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 莉
1
年輕的時候,我曾在廬城的科技大學校園里住過一段時間。那時畢業(yè)沒多久,剛投奔到社會,有點像斷奶的孩子,對校園有種天然的依戀,仿佛在那能嗅到母乳的芳香,獲得一絲絲安慰。房子是男朋友租的,他畢業(yè)于這所學校。租在校園的好處,一是安全,二是吃飯可以蹭食堂。我們偶爾也自己動手做,雖有點麻煩,卻能得到一份真正過日子的感覺,我們期盼著有一天建立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這間租屋屬于校舍老居民樓中的某棟某個單元,紅磚瓦房墻壁都斑駁掉色了,上下兩層,我們住樓下,地面是裸露的黑土,經(jīng)年踩踏磨得油光發(fā)亮,像歲月拋光鍍上一層釉。房子左右結構,一大一小兩間,外帶一廚一衛(wèi),都極簡陋,衛(wèi)生間沒裝熱水器——那會兒家裝熱水器還沒普及,洗臉池也沒有,只有一個自來水龍頭,我們接了根橡皮管,地上放了洗漱用的塑料盆和水桶。廚房也無灶臺廚具,只有一個水泥砌的水池和一張白瓷磚臺面。我們買了電飯鍋和小電爐——就是那種一圈一圈電阻絲通上電就發(fā)紅的小圓磚。過去大學生在宿舍里開小灶也曾偷用過這類東西。燒水用“熱得快”,一根長長的發(fā)熱裝置,插在水瓶里,聽到咕嚕咕嚕冒泡聲,水就燒開了。我們和另一對小年輕合租,共用廚房和衛(wèi)生間。房子有前后門,前門開在廚房,隔壁倆人從廚房進來,經(jīng)過衛(wèi)生間,然后直接進到他們的大房間,門一關,就是他們的世界。我們房間小一點,但后面有一扇門,可以直接進屋子,這樣,我們從外面看是一戶人家,實際上可以各不干擾,各走各門。
房間雖然破漏,但校園的美補償了一切。房子偏于學校西南一隅,打開小屋門,門前有兩株高大的梧桐樹,像我們天然的庭院,我們在兩棵樹間拴根麻繩晾曬衣服和被單。左手邊不遠處是大學的附屬幼兒園。偶爾不上班的寧靜早晨,會被一陣歡樂的兒歌喚醒,那歌聲有圍墻隔著,顯得遙遠又貼近,倒也并不相擾。因為這個角落離教學區(qū)挺遠,孩子們的歡笑聲更凸顯出校園的靜謐。閑暇的時候,我喜歡在校園里散步,或者找個安靜的地方寫生,校園里可入畫的景物太多了。房門外,兩條分叉的小徑,一條通往學校的科學廣場和正大門,另一條通往第二食堂,小徑再分叉可以通往圖書館和專家樓。和所有的校園一樣,綠化都十分好,到處花木蔥蘢,沿著任何一條小路,沿途都會有各種景色讓你駐足欣賞,玫瑰花壇,野桃樹林,草坪,小山坡,小橋,碧湖。春天,通往科學廣場的小徑兩旁櫻花樹開的如雪如霞,一陣風來就撲簌簌飄下盛大的花雨,能讓人發(fā)好一陣呆,我一直想把這景象畫下來,可總差強人意??拷茖W廣場那邊的綠樹掩映下有一尊郭沫若雕塑銅像——這間學校校名就是由他題寫的。繽紛而又莊嚴的校園,以及散落期間快樂的學生——在我眼里他們是快樂的——有什么理由不快樂呢?踏上社會才知道,大學時光乃是最美的時光。而能考上這所國內(nèi)頂尖大學的,則更是人中之龍鳳。和我念書的省屬美專相比,這些孩子臉上有種不同一般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很難說得清,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具有某種雜糅的大氣,又因為的天生智力優(yōu)越,顯出別人所沒有的自信和單純。男朋友打動我的地方,也在于此吧。有一次出門在校園閑逛,正巧見一群孩子在郭沫若雕塑旁舉行十八歲成人宣誓。原來是少年班的學生們。男朋友說,這所學校的學生百分之六七十將來都是要出國的。
由于托福成績欠佳,好學校的獎學金申請不到,男朋友放棄了去國外——那個年代沒有多少人可以自費讀得起外國名校的。他分配在廬城社科研究院,工作兩年了。出國不成,又不甘寂寞。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不安分的,總想著找一條最好的,最能實現(xiàn)自己夢想和抱負的道路。為此,男朋友決定辭職南下深圳。
因為男朋友的緣故,我放棄了回家鄉(xiāng)一個相當不錯的文化單位,在廬城一家初級中學當代課老師,教美術。那時真是勇氣可嘉,沒有什么好擔心的,只要有愛情,怎樣都行。代課老師待遇很一般,住宿就是在辦公室安一張折疊床。男朋友因而租了科大小屋,“寒窯雖破能避風雨”,我們棲居于此,也自有一份甜蜜。直到他離開,留下我一人。
2
城市的好處之一,就是沒人在意你的個人空間。如果在老家,斷然不可能的。20世紀90年代,風氣雖然已經(jīng)開放了,某些方面觀念還是相當保守。這也是我哪怕不在體制內(nèi)也要留在城市的原因,要的就是那份自由。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間小屋,唯一的例外就是陳默。
說來也巧,和陳默是偶然相遇在科大,當時老徐——陳默這樣稱呼我男朋友,還沒有南下。
陳默成了我們小屋迎接的第一位客人。
我和陳默是高中同學,高中時我們沒講過多少話,我只知道他考上北方的一所大學,卻不知他那時已經(jīng)畢業(yè)分配在廬城了。
他鄉(xiāng)遇故知,我們自然興奮得很。
知道這么個住處后,陳默就時不時過來玩。他和老徐一見如故,很能聊得來,他們身上有不少共同點,年紀也一樣大。陳默來自農(nóng)村,上學晚,徐浩天小學跳過級。他們倒更像一對同學。
