話小說生成史》第278頁。審視《吟邊燕語》的20個雙字標題,不難發(fā)現(xiàn),林紓通過提煉核心線索、劇情或者文學意象來構(gòu)成兩字標題。譬如,《冬天的故事》大體描述了國王因疑棄女、后又父女重逢的劇情,概括為《珠還》可謂相當貼切;《鬼詔》抓住了老國王的鬼魂“現(xiàn)身說法”、囑咐哈姆雷特為己報仇的重要情節(jié);《肉券》準確把握了《威尼斯商人》一劇中“約定割肉”這一核心劇情,等等。這些標題在程國斌總結(jié)的公式里全都屬于“A”的部分,而省略了“B”的部分,符合古典小說標題命名的一般規(guī)律。
進一步分析,無論是“顯隱”的偏好,還是標題的字面結(jié)構(gòu),林紓的雙字標題都與明清時期流行的章回小說截然不同,而與古代文言小說的體例更加貼合。古典文言小說的代表作之一當數(shù)清代小說集《聊齋志異》。巧合的是,無論故事類型還是命名手段,《吟邊燕語》都與這部中國文言小說發(fā)展的巔峰之作存在許多近似之處?!读凝S志異》的篇章大多以靜態(tài)的人物身份或者動態(tài)的敘事來命名。其中,以人物姓名、字號、綽號、職業(yè)等身份信息為題的篇章多達300余篇,約占全書近500篇故事的60%;以事件或曰劇情為核心命名的篇章也有76篇,約占總數(shù)的15%。(4)孟昭連統(tǒng)計了“之乎者也”四個常用的文言虛詞在唐宋傳奇作品中的使用情況。結(jié)果顯示,宋傳奇的虛詞使用頻率遠低于唐傳奇。譬如在《鶯鶯傳》《任氏傳》等唐傳奇中,四個虛詞的數(shù)量占全文字數(shù)的比例在60‰~78‰,而在宋代的《李師師外傳》《綠珠傳》等傳奇中,這一比例下降到30‰~40‰,表明宋傳奇的文言程度顯著降低而白話程度則明顯上升。參見孟昭連《白話小說生成史》第278頁。從字數(shù)來看,《聊齋志異》的標題字數(shù)參差不齊,大多為兩到四字標題,尤以二三字居多。這其中,以劇情線索命名的二字標題就有《尸變》《畫壁》《捉狐》《僧孽》《錢流》《戲縊》《鴿異》等,不在少數(shù)。這一類標題與《吟邊燕語》篇目的構(gòu)詞法大致無異,有可能成為林紓翻譯的主要參照物?!兑鬟呇嗾Z》在標題上與《聊齋志異》的高度雷同,表明林紓在文體的選擇上更加傾向于文言小說,而非在彼時占據(jù)主流的白話小說。
相比之下,《海外奇譚》篇章標題的翻譯則明顯借鑒了明清時期最為流行的章回小說。由簡而繁、由短變長是小說文學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日趨復雜的劇情勢必意味著小說篇幅的逐漸拉長,繼續(xù)沿用古文那種不分段落、一氣呵成的結(jié)構(gòu)會讓閱讀變得越發(fā)困難,于是,將一部小說“分回標目”可謂是應運而生。白話小說的標題一開始長短不一,后來逐漸增加到七八字甚至更多,在結(jié)構(gòu)上則趨于整齊化,往往字數(shù)統(tǒng)一、對仗工整。這種安排從視覺上更加美觀,令人賞心悅目,從聽覺上亦能帶來閱讀的韻律感。整齊化的標題至明清時期愈加普及,成為章回小說的標準配置。
《海外奇譚》共收錄10則故事,每兩個故事的標題前后對仗,這顯然是明清章回小說的標準套路。以《紅樓夢》為例,第一、五、十九回分別為“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均為八字對偶聯(lián)句;再如,《儒林外史》第一、二、六回的標題分別為“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鄉(xiāng)紳發(fā)病鬧船家 寡婦含冤控大伯”,均為七八字對偶聯(lián)句?!逗M馄孀T》精心編撰的五組對偶標題,基本上將莎劇原作的異域風情完全消解,那工整的對仗、優(yōu)美的文辭、漢化的人名,猶如將讀者置入10幅明清時期的生活圖景,讓缺乏跨文化交流經(jīng)驗或者對西方文明仍抱有敵意的晚清讀者,不至于在心理上遭受太多異文化的沖擊。
