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市寶山區(qū)人民檢察院上海大學法學院聯(lián)合課題組/文
作為司法改革的“中國方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我國刑事訴訟中得到了高度重視。在“兩高三部”的推動下,《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明確規(guī)定了控辯雙方可就量刑建議進行協(xié)商,打破了外界一直以來對認罪認罰從寬的“職權性恩惠”或“單方面聽取意見”的質疑,控辯雙方的平衡進一步強化??剞q協(xié)商實際上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得以順暢運行的核心動力,具體哪些內容可以協(xié)商以及該如何協(xié)商,都只能在既有的法律框架內進行,檢察機關的自由裁量空間十分有限。司法實踐中,輕刑被告人經常會以留所服刑為理由提起上訴,目前主流觀點將這種現(xiàn)象視為上訴權的濫用與司法資源的浪費,但卻很少有人去追問,輕刑被告人留所服刑的訴求有無其合理性與可行性?若有,何不改變一下認識,將符合條件的輕刑被告人納入留所服刑正當化的考察視野之內,在控辯協(xié)商內容中增加一項新的內容——允許留所服刑。事實上,在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中,早已存在相關類似的操作,除了我們所熟知的對罪名、罪數(shù)以及量刑的可協(xié)商以外,服刑場所也屬于可協(xié)商范疇。[1]一般來講,辯訴交易的協(xié)議通常采用的是起訴(指控)的修改和與處罰有關的協(xié)議兩種。指控的修改可能涉及減輕指控或去掉一個或更多的指控。而與處罰相關的協(xié)議包括許多內容,如(l)法官同意給予被告人具體的在獄服刑時間或者具體的緩刑時間;(2)檢察官同意向法官建議給被告人一個具體的服刑時間(如2年有期徒刑);(3)法官只同意提出一個量刑幅度(如6個月以上,1年以下);(4)檢察官不同意對慣犯或累犯援引特定的處罰條款;(5)控訴方同意在量刑聽審時保持沉默;(6)控訴方同意不讓被害人參加量刑聽審;(7)法官和檢察官同意讓被告人在特定的監(jiān)獄服役;(8)法官同意具體的罰款數(shù)額或者具體的賠償額;(9)指控方同意建議官對被告人仁慈(寬大處理)或保護被告人的聲明;(10)指控方或書記官同意將被告提交給一個仁慈的法官審理,等等。參見孫本鵬:《美國刑事訴訟中的變訴交易制度》,《中外法學》1996年第1期。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也可以嘗試探索擴展協(xié)商范圍,既豐富了控辯協(xié)商的實質內容,也不失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一項創(chuàng)新。
在目前的司法實踐中,被告人在一審宣判后以留所服刑為由提起上訴的,輕則被認為“非正當理由上訴”,如2018年5月《青島市認罪認罰刑事案件辦理流程(試行)》第58條規(guī)定:“對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上訴的,應審查其上訴的真實原因,如為留所服刑等非正當理由上訴的,應第一時間協(xié)調看守所做好服判息訴”,認為此舉是被告人對上訴權的濫用;重則被認為“惡意上訴”,將其視之為刑事訴訟中的“頑疾”,[2]參見樊學勇、胡鴻福:《被告人認罪認罰后反悔的幾個問題——基于北京地區(qū)檢察院、法院司法實踐的分析》,《貴州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認為這很大程度上表明被告人并非真誠悔過,而是在利用“上訴不加刑”的原則,尋求“不當?shù)美保@既破壞了控辯具結所形成的契約精神,所引發(fā)的上訴程序也帶來了司法資源的浪費,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效率價值和實用主義有所相悖。對于被告人為留所服刑提起上訴的,有的檢察機關會同步提起抗訴,并請求二審法院撤銷控辯具結,對其中的“從寬”量刑優(yōu)惠予以取消。
與此同時,有學者認為被告人提出留所服刑的訴求,是對上訴權的善用而非濫用。[3]參見閔豐錦:《認罪認罰何以上訴:以留所服刑為視角的實證考察》,《湖北社會科學》2019年第4期。對于可能被判處短期徒刑的輕刑被告人而言,提出上訴以實現(xiàn)留所服刑,具有內在和外在雙重動因。其內在動因在于,對于僅有1個月或幾個月后就刑滿釋放的輕刑犯,短時間內要求其適應監(jiān)獄環(huán)境,會給其帶來巨大的心理波動或排斥,當然除此之外,諸如看守所勞動強度、紀律強度較低,家屬會見更為便利等客觀因素也會給服刑人員的心理狀態(tài)帶來影響,更會強化其留所服刑的訴求愿望。其外在動因則在于,從目前的技術操作層面,一審宣判后剩余刑期在4個月以上7個月以下的刑事案件,均具有留所服刑的可能性,這不僅是因為引發(fā)二審程序會帶來理論上3個月的訴訟拖延[4]按照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第二審人民法院受理上訴、抗訴案件,應當在2個月以內審結,同時檢察機關可以有1個月的查閱案卷時間,不計入二審審限,因此從理論上來看二審程序的啟動可以產生3個月的訴訟拖延。,還在于實踐中生效的判決、裁定是由法院10日內向看守所發(fā)《執(zhí)行通知書》,看守所自接到人民法院送達的生效判決書、裁定書、執(zhí)行通知書、結案登記表等法律文書之日起,在1個月內送交監(jiān)獄或者未成年犯管教所執(zhí)行刑罰。有學者在對“留所服刑”為關鍵詞的案件檢索后分析發(fā)現(xiàn),在179件由留所服刑引發(fā)的二審上訴案件中,留所服刑的成功率高達四分之三。[5]同前注[3]。
