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江繼富
1972 年5 月,祖國西北,孤山車站,戰(zhàn)友們簇擁著我踏上東進的列車。當兵第5 個年頭,我開啟了入伍第一次探家之旅。
那次探家,純屬偶然。
經(jīng)過兩次老兵退役,同年入伍的50 多名戰(zhàn)友留在部隊的已不足20 人。同為老鄉(xiāng),同是戰(zhàn)友,大家親如兄弟、情同手足,知根知底、無所不曉,已經(jīng)到了毫無私密可言的程度。誰家來信介紹對象了,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年方幾何,模樣俊否等等,戰(zhàn)友有時比當事人知道得還清楚。然后以信件和照片“要挾”發(fā)喜煙、買喜糖,真可謂是“有喜同樂、有難同當”。戰(zhàn)友接過來信和照片,一溜煙兒地跑到僻靜處,坐在山石上,仔細地看家書,美滋滋地瞧照片……
我的信就是被他們“截獲”的。
那天,連部通訊員正在分發(fā)書報信件,幾個老班長發(fā)現(xiàn)有我一封信,猜想,江繼富家里給他找對象了?隨即對通訊員說,“我們轉交他吧”。幾個人悄悄地關上門,腦袋擠在一起,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只見薄薄的一張紙,寥寥數(shù)語:富弟,你好!家里一切如常,勿念。前段時間,媽媽生病,經(jīng)過治療,日漸好轉,現(xiàn)已出院。知你任務在身,怕你分心,沒告訴你。放心,我們會照顧好爸媽的。家人想你!……信是二哥寫的。幾個班長面面相覷,異口同聲地說:“上連部去!”他們將信交給連長,并建議安排我探家。
我是由文書調(diào)任七班班長的。那天,我正帶領全班戰(zhàn)士在山上打坑道。中午剛回連里,幾個老班長擁到我屋,說話支支吾吾,要陪我出去走走;并讓炊事班加兩菜,待會兒一起吃飯,弄得我莫名其妙。在我一再追問下,他們才將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我說:“謝謝你們,我想一個人靜靜地待會兒……”他們出去后,我關上門,一股酸楚不由得涌上心頭。雖說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而親人們深明大義,全力支持我、理解我,讓我愧疚不已。想到數(shù)千里外年近六旬的爸媽,想到整整四年沒有見面的親人,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任由淚水在臉上恣意流淌……下午,連長把我叫去,把家書交給我,對我說,你把班務跟副班長移交一下;收拾收拾東西,趕坐晚上的火車回家探親。我聽了一愣,隨后說:“連長,這不行啊,我當文書時,還有兩位戰(zhàn)友的探家報告沒批呢?!边B長說:“你的情況向營長匯報后,同意先探家,再補辦手續(xù)。我已叫通訊員給你買了晚上去北京的火車票。回吧,代問老人家好!”我心中感恩,乃至無言,向連長肅穆地敬了禮。出了連部,交接好班務,買了香煙、糖塊、糕點等等,加上隨身衣物裝了滿滿一手提包。暮色蒼茫之時,我與戰(zhàn)友們告別啟程。
咣當當,咣當當。先東進,后南下;先乘普快,再換乘直快;下了火車,改坐汽車,一路顛簸,舟車勞頓,歷時兩天兩夜,行程遙遙數(shù)千里,我終于從蜿蜒起伏的黃土高原回到了一望無際的江海平原。
下了車,走上故鄉(xiāng)的土地,頓時,疲憊全消,豁然開朗。熟悉的海安曲塘汽車站,熟悉的母校曲塘中學,悠長的求學路、回家路,在我眼前一一鋪展開來……原先星羅棋布、疏散零亂的茅草屋建成依河而居的嶄新住宅區(qū);原先大小不一、雜亂無序的地塊整合成便于管理、利于灌溉、機械作業(yè)的方整“大寨田”。那時麥子正在成熟,在陽光照射下,金光閃閃;在南風吹拂下,麥浪滾滾……久違的鄉(xiāng)音,竟如此悅耳動聽;久別的故土,竟如此美好芳香。我回來了,回到了我魂牽夢繞的家鄉(xiāng)。
“悠悠故鄉(xiāng)路,近鄉(xiāng)情切切?!蔽覍⑹痔岚绫成弦淮睿挥傻眉涌炝瞬椒?。啊,熟悉的小河,熟悉的竹林,熟悉的農(nóng)家小院,熟悉的枝伸院外的大棗樹……到了,這就是我的家!
