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昱全
對于明清宗族組織化過程中的祖先世系編纂,以往學者對其中以“名賢為祖先”的現(xiàn)象,多有批評[1],一如胡適先生所言“家家都是古代帝王和古代名人之后”[2]。從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以來,①弗里德曼:《中國東南的宗族組織》,劉曉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94—116 頁。關于弗的理論適用范圍爭論,參見麻國慶:《漢族傳統(tǒng)社會結(jié)構(gòu)與家族》,《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3年第4期。這種對祖先攀附的研究視角逐漸分流、重構(gòu),從“文化建構(gòu)”的角度分析其背后原因成為主流。對于利用史冊正典中的名人或者地方信仰偶像作為祖先形象,討論其在世系建構(gòu)中的作用,及其對復雜的地方社會文化的反應等等歷史現(xiàn)象,已有許多討論。②參見科大衛(wèi):The Lineage as a Cultural Invention:The Case of the Pearl River Delta(作為文化建構(gòu)的世系秩序:以珠三角地區(qū)為例),Newbury Park:Modern China,1989年第1期;小松恵子:《宋代以降の徽州地域発達と宗族社會》,《史學研究》1993 年第201 號;劉志偉:《祖先譜系的建構(gòu)及其意義:珠江三角洲一個宗族的個案分析》,《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2 年第4期;常建華:《程敏政〈新安程氏統(tǒng)宗世譜〉譜學初探》,《河北學刊》2005年第6期。除了這些對真實祖先的攀附現(xiàn)象之外,在明初的宗族世系故事中,還有不少虛構(gòu)形象,尤其是虛構(gòu)的武將作為祖先形象。比較典型的,是徽州地區(qū)的汪華信仰及以其為祖先的世系傳承。③參見唐力行:《從杭州的徽商看商人組織向血緣化的回歸》,《學術月刊》2004年第5期;凍國棟:《唐宋間黟、歙一帶汪華信仰的形成及其意義》,《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22輯)》2009年;王昌宜:《明清徽州的汪氏宗族與汪王信仰》,《宗教學研究》2012年第2期。雖然從個案來看,汪華是一個從中古以降地方信仰與祖先世系相結(jié)合的特殊個案。但是,若將其放在明初整體的宗族世系視野之中,汪華、程靈洗等祖先形象,又是一種普遍存在的虛構(gòu)武將祖先形象。除了汪華、程靈洗外,地方社會中還存在著類似的現(xiàn)象,比如樂清地區(qū)的鮑氏家族敬奉著一位沒有姓名的“梁八部侍衛(wèi)大將軍”[3]、云溪地區(qū)的孫氏則將“唐金吾上將軍萬登”奉為祖先,這些被虛構(gòu)出來的“亂世將軍”作為祖先[4]??梢哉f,在明初地方社會中,不少宗族都將自己的世系來源,建構(gòu)成前朝將軍在亂世之中遷徙而來。
按理說,在明初建立黃冊等民眾身份制度后,基本確立了“天下兵民版籍”[5]卷149洪武十五年冬十月癸未條的界限,虛構(gòu)的武將形象所代表的衛(wèi)所兵役群體,與一般民眾在現(xiàn)實中所處的士農(nóng)工商四民群體之間,幾無彼此轉(zhuǎn)換的可能。那么,這些四民身份的宗族,來建構(gòu)相去甚遠的武將祖先,以至于蔚然成風,究竟是基于何種目的?以往研究對此現(xiàn)象缺乏基本關注,本文不僅想還原亂世將軍這一世系的歷史現(xiàn)象,還希望能透過真實與虛構(gòu)間的武將世系家族形態(tài)對比,來討論敬奉武將祖先風氣背后的社會文化意涵。