印象里,陳默就像他的名字,沉默寡言。而今才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他原來很健談,說話也挺逗,尤其口音令人發(fā)笑。幾年的大學生活并沒有讓他普通話更標準一些,時不時夾雜著家鄉(xiāng)的土音。我們那地兒方言復雜,大約古代丘陵地區(qū)交通阻隔之故,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陳默如果說起地道的家鄉(xiāng)話,估計班里沒幾個同學能聽懂。這也是上學時陳默沉默寡言的原因之一,怕被同學取笑。他說,學普通話比英語還難,他的英語過了六級,普通話連二乙都達不到。
同窗三載,我和陳默說的話加起來不如現(xiàn)在多。跳出農(nóng)門的他頗愛憶苦思甜。我們回憶起高中往事——在我看來,高中生活乏善可陳,大家都鉚足了勁對付高考。不過,他說起一段小插曲,倒令我感到詫異和有趣??瓷先烂C沉默的老同學,原來也曾心思蕩漾過。
“她那時就坐我前面,不知你有沒印象?抽屜里經(jīng)常放著本《讀者》或《青年文摘》?!标惸裼瓮?,嘴角浮出笑意,“那時候這些雜志好高端啊,我們鄉(xiāng)下人根本見不著?!?/p>
他說的是我們班團委書記鄭燦,干部子弟,家境不錯,長相也颯,為人干練,落落大方,喜歡她的人很多。
“我有自知之明,她太高了,女神一樣,高不可攀?!标惸忉屗麨槭裁礇]有顯露出一點跡象。他見過太多優(yōu)秀的農(nóng)村孩子考到城里,因為各種誘惑,最后沒考上大學,返回農(nóng)村的情況,所以根本不敢掉以輕心。陳默是個有意志力的人,這一點倒是真的。每天一千二百米的跑步,風雨無阻。
“你后來轉去文科班,原來是追隨鄭燦啊?!蔽议_他玩笑,陳默數(shù)理化更突出。
陳默擺手,“那倒不是,我在宿舍里睡覺,一個高年級學長把我哭醒了。那人達到大學分數(shù)錄取線,因為體檢色盲,沒錄取。他要是學文科,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p>
陳默色弱,驚嚇不小,于是果斷棄理從文。學校對他網(wǎng)開一面,同意了他臨時改弦更張,那時候高三已經(jīng)開學兩周了。我們當時都很吃驚,都什么時候了,時間那么寶貴,誰經(jīng)得起這樣折騰。
好在,陳默聰明,學文并不費事。
“鄭燦知道我喜歡看《讀者》,就經(jīng)常帶到學校來。放抽屜里,任我借看?!?/p>
陳默說到這里,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
“我這老同學明明有女朋友了,還惦記著鄭燦。”陳默走后,我跟男朋友笑道。
“白玫瑰紅玫瑰嘛?!蹦信笥秧樋诘溃菚何覀儎偳煽戳岁悰_演的《白玫瑰與紅玫瑰》。里面有段經(jīng)典臺詞。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p>
我問老徐是否心中也有個“白玫瑰”。男朋友笑而否認,我覺得他那樣子可疑,大約歷史沒那么清白。畢竟,他年紀比我長,我不相信他在我之前沒有過心儀對象,暗戀女生。
男朋友被我煩不過,舉手發(fā)誓要是有那樣的事天打雷劈。
以后也不許有。我霸道地要求。老徐滿口答應。
鄭燦的故事我們聽了不下N遍,而陳默每次都新鮮得像是頭一次爆料。這又令我們好笑半天。
我們習慣了陳默的吹牛,也知悉了他大學時期的風流韻事:如何騎著自行車帶校花在郊外拉風,如何被學姐邀請學跳交誼舞,又如何在如水夜晚吹竹簫訴說鄉(xiāng)愁,引來女同學與他靜坐在星空下……
我想象不出土里吧唧的老同學陳默如此浪漫的一面。
陳默再次過來時還真帶來了他那根大學時代保留下來的竹簫,當場表演了一番,證明所說非虛。老徐也興之所至,吹起了口琴。一時我們小屋里絲竹縈耳,雅韻綿綿,甚為歡樂。我很佩服他們,都沒學過五線譜,卻還能吹出曲子來。不愧是學霸。
陳默女朋友是他大學校友,比他低兩級的學妹,同一個系,大專班的,他們同年畢業(yè),女朋友分配在家鄉(xiāng)鎮(zhèn)子上當老師。陳默本來可以保本校研,但他想讀科大(他慕名已久)的政法系(這所大學屈指可數(shù)的文科專業(yè))。報考差了幾分,于是選擇進了廬城的一家肉聯(lián)廠——當時廬城要人單位也不多,肉聯(lián)廠效益還可以,先緩解一下經(jīng)濟壓力,準備一邊工作一邊備考。
在廬城,每逢閑暇,陳默就到這所心儀的大學來朝圣。我們的相遇正是發(fā)生在他來廬城不久的一次閑逛。
那天我和老徐從市區(qū)回來,恰巧在大門口迎面碰見陳默。
我和陳默幾乎同時停下腳步。他當時的樣子瞇縫著眼睛,腦袋后仰,仿佛在確認,是不是眼花了。
我欣喜地給老徐介紹,老徐也難以置信。怎么這么巧,早走一步,或晚走一步,大家就錯過了。
我們將陳默攔截下來,在學校的食堂宴請他,飯后帶他光顧了我們的小屋。陳默顯出一副見到豪宅的艷羨表情。
他在肉聯(lián)廠住的是集體宿舍。
這以后陳默有空就過來玩。
有時候我們在小屋里用電爐炒菜招待他,老徐買來啤酒,倆人喝酒聊很長的天。他們都是知識面很廣的人,天文地理,時事政治,無所不及,像暗戀鄭燦這樣的話題不過是滄海一粟。我有時聽得都打哈欠了,陳默還不肯走。老徐有一輛二手自行車,聊晚了,沒公交了,陳默就騎回去。后來老徐去深圳了,自行車就丟給陳默了。
“我不在,以后有什么困難,就喊陳默幫忙?!崩闲旖淮?,我有時竟產(chǎn)生錯覺,他們才是同學。
老徐走后,我一個人很空落。那會兒手機尚未普及,出租屋里也沒裝電話,深圳那么遙遠,我們只能通過寫信來訴說衷情,閑暇時畫畫打發(fā)時光。
有一段時間,我在小屋住得很不踏實,晾曬在外面的衣服總不翼而飛,不是什么太值錢的,主要是些內(nèi)衣內(nèi)褲之類的。我不相信風能吹的那么精確。不由暗揣,堂堂高等學府難道也藏著變態(tài)狂?
