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西善橋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竹”圖考

文 圖/陳曉寒

“竹林七賢與榮啟期”拼鑲磚畫墓在江蘇地區(qū)已發(fā)現(xiàn)多座，包括南京西善橋南朝墓、丹陽胡橋鶴仙坳南朝墓、丹陽建山金家村南朝墓、丹陽胡橋吳家村南朝墓、南京雨花臺石子岡M5、南京雨花臺鐵心橋小村M1、南京棲霞獅子沖M1 和M2 等墓葬，其中圖像保存最完整的是南京西善橋南朝墓。這些磚畫是研究六朝繪畫史最為直接和可靠的實物資料，自發(fā)現(xiàn)以來就引起考古學者和美術(shù)史學者廣泛的興趣。

南京西善橋南朝墓位于宮山北麓下，南620米為太崗寺遺址。該墓于1960 年4 月被發(fā)現(xiàn)，于1960 年5 月16 日—6 月3 日被發(fā)掘。該墓為長方形磚室券頂墓，墓室長6.85 米，寬3.1 米，高3.45 米。由于該墓被盜掘，墓門坍塌，全部遺物出土時雜亂不堪，其中較完整、可修復的器物53 件，其他無法修復、不辨器形者10 余件。出土器物大致包括瓷器、玉器、滑石器、銅器、鐵器、陶器6 大類。“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位于墓室南、北壁中部，均長2.4 米，高0.8 米，距底0.5米。南、北壁各有4 人，人物身旁都有模印的榜題，南壁壁畫自外而內(nèi)為嵇康、阮籍、山濤、王戎，北壁自外而內(nèi)為向秀、劉靈（伶）、阮咸、榮啟期。每個人物根據(jù)自己的特點分別使用不同的用具，動作、神態(tài)各不相同，每人之間用銀杏、松、柳、槐等樹隔開。

從構(gòu)圖看磚畫中的“一竹”

南京西善橋“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拓片

關(guān)于竹林七賢的“竹林”到底取自何意，學界歷來有爭議。從字面上理解，“竹林”一般解釋為竹子林，但七賢之“竹林”，目前還有佛語說和地名說兩種觀點?！妒勒f新語》云：“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此處應將“竹林”理解為竹子林。南朝梁劉孝標引孫盛《晉陽秋》為之作注：“于時風譽，扇于海內(nèi)，至于今詠之?！憋@然劉孝標默認了《世說新語》的說法。

劉義慶，生于公元403 年，到420年劉宋代晉，已經(jīng)在東晉生活了17 年，而他編撰《世說新語》大概在公元432—444 年間。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宋書》言義慶才詞不多，而招聚文學之士，遠近必至，則諸書或成于眾手，未可知也?！笨梢娋退恪妒勒f新語》一書是劉義慶獨立完成，也很難不參考眾門客之意見。劉義慶在著錄《世說新語》時，盡量做到客觀，例如其收錄的所有人物，都是歷史上確實可考的，然而其中難免也會收錄一些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的內(nèi)容。劉孝標為之作注時，曾有意識地矯正此類弊端，專門取各家史料來補充矯正，常常有不同意劉義慶的地方。劉義慶及其門客和劉孝標，代表了南朝人對于七賢的一般看法。可以說，至遲到東晉末期，南朝人已經(jīng)普遍把“竹林”看做是竹子林。

關(guān)于拼鑲畫像磚的制作方法，并無確切的文字記載，據(jù)南京西善橋南朝墓發(fā)掘者推測，要想用許多的磚組成一幅完整的壁畫，“估計是先在整幅絹上畫好，分段刻成木模，印在磚坯上，再在每塊磚的側(cè)面刻就行次號碼，待磚燒就，依次拼對而成的”。此外，據(jù)葛璐娜在《“竹林七賢和榮啟期圖”—墓葬磚印拼鑲壁畫研究》中指出：南北朝時期的拼鑲磚畫，是壁畫的一種特殊表現(xiàn)形式。拼鑲磚畫突破了一磚一畫的格局，可以表現(xiàn)更為復雜的題材。由于其多磚拼鑲，印模的制作較復雜，看來是由工匠按事先勾勒的粉本，按畫面所需磚數(shù)分割安排，制成印模，再模印到磚坯上，入窯焙燒成磚，最后再依次拼鑲砌于壁面。