從明初至明中期,從江南到江西、福建,甚至山東、廣東等地方,都有不少宗族在自述其祖先故事時,彼此都擁有著形象相似的“將軍”或“節(jié)度使”祖先。如表1所示:
表1 明初宗族世系中虛構(gòu)將軍祖先枚舉表
可以看到,從東漢到宋元時期,大量的“將軍”“節(jié)度使”們在戰(zhàn)爭背景之中,建立功勛掙得官位,卻又“主動”背井離鄉(xiāng)、遠遁朝堂,“孤身”前往江南地區(qū)定居,可謂是,代不乏“亂世將軍”。如果這些事跡都為真,似乎顛覆了不少關于世系聚落、安土重遷以及朝堂秩序的傳統(tǒng)認識。因此,本文更愿意將之稱為“亂世將軍”的祖先故事。
首先來說,這些祖先傳說的故事本身,大多相對簡單。比如目前統(tǒng)計到最早的南昌萬氏的祖先故事,只有簡單的一句話描寫,即如元初名士胡奎所記,“南昌萬使君,乃是東漢將軍之子孫?!保?]不只是簡單而已,甚至在不少的亂世將軍故事中,有的甚至連名姓都無,像商城賈氏,內(nèi)閣大學士賈詠后人在托請河南名士李濂撰寫家傳時,強調(diào)家族始祖為元朝的“天祐將軍”,卻連具體姓名都沒有,而能夠提供名字的只有作為二世祖的賈漢臣[7]。散布各地,成功地繁衍出了完全與武職無關的文人家族。隨著時間的變動,這些祖先故事的細節(jié),有的也會豐富起來。比如臺州人方孝孺,在明初洪武、建文時期,為塔山王氏轉(zhuǎn)寫其自述的家狀故事時,只知道其祖先為“梁某將軍”。到十數(shù)年后,閩縣人林志為該族中人王夢祥所作墓志銘中,這一身份已經(jīng)細化有徽號的武職,定為“武毅將軍”,但是依然沒有名字[8]。當然也會存在彼此打架的祖先故事內(nèi)容。比如常山郭氏所建構(gòu)的祖先——北宋末期的“河南節(jié)度使”徐幸隆,在常山當?shù)氐牡胤街荆?],以及地方名士鄧原岳為其族人所作的墓志銘中[10],都稱徐幸隆是在宋、金戰(zhàn)爭中抗敵去世;到了嘉慶《常山縣志》中,則一變成為因征討方臘起義而去世[11]。
“亂世將軍”現(xiàn)象顯然并非是從明初開始興起,這些從明初就已頻繁出現(xiàn)的祖先故事,起碼是從元末甚至更早的時候就已客觀地形成了。比較典型的案例,就是在整個江南的汪氏宗族群體中,都流傳甚廣的“龍驤將軍汪文和”形象?;蛟S因為汪文和的墓在浙江嚴州境內(nèi)的小金山[12],在以往討論徽州當?shù)赝羧A信仰時,通常不太提到汪文和。但是從整個江南地區(qū)汪氏的祖先序位來說,汪文和是非常重要的,一如明前期名士黃訓為汪氏分支石岡汪氏所作祠堂記中所言:
祀魯成公子颕川大夫汪,曰:此汪氏祖也。祀漢龍驤將軍文和,曰:此江南祖也。祀唐越國公華,曰:此歙州祖也。左祀唐朗州法曹建,楊州別駕處修祔,曰:此越國冢子孫,石岡之所自出也。[13]
相比于略有史跡可征的汪華而言,汪文和可以算完全虛構(gòu)的祖先形象。且不說中古早期的龍驤將軍直到晉武帝時才正式設置,單是這樣一個位列三品的職務[14],卻要跨越文武之限,主動擔任低階得多的會稽令,這一行為從制度上而言就令人瞠目,早在宋代就已頗受非議[15]。更何況,“汪文和”這個二字名,也不符合漢晉間貴族的取名習慣[16]。如果這位“汪文和”能夠在豪族地域社會中仕至高位,既不見載于史籍,又非出身于名門,實是超出一般的歷史邏輯之外。至于為何要堅持這種敘事,以至于通過邀請社會名流撰修墓銘、行狀,進而擴大這種敘事本身,有著社會合法性的建構(gòu)目的。尤其當這種敘事不斷成熟、反復出現(xiàn)之后,就會影響到歷史認識本身的重構(gòu)。