《海外奇譚》和《吟邊燕語》首版之時,“新文化”運動尚未拉開帷幕。文言文在當時仍舊是官方的書面語言,甚至一度出現(xiàn)“回光返照”式的勃興。雖然《奇譚》和《燕語》的譯文都采用“淺近文言”,兩位譯者在行文上卻展現(xiàn)出對文言和白話的不同偏好,在復音詞與單音詞、文言虛詞和文言實詞方面都有具體體現(xiàn)。
白話與文言相比有兩大顯著特點,可稱之為“一増一減”——復音詞的大量增加和語氣助詞的顯著減少。我們先說“一增”。眾所周知,文言文以簡潔精練著稱,多用單音詞、極少復音詞,而白話文則偏好兩字以上的復音詞。由此至少帶來兩點變化。一是文章體量的增加。復音詞的大量采用必然導致行文冗長,篇幅提升。二是文章節(jié)奏和韻律的變化。復音詞的廣泛引入,改變了白話文的語體風格,使白話文的語言節(jié)奏較之于古文變得更為平緩、順滑。仍以《威尼斯商人》為例,稍加閱讀,不難體會兩段譯文在語感上的些微不同:
宰路者猶太人,遷于意大利維利斯城家焉。宰家雄于財,素以徴息奢博為業(yè)。性慳吝兇險,有借其債,必刻剝以償利息,人咸嫉之。同邑有燕敦里者,惡之尤甚。燕本業(yè)商,家資素裕。為人寬宏大量,好結(jié)納,輕施予,有任俠仗義風。見人貧困,輒揮金相贈,所為恒與宰路背,致宰路不能盡飽其貪,心常惡之。久之二姓雖居同里,兩不相能,幾有不能并立之勢。燕氏見宰,必責以重斂利息之罪。宰雖時窮于口,心常不甘,而懷恨報怨之心益固。(5)孟昭連統(tǒng)計了“之乎者也”四個常用的文言虛詞在唐宋傳奇作品中的使用情況。結(jié)果顯示,宋傳奇的虛詞使用頻率遠低于唐傳奇。譬如在《鶯鶯傳》《任氏傳》等唐傳奇中,四個虛詞的數(shù)量占全文字數(shù)的比例在60‰~78‰,而在宋代的《李師師外傳》《綠珠傳》等傳奇中,這一比例下降到30‰~40‰,表明宋傳奇的文言程度顯著降低而白話程度則明顯上升。參見孟昭連《白話小說生成史》第278頁。(摘自《海外奇譚·燕敦里借債約割肉》)
歇洛克者,猶太碩腹賈也。恒用母金取子,以居積得橐金無數(shù)。然如期要索,未嘗假借,人多恨之。仇家曰安東尼,羅馬人也,與歇同客于微臬司。其人忼俠好友,有通緩急者,必釋子金勿問。歇洛克以為相形以敗其業(yè),憎之次骨。安東尼見輒肆詈,歇洛克靜默弗較,至引以為恨。(6)孟昭連統(tǒng)計了“之乎者也”四個常用的文言虛詞在唐宋傳奇作品中的使用情況。結(jié)果顯示,宋傳奇的虛詞使用頻率遠低于唐傳奇。譬如在《鶯鶯傳》《任氏傳》等唐傳奇中,四個虛詞的數(shù)量占全文字數(shù)的比例在60‰~78‰,而在宋代的《李師師外傳》《綠珠傳》等傳奇中,這一比例下降到30‰~40‰,表明宋傳奇的文言程度顯著降低而白話程度則明顯上升。參見孟昭連《白話小說生成史》第278頁。(摘自《吟邊燕語·肉券》)
對照之下,兩段譯文在語言風格上表現(xiàn)出如下分歧。首先,《燕敦里》一文大量采用了偶數(shù)字結(jié)構(gòu),包括雙字的“宰路”“刻剝”“利息”“結(jié)納”“施予”等,以及四字的“徴息奢博”“慳吝兇險”“寬宏大量”“揮金相贈”等,譯文整體上讀之較為平順。而《肉券》的行文更加簡練,包含許多奇數(shù)字結(jié)構(gòu),比如“歇洛克”“碩腹賈”“得”“然”“通緩急”等,這樣的文字安排令譯文在朗讀時有緊湊、急促之感,不同于《燕敦里》那種較為平緩的語氣。
其次,《燕敦里》一文的篇幅顯著高于《肉券》。上述兩段譯文從內(nèi)容上說,均對原文做出較為完整的呈現(xiàn)。經(jīng)統(tǒng)計,《肉券》共用124字,而《燕敦里》則譯出197字,增幅近60%。這一比例與兩篇譯文的總字數(shù)之差相近(后者全文的字數(shù)比前者多出76%)。兩篇譯文字數(shù)的差異固然與譯者歸并、刪減原文的程度有關,同樣要注意到,大量使用復音詞無疑也是《燕敦里》譯文字數(shù)增加的重要原因??偠灾瑥膹鸵粼~的廣泛使用來看,《海外奇譚》要比林紓的《吟邊燕語》更加接近于白話文乃至現(xiàn)代漢語的語言習慣。