一直以來,面對可能判處短期自由刑被告人提出“留所服刑”的訴求,檢察機關一般均直接拒絕。被告人為留所服刑提起上訴,檢察機關將其視為對量刑協(xié)議的破壞,提起抗訴以示震懾。然而問題隨之而來,這種上訴與抗訴同時并存的訴訟方式,明顯帶來了司法資源的額外消耗,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設計初衷并不相符,對該問題的解決方案主要有三種:一是將留所上訴視為不當上訴,堅決予以制止,通過抗訴的形式予以反制,以達到“抗一件警示一片”的效果;[6]參見陳國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若干問題》,《人民檢察》2019年第23期。二是建議改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上訴制度,對于已經認罪認罰的被告人,可以考慮取消其上訴權,實現(xiàn)一審終審;[7]參見肖沛權:《認罪認罰案件上訴問題探討》,《政法論壇》2021年第2期。三是建議法院對因留所服刑提起上訴的案件進行“快審快辦”,不給被告人留下“可乘之機”[8]同前注[2] 。。綜觀這幾種解決方案,均是從“堵”的角度思考問題,但卻很少有人提出“疏”的方案,輕刑被告人提出留所服刑訴求已逐漸普遍化,有個別地區(qū)認罪認罰二審上訴案件均是由留所服刑所引起。[9]有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16年6月,廣東省海珠區(qū)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上訴率雖然僅為2%,但均為被告人請求留所服刑所引起的。參見衛(wèi)躍寧、劉鎏:《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上訴程序研究》,《安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這不得不引發(fā)我們的思考,輕刑被告人提出留所服刑的訴求有無正當性與可行性?對于這樣一項在司法實踐中呼聲較高的訴求,何不改變一下我們的認識,化堵為疏,既是對控辯協(xié)商內容的豐富和補充,也能從根本上消除輕刑被告人留所上訴的內在動因。
從可行性的角度考量,我國近年來在人權司法保障方面取了長足的發(fā)展與進步,被告人的主體性地位得以彰顯,對于刑期只有幾個月的輕刑被告人而言,留所服刑不僅能夠平復其轉監(jiān)執(zhí)行引發(fā)的心理波動,還有利于家屬的探親、探視,尤其是對一些“身有疾病、家庭困難”情況的被告人,允許其留所服刑能夠豐富人權司法保障的深層次內涵,更加彰顯刑事訴訟的人文關懷。實踐中,輕刑犯和重刑犯對留所服刑有著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對于被判處短期自由刑的輕刑犯而言,出于適應現(xiàn)狀并維持現(xiàn)狀的期待,更愿意留所服刑;對重刑犯而言,則一般比較期待早日進監(jiān)獄服刑,為日后減刑做積分加碼。即使不存在上訴權濫用的問題,被告人實際上也在執(zhí)行場所的選擇上進行過一番考量,而看守所和監(jiān)獄在種種方面的差異,是程序設計的問題,將執(zhí)行地的選擇權讓渡給符合條件的輕刑被告人,也是對被告人自愿性的尊重。
此外,允許輕刑被告人留所服刑也有助于進一步節(jié)約司法資源。一是可以節(jié)約出所入監(jiān)消耗的資源,各地看守所承擔著較為繁重的執(zhí)行工作,對于余刑超過3個月需要移送到監(jiān)獄服刑的,經常進行分批移送,服刑人員從出所再到入監(jiān),還要再經歷至少兩道繁瑣程序,無疑也會產生司法執(zhí)行資源的消耗。二是可以節(jié)約留所上訴消耗的資源,若解決好輕刑被告人留所服刑的問題,留所上訴的問題也將不復存在,因此而產生的司法資源浪費問題也能夠得以消解。
在論證了輕刑被告人留所服刑的雙重動因及其可行性基礎之上,筆者認為,結合我國司法實踐的實際情況,可以考慮對具有合理性與可行性的留所服刑訴求予以協(xié)商,在控辯協(xié)商內容中增加一項新的內容——允許留所服刑,探索輕刑被告人留所服刑的合法化,不僅可以打消被告人留所上訴的念頭,也不失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創(chuàng)新。
