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曾若暉 文
孫志健 譯
建筑與物體絕不會存在于真空之中,這里的“真空”不僅是一種社會、文化和歷史的真空,也指本文所要探討的空氣層面的真空??諝鈽嫵闪说厍蛏希ú徽撌侨祟愡€是非人類的)所有物體的周邊環(huán)境,但由于其不可見性,空氣在設計、建筑與城市歷史領域中幾乎不會作為史料被分析和關注,理論研究顯然是不足的。此外,空氣是無形的,所以也被(錯誤地)認為是非物質的,因此它也理所當然地被認為與設計、建筑和城市歷史學者關注的物質性議題風馬牛不相及。
近期在人文與社會科學中關于“氣氛轉變”(atmospheric turn)①的學術研究開始賦予空氣更多的“可見性”和關注。此外,它也表明歷史上種種出于公共衛(wèi)生及其他社會、經(jīng)濟和政治意圖的試圖調節(jié)、改變甚至控制空氣的嘗試,都會產(chǎn)生建成環(huán)境層面的影響。然而這些研究所關注的往往是更宏大的基礎設施和城市尺度——盡管空氣也塑造著更小尺度的建筑和物體。本文試圖將關注點轉向空氣在更細微且私密的尺度上的物質影響,通過探究新加坡公共住房(以下簡稱“組屋”,新加坡所有公共住宅一般均稱為“組屋”)中空調系統(tǒng)的引入對一系列事物產(chǎn)生的影響——從建筑尺度到建筑構件再到室內設計的物體(包括家具與燈具)。雖然這些事物挑戰(zhàn)了學科邊界以及其他研究聚焦范圍的差異,但它們通過自身及其所環(huán)繞的物體之間的空氣流通和熱能交換使彼此相連。
除了人文社科中關于空氣與氛圍的研究,本文也希望對空調研究做出更具體的貢獻:從20 世紀初至今有關“空調”的文獻幾乎都集中在與能源效率、熱舒適和降溫功效等議題相關的技術討論與實驗,但其中也有一些與空調相關的建筑史領域的重要論述,例如雷納·班納姆(Reyner Banham)的《環(huán)境調控的建筑》(The Architecture of the Well-Tempered Environment)和約瑟夫·希瑞(Joseph Siry)的《現(xiàn)代美國建筑中的空調1890—1970》(Air-Conditioning in Modern American Architecture 1890-1970),雖然班納姆聲稱他所關注的是普遍性的案例,但他對建筑學中機械化環(huán)境控制的歷史的闡釋仍是將筆墨集中于“真正的大師與革新者”,即參與其中的建筑師、工程師與發(fā)明家。無獨有偶,希瑞的書同樣深入分析了一些堪稱典范的北美現(xiàn)代主義建筑作品中的空調,其中也包括世界公認的建筑大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密斯·凡·德·羅和路易斯·康等人的作品,希瑞重點關注的是機械工程師與建筑師如何進行協(xié)同合作,將機械系統(tǒng)融入建筑表現(xiàn)之中。
本文在許多方面與班納姆和希瑞的研究有所差異。其一,本文考察了新加坡的空調與建成環(huán)境的近代歷史,這本身便處于上述研究所關注且熟知的北美與歐洲的地理環(huán)境之外。眾所周知,最早的空調系統(tǒng)是在19 與20 世紀之交的北美由一些前沿的機械工程師進行裝配的——包括阿爾弗雷德·沃爾夫(Alfred Wolff)、斯圖爾特·克萊默(Stuart W. Cramer)以及最著名的威利斯·開利(Willis Carrier)等——它們更多是服務于工廠的“工業(yè)性空氣調節(jié)”而非人體的“舒適降溫”。此后空調逐漸應用于舒適降溫,這項技術很快在全球傳播,包括新加坡——從最早的美國到日本的制造商,緊接著是中國與印度的公司。由于此類議題的研究出版物較少,北美和歐洲以外的地區(qū)的空調的歷史鮮少為人所知,本文或可被視作略微填補這一空缺的初步嘗試。
其二,本文不再關注班納姆和希瑞的書中所討論的由著名建筑師或工程師創(chuàng)作的煊赫當時的典范性建筑作品,而是更日常且平凡的建筑,它們主要由新加坡組屋的官方機構人員在統(tǒng)一組織下進行設計并管理,而不再是頗具知名度的個人建筑大師。