比如所謂河南節(jié)度使徐幸隆,在地方文獻中的個人故事實在過于豐富,以至于出現(xiàn)在傅璇琮先生的名著《宋登科記考》中,被納為宋代科舉的數(shù)據(jù)。①傅璇琮:《宋登科記考》,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97頁。有趣的是,在方志中,徐幸隆之子徐大興也被安排了一個進士身份,卻未被傅著納入其中?,F(xiàn)代學者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誤會,更不用說古代了,像清中期的詩人湯貽汾寓居常山,就曾專門拜祭徐幸隆的墓[17]。
元末漫長的群雄逐鹿戰(zhàn)爭,各地涌現(xiàn)出了大量的武將群體。隨著在明朝政權逐步建立的過程中,陸續(xù)完善了武官階勛、地方上的三司體制,以及自成體系的衛(wèi)所、邊鎮(zhèn)制度,因此除了世襲的高級武官家族外,還存在著大量無法世襲的低階武將家族。在明初以降的地方社會中,除了那些“虛構(gòu)”將軍祖先的四民身份家族外,還存在著不少非虛構(gòu)的將軍世系宗族。既然不屬于四民身份,那么就未必會生活在武將世系而形成,似乎主要出現(xiàn)在邊疆地區(qū)。尤其是明初在建立九邊防御系統(tǒng)時,安排了大量低階武官前往衛(wèi)所、邊防,承擔移民、世守的職責。比如從泰州遷徙到蒲州的韓氏家族,始自明初被封為從五品武略將軍的韓杰,擔任守邊責任,此后定居為蒲州人[18];另一個從高郵遷徙到太原的孫氏家族,同樣也是隨著武略將軍孫禮守衛(wèi)太原,而帶著自身房系親屬定居太原[19]。從史實來看,朱元璋政權早期的主要兵、江來源,正是出自高郵、泰州所屬的兩淮地區(qū),在政權建立后因應國防設置的需要,將這些相對低階的武官派駐到邊防地區(qū),在幾代人之后,其后人放棄衛(wèi)所或者軍籍,投身科考,其實是一條相對明晰的遷徙路線與家族身份變動。當然,這些低階武官,都還算是朱明政權的從龍之臣。如果在元末群雄戰(zhàn)爭中,沒有選擇朱元璋政權的武將世系家族,則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天地。典型如東南名士顧瑛,坐擁“祖宗世澤三百余年”的家族財富[20],其子顧元臣曾任過張士誠的“武略將軍”,在明朝建立后,舉家被迫遷居臨濠,最終客死他鄉(xiāng)。②對于顧元臣擔任過的元朝官職,還是張士誠周吳政權的職務,元末的顧瑛、殷奎,與清初的顧公燮說法完全不同。殷文中,僅強調(diào)其出仕元朝,參見《玉山名勝集》,第652-656頁。顧公燮則直指其贊助張士誠軍糧,換得官職,參見《丹午筆記》,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第65頁。不少學者選擇相信顧瑛之說,并將顧氏的遷徙故事歸結(jié)為“洪武趕散”記憶。本文認為從至正十五年(1355)高郵之戰(zhàn)后,蘇南幾乎沒有元朝勢力,顧元臣去哪里做元朝的官?故采用《丹午筆記》之說。除此外,楊鐮先生認為顧氏家族的產(chǎn)業(yè)與“聚黨于海道劫奪商貨”等行為有關,參見楊鐮:《顧瑛與玉山雅集》,《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8年第9期。這并非是孤例,在吳元年(1367年)方國珍投降后,朱元璋同樣將其所署的“偽官左右丞元帥劉庸等”遷徙到濠州去[5]卷28吳元年十二月丁巳條。