有學者曾提出“對于一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判處,如果確實需要判處實刑,在立法中可規(guī)定對這類被告人直接留看守所執(zhí)行剩余的期限處罰,不再移交監(jiān)獄執(zhí)行”。[10]李本森:《刑事速裁程序的司法再造》,《中國刑事法雜志》2016年第5期。值得思考的是,如果恢復到“余刑在一年以下”即可留所服刑,一些已經通過立法修改解決了的看守所亂象恐怕會死灰復燃。與此同時,隨著刑法和刑事訴訟法的修改,犯罪門檻降低,輕罪條款擴張,犯罪數(shù)量明顯增加,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將醉駕入刑后,迅速成為我國第一大罪,最高法2021年工作報告中就曾提出,審結醉駕等危險駕駛犯罪案件28.9萬件,這在一審刑事案件111.6萬件中所占的比例已經能夠達到四分之一,因醉駕被判處拘役(不含緩刑)的,一律是在看守所服刑,這已經占用了看守所很大一部分司法執(zhí)行資源,若再考慮恢復“余刑在一年以下”的留所服刑制度,看守所將難堪重負。
相較之下,結合認罪認罰案件的特點和辦案要求,建議以檢察機關量刑建議中被告人一審宣判時余刑在“3個月以上7個月以下”為標準。之所以選擇一審宣判時被告人余刑“3個月以上7個月以下”為標準,是因為一審宣判時被告人余刑在3個月以下的,肯定可以留所服刑,而一審宣判時被告人余刑7個月以上的,通過二審程序想要留所服刑在實踐中也不太常見,而一審宣判時被告人余刑在3個月以上7個月以下的,通過二審程序的拖延實現(xiàn)留所服刑的可能性很大。因為這部分人完全可以通過上訴程序實現(xiàn)留所服刑的目的,可以考慮在控辯協(xié)商的過程中,將“留所服刑與否”作為協(xié)商的一種內容予以明確化,對于提出留所服刑請求且符合余刑“3個月以上7個月以下”量刑建議范圍的,可以探索一審宣判后留所服刑,從根源上消除輕刑被告人留所上訴的內在動因。
我國的留所服刑制度歷經三次主要變遷,從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改造條例》規(guī)定的“判處徒刑在兩年以下、不便送往勞動改造管教隊執(zhí)行”到1997年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余刑“在一年以下”,最終定格在2012年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余刑“在三個月以下”。不難看出,我國看守所完全具備執(zhí)行輕刑犯短期刑罰的豐富經驗和優(yōu)勢。認罪認罰從寬是一項新興制度,設計初期并未考慮到被告人服刑問題的特殊性,鑒于輕刑被告人留所服刑訴求的常態(tài)化,以及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創(chuàng)新和完善價值,立法中余刑“三個月以下”留所服刑的一刀切規(guī)定已經不符合當下發(fā)展的要求。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改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尚未確立,面對出現(xiàn)的新情況、新問題,需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可以考慮通過“先試點檢驗,后立法修改”的形式進行進一步探索。
輕刑被告人留所服刑協(xié)商的最大障礙在于,這種做法實際上并不符合立法中余刑3個月以下留所服刑的規(guī)定,但法的淵源發(fā)展史告訴我們,“任何國家的法,都應與時俱進;任何國家的法,都應適合自己的國情”。[11]閔豐錦:《刑事訴訟中的時空話語權爭端與消解》,《政法論壇》2019年第5期。這在企業(yè)合規(guī)不起訴制度推動立法的呼吁中,尤為明顯。[12]參見李勇:《企業(yè)附條件不起訴的立法建議》,《中國刑事法雜志》2021年第2期。而就本文所討論的問題,實踐中并不缺乏“第一個吃螃蟹”的現(xiàn)象,如重慶市某城區(qū)輕刑被告人留所上訴問題突出,“該區(qū)法院與看守所進協(xié)商,向一審判決后刑期較短、可能通過上訴成功留所服刑的短刑犯征求意見,對于可能在政策范圍內考慮的,推遲送達《交付執(zhí)行通知書》,看守所也不催法院,在一定程度上滿足被告人留所服刑的意愿。”[13]同前注[3]。與其讓留所服刑合法化通過技術性手段運行,不如考慮借鑒我國速裁程序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先行先試”的經驗,在取得授權的情況下選取一定地區(qū)作為試點區(qū)域,將留所服刑作為同輕刑被告人進行量刑協(xié)商的內容之一,探索滿足符合條件的被告人的留所訴求,將其作為司法改革“中國方案”的新一步探索。待實踐檢驗對其不斷完善,再考慮進行立法吸收,既是對控辯量刑協(xié)商內容的豐富和補充,也是對現(xiàn)有立法的完善和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