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博文(寧夏大學美術學院)
晚明趙宧光一生不仕,后半生隱居于寒山。其書法理論以《寒山帚談》為代表,不僅有名于當時書壇,而且對后世書者影響頗大。本文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趙氏書法理論的獨特之處。
《寒山帚談》格調篇有云:“作字有三法:一用筆,二結構,三知趨向。用筆欲其有起止,無圭角;結構欲其有節(jié)奏,無斧鑿;趨向欲其有規(guī)矩,無固執(zhí)?!边@種觀點是基于自己長期的學習經(jīng)驗積累繼承發(fā)展,但是又區(qū)別于他人。元代的趙孟頫曾在題跋《武定蘭亭》時說:“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蓖撬问抑蟮内w孟頫把結構的重要性排在用筆之后。趙宧光卻把用筆、結構、趨向三者并列,且較前人多了一個趨向。這說明到了晚明時代,中國書法理論的發(fā)展較之前代已經(jīng)有了大發(fā)展,內(nèi)容趨向于更加豐富,而這種豐富性貫穿于《寒山帚談》始終。
王羲之在《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中有云:“夫紙者陣也,筆者刀 也,墨者鍪甲也,水硯者城池也,心意者將軍也,本領者副將也,結構者謀略也,飏筆者吉兇也,出入者號令也,屈折者殺戮也。”王羲之把結構比作戰(zhàn)爭中的謀略,沒有謀略勝利無從談起。結構的重要性貫穿整幅書法作品。
趙宧光在《寒山帚談》中認為:“能結構不能用筆,猶得成體。若但知用筆,不知結構,全不成形矣。俗人取筆不取結構,盲相師也?!边@說明他和后世的有些書家認識是一致的,即結構把握得好,書法作品至少能達到古人“能品”的評價標準。如若結構散漫,則全不成書,書作不能入流?!逗街阏劇犯裾{篇又云:“凡用筆如聚材,結構如堂構;用筆如樹,結構如林;用筆為體,結構為用;用筆如貌,結構如容;用筆為情,結構為性;用筆如皮膚,結構如筋骨;用筆如四肢百骸。結構如全體形貌;用筆如三十二相,結構如八十隨好;用筆如飲食,結構如衣裳;用筆如善書,結構如能文。”趙氏為了闡述結構的重要性,不惜用了許多例子來比喻。在《寒山帚談》附錄篇,趙宧光認為:“古今臨摹取舍,決然兩途。古人不畏無筆勢,而畏無結構;今人唯筆勢自務,而不知結構為何物。”這種對當時時人惡習的批判,與趙氏的書學觀念是一致的。觀趙氏存世書跡不難發(fā)現(xiàn),其作品的結構把握極其到位,這是他長期以來對結構情有獨鐘的結果。趙氏對結構的重要性的闡釋,對于我們今天學習書法的人而言也有極大的借鑒和啟發(fā)意義。
自古以來書法家都發(fā)現(xiàn)書寫作品時,身心狀態(tài)及所對應的書寫作品質量不是每次都一樣的,時好時壞。唐代的孫過庭曾在《書譜》中提出“五乖”“五合”:“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fā),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五乖也。乖合之際,優(yōu)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暢無不適,蒙無所從。當仁者得意忘言,罕陳其要;企學者希風敘妙,雖述猶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庸昧,輒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風規(guī),導將來之器識,除繁去濫,睹跡明心者焉?!睂O過庭在文中列舉了五種出佳書的狀態(tài),這是作者在練習書法中的經(jīng)驗之談。
歐陽修在其《學書為樂》中記載:“蘇子美嘗言:明窗凈幾,筆硯紙墨,皆極精良,亦自是人生一樂。”蘇軾認為在“明窗凈幾,筆硯紙墨俱佳”的書寫狀態(tài)下,人的心情是愉悅的,出佳書亦是自然而然的事。無獨有偶,宋代的陸游在《放翁題跋》評價林逋的書法時竟然說:“君復書法,高勝絕人,予每見之,方病不藥而愈,方饑不食而飽?!焙玫臅ㄗ髌纺茏屓说牟◇w自然愈合,饑餓感頓時消失。這是好的書法作品給人的感受。