其三,本文拋卻了以革新為中心的技術史的觀法,轉而探究大衛(wèi)·埃杰頓(David Edgerton)所謂的“基于使用的歷史”(use-based history)。筆者不認為技術會以一成不變的轉移方式從西方傳播到世界其他地區(qū),與此相反,筆者贊同埃杰頓對“使用的變革能力”的理解,它能將“西方的”技術轉化為脫離它所誕生的時空的獨樹一幟的“克里奧爾(creole)②的技術”。
其四,班納姆和希瑞都主要考察了辦公樓、酒店、實驗室、工廠和購物中心等商業(yè)建筑中設置的中央空調系統(tǒng),本文則聚焦于居住建筑,即組屋。與由機械工程師定制并與建筑師協(xié)作將其融入建筑的中央空調系統(tǒng)不同,筆者研究的組屋并不存在作為“設備”被預先安裝在固定位置的空調系統(tǒng),其實它的設計初衷是在沒有空調的情況下依然保證舒適。此后,居民們開始購買窗式空調機和分體式空調機并將它們作為“電器”置入組屋。因此,本文研究的這些由非專業(yè)人士在組屋中購買并安裝的去中心化的空調電器,與那些由專業(yè)人士在商業(yè)建筑中安裝的中央空調系統(tǒng)形成了鮮明對比。正如歷史學家蓋爾·庫珀(Gail Cooper)在她關于美國的空調、熱舒適和健康的歷史研究③中指出:“去中心化”并不意味著空調電器沒有自身的組織結構,它們會不斷被空調產(chǎn)業(yè)和政府監(jiān)管機構及其規(guī)范所塑造。與此同時,正如伊麗莎白·肖夫(Elizabeth Shove)在其著作《舒適,潔凈與便利》(Comfort,Cleanliness and Convenience)中指出,空調電器及其標準也會隨著降溫制冷等能源服務的隱性消費等日常實踐的變化而共同演化。
簡言之,本文研究了傳播狀態(tài)的(因此與眾不同的)空調的歷史,它從西方這一所謂技術革新的中心地帶流動而出,同時它體現(xiàn)了建筑層面的日常性,與著名建筑師與工程師之外的居民以及有組織的機構人員等產(chǎn)生關聯(lián)。同樣重要的是,本文也試圖理解空調在氛圍與環(huán)境(ambient)等概念意義上的擴散效應。在新加坡的赤道氣候中,空調將室內溫度從28~32 ℃降到18~22 ℃,室內相對濕度也從70%~90%降至30%~50%,正是仿效了各種國際標準。正如社會學家伊麗莎白·肖夫及其團隊所言,空調“重塑了熱交換的模式”,不僅影響身體的感知與舒適,也影響著身體、空氣與物體之間的熱交換與能量流動,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熱物質文化,而這種文化(雖然是不均衡地)影響了環(huán)境中一系列不同尺度的事物,這些尺度橫跨建筑與室內,包括建筑布局、建筑構件、家具陳設甚至燈光照明。本文將追溯1960—2000年間新加坡組屋的本土熱物質文化的形成過程及其發(fā)展。
眾所周知,被政治評論家和城市研究學者們稱為“空調國度”的新加坡高度依賴空調系統(tǒng)來保證人們的舒適和高效,新加坡無處不在的空調也與其背后的技術、政治、社會、經(jīng)濟需求有密不可分的交纏。然而,新加坡的空調使用是近代才有且分布并不均衡:購物中心、辦公樓、酒店等商業(yè)建筑從1970 年代就已大量安裝中央空調系統(tǒng),但空調在居住建筑尤其是近80%新加坡人棲居的組屋中的普及則是更緩慢的過程。后獨立時期的組屋項目始于1960 年,即新加坡成立自治政府的后一年,但過了足足30 余年,直到1990 年代超過20%的組屋家庭才開始擁有空調。
盡管存在潛在的社會、經(jīng)濟和政治差異,新加坡的這些商業(yè)建筑引入中央空調系統(tǒng)所引發(fā)的建筑和其他物質文化層面的變化與世界其他地區(qū)別無二致,就建筑類型而言,極具氣密性、樓層平面頗有縱深、被玻璃幕墻包裹的辦公塔樓在新加坡的出現(xiàn),顯然是參照了西方建筑的先例。與此相比,組屋的演變則顯得不甚直白。
新加坡獲得自治地位次年(即1960 年),公共住房機構“建屋發(fā)展局”(Housing &Development Board,簡稱HDB)④成立,之后多年來一直是全國最大的開發(fā)者,約占新加坡全國總建設投資的1/3 至1/2。