那陣子原來和我們合租的那對小年輕,因為男的外派北京出差一段時間,女孩子也就沒過來住了。這棟陳舊的散發(fā)著霉味的房子里只有我一個人。盡管是在大學校園,可這偏于一隅的地方,在夜晚也顯得過分安靜。
有天晚上,我在衛(wèi)生間洗澡,燒好了熱水,又用皮管接涼水,忙活了半天,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衛(wèi)生間的紗窗上趴著一個人形黑影。嚇得我大叫一聲,趕緊抱著衣服,躲進小房間。老半天驚魂不定。
陳默帶了工具箱過來,裁了一塊舊床單,給衛(wèi)生間的紗窗裝上窗簾。這屋子簡陋,紗窗平時也沒去擦抹,積了厚厚的一層灰,縱然從外面偷窺也看不到什么,可是蒙上窗簾畢竟安心一點。陳默又仔細檢查了門鎖,確定無恙,方才放下心來。
他問我樓上住的什么人。
我說好像是校工。
你們打過交道嗎?
我搖搖頭,又想起來,曾經(jīng)在校工家接過老徐的電話。那男的很熱情。
你以后小心點就是了,防人之心不可無。陳默告誡。
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校工殷勤的笑容,他瘦削的身形和那天趴在衛(wèi)生間紗窗后的影子重疊起來。盡管僅僅是懷疑,也足夠我抽一口冷氣了。
陳默再次來的時候帶了根鐵棍,說防身備用。我啞然失笑,這鐵家伙,我拿不稱手,別到時反而受制于人。陳默皺起眉頭??此鄲兰痹甑臉幼樱曳催^來安慰他,沒事的,在校園里,人家不敢怎么樣,以后小心就是了。
那天修繕好門窗,我請他去食堂吃飯。老徐離開后,我的小電爐也基本棄之不用了。
那時節(jié)已入秋了,吹到身上的風提醒了季節(jié)的轉換,畢業(yè)已經(jīng)一年多,老徐離開也快半年了。小徑上走著三三兩兩的學子,我們比那些學生也大不了多少,卻已是社會上的人。時光最是無情。有三兩片黃葉從樹上飄下來,在地上打著旋。經(jīng)過野桃林,陳默隨手摘了個毛茸茸的小野桃。
“不能吃的。”我制止道,這家伙有時手賤嘴饞,三月里校園里結的小枇杷果,他也摘起不擦就往嘴里送。
“小時候在農(nóng)村,我們經(jīng)常靠這些東西充饑?!彼e著小野桃,興致勃勃地說,“這個東西泡酒,味道不錯,補充維生素?!?/p>
是嗎?我一聽也來了興致。于是我們又摘了幾顆。我囑咐他,回去做好毛桃酒帶來。
下一次他果真帶來了一壺野桃酒,還帶來些牛肉松,豬肉松,是他們?nèi)饴?lián)廠的福利。我特地啟用了久違的電爐炒了倆菜,土豆絲和青菜。
野桃酒佐餐,味道確實不錯,一點點酸一點點甜,讓普通的低度白酒變得品質(zhì)不凡,也算是我喝的最早的果酒吧。
我喝酒上臉,也上情緒。天寒涼了,這種前途未卜,寄居的臨時日子,容易讓人自憐自傷,以前老徐在,我們仨一起好熱鬧啊,他現(xiàn)在身在繁華世界,丟下我一個人在這間小屋。不由眼淚欲滴。
陳默自從老徐走了,話匣子也收了起來,只顧品酒吃菜,好像那盤土豆絲和青菜是什么值得研究的東西,需要全神貫注地對付。
我吹起老徐棄下的口琴,嘔呀嘈雜不成曲調(diào),陳默笑了,拿起擱在這里的竹簫也吹了起來,不管多么歡樂的歌,缺乏口琴的輕松和悠揚調(diào)和,簫聲就變成了嗚咽。
過了一些日子,我合租的那對小年輕打算結婚了,要搬遷新居,將會做一段蜜月旅行,他們把鑰匙交給我,說還會暫時租一段時間,放些東西,又說,如果我家里來人,住他們那間房沒有問題。
我想到了陳默。那當兒陳默正想著要在科大附近短期租個房子,好復習攻關。他告訴我,單位宿舍根本看不了書,幾個人合住,還經(jīng)常來人打牌喝酒,吵死了,只能晚上躲到辦公室看書。
和陳默成為一個屋檐下的人,這情形多少有點古怪。出于某種原因,我連老徐都沒告訴。
當然,陳默并不每天都能來,通常是周末才過來,集中精力復習。我們各走各門,互不相擾。他學習的勁頭不亞于高考。周末我有時出去一個人看場電影,逛個街什么的。晚上回來吃飯,約上陳默,他這人,不喊他,就經(jīng)常會錯過食堂飯點的。
一起去食堂來回,也是陳默勞累之后放松時刻,他總會顯出良好興致,不論是對食物還是沿途的風景,他又變得話癆起來,憶苦思甜地回憶起自己念高中時,從家里帶碎米換糧票的經(jīng)歷。他說,他念書,是全家人節(jié)衣縮食供的,他必須要回報。
他和老徐有很大的不同,同是學霸,一個輕靈,一個沉重。老徐是那種單純對學問本身感興趣的人,而陳默的奮斗中帶有改變命運的苦大仇深。這可能是出身所帶來的差異吧。
陳默的一句口頭禪就是“你們城里人,沒吃過苦……”
對于這老一套憶苦思甜的話,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不過,好歹有個伴打發(fā)周末無聊時光,人沒那么寂寞了,而且也更有安全感。
有天晚上大約八九點的光景,突然停電,我正在屋子里看日本水彩畫家長谷川隆的畫冊,我極喜歡他的畫,用色清淡卻富有層次,喜歡描繪田園間的恬淡風景,有一種寧靜淡然的美??吹谜饎牛蝗婚g外面一片漆黑。那天不是周末,小屋就我一個人,大學里停電很罕見,此刻連根蠟燭火柴都找不到。正慌亂著,聽得門外陳默喊我的名字。我大喜,陳默來的真及時。
“今天正好出來公干,離大學不遠,吃飯應酬,搞晚了,就打算歇科大。進校園這還沒走一段路,發(fā)現(xiàn)這邊房子突然漆黑,想著你一個人肯定害怕,趕緊跑了來。”陳默氣喘著說道。他點亮了打火機。
