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 付有祥
關(guān)于河西走廊,實際上最能讓我感覺著真切,一想起就能生出一種生動如水的回憶的,是大約四十多年前某一年的一次坐著馬車在其間的不長的一段兒行程。我出生敦煌,就在這個走廊的西端。
走廊是有點兒曲繞,但在總體上卻是長1200多公里,寬數(shù)十至200公里不等的東西狹長曲折形樣的帶狀的一長條,給北面的內(nèi)蒙高原、西南的青藏高原和稍東一些的黃土高原擠壓著,任了南北兩列逶迤著牽拉了柴達木、準葛爾兩大盆地,庫姆塔格、巴丹吉林、騰格里三大沙漠,或?qū)訋n疊嶂陡峻高拔或相參相差騰動起伏的祁連山、阿爾金山、大雪山、野馬山、阿爾金山、黨河南山、賽什騰山,和馬鬃山、合黎山、龍首山,以及紫騰騰的黑山、焉支山夾起,置放于烏鞘嶺以西,甘新交界處以東的甘肅西大半兒的大地上,稍斜得點兒身,偃臥著。因是在黃河以西,又自古以來一直都是從內(nèi)地到新疆乃至更遠的中亞西亞、歐洲往來的通道,它最終就是給叫作了河西走廊。它就是這樣的一條高低不一,寬窄不同的廊道,由瓜州—敦煌盆地、酒泉—張掖盆地和武威盆地等幾個盆地串成,其間是散布了武威、金昌、張掖、酒泉、嘉峪關(guān)五市的涼州、古浪、永昌、山丹、高臺、臨澤、肅州、金塔、玉門、瓜州、敦煌等22個區(qū)、縣和縣級市310余鄉(xiāng)鎮(zhèn)數(shù)千行政村。
然而當(dāng)下這個時候河西走廊最惹得了我注意的,是其名兒里,直接含了“走”這個屬于交通的意思的詞。全世界享得這般名字的地兒,除其,是還有印度錫金邦與孟加拉國之間的西里古里走廊、阿富汗巴達赫尚省至我國新疆的瓦罕走廊和我國東北的遼西走廊等不多的幾個。當(dāng)然也還有其他的可稱作走廊的,如巴爾干半島谷地、阿爾卑斯山谷地,以及我國喀什地區(qū)的沙克思干谷地等等。但是,它是全世界最長的那個。
每每走過河西走廊,我心頭都是有浮了紫色的玉米纓兒和茄子花兒乃至金葵花瓣兒的河水淌過。
那種咕咕潺潺嘩嘩的靈動的感覺無以言說。
河西走廊是在西部。然而一說起西部,我就是覺得,人們的心里大是可能都會生出一種自大漠、黃沙,以及那嘎唔嘎唔的駱駝的啞叫聲中浮移了來的一峰一峰駝影間長河日暮的惆悵和廖落。由而我是寧愿人們每每說它,都是能將其放在大西北的語境中。誰都能覺得出,大西北一詞傳達出的,多都是一種博大、浩瀚,且?guī)У昧亮恋乃鰜淼暮肋~。
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那種感覺。
可能是大西北一詞中有一個大字吧!