建屋發(fā)展局作為一個體量龐大的開發(fā)者和建設者,直到1970 年代末都遵循著總建筑師劉太格(LIU Thai Ker)提出的實用主義政策:在既定的成本、標準化規(guī)范與土地優(yōu)化利用的基礎上,獲取最大化的樓面面積。它重點關注基于標準化戶型的低成本住房建造,以改善新加坡殖民時期隨處可見的貧民窟與違建棚戶區(qū)的生活水平。在組屋項目中,居民的“舒適與便利”是規(guī)劃與設計的兩個首要考量因素。由于受到20 世紀中葉的氣候設計話語的影響,組屋在規(guī)劃與設計中也提供了被動式降溫策略以保障居民的舒適。早期的板式住宅⑤是有特定方向的,長邊朝向北側或南側以減少日光的直接照射(圖1),此外,走廊往往布置在每棟組屋的外部,進一步遮蔽陽光。組屋的規(guī)劃布局也促進了對流通風,各種小尺度建筑元素——百葉窗、裝有百葉窗板的木門以及門上方的通風孔,也被整合到室內設計中來進一步確??諝饬魍?。
圖1: 某座板式住宅的組屋的走廊場景——走廊同時也為組屋單位室內遮陽,從走廊可以看到房間的百葉窗以及外部的一棟與之相似的板式住宅
劉太格希望組屋居民通過裝修與風扇和冰箱等電器對被動式設計的建筑元素進行補充,“增強居住的便利與舒適”。頻繁出現(xiàn)在《我們的家》(一本由建屋發(fā)展局在1972—1989 年間發(fā)行并免費派發(fā)給所有組屋家庭的月刊雜志)上的“兜售清涼舒適的許諾”的風扇與冰箱廣告,說明這種通過電器來強化舒適度的消費主義觀念已受到廣泛提倡。1981 年的組屋家庭調研也顯示94.9%的家庭擁有冰箱,而85.2%擁有電風扇,更是證明了這些電器的盛行。
然而建屋發(fā)展局顯然不提倡空調這種家用電器,主要有兩個原因:早期組屋的電力設施無法承擔空調運行所需的龐大電力負荷,1970 年代的能源危機也意味著節(jié)約能源是國家的當務之急。在1970 年代,任何家庭想要安裝空調都需要向建屋發(fā)展局申請?zhí)卦S,往往只有出于醫(yī)學需要才能得到批準。即使獲得批準,每棟組屋也只能安裝一臺空調,功率也被限定在1 馬力或746 瓦特。此外,每次安裝要征收一筆不予退還的150 新幣安裝費,即便如此,小戶型的一房式和兩房式⑥也不允許安裝空調,所以極少數(shù)組屋家庭擁有空調也就不足為奇了。1972 年的數(shù)量可以忽略不計,甚至在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中都未被羅列;直到1981 年,安裝空調的組屋數(shù)量占3.2%,其中大多是四房式和五房式(通常指三室兩廳)等大戶型,彼時的規(guī)范與1970 年代幾乎相同,除了建屋發(fā)展局發(fā)布的指南中增加了一條:空調機“必須安裝在建屋發(fā)展局提供的空調開口的位置”。
這個尺寸約為900mm×600mm(3 英尺×2英尺)的空調開口往往設置在主臥的窗戶下方,而1 馬力的限制以及開口的設計是為窗式空調而準備的,窗式空調在安裝時不會遮擋任何窗戶,而這種容納空調的方式在1978 年以前就已引入,但它被選擇性地運用在五房式等大戶型。直到1980 年代中期,這種意在“為每個組屋單位提供一個空調設備”的空調開口被運用在近一半的新建組屋中,主要是大戶型的四房式、五房式以及更大戶型的組屋。而就在1980 年代中期,建屋發(fā)展局放寬了這項政策,這也導致1987—1988年裝配空調的組屋家庭占比飆升至14.4%,比1981 年增加了4.5 倍。到了1990 年代,擁有空調的組屋家庭數(shù)量持續(xù)上漲:從1992—1993 年的28%上升到1995 年的33.7%,再到2000 年的57.6%。
1990 年代的數(shù)據(jù)也開始將空調機分為兩種類型:窗式空調(window unit)⑦與分體式空調(split unit)。1995 年窗式空調占比25.1%,而分體式僅占8.6%;到了2000 年,它們的比例分別是26.8%和30.8%。短短5 年間,分體式空調的大量普及,也暗含了空調系統(tǒng)對組屋的設計以及室內布局的影響。