“沒蠟燭,怎么辦?誰想到學校里會停電?!?/p>
“估計哪根線路短路了,學校教學樓那邊都好好的?!?/p>
“看來以后還得備點火柴蠟燭,真要命??墒?,就算有蠟燭也怪嚇人的,幸虧你來得及時?!?/p>
“這種情況應該不會經(jīng)常發(fā)生,你不用怕,校園里是安全的。一會兒肯定就會來電?!?/p>
陳默還點著打火機站在門邊。小火苗被風吹得歪歪斜斜,快要燃到手指上了。
“關掉吧,現(xiàn)在我不怕了?!蔽倚Φ馈?/p>
夜空其實挺明亮的。
我拿了兩只塑料小板凳,和陳默坐在院子里,等待著來電。
月亮高懸,門前的梧桐樹披著透亮的光芒。沒有燈光的夜,清澈如水,剛才一剎那的停電,我過于緊張了。
我們坐在外面聊了會兒天。電很快就來了。
晚上我睡在床上,門縫里透出橘黃的光,陳默在學習。那光亮使我踏實,慢慢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這之后,門縫里的光亮見得比以前多了,他時常下班很晚了,也過來這邊。這自然也是研究生考試臨近之故,但另一方面,我也覺得,他大概考慮到我一個人膽小,怕再遇到停電之類的什么事吧。他來得晚,我們也不會碰面,可是,睡前那門縫里還透出的亮光,總讓我心安。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幾個月,我終于離開了廬城,去到了深圳。而陳默那年也考上了科大。
3
和陳默再次見面四年過去了。
沒想到陳默也會來深圳安家落戶。深圳是個電子之城,科技之城,最受待見的是老徐那類學計算機,搞軟件技術開發(fā)的人才。文科生并不吃香。那時候深圳還戴著“文化沙漠”的帽子。
陳默進了深圳一家很火的法制報社。我原先也很想進報社,怎奈學歷不過硬,又是女性,被擋在門檻之外。在廬城做代課教師的經(jīng)歷,使我不想再去學校,高不成低不就。最后還是老徐托人,進了一家通訊公司,在里面做職工閱覽室管理員兼報紙收發(fā)。
陳默說深圳是個新城,改革之城,也應是法治之城。市場經(jīng)濟就是法制經(jīng)濟,必須有健全的法制保障,才能正常持久運行。他學的是政法,正好有用武之地。
事實上也如此,我們見面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編輯部主任了。陳默贊揚深圳不拘一格的用人方式,不論資排輩,不靠關系。他說,剛來試工時,主編考驗他,讓他就當時的一起經(jīng)濟案件,寫個評論,他不到一千字的文章受到激賞,以后連續(xù)寫了報社的幾則社評,影響很好。加以他名校碩士文憑,很快就得到了重用。目前,手里有個主打欄目,叫“默眼觀法”,既編且寫,在報界和法律圈都小有名氣,同時還受邀為好幾家企業(yè)的法律顧問。自然經(jīng)濟收入也不低。那也是紙媒的黃金時代。
相隔四年,陳默有所變化,比過去胖了點,看上去結實許多,衣服不像以前松松地掛著,都撐了起來,襯衫系在西服褲里,腰間系著品質(zhì)上好的皮帶。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責備他,來深圳這么久了,居然一直不聯(lián)系。要不是我在單位的報紙上恰好留意到他的專欄,打電話去問,還不知他已過來呢。
他解釋道,剛來的一年太忙,單位事多,跑新聞,日夜采寫,兼又忙著幫老婆聯(lián)系學校,搞調(diào)動,一直脫不開身,這不,眼下搞得差不多了,正好想找你們敘一敘,你電話就來了。他的口音依然帶著濃重的家鄉(xiāng)土味,與他蠻有精英范兒的外形很不相搭。
對于陳默的到來,老徐也是既高興又意外,以前他倆在一起談前程未來時,陳默曾明確表示過自己不想來深圳,最想去的是北京,其次就留在廬城。
事實上,研究生畢業(yè),真的有去北京或留在廬城的機會,相關的單位也挺不錯。但陳默最后還是選擇來了深圳。
陳默再次憶苦思甜起來。過去熟悉的話匣子又打開了。
陳默老婆也過來了,我們兩家歡聚。
聽過無數(shù)遍阿霞的名字,總算第一次見到真容。烏黑的頭發(fā),黑亮的眼眸,小麥色皮膚,這過于醒目的深色特點,以至于人忽視了她其余的優(yōu)點:身材適中,臉龐容長,相貌端秀。她和陳默相識相愛的故事我們早已透熟。經(jīng)過了漫長的愛情馬拉松,倆人終于在深圳安居下來。
陳默對阿霞很體貼照顧,吃飯時幫她刷碗,搛菜,還不停和她咬耳朵說悄悄話,毫不介意在我們面前秀恩愛。
阿霞看上去比較嚴肅,黑眼珠總有一種不安和警覺,話也不多。如果不是陳默逗她,就一直不聲不響坐著。
她的憂郁也是有理由的。雖然和陳默夫妻團圓了,可兩歲的孩子還在農(nóng)村老家,她剛進學校做代課教師,壓力也大,暫時還沒有能力把孩子接過來。
那一陣子,我們兩家經(jīng)常聚,看得出陳默想方設法哄阿霞開心。我們一起爬大南山,逛蛇口海上世界,去大梅沙看海,凡事不要錢的公園景點,我們都逛了個遍。
阿霞和我熟悉起來,話也變多了,談的最多的是她兒子,其次就是排揎老公和深圳,說陳默如何如何不顧家,說深圳,語言如何不通,蔬菜如何如何老,天如何如何熱,住處又多么多么吵。陳默有時聽到老婆的指控大叫冤枉,他倆就開始斗嘴爭辯起來。一邊吵著,又一邊遇到山坡坑洼又拉著上來,感覺就像一對撒嬌吵鬧的小朋友,一路卿卿我我。
