鐐銬之舞：《一次別離》中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與妥協(xié)

李梓晴

（暨南大學 藝術學院/珠江電影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伊朗電影于20 世紀90 年代在世界影壇崛起，制造了“伊朗電影”現(xiàn)象，以數部震撼人心的佳作聞名于世。伊朗在經歷“伊斯蘭革命”之后，其本土電影憑借現(xiàn)實觀照的深度、人性表現(xiàn)的力度及藝術美學的高度在西方三大電影節(jié)連續(xù)斬獲大獎，形成了深遠的影響。由阿斯哈·法哈蒂導演的電影《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下文簡稱《一次別離》）榮獲第84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第61 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金熊獎、第69 屆美國電影電視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等多項大獎。影片將視點聚焦于兩個普通的伊朗家庭之間，圍繞伊朗一對夫婦納德和西敏的離婚事件展開，用看似冷眼旁觀的客觀鏡頭細膩、冷靜、樸實地進行敘事，展現(xiàn)了一場伊朗普通民眾在法律、家庭、私欲、道德、宗教之間的激烈糾纏，在不斷的話語交鋒中以小見大地將敏感多元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暴露出來，矛盾的猛烈撞擊與無奈的被動妥協(xié)相互交織，呈現(xiàn)了關于伊朗民族性格、文化困境和社會現(xiàn)實的反思與表達。本文將運用法國結構主義學者阿爾都塞的“癥候閱讀法”理論，探析電影背后的伊朗意識形態(tài)中的宗教與世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社會與民眾的沖突以及在謊言和沉默中所體現(xiàn)的妥協(xié)。

在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與以巴贊為代表的法國“電影手冊派”理論的影響下，意識形態(tài)電影批評成為電影理論的重要分支之一。李道新教授在《中國電影批評史》中曾言：“電影領域里的意識形態(tài)批評把后結構主義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結合起來，傾向于掙脫作者論和類型電影研究的藩籬，力圖采取癥候閱讀的方式，從文本與政治、社會之間的動力關系中尋找顛覆電影與‘現(xiàn)實’或‘主導意識形態(tài)’的途徑?！币庾R形態(tài)電影批評為批評界提供了巧妙的切入點與新穎的視角，在社會、政治、權力、性別、民族等多元空間中探尋電影背后的深刻內涵。

“癥候閱讀法”是阿爾都塞在解讀馬克思的經典著作《資本論》時創(chuàng)造性使用的方法。對此，阿爾都塞指出：“所謂癥候閱讀法就是在同一運動中，把所讀的文章本身被掩蓋的東西揭示出來，并且使之與另一篇文章發(fā)生聯(lián)系，而這另一篇文章不出現(xiàn)于前一篇文章中?！惫P者運用“癥候閱讀法”，依據在電影中捕捉到的癥候，更深入地解讀深層內涵，探析電影《一次別離》在各不相容的復調姿態(tài)下所隱藏的多層意識形態(tài)矛盾。

一、宗教與世俗：束縛與掙扎

阿爾都塞認為理解“癥候閱讀法”的關鍵在于理解“總問題”。這一方法要求我們不能停留在“直接閱讀”上，應竭力去把握隱藏在背后的深層結構。電影《一次別離》中多次出現(xiàn)的宗教與世俗之間的沖突與伊朗政教合一的背景息息相關。在伊斯蘭教文化濃厚的氛圍中，電影“一直遭到伊斯蘭宗教人士的公然詆毀和排斥，發(fā)展相當緩慢。毛拉們認為，電影院是西方國家無神論的象征，電影褻瀆神靈，是清真寺的勁敵，直接威脅到他們的權力，顛覆了他們長期以來信奉的價值理念”。而戴著鐐銬舞蹈的導演法哈蒂卻努力規(guī)避了審查制度的條條框框，在還原伊朗普通民眾的真實生活面貌的基礎上，將國家文化深處的一些特殊內容進行大膽呈現(xiàn)。

影片中一身黑袍的瑞茨是伊朗典型的受教義約束的女性代表，無論是女主人西敏還是女傭瑞茨都在世俗的家庭生活中忙碌于日?，嵤露v不堪。女性在宗教與世俗的沖突中掙扎著，苦不堪言，宗教的制約將走向未來的女性推至生活的刀尖上與看不見的黑暗中。影片中，瑞茨不惜觸犯伊斯蘭教義的規(guī)定，為大小便失禁的老人更換衣物，讓觀眾看到伊朗普通民眾在人性的本真下，毅然沖破宗教的束縛從而體現(xiàn)出的人性中的微光。

伊朗作為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以經典著作《古蘭經》為其教義的最高準則，而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當中卻難免會遭遇宗教與世俗的沖突，現(xiàn)實生活與傳統(tǒng)教義在許多世事前相違背是難以規(guī)避的事實。比如家庭教師以《古蘭經》替納德作證，卻在得知事實之后即刻只身前往法院更改口供，以示對于宗教的堅定信奉，表現(xiàn)了難以兩全的現(xiàn)世矛盾。影片末尾原可以選擇賠款而以雙方圓滿的方式結束，卻因瑞茨面對《古蘭經》難以撒謊而導致最終尷尬破裂收尾。宗教對于伊朗人民有巨大的制約力量，其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對于伊朗社會的影響是深遠的，但宗教的制約使人們不堪重負，對于許多世俗問題，伊朗人民心中堅定的信仰仍無法直面腦海深處的聲音，使民眾的生活與伊斯蘭教的教義割裂開來，展現(xiàn)了宗教與世俗當中的重重危機。

