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 〔馬來西亞〕方肯
半夜,玻璃瓶來敲我門,邀請我和它到馬路上翻滾。
我正寫著報告,向上級解釋為何鱷魚在我們的面包店里偷吃面包。我想破了頭,也想不到鱷魚是怎么潛入店里。當(dāng)時,眼看鱷魚津津有味地吃著剛出爐待涼的面包,我們都舍不得報警,不想破壞它沉溺享受的片刻。
那是我們店里最受歡迎的芝士面包,用的是上等的Parmesan和 Mozzarella芝士,互相融合,再配搭新鮮的百里香,于是鎖住了許多顧客的味覺,每天未上架,店外就大排長龍。然而,鱷魚的出現(xiàn),大大影響了我們的生意。顧客都?xì)饧绷耍瑳]有芝士面包的早晨就好像暴風(fēng)雨強(qiáng)闖的假日。他們恨死那只鱷魚了,沖著鱷魚吆喝、怒罵、揮拳。鱷魚俯臥在剩余的面包殘渣當(dāng)中,像是飽得動不了。
我暫停對面包中含有吸引鱷魚的成分之分析,披了一件鱷魚色的夾克,尾隨玻璃瓶來到馬路上。
翻滾。翻滾。我們一起翻滾。玻璃瓶從四十五度斜坡翻滾;放開憤怒和歡喜,與空氣和聲音一同翻滾。百事鋁罐匆忙趕至,掏空后的身子格外輕巧,未有猶豫就沿著路燈的光翻滾。
我們一起翻滾?;煸跒r青里的石子磨花了我們的皮膚,疼痛帶著快意。我們試著磨光一身因隱忍累積的繭。那些繭隱蔽了思考和感受的能力,我們麻木得像一塊麻痺的木頭,也不知道自己是生物抑或是非生物?,F(xiàn)在全部都要磨掉了。
車燈的光從遠(yuǎn)處照射而來,白亮亮地緊貼在玻璃瓶身上。車輪在馬路上翻滾,但它們并不自由,不自主地撞開了玻璃瓶,本想道歉卻倏地消逝在濃濃夜霧中。
玻璃瓶繼續(xù)翻滾,在寂寥的馬路上清脆地翻滾,撞上溝渠邊的矮圍墻止住。它承受過碰撞,與其他玻璃瓶密封在一個箱子里,與其他杯子在桶里互相推擠,它絲毫無損。玻璃易碎,但它撐得住。它仍想看見每一天的太陽,讓陽光把它變成一個發(fā)光的金色瓶子。
我把鱷魚色夾克擱在紅色郵筒上,像干癟的落葉別在花朵的面上,它無所事事又無處可去的樣子,無可奈何地望著我在馬路上翻滾。我扭動左右的手臂,自郵筒翻滾到五棵菩提樹外的店鋪。一有說不出的心事時,我就繞著這排店屋走。遺失了第一本葉慈的詩集,我繞了兩圈;第一只養(yǎng)的狗阿汪死了,我繞了五圈。相依為命的祖母去世后,我走了三天三夜,最后我在醫(yī)院醒來。我就不曾來到這里。
今夜報告寫不出來,我在這里翻滾。
整排店屋的呼吸像風(fēng)那么輕,于寂靜于荒涼中搖晃,黃斑爬滿它們的臉,黑色的霉因潮濕而來,居留在天花板的角落。我快認(rèn)不得這排店屋。
招租告示符咒般被貼滿在每扇店門上。冰涼而蕭瑟的夜,每張告示在微風(fēng)中如翻飛的蝶翼,隨時將攜著心事啟程,飛離被詛咒的世界。
我的手肘磨出鮮血,血液粘著沙子,我爬起來坐在店外檢查傷口。
被驚醒的門咿呀地打開,縷縷煙團(tuán)從店內(nèi)悠閑地晃出來。一個大嬸叼著短如指頭的煙,俯視坐在地上的我。我望向沒有光的店里,都是煙。疲憊而沉默的煙。掙脫不了束縛的煙。喃喃自語邊吐著破碎的煙。
她們都走出來,看我。她們七八個人,身穿花色連身睡衣,光腳踩著月光鋪滿的走廊,看我。我邀請她們和我一起翻滾,她們同時向我展示空白的臉,便搖著裙擺走回店里。門隨她們關(guān)上了。煙也隨她們留在店里。
干癟的老鼠尸體已在店外等候多時,黏附在暗灰色的柏油路上,似成了一體。我邀請老鼠和我一起翻滾。它發(fā)出低音的回應(yīng)聲,嗚嗚嗚的,四肢開始微微顫動。它使力移動已經(jīng)糜爛而扁平的四肢,虛弱地脫離地面。很慢的,很慢的,接下來是身體,從嘴巴開始,然后是整個頭部,肩膀,肚子,像早晨賴床的姿態(tài)。被壓平太久的軀體,忘了如何振作。老鼠瘦削如紙的身體搖搖晃晃,它呼了一口氣,準(zhǔn)備和我一起翻滾。我要帶它去見見我的朋友玻璃瓶。
老鼠欲翻滾身體,卻被某種力量拉扯而動彈不得。
是尾巴。老鼠的尾巴還依偎在柏油路上,深深地沉睡著。
老鼠回頭瞥了尾巴一眼,深沉的低吟從它喉間散出來。它拱起下半身,致力一拉,尾巴和它徹底分離,遂成兩個再也無關(guān)的個體。
尾巴待在原地,老鼠和我一起離開。
店與店之間傳遞耳語,在我和老鼠離開時的背后。