如此幸福的一對夫妻,誰會想到后來會遭遇那樣的變故。
“是我不好,我不該那個夜晚不在家。她打我三遍電話,我在外面應酬,沒有聽見……”很長一段時間,陳默像祥林嫂一樣,痛悔地重復這句話。
多年以后,陳默談到前妻之事,已經(jīng)很平靜了,依然自責?!安辉搸齺砩钲?。”他說,曉霞其實是希望他留北京或者廬城,那樣離她老家近一點。她不喜歡南方,南方的氣候,南方的生活。深圳加劇了她的抑郁癥。
那一段時間,我和老徐輪流抽時間陪他,陳默的老父親也從農(nóng)村趕來陪兒子。陳默瘦成人干,比高中念書那會兒還可憐。
4
兩年后陳默再婚,新妻子小劉是他報社的一位朋友介紹的,小他八歲,圓圓的臉,圓圓的鼻頭,額頭圓潤,相書上說這是旺夫的相。
也確實很旺夫,不久就給陳默再添一兒,在計劃生育政策還沒有放開之時,陳默擁有令人羨慕的一雙兒女。
小劉對我和老徐也非常尊敬,親熱地叫“大哥和大姐”,比阿霞活潑許多。
我們后來聚得也不多,一來大家都忙,再一個,我也有了小媛。
小媛的到來并沒有給我們這個家增添想象中的無窮歡樂,相反,卻帶來無數(shù)意想不到的麻煩和辛酸。
我們怎么也沒想到,這個盼望已久才得到的像小天使一樣美麗的小媛竟然是個腦癱兒。
她不能像別的嬰兒那樣會爬,會站,會有力地蹬腿,抱在懷里軟塌塌的,嘴角流著涎水。當我們得到醫(yī)生的確切診斷,心都碎了。
有幾年時間,我抱著小媛到處求醫(yī)問藥,從廣州到上海到北京,做各種千奇百怪的矯正,運動療法,物理療法,還有神經(jīng)電刺激療法,水療,看了無數(shù)專家,花了無數(shù)金錢。
我和老徐也因此吵了無數(shù)回架。我們互相怨懟,他責怪我懷孕的時候沒有注意,著涼感冒,我說是他不健康,酒精中毒,最后發(fā)展到詛咒對方的基因。
他反對我亂投醫(yī),折騰孩子。我罵他沒心沒肺,不管孩子死活。
婆婆剛開始也在我們家?guī)蛶?,她勸我們,再要一個,像我們這樣的情況,是可以生二胎的。老徐也有此意。我堅決不同意,關在屋子里,我歇斯底里地沖老徐叫道,“你休想,休想放棄小媛。你不要她,我可以帶著她一起死……”
老徐被我的樣子嚇怕了。他從此不敢再提另要孩子。
婆婆也回了老家,她本來就覺得我是享了他兒子的福,才能生活在深圳,才能住上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才能開上奔馳。沒有生兒子也就罷了,還生了個有缺陷的孩子?!安恍⒂腥裏o后為大”,要是在過去,早一紙休書,將我休了。
老徐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我知道,他只是想逃避我,逃避小媛,逃避這個家。在公司的聯(lián)歡會上,或者其他什么可以帶家屬出席的宴會上,他從不帶我和女兒。一個有缺陷的孩子,讓他在外人面前抬不起頭,而這個有缺陷的孩子是我生的,他是在怪罪于我。
老徐越來越忙,他所在公司規(guī)模越來越大,業(yè)務不斷拓展,作為深圳的一家民營企業(yè),在市場中艱難地殺出一條血路,殊不容易。商場如戰(zhàn)場,員工們被灌以狼性文化,充滿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危機意識。他們加班加點,公司大樓永遠徹夜通明。當然,這也獲得極大的回報,公司的業(yè)績持續(xù)增高,市場占有額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受到國家重視,成為民企標桿。他們的工資比一般國企要高很多,員工可以按資歷獲得相應股份。老徐從開始搞研發(fā),到跑銷售,到最后做部門管理,也算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為了簽下一單合同,拿到一條線路,得到一個批文,老徐喝下的酒大約可以飄起一艘船。
代價是,三高有了兩高,頭發(fā)不到四十就全白了。他成了一名工作狂,機器人,他樂意這樣。用事業(yè)的成功彌補家庭的不幸。
到了上學的年紀,我和老徐為了小媛的入學——進不進特殊教育學校又爆發(fā)了爭吵。
老徐主張去特校,認為那是所專業(yè)學校,有一套成熟的應對特殊兒童的教育方法,“以生為本,育殘成才”,教育、康復、就業(yè)訓練一體化辦學模式,而且全寄宿,也能把我們解放出來。
我不能聽“殘”這個字眼,不能接受我的小媛和那些智障的孩子在一起。我在機構給小媛測過智商,她剛好有70,她不是智障者……
“你讓她和普通正常的孩子在一起,她反而會受歧視,小孩子們是不講道理的……”老徐說。
不,我絕不會讓小媛受別人欺負。
我堅定地說。
老徐沒有辦法說服我。“好吧,那你負責吧!”他鐵青著臉。
我輕蔑地笑道,指望過你嗎?你本來就不想負責,只把小媛送走了事。
“我是為你考慮,你看你這些年過的……”
是的,我過得不好,很不好,自從小媛出世后,我就沒有安逸過,為了小媛,就連那份差強人意的工作也丟了。我沒有自己的生活,不化妝,不交際,甚至連一場電影都沒再看過。
小媛就讀普通學校,我的確更忙,為了保證她的學習跟得上,我要每天把老師講過的內(nèi)容重講一遍,一個字一個字地輔導作業(yè),為了小媛不受歧視,我請老師們吃飯,給他們送禮,跟班里孩子們說好話,甚至不惜多次去學校探班……有一回看見幾個女生學小媛走路,夸張地用腳尖點地,曲著一條胳膊,然后爆發(fā)一陣大笑。我心如刀絞。老徐說的對,在正常孩子的學校,受歧視是不可避免的,即便老師關照地再好,孩子們還是不太懂事的,小孩子也是個小小的動物世界,弱肉強食。