佛語說參見陳寅?。骸短諟Y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guān)系》，《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地名說參見程峰：《關(guān)于“竹林七賢”寓居地的思考》，《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 年第5 期。

然而南京西善橋南朝墓的竹林七賢圖里共有10 株植物，卻只有1 棵竹子，甚至還有學者認為這株植物也“非竹”。但是畫面之內(nèi)除了這株植物，其余9 株植物的主干都是彎曲婀娜的，而這株植物非常筆直，明顯與其他植物不同。從此墓考古報告撰寫者，到諸位研究者普遍認為圖中是有一株闊葉竹的，稱之為“一竹”。為何雖名為竹林七賢圖，但只畫了一棵竹子？這里試從畫家構(gòu)圖的角度來闡釋此問題。

兩面壁畫中的植物均表現(xiàn)為在同一根上長出兩個幾乎等粗的主干，且相互對稱。其又可具體分成兩類：第一類是畫面邊緣的4 棵銀杏樹，主干上長出的枝葉都是向畫面內(nèi)側(cè)傾倒，且比較繁茂；而往畫面外延伸的枝葉則很短。

第二類是處在畫面中間的6 株植物，主干上的枝葉總是左枝向右倒、右枝往左傾，相互交錯。純粹從構(gòu)圖的功能來說，這6 棵樹都具有兩方面作用。其一，每棵樹作為一個整體，“各人之間以樹木分隔，成各自獨立的畫面”，不會相互干擾，猶如蒙太奇一樣的手法。其二，每一株植物都是一本二干，即一個樹根上總是長出兩個近乎等粗的主干，主干之上又引出下垂的枝葉，這些枝干具有視覺上的引導作用。這6 株植物在交叉錯落間將相鄰的兩個獨立繪畫單元聯(lián)系了起來。這類構(gòu)圖手法非常高明，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形容：“率皆附以樹石，映帶其地。列植之狀，則若伸臂布指”，樹枝如同人的手一樣，左右招搖，把畫面兩側(cè)的人物聯(lián)系起來。

但是，仔細觀察處于畫面中間的這6 株植物，只有那棵竹子沒有達到藝術(shù)上的設想。孫機先生在《中國墨竹》中敏銳地指出：“畫面上的‘竹’，一本二干，駢如連理，葉子不僅寬大，且具缺刻，樹冠又呈圓形?！睘榱讼衿渌麕字曛参锬菢訉崿F(xiàn)視覺上的引導，畫家煞費苦心地模仿柳樹的形態(tài)，無中生有地在一個根上畫了兩個主干，以求得分叉的視覺效果?？上屡c愿違，為了遵循竹子枝干筆直的客觀事實，這兩個主干難以像別的植物那樣枝葉交錯。

南壁左右兩側(cè)杏樹

起獨立作用的植物

起連接作用的植物

磚畫中的竹

既然竹子與整個畫面如此格格不入，為何還要畫一棵竹子呢？我們認為還是與構(gòu)圖有關(guān)。盡管榮啟期精神氣質(zhì)上與七賢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其畢竟是竹林之外的人。而這棵藝術(shù)上不討巧的竹子恰恰出現(xiàn)在阮咸與榮啟期之間，很難說是畫家的隨機行為。最有可能的是畫家在迫于對稱增加了榮啟期這個人物之后出于點題的需要無奈又增加了這棵竹子，但是畫家在主觀上是萬分不情愿的。

磚畫中的竹子應為“麻竹”

