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銳超
(陜西理工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陜西 漢中 723001)
隋《辛瑾墓志》(刻寫于隋開皇十四年,594年),共文29行,滿行29字。 志石高57厘米,寬57厘米; 無蓋; 出土于陜西西安; 現(xiàn)收藏于河北省石家莊市正定縣金石收藏家劉秀峰先生的墨香閣。 《秦晉豫新出墓志蒐佚續(xù)編》收有該志圖版[1]175,《墨香閣藏北朝墓志》[2]216-217有其圖版及錄文。 李宗俊先生則根據(jù)陜西師范大學(xué)歷史博物館藏拓,撰《隋大將軍辛瑾墓志考釋》[3]一文,最早公布了該志圖版,作有錄文,并對辛瑾家世與隴西辛氏源流、 辛瑾在北周及隋的仕歷功業(yè)等作了系統(tǒng)闡釋,豐富了我們對隴西辛氏在北朝及隋代的仕履行事與功業(yè)建樹的認(rèn)識。 其錄文微有瑕疵,而新出《墨香閣藏北朝墓志》中所收葉煒等所作錄文可稱精審,可資校正。 因李先生對志文中的多個典故未作闡發(fā),對一些詞句的意涵揭示不夠,對一些問題所作闡釋說服力不足,一些說法或有不妥,所以,筆者希圖在李先生的研究基礎(chǔ)上再做挖掘,特別是對李先生提出的辛瑾身為大將軍卻史籍缺載這一疑問試作解答。 淺見拙識,未必中肯,還望李先生及各位師友批評教示。
為了行文方便,根據(jù)《墨香閣藏北朝墓志》拓片及錄文,迻錄隋《辛瑾墓志》釋文如次:
大隋大將軍弘農(nóng)辛公之墓志銘
公諱瑾,字明瑾,隴西狄道人也。 昔金吾出守,王鳳于焉抗表:軍師杖節(jié),馬懿所以全兵。 自茲已降,人物彌重。 祖靈安,散騎常侍,贈秦州刺史。 父景亮,使持節(jié)、 車騎大將軍、 儀同三司、 散騎常侍,云陽縣開國子。 并升文省,俱立武功,威振邊夷,譽勛簪紱。 公稟靈川岳,挺秀芝蘭,英風(fēng)雅贍,逸氣遒舉。 讓梨蒙賞,溫杖[床]見奇。 漁獵百家之書,尤重萬人之?dāng)场?加以巧逾楊葉,妙甚戟支,落朱雁于云間,下玄猿于木末。 起家周孝閔帝直寢,轉(zhuǎn)授齊王府樂曹參軍、 馮翊郡功曹。 鄧禹生平,靡希斯任:寇恂功業(yè),階此成名。 后頻從齊王東討克捷,轉(zhuǎn)大都督、 使持節(jié)、 儀同三司、 齊王府屬。 建德七年平齊功授開府儀同三司,封博陵縣開國侯。 羊叔子之勤王,方開莫府:鄧昭伯之勛戚,始[?]儀同。 兼而兩之,綽有余裕。 大象二年,以平尉迥功,授大將軍,封崇政縣開國公,食邑一千戶,轉(zhuǎn)封弘農(nóng)郡開國公。 李貳師之縱橫于塞表,爵止海西:霍將軍社稷之功臣,封唯博陸。 我居其地,良無愧焉。 開皇二年,從衛(wèi)王征突厥有功,特蒙殊錫。 陳主銜璧,余妖未殄。 乃命公率樓船之陣,徑指日南:勵次飛之士,直往林邑。 文身剪發(fā),蟻聚蜂飛:帶甲持矛,抗輪舉尾。 公揮戈迥進,陷入賊營,叱咤則人馬俱驚,鼓噪則幡旗亂靡。 冰離雪散,滿谷填江:血灑塵飛,蔽日丹地。 開皇十一年十月十七日,薨于戰(zhàn)場。 公春秋五十九。 十二月二日,靈柩洎于京師。 皇帝罷朝,公卿臨吊。 詔賜物二百段,米二百斛,禮也。 十四年正月廿六日,葬于雍州長安縣合交鄉(xiāng)高陽原。 惟公有孝于家,有勛于國。 善音律,美談笑。 轉(zhuǎn)環(huán)奇正之術(shù),暗合孫吳:九拒三略之方,懸同黃墨。 棄班超之筆,遠(yuǎn)度玉門:據(jù)馬援之鞍,遂臨銅柱。 世子公度,孝感幽明,痛切瘡巨。 顯親來葉,乃述斯銘。 銘曰:
忌處漢朝,毗居魏室。 志略紛糺,詞鋒秀逸。 秦州偉器,云陽令質(zhì)。 德邁一時,榮過往帙。 誕茲髦士,奇才偉量。 玉樹凝階,珠庭起狀。 少陪雕輦,長參戎帳。 月壘分營,星文合將。 初開莫府,獨拜升壇。 蓮花入劍,電影承鞍。 吞齊并楚,馘趙俘韓。 威加莫北,聲振樓蘭。 閩越未靜,樓船爰整。 電掃桂林,風(fēng)馳梅嶺。 奇謀迥發(fā),銳氣先挺。 珠名舊郡,銅標(biāo)漢境。 誠臣報主,輕生重義。 路有飛芻,師無垂翅。 國難斯殄,功名已被。 馬革空歸,人生如寄。 哥凄壯士,詔葬將軍。 朱旗擁路,玄甲臨墳。 夜臺無日,空山足云。 誠知楊子,頌此高勛。