可以說,在元明之際,即使是真的武將世系后人,其所傳承的家族故事中,也有著不盡可靠的敘事。這樣的敘事本身,體現(xiàn)著家族對于故事本身的需求,以滿足其文化建構(gòu)的需要。這也就出現(xiàn)了關于家族故事本身的修飾筆法。比如本文認為最著名的亂世將軍祖先,無疑是從“賊帥”演變?yōu)樵絿幕罩莩天`洗形象。這一信仰明顯始自明代之前,③關于程靈洗在地方上的崇拜文化,相關研究已經(jīng)相當多了,參見章毅:《宋明時代徽州的程靈洗崇拜》,《安徽史學》2009年第4期;丁希勤:《唐宋徽州程靈洗的神話故事考》,《安徽史學》2015年第2期。但是令人奇怪的是,程靈洗曾被追封至侯爵、公爵、王爵,宋、元文獻中也曾如此稱呼過他。但是在明前期程氏宗族的相關文獻中,仍以“忠壯公”,或者“梁將軍”的身份稱呼他,形成了以高就低的錯位感。程靈洗的身份劃定并非孤例,比如常山王氏,在義烏名士王祎所撰的《常山教諭王府君行狀》中,以五代時期的節(jié)度使王彥超為遷祖[21]。方孝孺根據(jù)家傳故事,描述王彥超生前就從由會稽遷徙到義烏,事實上,王彥超始終住在開封府內(nèi),并在當時宣化門內(nèi)營造了園林別院,其孫子王克從科舉及第時,也是北宋東京城有名的公子[22]。值得注意的是,王彥超明明在生前被封為邠國公,又被追贈為尚書令[23],因此在宋代文獻中,多將其稱為“王中令”[24]。但是明前期的常山王氏,卻在對方孝孺[25]、梁潛等名士求撰家傳時[26],卻始終使用“節(jié)度使”的身份來稱呼他。同樣“遭遇”的還有唐代名相鄭畋,也被新昌當?shù)氐泥嵤霞易?,定為極為低階的“鳳翔節(jié)度使”。①丁紹軾;《封文林郎鄭時達先生墓志銘》,《丁文遠集》,《四庫未收書輯刊》第5 輯第25 冊,北京出版社2000 年版,第519-521頁。鄭畋世居滎陽,并未如丁文中所稱遷居新建。
通過這些在真實祖先故事中的敘事修飾,可以勾勒出一個宗族建構(gòu)的現(xiàn)實需求:無論這些祖先是真是假,后人所需要的,或許不是他們的真實地位,而是在這些將軍、節(jié)度使背后的武將身份。
在這些也有例外的。比如在江西泰和王氏家族中,也存在著南唐“虔州節(jié)度使”王崇文作為世系祖先。但是,王氏族人中以吏部尚書王直為代表,卻選擇了文官出身的天章閣學士王贄作為遷祖,再將其后代奉直公王先,作為正式的別子之宗[27]。祖先故事的變動固然是敘事的一部分,但世系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同樣是值得注意之處。就像前文所提到的“龍驤將軍汪文和”一樣,它本身是作為江南地區(qū)的程氏遷祖標志,憑借這一形象可以與其他宗族實現(xiàn)聯(lián)宗合譜。因此,如何借助祖先故事,來建構(gòu)完善的祖先世系,是宗族建設的重要內(nèi)容。以表1 中提到的余姚孫氏為例,所建構(gòu)的武將祖先為“孫岳大將軍”。這位后唐的三司使于史有征,雖死于洛陽、并無徙居余姚的可能,②按《孫岳傳》所記“岳走至通利坊,為騎士所害”,參見薛居正:《舊五代史》卷69《孫岳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918頁。當時睦州既不在后唐,也不在南吳(南唐),而在吳越國錢镠轄下,不大可能越境定居。參見歐陽修:《新五代史》卷67《錢镠世家》,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839頁。仍不失為一位身份顯赫、具有號召力的先祖。然而從余姚孫氏宗族所存留最早的宗譜,即明萬歷《余姚孫境世系譜》來看,這并不是其宗譜世系中最早的形象。以萬歷譜中所載的五篇譜序來看,現(xiàn)存最早的李時勉所撰《孫氏宗譜序》中的世系建構(gòu),是以“孫權子孫”為主[28]卷1孫氏宗譜序;之后出現(xiàn)的第二篇譜序,為署名十三世孫原彝的《宗支譜引》[28]卷1宗支圖引,才將“孫岳”形象納入其中,在此建立起的衛(wèi)公(始祖)、孫權(遷祖)以及孫岳(遷宗)三個祖先角色。在第三篇王英序中,則引入了孫武世系,基本完成了此后百余年間,余姚孫氏修譜時的基本世系框架:
圖1 余姚孫氏三篇世系序中所見世系重要角色
3份世系的遞嬗,并未將越來越高的祖先,從李時勉所訂第一份世系中就將始祖推到了康叔,在之后的世系中,反而是在向下時間中,不斷建構(gòu)豐富、細密的世系形象。如圖所示的3 份世系,存在明顯的差別。比如李時勉所安排的祖先形象,全是小宗,康叔為舜帝的小宗,惠孫為衛(wèi)公的小宗,甚至在孫權這一宗族節(jié)點上,也用的是“子孫散居”概念,而非孫權本人。在孫原彝的世系中,則將這種大宗與小宗概念混雜在一起,大舜與孫權子孫的概念同時出現(xiàn)。而王英的世系,則是幾乎以大宗為主了。而對于這種大小宗的差異化現(xiàn)象,就連宗族本身都未必能給予足夠的關注。比如在光緒二十五年(1899 年)重訂《余姚孫境宗譜》時,孫氏后人徑自將李時勉序文的原句“孫氏之先,裔出康叔,至武公子惠孫為衛(wèi)上卿,因以得姓命氏”,篡改為“孫氏之先,裔出大舜”[29]。從中古傳承有序的小宗衛(wèi)惠孫世系,被毫無理由篡改為了代表大宗的舜帝世系。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在于將真實存在的孫應時納入后,未曾想過孫應時作為著名儒者,曾邀請當時名士樓鑰代撰自身世系,與余姚孫氏現(xiàn)有世系描述完全相反,“族緒寒微,難援譜系。但聞五代祖,自睦州徙居此,力田自業(yè)[30]。從孫應時所自述的“族緒寒微,難援譜系”來看,就已經(jīng)突顯出宋、明世系之間的巨大差別,兩者唯一的契合之處在于“五代祖自睦州徙居此”。①這一點黃寬重先生也曾有懷疑,他提出“孫介所載先人是曾祖孫亮,不是孫岳”以及“世系不明”的理由,其實并不準確,因為孫原彝、孫泓通過設計孫疇為直系大宗,將孫介黜為小宗的系譜,實際上較好地在孫介世系中插入了自己和始祖的位置。(《孫應時的學宦生涯》,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8年版,第20頁)不過黃寬重先生所引童銀舫《浙東姚北地區(qū)孫氏家譜考》一文為佐證,童文其實相當混亂,一面夸《余姚孫境宗譜》“史料宏富,體例嚴謹”,另一方面又說孫介沒有像族譜文中“攀附大將軍”,引文中“五代祖”訛為“七代祖”,參見童銀舫:《浙東姚北地區(qū)孫氏家譜考》,收入胡岳鵬編《慈溪史脈》,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03頁。除此之外,可以認為余姚孫氏為代表的明代世系,并未接受孫應時為代表的宋代世系。比較突出的一點,即孫應時曾經(jīng)公開與四明地區(qū)的孫洋一族“約為宗家”[31],都未被納入世系之中。②包括地處慈溪縣西的孫氏宗族,同樣將“宗家”明初的世系整理,完全沒有安排“四明”一派的房支(參見孫進昌等:《余姚四明孫氏宗譜》,余姚市梁弄鎮(zhèn)藏清抄本,第10—15 頁)。事實上宋代的四明地區(qū),一直有孫姓聚居。參見孫應時:《慈溪定香復教院記》,《燭湖集》卷9,第591頁。據(jù)說余姚當?shù)卮嬖趯O洋所屬宗族,后來重建為開元孫氏與孫家境的燭湖孫氏,為叔侄祠堂的說法[32]。但是從散布余姚各地的開元世系來看,其從明代以后重纂譜系中,也從未納入過孫應時及其世系。①參見孫飛鵬等:咸豐《洋溪孫氏宗譜》,上海圖書館藏清刻本,第1-2頁??梢哉f,兩支宗族在明代重建時,均未涉及宋代的遺留文獻,而是以自己所構(gòu)建的世系為主體。