戰(zhàn)后時期美國空調市場的大幅擴張離不開一個現(xiàn)實:空調是“作為電器進行售賣的,而非由承包商安裝的設備”,史學家蓋爾·庫珀已闡述過設備(equipment)與電器(appliance)之間的區(qū)別:前者是由工程師與建筑師設計的“一套可操控的理性系統(tǒng)”,而后者是住戶根據(jù)自己的需求(和意愿)挑選的一種“靈活響應式”技術。前者是個性化定制的,并深度融入建筑的機械系統(tǒng);而后者是一種可以靈活置入任何建筑的標準化的現(xiàn)成品。20 世紀中期電器的主要形式就是窗式空調機,它是數(shù)十年來空調不斷小型化的結果——而1936—1956 年間空調機甚至會占據(jù)房間面積的一半以上。小型窗式空調機是非常易于安裝的成套設備,它是一種電器,所以任何住戶都能購買并安裝,可以很輕松地為房間裝配空調。與需要高度集成與大量改造以容納風管和其他相關設備的空調系統(tǒng)安裝不同,空調電器的安裝只需要細微的改變,例如窗式空調機僅僅需要一個通向室外的開口,這種開口可以在任何外墻或(如其名所示的)窗中實現(xiàn)。在1970 年代,窗式空調機也是新加坡組屋中安裝的主要空調類型,但它很快就被分體式空調系統(tǒng)取代了。
分體式空調因其室外的壓縮冷凝機組(裝有壓縮機和冷凝器)與室內的風機盤管機組(釋放冷卻除濕的空氣)之間的分離而得名。分體式空調系統(tǒng)也被稱為無風道分體式系統(tǒng)或多區(qū)域風機盤管系統(tǒng),這些名稱暗示了這套系統(tǒng)相較于窗式空調機和中央空調的各種優(yōu)勢:其一,每個室外冷凝機組都能連接到最多4 個風機盤管機組,即同時完成4 個不同房間的制冷,這些風機盤管機組每套都能單獨進行控制——打開、關閉以及設定不同的溫度與風速;其二,由于一套風機盤管機組中只有蒸發(fā)器、風扇和過濾器,體量很小,不甚顯眼,所以即便是小戶型也能輕松容納;其三,這套系統(tǒng)無需任何風道——制冷劑只在室外冷凝機組與室內風機盤管機組之間流動。與需要占據(jù)大量空間的風道(一般在吊頂中)的中央空調系統(tǒng)不同,分體式系統(tǒng)可以安裝在類似組屋這種低層高的小戶型組屋中,只需要在墻壁上鉆出小孔容納制冷劑管道即可。其四,1970 年代最早引入新加坡的分體式空調系統(tǒng)都是節(jié)能型的,可以在建屋發(fā)展局規(guī)定的電力負荷之內運行。綜上,分體式系統(tǒng)兼具中央空調系統(tǒng)(或設備)和窗式空調機(或電器)的所有優(yōu)勢,同時規(guī)避了它們自身的缺陷和不便。
在1970 年代末,不少空調企業(yè)建議分體式系統(tǒng)的室外冷凝機組可以設在住宅的陽臺或廚房等位置。由于很多組屋并沒有陽臺,僅有狹小的廚房,因此在1980年代室外冷凝機組的建議位置也發(fā)生了變化。1986 年一則大金公司(彼時主導新加坡空調市場的日本空調生產(chǎn)企業(yè))的廣告中建議室外冷凝機組可以安裝在“空調洞”(aircon hole)中,即前文所述的組屋主臥窗戶下方的“空調開口”(圖2)。這樣就意味著室外冷凝機組被安裝在空調洞之外,由早期的木質托架或后期的不銹鋼托板支撐。雖然室外冷凝機組只是一種(并未融入建筑的)電器,但它也開始逐漸改變組屋的空間組織和結構。
圖2: 1986年大金分體式空調廣告強調了建屋發(fā)展局為1980年代新建的組屋提供的空調開口,同時它提出室外冷凝機組可以安裝在“空調洞”外,《我們的家》(1986年)
幾乎同時,建屋發(fā)展局引入了一種全新的建筑元素來妥善放置室外冷凝機組——空調壁架(aircon ledge)。這種元素的早期形式出現(xiàn)于1997—1999 年間建成的組屋,形式主要是一種懸挑的遮陽混凝土條同時作為放置室外冷凝機組的壁架,抑或一種特別為室外機組設計的獨立壁架,后者有時會增加垂直的穿孔金屬板來遮擋室外機組。到了1999 年,空調壁架已成為此后新建的每座組屋的服務空間(utility corner)處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無論組屋的規(guī)模如何。
服務空間主要包括兩種傳統(tǒng)的功能空間——衛(wèi)生間和廚房,它們在舊式組屋中總是成對出現(xiàn)。雖然傳統(tǒng)觀念認為它們有礙觀瞻,但建筑規(guī)范、衛(wèi)生考量和功能需求都要求這兩處“后臺”空間直面室外以獲得自然通風。赤道氣候下的自然通風可以使衛(wèi)生間異味消散并保持干燥,也使廚房擺脫烹飪油煙的困擾。此外,兩處空間也常用作洗衣房,過去沒有洗衣機的家庭常在衛(wèi)生間手洗衣物。當洗衣機成為尋常的家用電器后常被放置在廚房,因為彼時烘干機尚未普及,所以洗凈的衣物一般會用竹竿或金屬桿掛在廚房窗外晾曬。