原錄文“揮戈迥進”前漏一“公”字,今據(jù)拓片補出。 拓片“皇帝”與“詔”前,各有一空格,意在表示對皇帝和朝廷的尊崇,今分別留出。 另對個別標(biāo)點作了調(diào)整。 至于李宗俊錄文的不當(dāng)之處,不再一一指出。 精細(xì)解讀志文所包含的信息,了解志主辛瑾在周隋兩代所建功業(yè)及其戎秩、 職務(wù)的遷轉(zhuǎn)歷程,辨析辛瑾的“大將軍”的意涵及辛瑾在軍中的真實地位,有了這些基礎(chǔ),就可以進一步探討和揭示辛瑾身為“大將軍”卻青史無名的深層次原因。
志文涉及到當(dāng)時一個重要的社會現(xiàn)象,即北周至隋代府兵制下的漢人尚武與從軍。 辛瑾作為一個勇武有才略的漢家子弟,入仕后先為皇帝侍衛(wèi),再為齊王府僚佐,又為領(lǐng)兵將領(lǐng),參與滅北齊、 平尉遲迥、 征突厥、 平交趾李春和擊林邑等戰(zhàn),幾乎每戰(zhàn)必與,最終壯烈殉國,勛業(yè)可謂卓著,其戎秩在前期也得以隨所立戰(zhàn)功一步步遷升。
辛瑾出身于漢人大姓之隴西辛氏,由志末所記“開皇十一年十月十七日薨于戰(zhàn)場。 公春秋五十九”可推知,辛瑾生于北魏孝武帝永熙二年(553年),其父祖都屬于中級官員,有文武之才,曾在邊境任職。 “并升文省,俱立武功,威振邊夷,譽勛簪紱?!?“簪紱”,冠簪和纓帶,為古代官員的服飾,代指顯貴、 官宦。
大統(tǒng)九年(543年)的東、 西魏邙山之戰(zhàn),以鮮卑兵為主力的西魏軍大敗,被俘斬6萬人,宇文泰不得不“廣募關(guān)隴豪右,以增軍旅”[4]28,開啟了漢人為兵的府兵制時代。 生長于這種環(huán)境下的辛瑾,自幼孝悌,氣度不凡,文武兼?zhèn)?,尤以武藝和韜略見長。 志文贊譽辛瑾箭法高超,“巧逾楊葉,妙甚戟支,落朱雁于云間,下玄猿于木末”。 楊葉,用百步穿楊之典,即春秋時楚國的養(yǎng)由基能在百步內(nèi)射中柳葉。 戟支,亦作“戟枝”,戟上橫出的刃。 此處用東漢末呂布轅門射戟之典。 《后漢書·呂布傳》載袁術(shù)遣大將紀(jì)靈攻劉備,呂布居中調(diào)解,“乃令軍候植戟于營門,布彎弓顧曰:‘諸君觀布射戟小支,中者當(dāng)各解兵,不中可留決斗?!?布即一發(fā),正中戟支”,紀(jì)靈等懼而各自撤兵。[5]2448
辛瑾喜讀兵書,富有韜略,“尤重萬人之?dāng)场?,即注重于研?xí)兵法。 “萬人之?dāng)场保涑觥妒酚洝ろ椨鸨炯o(jì)》:“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 劍一人敵,不足學(xué)。 學(xué)萬人敵?!盵6]295志文以“轉(zhuǎn)環(huán)奇正之術(shù),暗合孫吳:九拒三略之方,懸同黃墨”形容其謀略之精妙。 奇正,古兵法術(shù)語,以正面交鋒為正,設(shè)伏掩襲等為奇。 《孫子·勢》:“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凡戰(zhàn)者,以正合,以奇勝者也。 故善出奇,無窮如天地,無竭如江海……戰(zhàn)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盵7]40-42“九拒”,亦作“九距”,意為多次抵抗,這里指排兵布陣之術(shù),典出《墨子·公輸》:“公輸盤九設(shè)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距之?!盵8]487隋《史崇基墓志》:“于是遠(yuǎn)集兵書,太公孫子之要:多求戰(zhàn)策,司馬諸葛之占,八陣九拒之宜,云梯地道之術(shù),莫不暗由胸府,成誦在心?!盵1]185《三略》,古兵書名,即舊題秦黃石公撰的《黃石公記》,因分為上略、 中略、 下略三卷,所以又名《黃石公三略》,簡稱《三略》,借指兵書,兵法。
辛瑾初為周孝閔帝直寢(即銘文所謂“少陪雕輦”)。 直寢,侍衛(wèi)武官的一種,北朝皇帝身邊的直寢、 直后、 直閣等武職由年青、 忠直、 勇武的世家子弟充任。 如宇文延“以才藝絕倫、 篤誠款至”被北魏宣武帝元恪“引為直后”[1]64。 辛瑾后轉(zhuǎn)入齊王宇文憲的軍府,任僚佐——“齊王府樂曹參軍”并兼帶地方職務(wù)“馮翊郡功曹”(志主唯一擔(dān)任過的地方職務(wù))。 “鄧禹生平,靡希斯任”,希,求也。 《后漢書·馬武傳》載漢光武帝劉秀與諸功臣談笑,謂若非君臣因緣際會,鄧禹可能會在擔(dān)任郡功曹。[5]785實際上,鄧禹志不在仕宦,更無意于功曹,“靡希斯任”,其投奔少時的朋友劉秀,志在輔佐明主澄清天下,建立功業(yè),青史留名,“但愿明公威德加于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于竹帛耳”[5]599。 此典謂辛瑾所著意和希求的,并非官職,而是建功立業(yè)。 “寇恂功業(yè),階此成名”。 寇恂是東漢劉秀云臺28將之一,初為王莽新朝上谷郡功曹,太守耿況對他極為看重。[5]620此典謂辛瑾官職雖微,前途卻頗被看好。