再來說“一減”。“之乎者也”等虛字是文言文的重要語言標志。蘇聯(lián)語言學家雅洪托夫曾以虛字數(shù)量的多少來判定唐宋文體的文白程度,(7)孟昭連統(tǒng)計了“之乎者也”四個常用的文言虛詞在唐宋傳奇作品中的使用情況。結(jié)果顯示,宋傳奇的虛詞使用頻率遠低于唐傳奇。譬如在《鶯鶯傳》《任氏傳》等唐傳奇中,四個虛詞的數(shù)量占全文字數(shù)的比例在60‰~78‰,而在宋代的《李師師外傳》《綠珠傳》等傳奇中,這一比例下降到30‰~40‰,表明宋傳奇的文言程度顯著降低而白話程度則明顯上升。參見孟昭連《白話小說生成史》第278頁。若虛字數(shù)量占全文字數(shù)比重較小,則表明文章的文言化程度較低。(8)孟昭連統(tǒng)計了“之乎者也”四個常用的文言虛詞在唐宋傳奇作品中的使用情況。結(jié)果顯示,宋傳奇的虛詞使用頻率遠低于唐傳奇。譬如在《鶯鶯傳》《任氏傳》等唐傳奇中,四個虛詞的數(shù)量占全文字數(shù)的比例在60‰~78‰,而在宋代的《李師師外傳》《綠珠傳》等傳奇中,這一比例下降到30‰~40‰,表明宋傳奇的文言程度顯著降低而白話程度則明顯上升。參見孟昭連《白話小說生成史》第278頁。根據(jù)這一方法,筆者以《威尼斯商人》一文為例,就兩篇譯文部分文言虛詞的使用情況做一統(tǒng)計。結(jié)果顯示,盡管同屬“淺近文言”之作,《吟邊燕語》和《海外奇譚》在標志性虛詞的使用上,依舊體現(xiàn)出不同的審美追求,進而塑造了差異化的譯文形象。
表1 《肉券》和《燕敦里》中虛詞使用統(tǒng)計
從總數(shù)來看,《肉券》共計使用159個納入統(tǒng)計的虛字,占全文總字數(shù)的5.18%,而《燕敦里》這一比例則為6.23%,乍一看,似乎后者比前者的文言程度更深。其實不然。這是因為《燕敦里》一文大量使用了白話文中同樣常用的“之”字。 “之”字主要用于代詞,這個字在白話文甚至現(xiàn)代漢語中也很常見,屬于白話中保留的文言成分,有利于豐富白話文的語匯、提升其表現(xiàn)力。我們注意到,《燕敦里》使用“之”字多達190次,占到納入統(tǒng)計的全部虛詞的近六成。相比而言,《肉券》一文僅使用44個“之”字,占全部虛詞的27.7%,這似乎表明林紓在詞匯的調(diào)派和使用方面更加注重均衡。那么,《燕敦里》譯文中數(shù)量“超標”的“之”字究竟緣何而來?其實,這與晚清時期小說文體的演變密切相關。
在晚清時期,域外小說翻譯的流行催生出新的“翻譯文體”。讀者一開始對翻譯文體感到別扭,后來逐漸接受,竟至于耳濡目染地開始模仿?!白g文體”參與重塑白話文乃至現(xiàn)代漢語的面貌,已是學界公認的事實。而在當時,“譯文腔”模仿的主要對象,不是歐美語言的句式,恰恰是對現(xiàn)代漢語影響頗深的“日文習氣”?!叭瘴那弧钡囊粋€重要特征,就是把日文中的格助詞“の”直接譯為“之”,用“之”字聯(lián)結(jié)修飾語和中心語,進而造成“之”字“滿紙飛”的情況。(9)孟昭連統(tǒng)計了“之乎者也”四個常用的文言虛詞在唐宋傳奇作品中的使用情況。結(jié)果顯示,宋傳奇的虛詞使用頻率遠低于唐傳奇。譬如在《鶯鶯傳》《任氏傳》等唐傳奇中,四個虛詞的數(shù)量占全文字數(shù)的比例在60‰~78‰,而在宋代的《李師師外傳》《綠珠傳》等傳奇中,這一比例下降到30‰~40‰,表明宋傳奇的文言程度顯著降低而白話程度則明顯上升。參見孟昭連《白話小說生成史》第278頁。這或許正是《燕敦里》濫用“之”字的重要原因,也是《海外奇譚》的譯文更加偏向于現(xiàn)代白話的另一重要證據(jù)。