前述論證均建立在畫家本不打算畫竹子的基礎上，只是出于點題的需要，畫了一株闊葉竹。那么，為何不在構(gòu)圖之始都畫成竹子呢？這就要從竹子作為一種繪畫題材在當時并不怎么流行這個現(xiàn)象談起。李仲元先生在《論竹主題畫的源流》中指出：“畫史著作記述繪畫的發(fā)展和畫家傳記中，凡有論及畫竹的都不超于唐代?！睏钚?、楊春暉在《敦煌壁畫中的竹畫》中枚舉南北朝之間涉及竹題材的繪畫實例不過5 例，除去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之外，其余4 例都是北朝敦煌壁畫。孫機先生評價：“這時畫竹尚處在起步階段，上述壁畫還畫得相當稚拙?！毕喾矗谶@幅磚畫之前，柳樹、松樹被描繪甚多，畫家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比較豐富。

柳樹對比圖左圖為北京故宮博物院藏顧愷之《洛神賦圖》（宋?。┲械牧鴺?；右圖為南京西善橋“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中的柳樹

現(xiàn)代麻竹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洛神賦圖》摹本的底本年代雖有爭議，但大抵不出南朝，因此可以作為研究南朝繪畫的重要參考資料。它是根據(jù)曹植的《洛神賦》進行創(chuàng)作的，曹植文中提到“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游女”，這非常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竹子，可是畫家并沒有創(chuàng)作竹子。而文中另外提到的“蘅、芝田、玄芝、秋菊、芙蕖”等植物，畫家也沒有表現(xiàn)。但是文中沒有提到的“柳樹”，畫家一口氣畫了20 棵。可見畫家在創(chuàng)作繪畫時并不會完全按照實際需要，有時候也會量入為出，根據(jù)自身的繪畫素養(yǎng)來安排畫面。

如果要考察一個時代畫家鐘愛的題材，最好的方法是總結(jié)其作品。六朝畫作傳世品非常稀少，但我們可以通過文學作品來考察。曹魏王粲、繁欽、應玚、曹丕等都創(chuàng)作了《柳賦》。南京大學文學院程章燦教授在《“樹”立的六朝：柳與一個經(jīng)典文學意象的形成》中總結(jié)：“柳樹是一個非常突出的意象，從陶淵明的五柳先生、桓溫的攀條折柳，到張緒的如柳風姿，都在中國文化歷史上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除了陶淵明之外，六朝文學尤其是詩賦創(chuàng)作中，不乏詠柳的篇章?！碑嫾姨幵谶@樣一個環(huán)境中，自然會愛柳、畫柳成習，以至于需要畫別的植物的時候，也下意識地用擅長的題材加以取代，只是發(fā)生的時間略滯后于愛柳之文學。

同樣，竹子作為吟詠的對象，漢賦中僅有1 篇班固的《竹扇賦》，兩晉也只有5 篇關(guān)于竹子的文學作品，但齊梁之間有4 篇。文學創(chuàng)作數(shù)量的激增，說明當時人們開始重視和喜歡竹子，這也與王子猷有“何可一日無此君”的歷史記載相對應。但在繪畫上表現(xiàn)得有些滯后，所以竹畫在當時并不特別興盛，直至唐代創(chuàng)作才豐富起來。

西善橋南朝墓發(fā)掘報告描述畫內(nèi)的竹子為：“阮咸之傍，為闊葉竹一株，直桿有節(jié)，然后為榮啟期。”另外兩篇出土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的墓葬發(fā)掘報告（南京博物院：《江蘇丹陽胡橋南朝大墓及其磚刻壁畫》，《文物》1974 年第2 期；南京博物院：《江蘇丹陽縣胡橋、建山兩座南朝墓》，《文物》1980 年第2 期）和《試談“竹林七賢及榮啟期”磚印壁畫問題》均沿用了“闊葉竹”的說法，以致后來的學者多按照這個說法，認為這是闊葉竹。“闊葉竹”并非正式的植物學名稱，而是報告編寫者根據(jù)圖像形態(tài)特征提出的籠統(tǒng)稱謂，具體是什么品種則懸而未解。