周末隋初的歷次重要戰(zhàn)事,辛瑾幾乎每戰(zhàn)必與,且以59歲之齡仍躬蹈矢石,沖鋒陷陣,最終為國捐軀,馬革裹尸。
1.3.1 追隨齊王討滅北齊,戎秩晉升為開府儀同大將軍
辛瑾隨齊王宇文憲多次攻討北齊而立功,被授予“大都督、 使持節(jié)、 儀同三司、 齊王府屬”,即被授予“儀同三司”戎秩,其在軍府的職務(wù)由“樂曹參軍”升為“府屬”。 “齊王府屬”的職掌,或與軍事謀議有關(guān),即銘文所謂“(長)參戎帳。 月壘分營,星文合將”。 “月壘分營”,即擺出半圓形的營壘,以加強防御。 “星文合將”,星夜大合將校。 其被授予的職銜中所帶“大都督、 使持節(jié)”等,乃緣于“周制:……授柱國大將軍、 開府、 儀同者,并加使侍節(jié)、 大都督”[4]407(《周書》點校本此處的“柱國大將軍”是“柱國、 大將軍”的誤連。 此處的柱國特指柱國大將軍,高于大將軍)。 據(jù)《周書》宇文憲等本傳,齊國公宇文憲與趙國公宇文招等進爵為王的時間是建德三年(574年)。[4]190宇文招、 宇文直等本傳亦同。 但《周上柱國齊王憲神道碑》記其年為建德元年(571年)[9]4685,應(yīng)屬誤記。 辛瑾進入齊王軍府的時間當(dāng)在建德三年(571年)或之后,此時,辛瑾已年過40。 齊王宇文憲指揮或參與了多次攻討北齊的戰(zhàn)事,并在滅北齊之戰(zhàn)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周書》贊其“奇姿杰出,獨牢籠于前載。 以介弟之地,居上將之重,智勇冠世,攻戰(zhàn)如神,敵國系以存亡,鼎命由其輕重”[4]197。 辛瑾則多次隨齊王宇文憲攻討北齊立功。
建德四年(575年)七月北周武帝宇文邕大舉伐齊,此役齊王宇文憲“率眾二萬趣黎陽(今河南??h)”[4]93,辛瑾參與其中,“建德七年平齊功授開府儀同三司,封博陵縣開國侯”,即其戎秩得以進一步晉升,為“開府儀同三司”,并獲封爵。
李宗俊先生認(rèn)為,“墓主……得到加官為大都督、 使持節(jié)儀同三司、 齊王府屬。 此職位在北周府兵制下地位已經(jīng)很高,應(yīng)該是已為僅次于齊王的全軍統(tǒng)帥,但似乎是墓主為人始終謙遜低調(diào),所以,志文中將其與前代的賢臣羊祜、 鄧騭事跡典故作比,對其極力贊揚”[3]。 此說有誤。 “齊王府屬”只是普通的齊王府僚佐,齊王軍府系統(tǒng)還有很多僚佐如“長史”“司馬”等職級在其上,辛瑾不可能是“僅次于齊王的全軍統(tǒng)帥”。 如柳帶韋就曾任齊王府長史。 《周書·柳帶韋傳》:“建德中,大軍東討,征帶韋為前軍總管齊王憲府長史。 齊平,以功授上開府儀同大將軍,進爵為公,增邑一千戶?!盵4]375辛瑾于建德七年(578年)因隨齊王滅齊之功,“授開府儀同三司,封博陵縣開國侯”,較之柳帶韋被授予的戎秩、 被賜予的爵位、 邑戶數(shù)等均低,顯示出柳帶韋軍功更多,而這緣于柳帶韋作為齊王府長史在齊王軍府的地位更高、 職責(zé)更重。 齊王宇文憲另有“行軍長史”崔說。 《周書·崔說傳》:“齊王憲東征,以說為行軍長史。”[4]614齊王的軍府系統(tǒng)與戰(zhàn)時的行軍總管系統(tǒng),或是兩套系統(tǒng)。 趙正禮也擔(dān)任過齊王“府屬”這一職務(wù)。 《周書·趙肅傳附子正禮傳》:“子正禮,齊王憲府屬、 大都督、 新安郡守?!盵4]663辛瑾與趙正禮可能一前一后擔(dān)任“齊王府屬”之職,也可能“府屬”員額非止一人,兩人同時擔(dān)任。 另,李宗俊先生未將“使持節(jié)儀同三司”中間點斷。 如前所述,“儀同三司”例加“大都督、 使持節(jié)”。