空調壁架作為對這兩處傳統(tǒng)服務空間的補充,也在逐漸重塑它們??照{壁架遵循空調洞的設置邏輯,也會放在主臥附近,由于空調壁架與主臥的存在,服務空間在室外成了一小塊在立面上凹陷的區(qū)域,從而使這片“有礙觀瞻”的服務空間不那么顯眼(圖3),環(huán)繞空調壁架的頂部欄桿同時也作為懸掛晾曬衣物的晾衣竿。雖然有人會說空調系統(tǒng)從早期組屋設計中的“無足輕重”到1999年后組屋中的“舉足輕重”,經(jīng)歷了極漫長的過程,但建筑外部因空調而產(chǎn)生的變化與接下來探討的室內空間的轉變相比依然微不足道。
圖3: 某新建組屋的垂直疊加的服務空間(虛線方框中的部分)室外場景
新加坡的本土建筑與濕熱的熱帶氣候的關系體現(xiàn)了雷納·班納姆提出的環(huán)境調控的“選擇型模式”⑧,建筑結構有選擇地吸納外部環(huán)境——阻擋日光及其輻射熱的同時,使微風拂入并帶走空氣中的水分,降低室內的相對濕度。所以新加坡本土建筑的室內外元素都有強烈的多孔性和輕盈等特征,這些元素包括百葉窗、竹簾、通風孔和磚。如上所述,早期組屋也采用了這些多孔性的元素來促進對流通風,但這種多孔性并不只限于建筑元素,它還滲透到更小尺度的室內裝飾元素、家具甚至衣物。換言之,這些不同尺度的物體調和了身體與環(huán)境之間的熱交換,不論環(huán)境設計學者還是物質文化學者都將人工制品視為身體的延伸并將它們理解為連續(xù)統(tǒng)一體。其實正如伊安·霍德(Ian Hodder)所言,任何事物都既非孤立也非靜止,都與其他事物相互依賴,以不同方式產(chǎn)生聯(lián)系。而在自然通風的室內空間中,各種不同尺度的物體通過“一系列相互關聯(lián)的空氣物質、熱能以及關于制冷的信息的流動”聯(lián)成一體。
在20 世紀七八十年代只有極少比例的組屋裝有空調,從彼時一些雜志⑨中呈現(xiàn)的室內空間,仍能辨析出組屋室內陳設的某些共性特征。這些遮陽良好的室內空間中幾乎所有的家具都是輕質且多孔的,都由藤條或纖細木構件制成并鋪設輕薄的軟墊,窗簾、床單甚至地毯所用的織物也是輕薄透氣的。當組屋居民出現(xiàn)在攝影師鏡頭前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穿著寬松的短袖上衣或短褲,使自己的皮膚充分接觸流動的空氣(圖4)。此外,組屋的混凝土樓板通常鋪設瓷磚或大理石,有時或直接裸露,大多數(shù)組屋居民平時在家不穿鞋襪,他們赤腳與這些散熱表面直接觸碰時會產(chǎn)生清涼之感——因為熱量都被導出了。綜上,這些室內物體的各種熱學性能通過提供遮陽、促進散熱,以及身體與流動空氣和涼爽表面接觸產(chǎn)生的熱對流和熱傳導,降低了輻射熱量。出于本文的目的,讓我們聚焦于一個彼時隨處可見的室內陳設——藤椅。
圖4: 《我們的家》1973年5/6月刊中的組屋室內空間
“藤條”一詞源于馬來語“rotan”,是大量分布于中國和印度部分地區(qū)以及東南亞全境的藤蔓植物的統(tǒng)稱,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非木質林產(chǎn)品之一,常用于家具、籃筐、墊子、建材、食物、藥品等。自從16世紀葡萄牙人在東南亞開展貿易之后,這里的藤條便被出口到歐洲和美國,藤制家具不僅在葡萄牙和西班牙風靡一時,在英國和美國也是廣受青睞。在歐洲熱帶殖民地以及伊比利亞半島和美國南部的酷暑時節(jié),堅固、輕質、多孔且透氣的藤椅相較于鋪著軟墊的椅子顯然更舒適且更受歡迎。藤制家具的普及在19 世紀末20 世紀初達到頂峰,它出現(xiàn)在熱帶地區(qū)的各種通風住宅和走廊陽臺中,包括新加坡的大量殖民時期住宅。而藤制家具在20 世紀中期逐漸走向衰落,到了七八十年代又重新興起——當時它在西方已成為反主流文化的圖騰。