因此,當歷史中的名賢在進入宗族時,往往是屈從于群體認同的原有故事結(jié)構(gòu),才會衍生出脫離原有史實的祖先形象。從這些名賢屈從于神話的過程,來看明前期的族群認同建構(gòu),可以說明在建構(gòu)家族組織化時,現(xiàn)實需求始終是處于第一位的,只是這種現(xiàn)實需求,或許表現(xiàn)為現(xiàn)實的物質(zhì)利益,或許呈現(xiàn)為某種精神層面的群體共識。這些變動與記憶的形成,除了作為宗族的世系工具之外,其作為一種敘事本身,也會與其他的歷史事實形成競爭關系。比如余姚孫氏的世系成立后,就社會普遍認同的世系脈絡,包括明朝首輔張四維[33]、沈一貫等人在內(nèi)[34],都認可了“三司招討大將軍(孫)岳”這種奇怪的官職形象。
余姚孫氏為代表的明初世系,其所主張的世系內(nèi)容,完全取代了孫應時為代表的宋代世系撰述。這不僅顯示出,異代間世系建構(gòu)的需求,同時也反映出從撰述者的心理差異。宋代的宗族組織建設,規(guī)模較小,多以孫應時等名流士紳為主,他們自身的成就與知識,使其自敘世系時,擁有不需要攀附他人的自信。相比之下元明之際,余姚孫氏為代表的元明之際宗族,往往規(guī)模較大,同姓們也缺乏類似自信,他們既需要舜帝這種生民厥初之祖,也需要“大將軍孫岳”這種地方共同體信仰,還需要孫應時這種留有墓葬的地方名士,在復雜的地域社會環(huán)境中,為地方上的同姓群體們墾湖田、聚族眾、合譜系的種種舉措,來建立合法性。
祖先世系敘事的目的,主要是為了聯(lián)宗合譜,建立與維系宗族組織。宗族組織為系中的重要程序之一,即是族人的定期祭祀行為。從中古以降,墓祭在兩宋民間祭祀活動中,始終存在著合法性問題。建立“亂世武將”的祖先世系后,能通過名賢效應,一定程度上消解墓祭本身的合法性爭議。比如前文提到的“龍驤將軍汪文和”,雖然是完全虛構(gòu)的“亂世將軍”,但作為浙西等地墓祭名義的祖先,卻是相當成功的。甚至通過當?shù)赝羰献迦说牟粩嘈麄?,在地方編纂史志如嘉靖《徽州府志》時,也將他作為真實存在過的歷史人物納入其中[35]。尤其是經(jīng)過大力修葺[36],是否要有墓葬看似不重要,其實對于祖先祭祀有著重要意義。
這種身處地域社會的同姓群體,為了自救而成聯(lián)宗、合族之舉,明前期名士文徵明也深有體會。文徵明編纂過自己祖上族譜,對于其中的酸楚不易,有著不同于儒士與禮教的獨到體悟。當他為其他地方宗族編纂族譜撰寫序文時,不由自主就會流露這種同情與體悟:
夫昧于源本,不知所祖者,失之?。辉矢?,而妄祖名人者,失之誣。與其誣也,無寧略于所始,而傳其疑焉;乃或因仍茍簡,并其所知,廢而弗錄。時移世易,子孫至不相通,如蘇洵氏所謂‘相視如途人然’,失亦甚矣。其又甚者,歐陽子(修)曰:‘不知姓之所自,而昧昭穆之敘,則禽獸不若’。[37]
可以看到,不同于強調(diào)史實考訂,與禮法限制的儒生,沒有功名的文徵明,其所撰序文更像是一種民間觀點:如果不為宗族設立始初之祖,那么宗譜就會失去時間的厚度,無法讓族人和社會輿論信服。這些胡亂攀附名人作為自己祖先的舉措,雖然看起來羞辱古人,但也總好過讓同姓卻不同世系之間產(chǎn)生隔閡,“子孫不相通”,淪為蘇洵所說的“服盡則途”處境。最后還用歐陽修避免自己“禽獸不如”的話,來為這些辯解收尾。
如前文所言,在明初地方社會中,武將地位較高。擁有一位“亂世武將”作為宗族祖先,對于族人在地方社會的活動應該是有所幫助的。比如上海當?shù)氐牟苁霞易?,其祖上曾有名為曹鼎者因為捐資擔任,“昭勇將軍、某衛(wèi)指揮使”,因此遷徙到縣城旁邊的琴村。即使到嘉靖末期的曹氏家族,在往前追溯自身的世系,仍然將元朝霸占湖田后[38],又輸糧為官的宣慰使曹夢炎,作為真正的遷祖[39]。但是從明中期開始,武將的選拔資格被不斷放寬,在傳統(tǒng)的軍功之外開辟了武舉渠道,以及不定期的捐納武官。顯然隨著社會身份的劇烈變動,武將世系也就變得不那么重要。因此許多家族放棄原有的武將世系,轉(zhuǎn)而建構(gòu)文官世系,似乎也可以理解。