辛瑾建德七年(578年)被授予的“開府儀同三司”,實應(yīng)為“開府儀同大將軍”,低于柳帶韋的“上開府儀同大將軍”。 因為北周建德四年(575年)“冬十月戊子,初置上柱國、 上大將軍官,改開府儀同三司為開府儀同大將軍,儀同三司為儀同大將軍,又置上開府、 上儀同官”[4]93,辛瑾被授予“開府儀同三司”的時間是建德七年(578年),所以,準(zhǔn)確地說,所被授予戎秩的實為“開府儀同大將軍”。 志文屬于沿用舊稱。 這樣寫,實際上有拔高志主之嫌。 因為戎秩改革之前的“開府儀同三司”,僅次于“柱國大將軍”和“大將軍”,處于北周戎秩的第三個級別。 建德四年(575年)改革后的“開府儀同大將軍”,則低于“上柱國大將軍” “柱國大將軍” “上大將軍” “大將軍”和“上開府儀同大將軍”,已降至第六個級別了。 另外,辛瑾此前被授予“儀同三司”的時間不能確知,如果是在建德四年(575年)戎秩改革之后,準(zhǔn)確地說則應(yīng)稱為“儀同大將軍”。 隋代墓志多有以志主曾任的儀同三司或儀同大將軍與東漢鄧騭的儀同三司作比的例子,實際上都屬拔高。 如隋《李椿墓志》:“保定六年,帝深異之,除使持節(jié)、 車騎大將軍、 儀同三司,余封如舊。 鄧騭之家門閥閱,初作儀同:謝玄之人才明朗,始沾車騎。 公之婫此,綽有余榮?!盵10]432-437隋《元威墓志》:“俄授儀同大將軍,遂儕榮于鄧騭?!盵11]隋《宋忻及妻韋胡磨墓志》:“天和二年,授使持節(jié)、 車騎大將軍、 儀同三司。 西晉冠冕,羊祜為車騎:東京懿戚,鄧騭為儀同。 以茲二美,公實兼矣。”[10]392
“儀同”“開府”不必然對應(yīng)著軍職,北周庾信的“開府”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庾信出使西魏,值江陵平,舊國不存,不得不留仕于西魏、 北周。 “孝閔帝踐阼,封臨清縣子,邑五百戶,除司水下大夫。 出為弘農(nóng)郡守,遷驃騎大將軍、 開府儀同三司、 司憲中大夫,進爵義城縣侯。 俄拜洛州刺史……尋征為司宗中大夫?!盵4]734杜甫的一句“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使“開府”成為了庾信的代稱。 牛貴琥先生認(rèn)為,庾信的這些職位表面上看似乎地位很高,實際上都是些空官銜,“終其一生最高也只是司宗中大夫,僅是五命”[12]。
受任“開府儀同三司”(開府儀同大將軍),名義上已成為可以自領(lǐng)一軍的將領(lǐng)。 所以,志文說辛瑾的“開府儀同三司”之職兼具羊祜的“開府”與鄧騭的“儀同三司”,“兼而兩之,綽有余?!?李先生所謂“墓主為人始終謙遜低調(diào)”之說不知何指):銘文說“初開莫府,獨拜升壇。 蓮花入劍,電影承鞍”。 “獨拜升壇”用劉邦在漢中筑壇拜韓信為大將典故。 “蓮花入劍”則用雋不疑“帶櫑具劍”的典故。 《漢書·雋不疑傳》:“不疑冠進賢冠,帶櫑具劍?!碧祁亷煿抛⒁龖?yīng)勛曰:櫑具,木櫑首之劍,櫑落壯大也。 又引晉灼曰:古長劍首以玉作井鹿盧形,上刻木作山形,如蓮花初生未敷時。 今大劍木首,其狀似此。[13]3035佩劍劍柄壯大、 花飾精美,代指辛瑾已成為自領(lǐng)一軍的將軍。 北周《尉遲運墓志》有“武劍藏花,雅歌緘曲”,“蓋謂志主死后,再不得觀其舞劍,聽其雅歌矣”[14]。 “電影承鞍”,亦指辛瑾成為自領(lǐng)一軍的將軍。 “電影”,本指閃電,這里指快如閃電的坐騎。 《隋書·長孫晟傳》:“有突厥達(dá)官來降,時亦預(yù)坐,說言突厥之內(nèi),大畏長孫總管,聞其弓聲,謂為霹靂,見其走馬,稱為閃電?!盵15]1335北周《田弘墓志》:“白馬如電,玄旗如墨。”[10]276
被授予“開府儀同三司(開府儀同大將軍)”,是辛瑾仕歷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其由王府僚佐而成為名義上可以獨立領(lǐng)兵的將領(lǐng)。
1.3.2 北周末以參與平定尉遲迥之功,晉升大將軍:入隋從衛(wèi)王征突厥,未獲晉升
北周宣政元年(578年),辛瑾的原府主齊王宇文憲被周宣帝宇文赟殺害,但辛瑾似乎未受影響。 辛瑾的戎秩爵邑此后還有上升,即北周“大象二年,以平尉迥功,授大將軍,封崇政縣開國公,食邑一千戶,轉(zhuǎn)封弘農(nóng)郡開國公”。 這里的“大將軍”屬于建德四年(575年)戎秩改革之后的八個高級戎秩的第四級,次于“上柱國大將軍” “柱國大將軍”和“上大將軍”。 由“崇政縣開國公”“轉(zhuǎn)封弘農(nóng)郡開國公”,屬于爵位晉升。 由后文劉方與辛瑾的官爵晉升的對比可約略推知,這一“轉(zhuǎn)封”的時間可能是在隋代周之際。 入隋后,雖然辛瑾曾于“開皇二年,從衛(wèi)王(楊爽)征突厥有功”(志文以“棄班超之筆,遠(yuǎn)度玉門”作比),卻未獲任何提升,此后亦然。 可見,入隋后辛瑾其實很可能未受重用,并不得志。