藤制家具在新加坡有一段漫長的歷史。早在20 世紀早期新加坡就已是藤條進出口的重要中心,也是藤制家具生產(chǎn)加工的關鍵節(jié)點,擁有大量不同規(guī)模的廠房和工坊。到了1980 年代,新加坡仍有四五十座生產(chǎn)藤制家具的工廠。從20 世紀早期開始,低成本的藤制家具普遍出現(xiàn)在新加坡的家庭中,它因平價、輕盈、堅固和舒適而備受重視。與竹材和稻草相似,傳統(tǒng)意義上藤條制成的一系列家用物品,由于它們的多孔性和透氣性,常被華人(包括移居新加坡的海外華人)用于降溫,包括涼椅、涼板和涼席等。新加坡人搬到組屋后延續(xù)了這個傳統(tǒng),藤制家具依然隨處可見。1970 年代藤制家具在西方的重新興起也對新加坡產(chǎn)生了影響:受歐美趨勢的影響,更多全新的高端設計藤制家具被從印度尼西亞和菲律賓等地區(qū)引入并進行銷售。由于人們都搬入了現(xiàn)代住宅,藤制家具的設計也隨之改變,正如一位評論家所言:“曾經(jīng)在殖民時期別墅的游廊和大房間里,藤制家具的設計是粗壯且堅固的。隨著游廊與大房間逐漸成為歷史,如今藤制家具開始呈現(xiàn)一種簡約利落的當代面貌?!崩w薄輕盈的藤制家具不僅更適應小尺度的組屋,它也能創(chuàng)造更好的自然通風,因此被室內裝修指南極力推薦,藤制家具被視為建筑環(huán)境調控的選擇型模式的一種延伸——使空氣自由穿梭的同時降低了熱量和濕度。
隨著空調在組屋中日益普及,環(huán)境調控的模式也產(chǎn)生了相應變化,與先前的選擇型調控模式(即利用多孔性的建筑構件和布局引入自然通風對身體降溫)不同的是,空調系統(tǒng)產(chǎn)生了班納姆所謂的“隔絕型”環(huán)境調控模式。為了確保空調的運行,建筑中所有開口,包括窗戶、門和百葉,都必須關閉以維持室內冷卻除濕的空氣,多孔性不再是優(yōu)勢,反而成了一種累贅。此外,隨著室內空氣通過機械制冷進行降溫和除濕,人體的皮膚再接觸到流動的空氣便會感到不適,非空調間里的清涼微風反而成了空調間里的刺骨寒風,人體的感知也發(fā)生了類似的變化。雖然在非空調間中我們的身體傾向于接觸透氣的導熱材料,但在空調間里身體卻偏愛滲透性較差的隔熱材料。如此,我們發(fā)現(xiàn)了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起組屋室內空間中熱物質文化發(fā)生的顯著變化。
例如人們不再坐在輕盈多孔的藤椅上,而是躺在蓋著厚厚襯墊的沙發(fā)中;組屋室內也不再是導熱的混凝土或瓷磚地板,更多的是鋪滿整個樓板的地毯或散落各處的毯子;取代輕質窗簾、透氣床單和纖薄地毯的是“套著豪華布罩的窗戶和覆蓋著被子的床”以及雙層窗簾來隔絕并維持身體和室內空間的熱量(圖5)?!皽剀啊保╟oziness)⑩似乎已取代“通風”成為空調間中關于熱舒適的全新關鍵詞。在“溫馨”之外,另一個常用關鍵詞就是“溫暖”,尤以燈光照明為甚。1970 年代以來的組屋室內極其常見的日光燈照明裝置,到了1990 年代開始被室內設計師和照明專家認為是“散發(fā)出刺眼的燈光”,他們提倡使用鹵素燈以取代日光燈,因為鹵素燈的光線“明亮、迷人且營造出一種溫暖的氛圍”。鹵素燈與日光燈并無太大差異,因為兩者都是通過加熱燈絲產(chǎn)生光亮的,因此這種“溫暖”不僅與鹵素燈的色溫有關,還有燈絲加熱過程中大量能源被轉化成了廢熱。鹵素燈確實是“溫暖”的,空調創(chuàng)造出的清涼的室內氛圍當然也使它們在新加坡濕熱的氣候下更受青睞。1990 年代以來這種對照明和氛圍的重視也源于空調帶來的室內與室外空間的日益分離,空調不僅造成窗戶的封閉,還使有色玻璃或太陽隔熱膜被廣泛應用以進一步減少輻射熱,避免日光直射。輻射熱的減少往往同時帶來的就是自然采光的降低,使室內空間在白天也顯得昏沉黯淡。與此同時,各種類型的窗簾,如豎向百葉窗、軟百葉簾和遮光窗簾也逐漸風行,使室內空間變得愈發(fā)昏暗,因此人工照明變得不可或缺,對很多空調房來說,即便在白天也離不開人工照明。綜上,我們無法否認空調系統(tǒng)導致了與室內陳設相關的關鍵詞的徹底顛覆:我們不再關注非空調間中與舒適有關的“通風”和“清涼”,取而代之的是機械制冷帶來的“溫馨”和“溫暖”這些溫帶地區(qū)常見的舒適觀念。
圖5: 1992年某住房和城市開發(fā)公司組屋室內空間:覆蓋著軟墊的沙發(fā)、滿鋪地毯的樓板、點綴著鹵素燈的壁櫥、雙層窗簾以及分體式空調系統(tǒng)位于室內的空氣處理機組
其實空調系統(tǒng)在組屋中直接引發(fā)的物質轉變并不算大——或許超過了大多數(shù)家用電器,但仍稱不上巨變。1970 年代末,建屋發(fā)展局引入“空調開口”以容納窗式空調機;而到了1990 年代末,服務空間處設置了“空調壁架”來安裝分體式空調。但這些直接影響大多針對組屋外部空間,與空調系統(tǒng)通過改變熱交換模式在組屋室內空間帶來的間接影響相比,顯得實在微不足道??照{系統(tǒng)通過改變室內空間的熱能流動,不僅改變了身體對舒適度的感知,而且重塑了身體與物體、物體與其他物體之間的互動與交纏。