但似乎又不全是,問題似乎是出在了其中的西北兩個字上。為什么?說不明白。
可是河西走廊在很長時間里,記得已都是到了我記事兒了的時候了,是一直都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交通。那早時候,它是走廊,有路;然而卻是石子路,土路;人走,駝、馬、牛及駝馬牛車走。不大的飛機似倒是可見得,然說實話那與河西地兒似是無大關(guān)系,戈壁田野間,農(nóng)人和童子僅只是手搭涼蓬頭抬得高高地像望鳥兒飛過一般望著它們從空中飛過。有公路和鐵路,已是很晚以后了。我父親和我的四叔參加了那早時的蘭新鐵路柳園站建設(shè),今瓜州到敦煌的公路建設(shè),母親也是曾參加了。但母親去參加修了的,也是石子路。有柏油路,大是都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了。1978年我坐車到酒泉上師范那年,印象中,一路都多還是石子路。
而在進入了河西走廊,除了大漠、黃沙,以及那種長河日暮的惆悵和廖落,是還有更令人覺得要給吸了魂魄去的東西。那就是一段段望上去頹朽得像是風(fēng)一吹就要垮塌了的殘存的漢長城,一尊尊同樣也頹朽得像是風(fēng)一吹就要垮塌了的烽燧,和一處處或藏于不大的城市或藏于綠洲外山谷間危崖上的佛窟。太陽照耀著這些古老的傳奇。公路和鐵路就是沿著古長城線繞著,兩邊遙和不遙處,幾十條河流就是嘩嘩啦啦地唱著歌兒從兩緣的山間流下來。那之間,田野會鋪開,阡陌間農(nóng)夫和扭動著紅柳枝一般腰姿的女子走出。
那次的我一回想起來就覺得真切而又生動如水的經(jīng)歷,就是在那早年間的哪一年。記得那其時我大概十三四歲。那時節(jié)敦煌人用的食鹽不是現(xiàn)在的這種工業(yè)產(chǎn),而是從敦煌東六七十里外一片鹽池中拉回來的土鹽。那所謂的鹽池,實際上只就是在那里的非常大的一片潮水灘。潮水灘地下水帶了溶了礦鹽中的鹽潮至地上,水給不斷地蒸發(fā)去,鹽就凝作小立方體沉于地表的潮水底上了。三四厘米厚的一層。人們用方頭锨鏟撈了裝筐子里,一筐一筐抬了倒池外的馬車里,就可以拉回了小半袋小半袋分一戶一戶的人家。沒人管。鹽透明而白。那是生產(chǎn)隊時代,去那兒算是遠路,重活,隊里一般都是派老壯趕了馬車去。但那次,不知道因了什么,隊長竟是派了加我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共四個半大小子。最大的付德讓是我的族侄,比我大三歲過,既作我們幾個的頭,又作馬車夫。從水里鏟撈出來的鹽很重,鏟撈了兩人一筐兩人一筐一趟一趟光腳踩著潮水抬著往鹽池外的馬車走,是三四百米,壓得我們幾個光頭小兒不停地打著擺。但去和來的路上卻是大樂了,石子的路,跑白云的天,馬鈴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付德讓鞭子甩得嘎嘎地響。我們坐車上,任著馬拉著鹽車得得得在走廊里走,對天對戈壁,也對著不遠處的長城的殘垣、頺朽的烽燧和遠處的山,野野地喊,什么內(nèi)容都沒地笑。
而事實上,對走廊里這般的路,最有感觸的,應(yīng)該是我的父親。標準地說父親才是真正的河西走廊里的行者,在那個時代他一直是一位馬車夫。每年冬季,他都要和同生產(chǎn)大隊其他幾個生產(chǎn)隊的馬車夫們一起趕了車一來回三天地在這條走廊里到更東面的我們那里當(dāng)時叫“東湖”的野灘上,打了拉了紅柳回來,由隊上一戶一車分給農(nóng)戶,做一年的上等燒柴。但凡有點兒藝術(shù)想象力的人肯定都會認為,那般的行程里,馬車夫們一定是都會野野喊幾嗓子歌兒打發(fā)寂寞。但是,從我對父親的感覺,他是不會。父親不會唱歌,也不太喜歡唱歌,他打發(fā)困頓和寂寞的辦法是在陽光里或星光下對著天空打幾下響鞭。于他來說,那般地趕車拉柴,是為了一天十個工分,年終能折得八九毛錢出來。風(fēng)雪路上的馬車轱轆下,輾出的是生計。