1.3.3 隋初至合浦、 交趾一帶平叛,悲壯戰(zhàn)死
志文通過多個典故,將志主比作立功南疆、 以馬革裹尸為志的馬援。 《后漢書·馬援傳》:“援曰:‘方今匈奴、 烏桓尚擾北邊,欲自請擊之。 男兒要當(dāng)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何能臥床上在兒女子手中邪?’”交趾女子徵側(cè)、 徵貳反,朝廷拜馬援為伏波將軍,南擊交趾,斬徵側(cè)、 徵貳。 唐李賢注引《廣州記》曰:“援到交趾,立銅柱,為漢之極界也?!盵5]839-841銅柱成為馬援的軍功象征和東漢王朝的南界地標(biāo)。 “據(jù)馬援之鞍,遂臨銅柱” “珠名舊郡,銅標(biāo)漢境”,指辛瑾至合浦、 交趾一帶平叛。 舊郡,指合浦郡。 《后漢書·循吏傳·孟嘗》:“(合浦)郡不產(chǎn)谷實,而海出珠寶,與交趾比境?!盵5]2473
志文用“飛芻” “次飛之士”等典故,狀辛瑾所部之英勇。 飛芻,運載軍糧快速如飛。 《漢書·主父偃傳》唐顏師古注曰:運載芻槀,令其疾至,故曰飛芻也。[13]2800師無垂翅,指所部斗志旺盛,勇往直前。 垂翅,指被打垮,失去斗志。 《后漢書·馮異傳》:“璽書勞異曰:‘赤眉破平,士吏勞苦,始雖垂翅回溪,終能奮翼黽池,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方論功賞,以答大勛?!盵5]646次飛之士,勇猛善戰(zhàn)之士。 次飛,又作佽飛、 次非。 《呂氏春秋》載有荊之勇士次非赴江斬蛟,救下一舟之人的事跡。[16]324《史記·秦始皇本紀(jì)》附裴骃《集解》注引《漢書·百官表》曰:“秦時少府有佐弋,漢武帝改為佽飛,掌弋射者?!盵6]227《漢書·宣帝紀(jì)》“及應(yīng)募佽飛射士”附顏師古注曰:“取古勇力人以名官,熊渠之類是也。 亦因取其便利輕疾若飛,故號佽飛。”[13]260北齊《韓裔墓志》:“以公為南道都督,征侯景于渦陽。 公受蜃于社,建節(jié)南轅,擁貙虎之師,勒次飛之士……”[17]
志文所記辛瑾擊林邑戰(zhàn)死的過程頗為慷慨悲壯:“公揮戈迥進,陷入賊營。 叱咤則人馬俱驚,鼓噪則幡旗亂靡。 冰離雪散,滿谷填江:血灑塵飛,蔽日丹地?!睙焿m遮蔽了日光,鮮血染紅了地面,戰(zhàn)況慘烈,身陷重圍,英雄末路。 “開皇十一年十月十七日薨于戰(zhàn)場。 公春秋五十九。 十二月二日,靈柩洎于京師。” 雖壯烈戰(zhàn)死,馬革裹尸,辛瑾也未能獲得隋王朝的追贈。 銘文末所謂“誠知楊子,頌此高勛”,也只能是一種美好愿望。 楊子,即揚雄。 漢成帝劉驁曾召黃門郎揚雄“即(趙)充國圖畫而頌之”,其頌曰:“明靈惟宣,戎有先零,先零昌狂,侵漢西疆……遂克西戎,還師于京,鬼方賓服,罔有不庭。 昔周之宣,有方有虎,詩人歌功,乃列于《雅》。 在漢中興,充國作武,赳赳桓桓,亦紹闕后?!盵13]2995辛瑾是不可能得到這種由皇帝命文臣為之作頌的待遇的。
典故繁復(fù),是本志文的一個寫作特點。 闡釋志文用典,非為無益之舉,當(dāng)有助于增進對志主的韜略與功勛的認(rèn)識。
辛瑾以大將軍之貴,為國捐軀而史籍無傳,甚至未留下些微痕跡,令人唏噓。 對于史籍無傳的原因,李宗俊先生認(rèn)為“應(yīng)該是至唐初纂修《隋書》之際,已經(jīng)離辛瑾去世幾十年,其事跡及其家族遺憾被史家漏書,至林寶纂修《元和姓纂》及后世撰修兩唐書之際,又因史家繼承前代資料,再次遺漏,以至成千古遺憾”[3]。 李先生敏銳地提出了一個有價值的問題,但筆者對其以“史籍漏書”來解釋造成這一問題的原因,則不敢茍同。 辛瑾的大將軍非極高戎秩,其實際軍職亦不高,是史籍無載的一個重要原因。
前已論及,入隋后,辛瑾的職銜爵邑等再無進升,應(yīng)未獲重用。 其“大將軍”,實為戎秩,也就是散階化的軍號、 銜號,或曰勛官,而非其實際擔(dān)任的軍職。 據(jù)《隋書》卷二八《百官志下》,隋文帝對戎秩系統(tǒng)曾略作改革:“高祖又采后周之制,置上柱國、 柱國、 上大將軍、 大將軍、 上開府儀同三司、 開府儀同三司、 上儀同三司、 儀同三司、 大都督、 帥都督、 都督,總十一等,以酬勤勞?!盵15]781據(jù)史志材料分析,此項改革在開皇初年即已完成。 在改定的戎秩序列中,大將軍居于第四。