但我不后悔,小媛總體還是跟上的,她和那些普通的孩子并沒有太大的差異,而且,她還被發(fā)掘出了繪畫的天賦。
這得感謝陳默。他有次來我們家玩,看見小媛隨手涂鴉的那些畫,很是夸獎。他選了兩幅,在報紙的兒童教育天地發(fā)表出來。
“她色彩感好,又有不同于常人的想象力,你好好培養(yǎng)。這一點也許繼承了你的天賦?!标惸瑢ξ艺f。
我把那天刊登小媛畫作的報紙一下子買了許多,有些得意地對老徐說,你看,沒有錯吧,我們小媛是有才能的。
老徐瞟了一眼,不以為意道,那是你同學幫忙,鼓勵你,你還真當回事啊。
我氣急,這個人多么會潑冷水啊,這么多年,我付出那么多,他只會在一旁說風涼話,他一點看不到小媛的進步。他還算是父親嗎?
“陳默都說了,小媛畫得好,有繪畫才能?!?/p>
“你整天陳默,陳默,你贊賞他,羨慕他,你當初怎么不嫁給他……”
“你才羨慕他,不是嗎?你羨慕他升官發(fā)財死老婆,你恨不得我死,好再找一個,替你生兒子……”氣憤讓我口不擇言。
從熱戰(zhàn)到冷戰(zhàn),我們的感情在婚姻的墳墓里消失殆盡。
5
老徐后來的出軌也是意料中的。
對象是他屬下,一個做財務的,離了婚的并不年輕的女人。我是無意中在他忘了關閉的QQ聊天記錄里看到的。一些照片,一些肉麻的話。
我并沒有太過震驚,只是心里一片哀涼,這些年,我和他的關系早已名存實亡,他在那女人那里獲得安慰,崇拜,當然,還有性。
我提出離婚。
老徐死活不同意。他承認錯誤,承認對不起我和小媛,說他不想失去我,失去這個家,他說他并不愛那個女人,是那女人主動的。
我爆笑,“你是個男人嗎?是男人怎么那么慫?既然敢做就要敢當,睡了人家,還說不愛人家……我寧愿你是愛上,那證明你還有愛的能力……”我笑得停不下來。
老徐握著我的肩,捏得死死的,那眼神恨不得殺了我。
我決定訴諸法律,請律師幫忙打離婚官司,那當兒,陳默早已離開法制報了,和人合伙開了律師事務所。
像老徐那樣的,過錯在先,判離婚應該凈身出戶。我有很大的把握。
陳默卻堅決地阻止我,“就算老徐凈身出戶,你得了空洞的大房子,又能怎么樣?你沒有工作,年紀也不小了?!?/p>
我悲從中來,這是現(xiàn)實,這么多年,我為了這個家,早失去自我,如今卻落下被棄的局面。
眼淚撲簌簌流下來。
我們在律所外面的一家小咖啡店。
“我有手有腳,總能找到事,不會餓死的,小媛也大了?!蔽疫煅实卣f。
“不要說氣話。這些年我打過多少離婚官司,離婚總體來說,對女人比男人傷害大。而且,老徐,他不是不愛你……”
不要說“愛”這個字眼。愛,早就消失了。況且,我也不愛他了。是的。我可以確定這一點。
陳默看著我,說,你不了解你自己,你先冷靜,不要意氣用事。你只看到自己這一邊,你有沒有替老徐想一想呢?你說你累,可是,你看上去依然年輕,而老徐,滿頭白發(fā),像個老頭,你把怨氣都撒他身上,不和他交流,不給他溫暖,你想想,他也是血肉之軀啊,你關心過他嗎?有一次我看到他,褲子皺了吧唧,襯衫扣子還掉了一顆,以前他多瀟灑,多帥……你要是把對小媛的四分之一的心,用在他身上,也不至于……
我眼淚流得更多。
陳默說的也是,這些年,我怨恨著老徐,幾乎不管他的任何事情,不給他熨燙衣服,沒有特地為他煲過湯水,不問候他的冷暖,有時,他想和我出去吃頓飯,我也以要陪小媛拒絕了。
我和老徐到底沒有離成婚,我承認,我內(nèi)心其實是懼怕失婚的,想到要和老徐分開變成陌路,心就撕裂般的疼痛。我也注意過一下身邊離異的女人,她們大多過得不怎么好,明顯地比別人自卑,也老得更快,而且性格也變得古怪。這個社會對失婚女人的眼光總不那么友好,我不想變成人們同情的對象。
老徐主動調(diào)離去公司的另一個分部,屬于決策研究方面的,沒以前那么忙,回家也變得正常,不再動不動加班,和沒完沒了的應酬,他也能拿出更多的時間和小媛交流。還把小媛的畫子打印成冊,說,將來給我們小媛出一本真正的畫冊。
小媛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她比我們更怕家庭分裂。她現(xiàn)在黏著老徐的時間比我還多,這又令我感慨?,F(xiàn)在每逢假期,老徐還會攢出年假,開車帶我們出去旅游。
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這失而復得的親情,盡管每每想起老徐的過錯,想起他曾和另一個女人發(fā)生過那種關系,心里依然難以平復,但還是不得不承認,我們的婚姻經(jīng)歷了那些驚濤駭浪,終于進入了平穩(wěn)的河床。
那個時候,我也給自己找到了事。
這里依然要感謝陳默的幫忙,他原來認識的一家文苑雜志,缺一個美編,就推薦了我。我重拾起繪畫的愛好。既編也畫,我給雜志配的插圖,受到好評,更多的報紙雜志來約稿。
我有了收入,更重要的是,我又找到了久違的快樂和自信。
老徐把一間空置的雜物間整理成畫室,擺了一大一小的兩幅畫架。除了工作需要的漫畫素描,我繼續(xù)鉆研最愛的水彩畫,我畫了許多風景,房屋,街渠,田野,森林,大海,帆船,花卉,水果,人物……
家里的墻壁上掛著裝裱起來的我和小媛的畫。