濕潤的深夜馬路上,我和老鼠一起翻滾。它恍惚記起身體飽滿的時光,蹦跳過陰溝深處,再熟練地推開排水孔的蓋子,敏捷地鉆出來并循著食物氣味,來到它的天堂,稱為廚房。它不如人類的貪婪,它只咬一小口,就滿足地離去了。
一個炎熱的午后,下水道的水都快枯竭,騰騰熱氣從地底冒出來,逼得老鼠爬到地面透氣。一邊趕路一邊專注思考的車輪,無意間把老鼠壓在柏油路上。老鼠來不及痛,自那天就再也沒有起來。風(fēng)吹雨淋,日復(fù)一日,直到我和它相遇。
玻璃瓶已翻滾至路的另一端。原本印在它身上的指紋、污跡、貼紙等,全都已模糊不清。它對外表的殘破已無所畏懼,最恨的是強(qiáng)加在自己身上而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磨花一身,它很快樂。
老鼠和玻璃瓶打個照面,它們便以各種速度翻滾。時快時慢,二拍四,四拍四……我卻不知道那醉漢已經(jīng)坐在一旁,數(shù)著他的惆悵與荒唐往事許久。他拉扯著嗓子,發(fā)出沙啞而消沉的悲泣聲。
醉漢揣起玻璃瓶,向前方拋去。那脆亮的碰擊聲,把今夜變成一地碎粒。玻璃瓶上下斷開兩半,失去翻滾的能力。它已無動靜,是它的結(jié)束,而醉漢是它的宿命。
玻璃瓶初時出現(xiàn)在我們面包店的門外,躺在醉漢的身邊。醉漢還在夢中追逐昨夜的星子。我將玻璃瓶擺放在店里的一角,送了一支橙色的非洲菊在它身體里,給它作伴。它們都需要一點陽光。
每夜,它把非洲菊輕輕地擱在地上,獨自出外翻滾。
鱷魚究竟是先發(fā)現(xiàn)了非洲菊,還是發(fā)現(xiàn)了芝士面包,才來到我們店里呢?
那五尺長的鱷魚不算大,它吃光了芝士面包后,就和玻璃瓶兩兩對望,像是互相傳遞某種密語,關(guān)于遠(yuǎn)久以前的事,或者關(guān)系著未來的天氣和溫度??傊?,就不是現(xiàn)在的事。現(xiàn)在,往往轉(zhuǎn)瞬流逝的急促,根本不值一提。但是,我不知道鱷魚到底看的是非洲菊還是玻璃瓶。
當(dāng)人們看見它身邊都是零零碎碎的芝士面包殘渣時,感覺自己深愛的寶貝被糟蹋了而極度氣憤。人們猛獸般沖進(jìn)店里,先是憤恨地指責(zé)鱷魚,接著厲聲怒吼,終于他們無法控制體內(nèi)爆破的腎上腺素,開始對鱷魚拳打腳踢。
鱷魚皮是無堅不摧的甲胄,任人們攻擊它,也不揮擺粗大的尾巴,僅是沉默地俯臥在地面,仿佛甘于供人們泄憤以作懲罰,沒有掉一滴眼淚。但是,它根本不需要承受這些傷害。芝士面包未經(jīng)過交易前,它們本來并不屬于誰。沒有人有權(quán)力主宰它們的存在和消亡。除了我們——面包店的店員。
鱷魚的忍耐力使人們變本加厲。人們的破壞力勝于暴怒,抑或暴怒摧毀了人們的理智,橫飛在地面的都是鱷魚的血肉。他們鋸開了鱷魚的四肢、尾巴、腹部,不分順序、條理、大小,不在乎鱷魚是受保護(hù)動物,以及鱷魚皮的商業(yè)價值。
人們?yōu)榱诵箲?,已不惜使用各種手段。
直到人們提不起電鋸,累得呼不出一口氣時,他們像失落的游魂一個接一個走出我們的面包店。余下血肉模糊的殘局,便是我們的工作。人們認(rèn)為那是理所當(dāng)然。像本該當(dāng)作他們早餐的芝士面包,像對鱷魚施予的私刑。
鱷魚的血染滿地,被沖刷了幾次才洗凈。那些糜爛的肉碎,被我們分裝成幾包大袋子,由我親自丟入廚余的分類垃圾桶里,當(dāng)作它是昨夜派對吃不完的烤肉或蛋糕,滲著濃稠的紅酒。我假裝血腥味是不存在的。
清理工作耗時一天,面包店休店一天,主管氣煞,要我們解釋吸引鱷魚來到店里的原因,否則明天就別想來上班。
想到這里,我已看不見老鼠翻滾到哪里去了。我那鱷魚色的夾克還掛在郵筒上,微微顫抖著。
凍壞了嗎?鱷魚是冷血動物,它應(yīng)該不怕冷。
我回到房子里,默默關(guān)上門。玻璃瓶不會再來找我了。到底報告該怎么寫呢?我問我鱷魚色的夾克。
你明明是一只鱷魚,如一個戰(zhàn)斗力十足的戰(zhàn)士,然而你卻愿以支離破碎跟身體絕別,今后依附在我區(qū)區(qū)一件單薄的夾克里,也不愿再回到你來自的那條河流。
明天,我還要不要上班?這個問題,我可以思考到天亮。
而天,已被窗外的麻雀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