約翰·克羅利(John Crowley)認為現(xiàn)代的舒適概念是“對身體與其直接物質環(huán)境之間關系產(chǎn)生自覺的滿足”,而根據(jù)威托德·黎辛斯基(Witold Rybczynski)的“洋蔥 舒 適 理 論”(onion theory of comfort),舒適是一種具有不同生理與心理屬性的多層次概念——依賴于身體與一系列不同類型的物質文化元素(從家具到裝修)之間產(chǎn)生的互動,因此舒適的身體是橫跨不同尺度和邊界的多樣化物體組成的熱能集合的密不可分的一環(huán)。馬塞爾·莫斯(Marcel Mauss)以及他之后的學者們認為身體只是這個龐大集合中的生理、心理、社會與物質之間相互作用中微不足道的小齒輪(而非起因),而這個集合反過來也會與其他集合產(chǎn)生關聯(lián)。空調系統(tǒng)所做的只是通過產(chǎn)生冷卻除濕的空氣來改變這個集合周圍的空氣條件,這些經(jīng)過機械調節(jié)的空氣反過來也會以一種與先前未經(jīng)調節(jié)的空氣截然不同的方式來調和生理—心理—物質相互作用之間的熱能關系??照{和建成環(huán)境領域的史學家經(jīng)常理性地認為空調系統(tǒng)造成了事物、空間和人之間的分離與隔絕,但誠如本文所示,空調系統(tǒng)也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聯(lián)系性與相關性,這些聯(lián)系性與相關性連接起一系列不同尺度的物體,指引我們不僅要審視建筑與物體之間的差異,還有室內與室外以及主動與被動降溫模式之間的分離。
盡管空調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著與室外截然不同的溫度和相對濕度的、密封的室內空間,但此時的室內并非完全與外部隔絕,空調系統(tǒng)仍會在制冷的同時向室外排出余熱,從而使室外溫度不斷升高,加劇了城市熱島效應。此外,空調系統(tǒng)的運行離不開電力基礎設施的供能,而這種設施無疑是外部的。這種內部與外部的二元論也產(chǎn)生了我們在理解制冷技術時的另一組相對關系——主動與被動降溫模式,抑或雷納·班納姆所謂的“動力策略”(power-operated solution)?與“建筑策略”(structural solution)。雖然一些建筑(通過安裝中央空調系統(tǒng)和固定窗口)完全依賴機械制冷,但其他不少建筑,例如前文所述的組屋,往往使用分體式空調系統(tǒng)、電扇等電器或自然通風進行降溫。其實同一座組屋的不同空間使用不同的降溫方式也并不罕見,近期也有研究者意識到“混合模式”的建筑(即通過主動與被動兩種模式共同制冷的建筑)的優(yōu)勢并積極進行推廣。然而正如組屋的案例所示,這些混合模式建筑早在它的概念被發(fā)現(xiàn)并推廣前便已存在了。雖然組屋的設計初衷并非指向混合模式,但久而久之在居民活動的干預下逐漸成了混合模式。為了構建低碳的未來,研究這些分類之間的關聯(lián)與聯(lián)系不僅遠比思考僵化孤立的分類更有成效,而且設計具有必要示能?(affordance)的建筑以在日益變暖的地球上適應不同的降溫模式也更有建設性。因此本文試圖通過氛圍、人體、技術和物體之間的熱交換來使這些關系和示能概念化。
[本文部分內容由作者基于《建筑-物:設計與建筑中的共享與對 立》(Building-Object:Shared and Contested Territories of Design and Architecture,edited by Charlotte Ashby and Mark Crinson.London:Bloomsbury Visual Arts,2022)一 書77-96頁收錄的同名論文進行修改和重新組織而成。感謝研究助理黃智賢(Jason Ng Chih Sien)的工作,以及編輯們與格里高利·克蘭西(Gregory Clancey)的寶貴建議。]
注釋