“大將軍”戎秩并不必然對應(yīng)著高級軍職。 《周書》對北周“大將軍”的性質(zhì)和任職情況有一個總結(jié):“自大統(tǒng)十六年以前,十二大將軍外,念賢及王思政亦作大將軍。 然賢作牧隴右,思政出鎮(zhèn)河南,并不在領(lǐng)兵之限。 此后功臣,位至柱國及大將軍者眾矣,咸是散秩,無所統(tǒng)御。 六柱國、 十二大將軍之后,有以位次嗣掌其事者,而德望素在諸公之下,不得預(yù)于此列?!盵4]273也就是說,即使真正“以位次嗣掌其事”,即成為真正領(lǐng)兵的府兵系統(tǒng)的柱國、 大將軍,也不能與府兵系統(tǒng)初建時的六柱國、 十二大將軍相提并論,更遑論那些不在領(lǐng)兵之限、 無所統(tǒng)御的為數(shù)眾多的僅有“柱國”或“大將軍”散秩的人了。 隋代居于第四級的“大將軍”,較之北周府兵系統(tǒng)初建時的大將軍,其位望就更等而下之了。
周隋的“大將軍”,根據(jù)出土墓志可知,史籍失載的情況并非鮮見。 如隋《宇文穆墓志》:“周元年,除大將軍,封祐川郡開國公,食邑一千戶?!盵1]181北周《獨孤渾貞墓志》載,獨孤渾貞于北周武成“元年,遷大將軍,除小司空”[10]241。 《賀蘭祥墓志》:“吐谷渾乘涼州不備,入寇……武成元年,公受命率大將軍俟呂陵□、 大將軍宇文盛、 大將軍越勤寬、 大將軍宇文廣、 大將軍庫狄昌、 大將軍獨孤渾貞等討焉?!盵10]245上述例子中的宇文穆、 獨孤渾貞、 俟呂陵□、 越勤寬,均不見于史。 其中,獨孤渾貞的“大將軍”,兩墓志還可互證。 他們幾人成為大將軍,均遠(yuǎn)在北周建德四年(575年)戎秩改革之前,這時的大將軍僅次于柱國。 史籍無聞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的“大將軍”僅是一種不代表實際軍職和權(quán)力的戎秩,其實際地位和功業(yè)并沒有達(dá)到史書必然要記上一筆的地步,更沒有到要為其立傳的地步。 上述諸人的“大將軍”戎秩屬于北周改革前的第二級,而辛瑾的“大將軍”屬于隋初戎秩改革后的第四級,位望還要低于前者。
“大將軍”的性質(zhì)至北周時已巨變。 盧向前、 熊偉先生認(rèn)為,“散秩的府兵軍號又進一步發(fā)展為戎秩。 可以說,北周戎秩承襲了散秩的所有特征。 再向前發(fā)展,戎秩便形成了相對獨立的官制形式……王仲犖先生編撰的《北周六典》將其歸入北周勛官類,顯然是以唐代勛官相比擬而視其為一類官制的”[18]。 《舊唐書·職官一》:“勛官者,出于周、 齊交戰(zhàn)之際,本以酬戰(zhàn)士,其后漸及朝流。 階爵之外,更為節(jié)級?!盵19]1807傅璇琮先生據(jù)此認(rèn)為,“在北周時,大將軍已為勛官,本以酬軍功,后‘又漸及朝流’,只是一種散秩,所授人數(shù)又多,已與過去漢魏時的大將軍名高位崇者大不一樣了”,并認(rèn)為唐初著名詩人“楊炯的曾祖楊初在北周時任大將軍,恐也只是‘朝流’而授以勛階”[20]4。
辛瑾的“食邑一千戶”也是虛封。 北周武帝保定二年(562年)四月癸亥詔:“比以寇難猶梗,九州未一,文武之官立功效者,雖錫以茅土,而未給租賦。 諸柱國等勛德隆重,宜有優(yōu)崇,各準(zhǔn)別制,邑戶聽寄食他縣?!盵4]66辛瑾以平尉遲迥功,授大將軍,封崇政縣開國公,食邑一千戶的時間是在周靜帝大象二年(580年),但此際大將軍戎秩相對“柱國”低很多,應(yīng)不在獲“別食”、 轉(zhuǎn)實封之列。 北周獲“別食”,隋獲“真食”或“實封”,才有確實的直接經(jīng)濟利益。[21]辛瑾憑借參與平尉遲迥之功,戎秩得以遞升,但并不能從其所獲得的虛封“食邑”中得到實際經(jīng)濟利益。
辛瑾入隋后未獲升遷,但在平交趾、 擊林邑作戰(zhàn)中,既然受命“率樓船之陣”,“勵次飛之士”,說明他確實又是作為實際帶兵的有軍職的將領(lǐng)參戰(zhàn)的,只是其地位與軍職恐怕不是很高。 他雖然直接參與了周末隋初的多次重要戰(zhàn)役,但均非主帥,且軍職可能均低于主帥不止一級。
先看平尉遲迥之戰(zhàn)。 此戰(zhàn)北周的主帥是韋孝寬。 北周末,楊堅的篡代之跡已昭然若揭。 相州總管尉遲迥等作為擁有一定實力的北周政權(quán)維護者,起兵反楊。 韋孝寬被楊堅委任為討伐尉遲迥的行軍元帥,其屬下大將有行軍總管梁士彥、 宇文忻、 崔弘度、 宇文述等。 《隋書·酷吏傳·崔弘度》記載了平尉遲迥后朝廷對行軍總管一級的封賞標(biāo)準(zhǔn):
及尉迥作亂,以弘度為行軍總管,從韋孝寬討之……及破鄴城,迥窘迫升樓,弘度直上龍尾追之。 迥彎弓將射弘度,弘度脫兜鍪謂迥曰:“……事勢如此,早為身計,何所待也?”迥擲弓于地,罵大丞相極口而自殺……時行軍總管例封國公,弘度不時殺迥,致縱惡言,由是降爵一等,為武鄉(xiāng)郡公。[15]1698