多賀秋五郎先生曾指出,新宗譜中往往會包含著舊宗譜的內(nèi)容[40]。的確,透過宗族敘事中的祖先角色變動,可以看不同人物進入世系的時間,及其所代表的位格變動。但是,更應該注意的是,祖先世系的敘事,其本身并非是不可動搖的,甚至其目的也絕非要與官方敘事爭奪權威,而是塑造一種認同性的話語,讓地域中的同姓群體達到彼此聯(lián)結(jié)的目的。故像瀨川昌久先生所強調(diào),“族譜持續(xù)地存在于離不開往昔、因而不斷予以回味并對之進行再生產(chǎn)的當前人們的意識中?!保?1]其實仍然是希望將族譜,視作一種祖先崇拜的具象化載體。通過燭湖孫氏的世系建構(gòu)以及同時代中的“亂世將軍”傳說,可以看到,在這個吸納分支、確立大宗的組織化過程中,記憶被有意識地不斷改動,目的只是為了增強認同,而非增強記憶本身。對于在聚合關系中,族群不斷借助各種手段加以維系的動機,錢杭先生曾援引“共同體主義”(commualism),將之歸類為一種“弱者的哲學”[42]。也正因為這些祖先敘事本身,具有較強的目的性和功能性,也能為子孫后代建構(gòu)出新的合理性。比如早已入祀為神的汪華,被明中期的徽州汪姓族人編纂入商人故事之中,一如王世貞在《汪山人傳》中所言:
山人之先將軍某,其始小賈也,轉(zhuǎn)販瓜李、轉(zhuǎn)息塩鹽,起家至傾邑,貴為昭勇將軍。當脫冤死者數(shù)十曹,又構(gòu)大石梁,以濟涉者死,贏金巨萬計。山人悉以推伯氏,脫身阛阓間,受鄒魯之業(yè),以詩自娛終其身。[43]
相較于以往龍驤將軍汪文和、忠壯公汪華等守護地方、保土安民的形象,汪山人所建構(gòu)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形象,這位“亂世將軍”的祖先行實,被描述為樂經(jīng)商起家,拯救黎民后,又最終回歸儒學。與其說這是祖先故事,同樣也可視為某種晚明經(jīng)商家族的“夫子自道”。
在明代宗族世系中,對于自身的始祖、遷祖敘事,往往更常見的是自述于兩宋之際“扈蹕南遷”而來。相較而言,時間更多元,地位更高階的“亂世武將”故事,可以視為這種“扈蹕”故事的極致化體現(xiàn),其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在明前期軍、民界限截然兩分的情況,仍有如此多的宗族將武將敬奉為自身祖先,體現(xiàn)出了祖先故事作為一種敘事,其內(nèi)在所包含的價值與張力。以往對于宗譜世系的研究,多關注其作為歷史人類學或者地域社會論的意涵,甚少關注到其作為敘事本身的價值,尤其是大量世系本身,并不只是民間文本,同時也是處于更廣泛脈絡關聯(lián)中的歷史文本。至于本文將“亂世武將”所歸并的“扈蹕”敘事,往往因為兩宋之際確實存在著大量人口遷移,①參見吳松弟:《北方移民與南宋社會變遷》,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 年;吳松弟:《中國人口史(第3 卷)遼宋金元時期》,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而罕有注意到這一敘事的建構(gòu)與特征。實際上,在不少地區(qū)中“扈蹕”敘事的常見程度,甚至超過了當?shù)赝林谧宓氖老禂⑹骂l率,這一點或許仍值得之后的研究加以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