陳默有一次過來玩,驚嘆進了藝術長廊。他還要去了一幅我的畫,那是我根據(jù)一張科大櫻花林老照片畫出來的。一條彎彎的水泥小徑,兩旁是盛大的櫻花樹,花開如織,地上也布滿吹落的櫻花。我還在科大小屋居住的時候就畫過,但總覺得沒畫好。如今,我增添了想象,帶著不同往日的心境,調(diào)的色彩明艷,用白、粉、紫堆砌出春天最盛的景象,就像我們最美好的青春。陳默說這幅畫令他想到往昔,有身臨其境之感。不知那條櫻花大道還在不在?希望有一天故地重游。
6
櫻花大道還在,已經(jīng)成了廬城人打卡的網(wǎng)紅地。
我沒想到在離開二十多年后,會重新來到這兒。
山水總相逢,來日皆可期。
這是陳默臨別贈言。
是的,我們大家誰也沒有預料到,在繞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出發(fā)地。
那是某一天的下午,陳默打電話給我,劈面就問,你知道老徐去哪兒了嗎?
我納悶,去哪兒?不是上班去了嗎?
他已經(jīng)停職很久了,你不知道嗎?
陳默的話嚇我一跳。
如我前面所說,那個時候的我,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平靜幸福之中,每天工作,時而作畫,老徐也總按時歸家。他每個月都把工資匯到我的賬戶上。
怎么會停職呢?你是說他不上班了?怎么可能?那他每天夾著公文包出門,到點回來,是去干什么了?我大駭。
他已經(jīng)不工作兩個月了,怕你擔心,每天還是像上班的樣子出門……
陳默說,他起先也不知道,找老徐有事約見面,老徐吞吞吐吐,后來還是見了,在一家COSTA咖啡館。老徐告訴陳默,因為一項投資項目的失敗,導致公司的損失,他作為投資部的負責人必須引咎辭職。本來公司那會兒因為貿(mào)易戰(zhàn),已處于艱難境地,高層震蕩,部門要重新整頓調(diào)整,像他一樣的老員工,也有不少面臨裁員,轉崗……
我倒抽一口冷氣,原來,我的丈夫,每天背著包出門,僅僅是一種假象。
而,他,竟然沒有跟我——應該是最親密的人,說。
“不想讓你擔心,好幾次話到口邊,想和你說,可是看到你臉上滿足的微笑,看到你在畫室里專心地畫畫,就忍不住收了回去。”老徐垂著頭,不敢看我。
我注視著他滿頭的白發(fā),臉頰旁邊浮現(xiàn)出暗褐色的老人斑,和不再挺拔的脊背,走上去,握住他的手說:“你應該早告訴我的。”
老徐休息了一段時間,調(diào)養(yǎng)身體。這么多年,他埋頭工作,每年的體檢都沒時間,總說自己身體很好。
陪他去做了全面檢查,大的問題倒也沒有,可是積累的毛病也不少,血脂血糖偏高,骨質(zhì)疏松,腦部雙側基底節(jié)區(qū)缺血,最嚇人的是冠狀動脈鈣化,他的動脈走向有點異形……如果不注意,發(fā)展下去最嚴重的后果是心臟驟停。
我臉徒然變色,老徐安慰道,醫(yī)生都會把嚴重后果陳述出來,實際上,這種概率是很小的。
我很難過,也為這么多年對他的疏于關心而后悔,他的勞累,我視而不見,只想著自己的委屈,我為什么不盯著他早去檢查?早做鍛煉,早些預防……如果不是這次停職,他說不定會累倒在工作崗位。事實上,他們這個企業(yè)就發(fā)生過好幾次過勞死事件。
“你要照顧好老徐啊。老伴老伴,老來做伴,你可別搞得老了沒老頭子陪。”陳默說話也挺嚇唬人。想到他擔心我老了,沒人陪,又不禁啞然失笑。
在家休養(yǎng)的這段時間,有好幾個獵頭公司的人帶來電話,沒想到奔五的人,還有市場。不過,也都不是特別有吸引力的職位。深圳到底是年輕人的天下。老徐的黃金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又覺得這世界蠻殘酷,一個為企業(yè)發(fā)展拼過命的人,說撇下就撇下了。
我們又回到了廬城。
說實在的,在深圳奮斗了二十多年,離開自然有很大的不舍,深圳早已成為我們的第二故鄉(xiāng),而小媛,她是道道地地深圳出生長大的孩子。
老徐在做了各方面考量之后,還是選擇了廬城。他科大的老友召喚他,一家研制生產(chǎn)無人機的新公司正缺人手。
廬城這些年發(fā)展勢頭不錯,政府也特別支持科技創(chuàng)新產(chǎn)業(yè),在財務地皮等諸方面給予優(yōu)惠政策。以老徐的資歷和高級工程師職務,還可以幫助企業(yè)獲得政府產(chǎn)業(yè)基金的支持。
那當兒小媛已經(jīng)考取了廣州的一所藝術學院,和我一樣也是美術專業(yè)。她很刻苦,在學校里每天六點就起床跑步,如果不仔細看,真注意不到她的手臂還有點不自覺得彎曲。每次看到她發(fā)來的跑步視頻,我覺得很自豪,我的小媛好樣的,她是女阿甘。
好了,我不再擔心什么了。
回去并不意味失敗,何況,就算失敗,又有什么呢?只要人好好的,只要我們還在一起。
廬城與我們念書那當兒變化很大,許多道路,許多建筑,我都不認識了。
當然,熟悉的地方也沒有全部消失,比如科大,就還在那兒。
有時休息天,我和老徐來科大校園散步??匆娨恍┠贻p的孩子徜徉其間,不由想到當年的我們,宛若昨日重現(xiàn)。也看到斜陽下有相攜散步的銀發(fā)老人,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一些老年夫妻,他們的面容越看越相像,也許是多年的共同生活讓他們面目趨同吧。
兩個人變成一種相貌,歲月是如何促成的?