二、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碰撞與茫然

在癥候閱讀法中，阿爾都塞認為任何一種閱讀都是“有罪的閱讀”，人們在閱讀時一定會被某種意識形態(tài)影響和控制，不可能是完全“清白”的。電影《一次別離》中，導演法哈蒂并非簡單地塑造某個人物形象或意象，而是將伊朗民眾心中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觀念與全球化影響下所產生的現(xiàn)代化思想之間的矛盾蘊含在影片當中，以反映人們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間的掙扎。

納德為了年邁的父親而選擇堅守家園，固執(zhí)的他代表著自身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守，即使心中對未來有所期，仍難以割舍父親。獨立果敢的西敏在長期的社會和家庭的雙重壓迫下，看破了伊朗社會無形的束縛與桎梏，不愿孩子也如其一般身陷其中。一面是傳統(tǒng)道德的約束；一方是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在無法割舍的兩難中苦苦掙扎。如果說老人代表著積貧積弱的國家、宗教束縛的社會、無法解脫的鐐銬，那么孩子就代表著現(xiàn)代化的新生、新時代的自由、國家的未來，這看似是一個家庭的別離與掙扎，而實質上卻是現(xiàn)實中整個伊朗民眾所面對的困境。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當中拉扯著、撕裂著，卻也仍然不知如何選擇，這不僅是面對婚姻與家庭的無力，更是整個伊朗社會中難以言說卻又無解的難題。

是選擇留在伊朗堅守家園，還是選擇移民納新追求新的未來？這是伊朗中產階級不得不面對的兩難之選，也是整個國家未來發(fā)展的時代之問。影片以一個家庭的分裂影射著整個社會的矛盾與窘境，陷入兩難的家庭矛盾正如舉步維艱的伊朗社會，也像是國家未來走向的搖擺爭論。血緣、制度、家族令民族文化的保守者抱有堅守傳統(tǒng)與民族復興的愿景，西化、創(chuàng)新、自由令新銳的改革者渴望移民異國與逃脫束縛，同化與異質的沖突強烈碰撞，為伊朗社會留下了一道難以愈合的裂縫與無法破解的難題。這既是導演對于伊朗現(xiàn)狀的探尋與揭露，也是對于伊朗未來道路選擇的思考。

三、社會與民眾：質疑與妥協(xié)

1979 年，在伊斯蘭革命成功之后，精神領袖霍梅尼曾號召：“既不要東方，也不要西方，只要伊斯蘭”，雖然讓伊朗民眾激起強烈的民族認同，卻加劇激化著社會與民眾的矛盾。電影《一次別離》當中，正是揭露了伊朗中產階級的茫然與下層貧苦人民的無奈，以及民眾在國家的未來、家庭的矛盾、宗教的束縛等困境面前選擇妥協(xié)的迷惘與悵然。

在影片的幾次法庭場景中，法官作為執(zhí)法者與國家的發(fā)聲者，當聽聞民眾對質疑國家時，即刻壓制與反駁，絲毫不給予民眾任何喘息的機會，隱喻著整個社會對于民眾思想的禁錮與封閉。如若社會對于民眾最基本的生活都如此冷漠與無視，那該如何讓民眾信服與幸福呢？社會無法給予民眾生活保障，如瑞茨的丈夫哈德特因失業(yè)欠債被無情關押；法律無法給予民眾合理的審判，如法官無情駁回西敏離婚的請求；民眾迫切想要擺脫社會的牢籠，如西敏迫切地想要移民。在整個動蕩的伊朗社會背景下，無論是男性與女性、父母與孩子、丈夫與妻子都在不同程度地分離、疏遠、別離。

在癥候閱讀法中，如若僅看到“文本中的白紙黑字”，而不挖掘其中深層的無意識結構，那僅僅會在影片中看到父親納德、女兒特梅和女傭瑞茨都成了撒謊之人。可在“直接閱讀”的“白紙黑字”背后，是三人面對世俗與矛盾，不約而同選擇用謊言來守護自己的堅持，是為他者而撒謊，這是世俗矛盾面前無法選擇的妥協(xié)，也是伊朗人民不斷直面內心的焦灼、心中愿景的撕裂和內心堅守的崩塌。法哈蒂將伊朗民眾面對沖突的妥協(xié)隱藏在故事當中，意識形態(tài)的無意識特性讓人們在生活中不知不覺地在邊緣徘徊，在原本能前進的道路上止步不前，在宗教與世俗的矛盾中逐漸瓦解內心的堅守。這無奈的謊言也展現(xiàn)了伊朗人民在矛盾的急劇激化中，仍能顯露出的人性之美與對于自身和所愛之人的奮力守護。

阿爾都塞的癥候閱讀法令筆者在電影《一次別離》中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場因移民問題引起的離婚事件，而是伊朗人民面對社會當中宗教與世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社會與民眾的沖突，盡管人們在尋求掙脫牢籠的方法，卻也受到百般阻撓與束縛，在現(xiàn)實中掙扎，在原本的堅守中對社會感到迷惘，與社會逐漸疏離，以沉默與謊言來保護自己與他人。人性的自私、宗教的束縛、新舊思維的碰撞、堅守的崩塌、生活的貧苦是這個平凡故事背后我們所看到的社會困境，可生活終將繼續(xù)，法哈蒂把這謎題一般意猶未盡的現(xiàn)實留給了觀眾，完成了對于伊朗現(xiàn)實與未來的深刻思考與探索。

①李道新.中國電影批評史(1897-2000)[M].中國電影出版社,2002.

②（英）阿·卡林尼柯斯.馬克思主義研究資料(第36 卷):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2[M].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

③黃獻文.伊朗電影巡禮[J].電影藝術,2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