然而,斗轉(zhuǎn)星移蒼海桑田,四十多年就似大石頭間的老山羊眨了下眼睛一般過去,先是改革開放,接著是西部大開發(fā),再接著又是一帶一路,時代的長風(fēng)卷去了給陽光曬白的行旅往事、藍天下駝峰間的鳥影、和給小馬蛇嚼碎了的牛車馬車遠去后遺落的車軸吱吱紐紐的聲音,走廊里的路,石子路鋪成了柏油路,鐵路變成了雙軌,普通變成了高速,或自蘭州直西,或從西寧折入,連云港到霍爾果斯的國道G30連霍高速公路、蘭州到烏魯木齊的蘭新鐵路復(fù)線和蘭新高鐵,越了高高的烏稍嶺切入,一路沿了走廊間近水的地方,如是三條閃爍著金沙子一般陽光的飄帶,牽拉了甘肅柳園到青海格爾木的G3011高速、215國道,瓜州到阿克塞的314省道、瓜州到敦煌的瓜敦高速公路、蘭州到張掖的蘭張高鐵,敦煌鐵路、敦格鐵路等等的省道、縣道、鄉(xiāng)道,將走廊里一片一片綠洲、一個一個的城市,和原還不怎么為人知道的遠山之中的敦煌莫高窟、陽關(guān)玉門關(guān)、嘉峪雄關(guān)、黑山古巖畫、馬蹄寺、駱駝城、驪靬村落、武威雷臺古墓,乃至雅丹地貌、鳴沙山月牙泉、逶迤了整個兒河西走廊祁連山北緣的丹霞川谷,還有哈爾騰國際狩獵場等等,如一顆顆璀璨的珍珠,串結(jié)起來,連通歐亞,點燃了世界范圍的中國西部文化熱、絲綢之路熱,招引得五大洲的人都癡癡顛顛奔了來。同時,走廊里的,走廊外撲進來的,各路建設(shè)大軍就是齊聚。那般地,整個兒的走廊里便是嘩地一下轟轟隆隆了,各種各樣的這個基地那個開發(fā)區(qū)地鋪了個到處都是。而且,不幾年之后的時候,又是西起塔里木盆地塔北油田東至上海,縱穿9個省市自治區(qū),干線全長4200公里的國家西氣東輸一線,和西起新疆霍爾果斯東至上海,供給13個省市自治區(qū),干線全長4859公里的二線,兩條天然氣管道從其中穿過。
我是不時就從河西走廊中走過。
河西走廊的重要意義于走廊里的人,卻是沒有那么刻決的感受。他們可能更多地感覺的,是其中的他們的田地、杏園,和綠洲之外的戈壁、灘野,以及那一切之上的太陽和風(fēng)和日麗時候亮亮的干沙子一樣的寥落。他們會向往城市,也會想起城市燦爛的笑容。在聽到人們?nèi)鐢?shù)家珍地說走廊里各種的建設(shè)成就和一個一個的名勝古跡的時候他們也會自豪。然而他們沒有河西走廊就是走廊的感覺,別人說了他們可能也是會想象,想著天是廊,地是行道,想著想著,就笑了。
我不時地從河西走廊中走過。而我更多的時候卻是喜歡尋得機會一個人在路上、田埂上,甚至青石的戈壁上光腳步行一會兒。我時常會在做著那般的行止的時候特別地盯著偶遇的石頭看一會兒或是在某塊大一些的上面坐一會兒。這些石頭是大西北荒野里的精靈,是凝固了的傳說和故事。風(fēng)呼呼地吹過來在撞擊到了它們的時候會發(fā)出響聲。但我不覺得它們是在歌唱。我思考這些石頭,思考這個走廊,思考走廊與路,與人,與我的關(guān)系。父親的馬鞭聲可能會響徹我都市輕樓里的夢。而每每那般時候卻是稍不留心關(guān)于那次的坐馬車去鹽池的記憶就浮了我的眼前來。我不明白那是為什么。后來我似是想明白了,其所以那般,是因為那回的經(jīng)歷,是我少年生活中極少的童趣得以盎然地釋出的一回。
有好幾次,我是去看了幾個石窟寺。那些壁崖上的龕間,一鋪一鋪色彩繽紛的佛跡畫,一尊一尊的造像,尤那些佛們,一個個神情肅穆,飽滿的唇角,時就會掉落下來神秘的微笑,一朵,兩朵,抑或更多。
此次是又來。走廊長啊長。天大地大。八月的風(fēng)在吹,熱熱的。
我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