可見,戰(zhàn)后褒功,崔弘度是因有過失才被降一等授爵而為郡公,而參與此役的行軍總管一般例封國公。 如宇文述被“超拜上柱國,進爵褒國公,賜縑三千匹”[15]1463。 《宇文述墓志》亦載:“大象二年,歷厭周德,鼎移隋運。 尉遲稱兵,擁據(jù)漳滏。 公為總管,討擊不廷……兇渠盡殪。 授上柱國,褒國公?!盵1]216辛瑾“以平尉迥功,授大將軍,封崇政縣開國公,食邑一千戶,轉(zhuǎn)封弘農(nóng)郡開國公”,其所被封的“縣公”及后來轉(zhuǎn)封的“郡公”,均低于“國公”。 說明辛瑾參與平尉遲迥之役時,其軍職應(yīng)低于行軍總管至少一級。
李宗俊先生認(rèn)為,平尉遲迥后,辛瑾“因卓立戰(zhàn)功,而得到加官升爵。 而其爵位從‘崇政縣開國公’進而轉(zhuǎn)為‘弘農(nóng)郡開國公’頗耐人尋味。 因弘農(nóng)郡本是楊堅本人所稱的其郡望所出,此時封辛瑾為‘弘農(nóng)郡開國公’,正說明他不僅參加了這次平叛,而且是楊堅此時極力籠絡(luò)的對象,說明他在北周政權(quán)內(nèi)已為極具聲望和影響力的人物”[3]。 這一說法,并無法解釋此后辛瑾的仕途受阻。 崇政縣,史籍無載,僅見于此。
再看隋開皇年間的平交趾李春、 擊林邑之戰(zhàn)。 此戰(zhàn)隋的主帥應(yīng)是楊素。 開皇九年(589年)四月隋文帝滅陳,南北統(tǒng)一,但開皇十年(590年)十一月,陳朝舊地反叛蜂起,“婺州人汪文進、 會稽人高智慧、 蘇州人沈玄懀皆舉兵反,自稱天子,署置百官……交趾李春等皆自稱大都督,攻陷州縣”[15]35,“大者數(shù)萬,小者數(shù)千,共相影響,殺害長吏”,朝廷以楊素為行軍總管(后詔以楊素為元帥),率眾討之,“軍民事務(wù),一以委之”。 楊素率主力在閩越一帶,各個擊破,穩(wěn)步推進。 斬高智慧于泉州后,“自余支黨,悉來降附,江南大定”,楊素班師。[15]1284-1285
這次叛亂的首領(lǐng)中有交趾李春。 《資治通鑒》作“交州李春”,胡三省注曰:交趾郡,舊曰交州。 楊素在平叛過程中,確實也曾派出偏師經(jīng)略偏遠(yuǎn)之地。 如“素遣總管史萬歲帥眾二千,自婺州別道逾嶺越海,攻破溪洞,不可勝數(shù)。 前后七百余戰(zhàn),轉(zhuǎn)斗千余里,寂無聲問者十旬,遠(yuǎn)近皆以萬歲為沒。 萬歲置書竹筒中,浮之于水,汲者得之,言于素。 素上其事,上嗟嘆,賜萬歲家錢十萬”[22]5529-5532。 此次平定江南,楊素屬下見于記載的行軍總管,除了史萬歲,還有李景、 于仲文等。 但史籍中沒有楊素親自或遣屬下赴交趾一帶平叛的具體記載。
從志文“陳主銜璧,余妖未殄,乃命公率樓船之陣,徑指日南:勵次飛之士,直往林邑”,及銘文“閩越未靜,樓船爰整。 電掃桂林,風(fēng)馳梅嶺。 奇謀迥發(fā),銳氣先挺。 珠名舊郡,銅標(biāo)漢境”來看,作戰(zhàn)的大背景是“閩越未靜” “余妖未殄”,即南方煙塵四起。 南朝宋伐林邑,收復(fù)日南郡。 日南郡后遭林邑不斷蠶食。 梁曾置德州,開皇十八年改曰驩州。[15]886據(jù)志文可以肯定楊素派遣了一支偏師去平定交趾李春叛亂和擊林邑,且辛瑾是楊素麾下將領(lǐng)無疑,但不能確定辛瑾是否此支偏師的主將。 志文中未出現(xiàn)辛瑾擔(dān)任“行軍總管”之類軍職,其具體軍職不明。 但其擔(dān)任指揮此戰(zhàn)的主將的可能性很小。 此戰(zhàn)結(jié)束的時間應(yīng)該距辛瑾戰(zhàn)死的時間開皇十一年(591年)十月不遠(yuǎn)。
此外,從志文看,辛瑾應(yīng)該沒有參與滅陳之戰(zhàn),僅是參與了陳朝滅亡(即“陳主銜璧”)之后的江南平叛。 李先生“在滅陳之際和鎮(zhèn)壓開皇十年江南叛亂的時候”“辛瑾應(yīng)該兩次都是作為水軍將領(lǐng),跟隨楊素一起前去的”[3]之說恐不當(dāng)。
辛瑾史籍無載,與其戎秩、 軍職、 實際地位等并非很高有關(guān),但背后應(yīng)還有更深刻的原因,即與其直接指揮(或參與)的平交趾、 擊林邑之戰(zhàn)是否全勝和建立殊勛密切相關(guān)。 我們通過本志的記載,以及辛瑾與隋初將領(lǐng)劉方的戎秩、 軍職升遷及所蒙賜爵邑的對比可以推知,辛瑾指揮(或參與)的平交趾、 擊林邑之戰(zhàn)未能全勝,隋對其地的控制并未鞏固,特別是對林邑可能已失去控制,其直接后果是林邑“朝貢遂絕”,未能實現(xiàn)朝廷的戰(zhàn)略目標(biāo)。