“媽,我回來了!”我激動地大喊一聲。
媽媽正巧在院里準備進屋,聽到聲音,緩緩地轉過身。我放下手提包,一個箭步跨到媽媽跟前,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說道:“媽,您的細兒子富兒家來了。”媽媽愣了神,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軍人讓她不知所措。我攙扶著顫顫巍巍的媽媽在桌旁凳子上坐好,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嘴里喃喃自語。我當兵時剛滿16 歲,身高1 米57,體重80 斤,穿4 號軍裝都略顯肥大。而那次探家時,身高已1 米73,體重130 斤,一身帥氣的草綠色軍裝,鮮紅的帽徽、領章映襯著青春洋溢的臉龐。
媽媽激動得不敢相信,她揉揉眼睛,邊看邊撫摸,邊笑邊流淚。我也仔細端詳著媽媽:灰白的頭發(fā),滄桑的臉頰,羸弱的身體,不禁一陣心酸。媽媽為了我們,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哪!……我和媽媽正互相對視著,忽然,院門大開,鄉(xiāng)親們一擁而進。原來,爸爸正帶領社員們在打麥場,鄰居王二跑過去說:“江隊長,剛才有個當兵的進了你家沒出來,可能是富兒?!卑职謸u搖頭說:“不得咯,前幾天來信說部隊有任務。”眾人說看看去,于是就一起來了。
“果真是富兒,變化太大哪!”久別重逢,倍感親切。我忙不迭地打招呼,搬板凳,遞香煙,拿糖塊,小院里歡聲笑語、喜氣洋洋……
爸爸忙著殺雞、網(wǎng)魚,我?guī)椭鴦冃Q豆、擇蔬菜。晚上,分別整整四年的家人們歡聚一堂,其樂融融……我給媽媽夾了雞腿和魚,她很少動筷,一直看著我吃。我和二哥陪爸爸喝酒,他特別開心,不住地感嘆:“部隊真是鍛煉人??!”
說得起勁時,父親順手摸出“經(jīng)濟”牌紙煙。我見了,趕緊拿出藏在挎包里的兩包“大前門”送給爸爸,還俏皮地說,今天給老隊長提高待遇,大家會心地笑了。
飯后,媽媽來到我房間。我把獎章一溜兒別在她的胸前。媽媽笑著說:“每年的喜報我都收著呢?!蔽腋嬖V媽媽:“入伍10個月,我就入黨了,是全團唯一的未滿18周歲而特批入黨的?!眿寢尭吲d地說:“你是黨的人了,要聽黨的話……”夜深了,媽媽和我還在滔滔不絕地聊著,問這問那。
媽媽大病初愈,我擔心她身體吃不消,故意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媽媽心疼地說,兩天兩夜沒好好休息,你睡吧。我脫衣躺下,媽媽拉了拉被角,慢慢地退出去,輕輕地關上房門……
探家期間,除了走親訪友,我用7 天時間走訪了每個戰(zhàn)友的家,與他們的家人交流情況、了解需求,以便反饋給連隊。平時,只要我在家,媽媽總是形影不離;我外出回來,一聽到“叮鈴鈴”自行車鈴響,媽媽準知道是她的富兒。我只要不出門,就在媽媽身邊忙這忙那,媽媽的精神和身體也明顯好轉。
歸隊的日子到了,我跟家人說好只讓二哥送我。誰知離家那天,鄉(xiāng)親們不約而同地早早來到我家為我送行、依依不舍:“富兒一路順風!”“富兒再會!”“多加保重!”……幾多叮嚀,幾多關切;暖暖鄉(xiāng)音,濃濃鄉(xiāng)情!我被深深地震撼了!面對勤勞善良、可敬可愛的父老鄉(xiāng)親,我早已熱淚盈眶。立正、敬禮!然后一個轉身,大步邁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