孫過庭亦在《書譜》中討論王羲之書法時記錄了整體作品所反映出的作者書寫心理狀態(tài):“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jīng)》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嘆。豈惟駐想流波,將貽 之奏;馳神睢渙,方思藻繪之文。雖其目擊道存,尚或心迷議舛。莫不強名為體,共習分區(qū)。豈知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實,原夫所致,安有體哉!”作者通過研習王羲之傳世之作,讀出王羲之不同作品的不同心理狀態(tài),用了“情多怫郁”“意涉瑰奇”“怡懌虛無”“縱橫爭折”“思逸神超”等華麗的辭藻來形容。尤其是“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這句道出了孫過庭對于這些心理狀態(tài)生發(fā)的原因的理解,乃是古人一貫認為的“天人合一”、遵循自然的緣故。
從孫過庭、蘇軾的體會中不難發(fā)現(xiàn),書寫時的心理狀態(tài)是多種多樣的,所對應的作品風貌也是千差萬別。愉悅、平靜的心理狀態(tài)是可控的。趙宧光也在《寒山帚談》中談到自己的體會:“養(yǎng)生家調身法固嚴,余以為作字亦爾。身手頭足,必須端舒。倚胸俯首,無文士氣,坐姿搖態(tài),尤為可憎。此身最是一件大器用,器用不調,終非雅調。”趙氏認為人的身體整體像琴一樣,書寫之前是需要調整的,調整好狀態(tài)便可有個好的身心狀態(tài)。這與前人的觀點是一致的。
東漢的蔡邕在其《筆論》中有云:“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為書之體,須人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辈嚏哒J為書寫前應當默坐靜思保持安靜,內(nèi)心安靜的狀態(tài)即可達到自然而然、預想排布、游刃有余的境界。這個過程對人的大腦思維活躍狀態(tài)要求極高,起碼要求要有個健康的身體。如果要達到這段話描述的境界,對個人的其他修養(yǎng)要求也是很高的。
王羲之在其《書論》啟心章第二篇中開頭就說:“夫欲學書之法,先乾研墨,凝神靜慮,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則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后作字?!边@也是交代了寫字之前的準備工作,好讓個人全身心地投入到書寫狀態(tài)。
唐代虞世南在《筆髓論》指意篇更進一步闡釋道:“欲書之時,當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妙。心神不正,書則欹斜;志氣不和,字則顛仆。其道同魯廟之器,虛則欹,滿則覆,中則正。正則沖和之謂也,然字雖有質,跡本無為,稟陰陽而動靜,體萬物以成形,達性通變,其常不主。故知書道玄妙,必資神遇,不可以力求也?!痹谟菔滥系睦斫庵?,心神正、志氣和的狀態(tài)下作品才會有“中和”之氣的可能性。書作質量高是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各種因素疊加在一起的產(chǎn)物,無法強求。
前人論述詳細,都在討論如何做書寫前的準備,但是沒有言及平時如何調理身心狀態(tài)。調理分為短期和長期兩種。趙宧光由于隱居寒山的緣故,寒山自古氣候偏冷,對于書家個人身體影響較大。趙氏在長期的生活中,對如何調理身體有自己的觀點:“余嘗論飲食徐徐而進,諸病不作,何也?寒者可令稍溫,熱者可令稍涼;饑時漸入,飽時量加,喉未通漸開,性不喜漸別,是故不唯百病不作,即有疾可廖矣。作字緩下筆,不唯謬妄不侵,即敗筆可補矣。我輩粗疏,極坐此病,正如識藥而不肯服者,須痛懲之。”正是由于趙宧光長期的摸索探究,《寒山帚談》中此類相關的論述更具有價值。《寒山帚談》在談到調理身心狀況時,不但繼承了古人的內(nèi)容,還創(chuàng)新地提到了許多中醫(yī)養(yǎng)生觀念,這些養(yǎng)生方式起到了長期調理身體的作用。
趙氏在《寒山帚談》中專門列了一章用來討論臨摹問題,里面不乏新穎的個人觀念。作者認為:“臨帖作我書,盜也,非學也;參古作我書,借也,非盜也;變彼作我書,階也,非借也;融合作我書,是即師資也,非直階梯也,乃始是學。能具此念而作書,即筆筆臨摹,無妨盜比,但問初心何心耳。若中道而廢,肝膽未易明白?!迸R帖先要臨像,繼而在熟練的基礎上參悟借鑒古人書為自己的書,最后融合古人的書法變成自己的書法,這是臨摹的三個階段。