老徐說,人家看我們是不是也越來越像?
我呸道,那你可占便宜了。
老徐不甘示弱地反駁道,不知誰占誰便宜呢。在相貌上,老徐還是自信的。
我想起許多年前第一次見到的俊逸脫俗的老徐。
哇,多少年了過去了?
一年紙婚,五年木婚,十年錫婚,十五年水晶婚,二十年瓷婚,二十五年銀婚……
我們都快銀婚了。毫無疑問,將來還有金婚,鉆石婚……
我挽著老徐的手,不由想起新近讀過的一首辛波斯卡的詩。
《金婚紀念日》——
他們一定有過不同之處/水與火、相互遠離/在欲望中偷竊并贈予/攻擊彼此的差異/緊緊抱住、那么久/他們占用、剝奪彼此/即使只有空氣留在他們懷里/透明、如閃電之后/
某一天,無須回答,他們就領會了彼此的問題/某一夜,在黑暗中,他們透過/沉默的種類,猜測彼此的眼神/
性別消退、神秘潰散,/各種差異在雷同中遇見彼此/一如所有的顏色在白色中變得一致/
這兩人誰翻倍了,誰消失了/誰以兩種笑容微笑/誰的聲音形成了兩種音質(zhì)/誰以兩個腦袋點頭,又是誰同意/誰的手勢將茶匙舉向兩人的唇邊/誰剝奪了另一個人的生命/誰活著,誰也死去,/纏繞與某人的掌紋中/
他們凝視彼此的眼睛,逐漸成了孿生子/熟稔是最完美的母親/不偏愛任何一個孩子/幾乎不能記住誰是誰/
在這個節(jié)日、他們的金婚紀念日/他們一起看見,一只鴿子棲止于窗臺/
我和老徐經(jīng)過曾經(jīng)租過房子的地方,那里舊房子已經(jīng)不在了,幼兒園已消失了,變成一塊平整的帶有日晷的花壇。櫻花樹卻保留了下來。
我想起在這里度過的時光,那間簡陋的磚瓦小屋,也想到了陳默。
臨離開深圳時,陳默為我們餞行。
他說,我追隨你們來深圳,你們倒好,把我丟下又回去了。
他和老徐碰了碰酒杯,喝干了。又和我碰杯。
我們又照例回憶起高中時代,他還是很饒舌,憶苦思甜地說了一番,又感嘆,這一撥老同學,能夠一直在一起,距離那么近的,也就我了。
是啊,算起來,這么多年,一直也就這么個老同學在身邊。我們也算一起共度過一生最美好最動蕩最艱難的歲月,見證和陪伴過彼此。
熟人看不出變老。每次看到陳默,不管他擔任報社主任,老總,還是大律師,都覺得他還是當年那青澀時期的少年。
歲月無痕。
有一年,我回老家,高中同學小范圍聚會,我遇到多年未見的鄭燦,她已經(jīng)是弋江市財政局計劃處處長。大家一看到我,就自然連帶著問起陳默,因為只有我們倆在深圳。陳默告訴,他回去也是,同學看到他,就會問起我。鄭燦喝酒很爽,還是一副女中豪杰的樣子,我不由向她說起老徐曾經(jīng)對她的仰慕。她笑道,怎么會,別聽他瞎說,他心目中的仙女是你,我們都知道的。他宿舍里室友還開他玩笑呢,不信你問他。
我當然不會問。陳默可從來沒有吐露過。
有時我也奇怪,每當我遇到難題時,陳默總在身邊。他無數(shù)次地幫助過我。
我不清楚陳默對我是怎么想的,他一直表現(xiàn)得像一個君子,如果他有想法,不是沒有機會的,在科大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在老徐和我婚姻出問題的時候。
我仔細回想起來,確定他看我的目光,有時會有一種閃爍的深意。那是什么,我沒有深究。因為僅僅是一剎那,便過去了。
事實上,他總是在挽救我的婚姻。
我很慶幸,我和陳默這樣的一種關系,一直沒有破壞,沒有變質(zhì)。在這么多年的歲月里,未嘗沒有遇過充滿誘惑的險灘,所幸,我們避免了,也都平安地超越了。陳默也該非常慶幸吧。
人生有多種多樣的情緣。像我和老徐這樣是一種,刻骨的愛,恨,傷害,背叛,痛徹心扉,彼此深深嵌入,打斷骨頭連著筋。
和陳默之間未嘗不是一種更好的緣。隔著距離,守望相助,彼此不褻瀆,不越軌,一直讓對方保存在優(yōu)雅圣潔的光環(huán)里。每每想起來,溫暖雋永,那一點點酸,一點點甜,就如他當初送與我的野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