為了更準確地衡量兩篇文章的文言化程度,我們排除“之”字,而選擇“乎”“也”“焉”“矣”“耶”“耳”等句末的語氣助詞來做比對。這是因為,在句尾添加語氣助詞這種用法,僅見于文言文中,在白話文和現(xiàn)代漢語中幾乎完全消失。因此,這些語氣助詞的使用數(shù)量更能反映文章的文言化程度。經(jīng)統(tǒng)計,以上6個助詞在《肉券》中總計使用56次,占全文總字數(shù)的1.83%,而《燕敦里》則使用60次,占總字數(shù)的1.11%,后者的比例確實低于前者,表明《燕敦里》一文的文言化程度較低,而白話程度是相對較高的。至于“其”字和“者”字,不太容易判斷它們和譯文語體的直接關系,故而不予單獨考慮。總之,受到譯文腔的影響,《燕敦里》的譯文大量使用“之”字,同時限制使用常見于文言文中的句末語氣助詞。這都表明,《燕敦里》的文言程度總體偏低,而白話程度相對更高。相比之下,《肉券》的譯文剛好反其道而行之。
除了虛詞,兩篇譯文在實詞的選擇方面也展現(xiàn)出迥異的品味?!堆喽乩铩返挠迷~更加日常、口語化,冷僻詞較少。而《肉券》則明顯偏好“復古”的措辭,如“碩腹賈”“橐金”“客”“弗”“忼俠”“次骨”“肆詈”等,大量使用一些日常用語中極少見的詞匯,應當視為對文言文的某種堅守和執(zhí)著。值得注意的是,實詞中的人名、地名、稱謂等專有名詞的翻譯,往往能直觀地展現(xiàn)出譯者的某些翻譯觀?!逗M馄孀T》在人名的翻譯上繼續(xù)選擇“歸化”,將外國人名全部改譯為中式姓名,如安東尼奧譯為“燕敦里”,巴薩尼奧譯為“白三里”,夏洛克譯為“宰路”,鮑西婭譯為“波奢”等。再如其他劇中的“韓利德”“李安德”“武厲維”“畢楚里”等,均為二字至三字的中式姓名。筆者瀏覽了全部10篇譯文,沒有出現(xiàn)超過三字的譯名。這就使得譯文的語感和意境更加貼近白話小說。反而是循規(guī)蹈矩的林紓在翻譯人名時,往往選擇“異化”的策略?!锻崴股倘恕芬粍≈兴膫€人物分別音譯為“安東尼”“巴散奴”“歇洛克”“鮑梯霞”,剛好均為三字。但在其他劇中則出現(xiàn)了“白鐵司答”(《馴悍》人物名)、“克來密司”(《蠱征》爵士稱謂)等超過三字的純粹音譯。
此外,林紓在翻譯專有名詞時,常常選擇一些帶有貶義或者引發(fā)負面聯(lián)想的字眼,如“奴”“母”“倭”“老”等,組成一些在今天看來頗為不雅的詞匯,例如“巴散奴”“伊母勤”“特老米倭”“冰蛤”等。從譯序來看,林紓對待西方文化的態(tài)度隱約透露一種既抗拒、又歆羨的無奈。加之,彼時的反洋教運動在民間掀起短暫的排外情緒,林紓選擇負面字眼去形容西人之舉,很可能是有意為之,不由得令人感到是針對西方列強的侵華惡行,通過文字長出了一口惡氣。這種情況在《海外奇譚》的譯文中是不存在的,《奇譚》的專有名詞大多選用中性偏褒義的字眼。這主要是因為《奇譚》采取了高度歸化的翻譯策略,使得譯文基本上建構(gòu)在中式文化的語境之上??偟膩碚f,林紓堅持采用文言程度更高的語體去行文,卻在專有名詞的翻譯上更加“西化”,同時大量采用貶義字眼去調(diào)侃劇中的西洋人物;而《海外奇譚》的淺近文言更加偏向白話,卻選擇了高度歸化的人名翻譯策略。這顯示出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帶來社會文化大變革的前夕,晚清翻譯家的世界觀和翻譯觀當中隱含著深刻的矛盾性和復雜性。
綜上所述,《海外奇譚》和《吟邊燕語》二書在標題的翻譯、行文的遣詞造句上體現(xiàn)出對文言和白話的不同態(tài)度。《海外奇譚》的譯者似乎有意識地向白話靠攏,盡可能減少文言文的語言痕跡。該書的行文算得上標準的“淺近文言”,語言形象較為通俗、活潑,充滿了現(xiàn)代感,今人讀之可謂毫不費力,仿佛是章回小說再現(xiàn)。而《吟邊燕語》的譯者林紓作為古文的堅定維護者,除了音譯的人名和地名不斷提醒著讀者此為翻譯文學外,他的譯文更多地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古文風貌,使得《吟邊燕語》的語言形象更為古樸、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