趙氏在學書法的態(tài)度上,是極其嚴謹?shù)?,這種嚴謹?shù)膽B(tài)度在《寒山帚談》整本著作中有多處反應。
例如,其認為:“凡玩一帖,須字字經(jīng)意,比量于我已得、未得。若已得者,功在加熟;若未得者,作稀有想,藏之胸中,掩卷記憶。不能記憶,更開卷重玩,必使全記不忘而后已,他時再轉便作已得想。”這樣細致而又反復的做法,加深了臨帖印象,收獲更多。
“先讀書法,后摹法書,能為古人忠臣,敗筆可略,筆誤可諒,俗工失款可正,剝落模糊可補。茍不知書法,遂不知法書矣。何者是得?何者是失?何人是浮名?何人是實學?何以為工?何以為妙?誰是全能?誰是偏勝?何處可及?何處不可及?書從何來?法從何授?一似夢中苦樂,總成妄誕,不惟無成,且枉費心力。”趙氏用連續(xù)發(fā)問的方式,從細節(jié)入手,真正做到了“翰不虛動,下必有由”。
趙氏一直堅持學書要以篆書為基礎的“尊古”觀,但并未“食古不化”。相反,他認為應該在專精一家的基礎上遍臨百家。為此趙氏在《寒山帚談》中這樣論述:
“不專攻一家,不能入作者閫奧;不泛濫諸帖,不能辨自己妍媸。閫奧即在面前,不妍則忽而不覺其美。是以專治一家,帖不必改而新意自出。見得昨日臨摹一畫非是,乃是進德。茍新意不出,皆皮相也。若此帖果無新意,非佳書矣,便須改圖而后可。自己妍媸多在骨髓;不博則習而不覺其惡。是以博覽名家,帖雖不同而書法一軌,見得他人得失,各具一短長,乃是自知。茍得失無辨,皆耳食也。若果無所見,莫得強議,便須加功而后可。加功在讀書譜,改圖在玩法帖。至于識鑒,雖曰非人所能,然未有耽玩日久而識鑒不稍為之開發(fā)者矣。要在立志高,發(fā)愿固,未有不得者。若泛泛從事之人,姑置勿論?!?/p>
“不專一家,不得其髓;不博眾妙,熟取其腴。髓似勝腴,然人役也,其機死矣,腴乃轉生,生始為我物?!?/p>
“學書者,博采眾美,始得成家。若專習一書,即使亂真,無過假跡,書奴而已。拔其尤為師范,以諸家副之,必勿取法于中,落下劣阱。學篆,必籀鼓、斯碑,博之以壇山、詛楚諸金石,唐宋而下,一字不得入吾肺腑。學隸,必鍾傳、漢碑,博之以蔡邕而上諸碑碣,六代而下不得窺也。學正書,必歐、虞、顏、褚,博之以鍾、王,鍾、王非得唐跡不顯其妙,宋人而下不得習也。學行書,必二王,博之以諸家法帖,諸帖非二王不能淘汰入正途,宋人書不得習也。學稿草,必顛、素,博之以章、索,章、索非顛、素不成文也,宋人而下亦不得習。如是五家,各為書法門戶,茍先看后輩,便是醉生夢死?!?/p>
在“專精一家”和“博采眾美”的同時,趙宦光認為應當提高自己的眼力,學習古人作品中的經(jīng)典之作。為此他這樣論述:
“仿書時,不可先著宋人以下纖媚之筆入眼。嚴滄浪所謂不可令下劣詩魔落吾肺腑,余謂字學尤甚。詩止于迷心,字兼魅其手腕。兩賊夾攻,所存有幾。故不學則已,學必先晉,晉必王,王必羲,羲必汰去似是而非諸帖。何乃訓蒙先生特索現(xiàn)在名家寫法帖,愚亦甚矣?!?/p>
“學無偏好則不深,有偏好又多病。此中最難,不惟不當偏于短處,即偏于所長處,亦自褊心之疾。且如集羲之圣教序,非不字字生妍,但偏于修整,拘而可憎,宗之者一時謂之入院體。智永導其流,孟頫揚其沫,似為淳雅,實有三分俗氣。臨仿法帖,字字擬古,人知之矣;筆筆自好,知者益鮮也。不擬古無格,不自好無調。無格不立,無調不成。是以有格者多,成功者少,不自好者載道耳。世人不知書法,每每自好,及至法度現(xiàn)前,退舍辟易者眾矣。何也?知法則愧自生耳。知愧而不忘自好,方能進德;若妄與怯,皆過也?!薄安灰娬孥E,不知妙境。不觀古刻,孰辨敗筆?!壁w宧光在《寒山帚談》中提到的臨摹觀有很多自己的獨到見解,這些見解來自于其長期的藝術實踐。學書者根據(jù)他提供的思路深入臨習、思考并總結,定會有大的收獲。
《寒山帚談》作為晚明時代的書法理論著作,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有很多真知灼見。清代乾隆皇帝把《寒山帚談》收入《四庫全書》?!吧嫌兴?,下必效焉”,趙宧光的理論和書法作品影響了清代的部分書家,衍生出了新的書法風格。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到《寒山帚談》這部書法理論著作,相關的研究成果不斷問世。趙宧光的書法理論有部分與現(xiàn)代藝術理論不謀而合,在當代及后世會對書法理論的發(fā)展起到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