① 例如馬修·甘地(Matthew Gandy)在(見參考文獻[1])論文《城市氣氛》(Urban Atmospheres)中,研究了“氣氛”作為對空間和主體性的批判反思的焦點所承載的更廣義的文化、政治和哲學內涵,“情感氛圍”(affective atmosphere)的概念也與現(xiàn)象學、能動性和物質主義等研究的發(fā)展密切相關。
② “克里奧爾的技術”指混合不同技術而形成的新技術,因為克里奧爾語起源于殖民化初期,主要詞匯為法語,但使用非洲語言的句法,經(jīng)過幾個世紀的演變,克里奧爾語成為一種獨立的語言,此處用“克里奧爾”形容西方的技術進入本土以后的糅合和演變。——譯者注
③ 指蓋爾·庫珀(Gail Cooper)于1998 年出版于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的著作《美國空調:工程師與環(huán)境控制1900—1960》(Air-Conditioning America:Engineers and the Controlled Environment,1900-1960)——譯者注
④ 建屋發(fā)展局(Housing & Development Board)設立于1960年2月1日,負責新加坡居住新城的規(guī)劃、建設和管理,超過80%的新加坡國人居住在建屋發(fā)展局承建的組屋中。
⑤ 板式住宅指主要朝向建筑長度大于次要朝向長度2倍以上的住宅,其長度明顯大于寬度。點式住宅又稱塔樓結構,長高比小于1,平面長度與寬度大致相同,建筑各朝向均為長邊。
⑥ 新加坡的組屋戶型可分為一房式、二房式、三房式、四房式等。一房式指客廳、餐廳與臥室一體的組屋,二房式指一間客廳與一間臥室,三房式指一間客廳與兩間臥室,四房式指一間客廳與三間臥室,五房式指一間客廳、一間餐廳與三間臥室,六房式指一間客廳、一間餐廳與四間臥室。
⑦ 窗式空調指可以安裝在窗口上的小型空調器,分為冷風型、電熱型和熱泵型三種,主要由制冷系統(tǒng)、空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電氣系統(tǒng)和制熱系統(tǒng)等四部分組成,結構緊湊,價格低廉,安裝技術要求較低,維修方便,但影響室內采光,有礙觀瞻。分體式空調由室內機和室外機組成,中間通過管路電線連接,室外機組(壓縮冷凝機組)有壓縮機和軸流風扇等,室內機組(風機盤管機組)有電氣控制電路和熱換器等,安裝位置靈活,造型美觀,噪聲較小,安裝檢修便捷。
⑧ 班納姆(Reyner Banham)在1969 年完成的《環(huán)境調控的建筑》(The Architecture of the Well-Tempered Environment)中提出可應用于建筑領域的三種環(huán)境調控模式,分別命名為“保溫型”(conservative mode)、“選擇型”(selective mode)和“再生型”(regenerative mode)。
⑨ 這些“雜志”包括《我們的家》(Our Homes)、《她的世界》(Her World)和《美好家園》(Beautiful Homes)。
⑩ 此處的“溫馨”(coziness一譯作“舒適”)指居民在機械制冷的空調組屋中更關注的反而是側重“保暖”和“溫暖”的舒適,而非“通風”和“涼爽”,因此譯作“溫馨”。
? 在班納姆提出的三種環(huán)境調控模式中,“保溫型”(conservative mode)和“選擇型”(selective mode)屬于建筑策略(structural solution),它與地域氣候條件相關;而“再生型”(regenerative mode)屬于動力策略(power-operated solution),借助人工降溫照明實現(xiàn)對環(huán)境的全面控制(full control)。再生型催生出兩種建筑與設備的結合方式,即動力隱藏(concealed power)和動力暴露(exposed power)。
? 示能(affordance)作為一個跨學科概念并不是指物體的屬性,而是指一種關系,即物體的特性與決定物體預設用途的主體能力之間的關系,也指技術/物所攜的性能、特征或對社會給出的暗示,多用以描述技術/物可以為個體的使用“承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