元代李衎《竹譜詳錄》認為畫竹要注意竿、節(jié)、枝、葉四端，歷來被奉為經(jīng)典，作為觀察竹畫的元素也是非常可取的。磚畫中的竹，竹竿筆直，竹節(jié)不是很明顯，對比磚畫內(nèi)其他的樹干，這些應該不是年代久遠磚畫殘褪所致，而是畫家本來就沒有著力表現(xiàn)。竹枝到半人高的地方才開始有，有12 主枝，每一個主枝上又有4—7 個側(cè)枝。葉子呈扇形，大多葉柄在上而竹葉下墜，葉脈不明顯。

南朝戴凱之《竹譜》云：“厥族之中，蘇麻特奇，修干平節(jié)，大葉繁枝，凌群獨秀，蓊茸紛披?！碧K麻即蘇麻竹，也叫麻竹，戴凱之的描述與今日麻竹的形狀十分符合，可能是同一物種?！吨袊参镏尽酚涊d“麻竹”：“竿高20—25 米，直徑15—30 厘米……竿分枝習性高，每節(jié)分多枝，主枝常單一……葉片長橢圓狀披針形……基部圓，先端漸尖而成小尖頭?！?麻竹高達20 多米，而杏樹一般高5—12 米，垂柳則高12—18 米，麻竹確實可以稱得上是“凌群獨秀”。

磚畫上竹子的最大特征就是竹葉巨大而繁密，與平常的樹木相似，又與竹葉稀疏的印象大相徑庭，蘇麻竹“大葉繁枝”，基本符合磚畫上的特征。因此，可初步斷定磚畫中所畫的就是麻竹。

需要注意的是“修干平節(jié)”這段描述，凸出于主干的竹節(jié)是竹子最為明顯的特征之一，不知道為何會被戴凱之視為平節(jié)？大概麻竹的竹筍實用價值比較高，所以很多時候不等長成高大凸出的竹節(jié)就已被砍伐，所以會被戴凱之視為平節(jié)。磚畫的創(chuàng)作者非常寫實地將《竹譜》的形容呈現(xiàn)在出來，可以觀察到磚畫上主干的竹節(jié)都是輕微短橫，且沒有超出主干的范圍。因此，可進一步斷定，磚畫中的竹是依據(jù)《竹譜》中對“麻竹”的描述而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作者本身應該沒有見過麻竹。

依據(jù)前文推斷，畫家是為了點題才臨時畫了一棵竹子，竹畫可能是畫家所處時代不常見的題材，其本可以按照當時南京周圍的竹子加以描摹，然而由于整幅畫的畫風已定（畫中的植物均要求樹葉繁密，“映帶其地”），南京地區(qū)的竹子枝葉比較稀疏，并不符合要求。于是，匆忙之間，創(chuàng)作者找來戴凱之的《竹譜》加以翻閱，根據(jù)文字描述“大葉繁枝”“蓊茸紛披”選定麻竹來適應全局的畫風。麻竹多分布在熱帶地區(qū)，畫家沒有見過，只能根據(jù)《竹譜》“修干平節(jié)”的描述畫出麻竹。

又《竹譜》注云：“蘇麻竹長數(shù)丈，大者尺余圍，概節(jié)多枝，叢生四枝，葉大如履，竹中可愛者也，此五嶺左右遍有之?！薄赌戏讲菽緺睢份d：“思摩竹，如竹木，而筍生其節(jié)。筍既成竹，春而筍復生節(jié)焉。交、廣所在有之?！边@與今天對于麻竹的理解是基本一致的?！吨袊参镏尽份d麻竹：“主要分布福建、臺灣、廣東、廣西、貴州、云南和四川省?！睋?jù)芶萃華在《戴凱之<竹譜>探析》中考證，戴凱之亦名戴凱，劉宋之時武昌人。他一生主要活動在長江中下游以南地區(qū)，而以江州、彭蠡以南，南嶺以北為主，所以他親眼見過麻竹是情理之中的。

南京西善橋南朝壁畫墓的年代向來都有爭議，即使以最大的時間段來看。戴凱之雖然主要生活在劉宋時期，但據(jù)芶萃華推測，他的《竹譜》要到南齊才成書。所以墓葬的年代也不會早于南齊，目前所知年代確定的丹陽的三座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墓葬年代都是蕭齊，正好也在這個年代范圍之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