隋初將領(lǐng)劉方,其早期的軍事活動經(jīng)歷與辛瑾高度重合,他也曾從韋孝寬破尉遲迥、 從衛(wèi)王楊爽破突厥。 仁壽年間劉方又受楊素推薦,指揮平交州俚人李佛子、 擊林邑王梵志之戰(zhàn),這又與此前辛瑾平李春、 擊林邑之戰(zhàn)一后一前,頗為相似。 所以,兩人有很強的可比性。 《隋書·劉方傳》記載:
劉方……仕周承御上士,尋以戰(zhàn)功拜上儀同。 高祖為丞相,方從韋孝寬破尉迥于相州,以功加開府,賜爵河陰縣侯,邑八百戶。 高祖受禪,進爵為公。 開皇三年,從衛(wèi)王爽破突厥于白道,進位大將軍……仁壽中,會交州俚人李佛子作亂……左仆射楊素言方有將帥之略,上于是詔方為交州道行軍總管……進兵臨佛子,先令人諭以禍福,佛子懼而降,送于京師……尋授驩州道行軍總管……經(jīng)略林邑……高祖崩,煬帝即位,大業(yè)元年正月,軍至海口。 林邑王梵志遣兵守險,方擊走之。 ……逕馬援銅柱,南行八日,至其國都。 林邑王梵志棄城奔?!皆诘烙龌级?,帝甚傷惜之,乃下詔曰:“方肅承廟略,恭行天討……役不再勞,肅清海外。 致身王事,誠績可嘉。 可贈上柱國、 盧國公?!弊油ㄈ仕谩15]1357-1358
與辛瑾不同的是,劉方大功告成,隋“又平林邑,更置三州”[15]807。 此前對林邑納入直接統(tǒng)治和有效管理是在隋統(tǒng)一南北之際,“大兵度江,莫不草偃,十七日之間,南至林邑,東至滄海,西至象林,皆悉平定”[23]2381。 江南叛亂后,隋王朝失去了對林邑的控制。 “高祖既平陳,乃遣使獻方物,其后朝貢遂絕……仁壽末,上遣大將軍劉方為驩州道行軍總管,大破之……方班師,梵志復(fù)其故地,遣使謝罪,于是朝貢不絕”[15]1832。 從“朝貢遂絕”到“朝貢不絕”,隋朝曾在林邑設(shè)州管理,此后梵志雖復(fù)其故地,但隋畢竟恢復(fù)了對林邑的有效控攝,這正是劉方的顯赫功績,也顯示出辛瑾當(dāng)年的功敗垂成。
通過辛瑾與劉方的戎秩、 軍職升遷及所蒙賜爵邑對比表,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兩人在南疆一敗一成,功勛與榮耀也對比鮮明,如表 1 所示。
表 1 辛瑾與劉方的戎秩、 軍職升遷及所蒙賜爵邑對比表
劉方的軍旅生涯,起步晚于辛瑾。 在參與破尉遲迥之前,辛瑾的戎秩已是開府儀同大將軍,而劉方僅是上儀同(大將軍)。 破尉遲迥之后,劉方所蒙賜的爵位、 邑戶數(shù)和升遷的戎秩等都要低于辛瑾。 隋文帝受禪,二人都進爵為公。 但此后辛瑾的戎秩、 爵邑等再無變化,從衛(wèi)王爽破突厥,出征交趾、 林邑,戰(zhàn)死沙場,卻史籍無載,聲名湮滅。 劉方從衛(wèi)王爽破突厥,戎秩又獲得晉升。 同樣是赴南疆討伐反叛,仁壽年間劉方作為主將征交趾李佛子、 擊林邑王梵志,大業(yè)元年(605年)回軍途中病死,隋煬帝下詔褒美,贈上柱國、 盧國公,所獲贈的戎秩和爵位均為最高一級,可謂備極哀榮。 更重要的是,劉方留下了青史一頁。 《隋書》贊曰:“劉方號令無私,治軍嚴(yán)肅,克剪林邑,遂清南海,徼外百蠻,無思不服?!盵15]1360辛瑾戰(zhàn)死南疆,其葬禮,朝廷僅“詔賜物二百段,米二百斛,禮也”。 稍加比較就可知,這個賞賜處于較低水平,只是對一個“有勛于國” “輕生重義”戰(zhàn)死沙場的將軍的例行公事而已。 與那些功高權(quán)重或者受信重者所蒙賞賜不可同日而語。 如隋“博陵趙元淑,父世模……后從晉王伐陳,先鋒遇賊,力戰(zhàn)而死。 朝廷以其身死王事,以元淑襲父本官,賜物二千段”[15]1621。 本墓志中“顯親來葉,乃述斯銘”之語,似乎蘊含著一種知青史將無名、 望顯親于后世的悲涼。
史籍對于隋開皇年間平交趾李春之戰(zhàn),其主將、 戰(zhàn)斗歷程等本未留下只字片語,原本只能在邏輯上推理交趾也已被平定。 “直往林邑”的擊林邑之戰(zhàn)則更是完全空白。 《辛瑾墓志》所記載的這次戰(zhàn)事的大致經(jīng)過及主要將領(lǐng)等寶貴信息,正可補史籍記載之闕。 這也正是本志的最大價值之所在,有必要予以強調(diào)。 當(dāng)然,相關(guān)史實仍有待于更翔實史料的確證。
辛瑾最大和最后的輝煌,就是參與平交趾李春和擊林邑之戰(zhàn)。 《隋書·南蠻傳·林邑》的記載,或許可以逼近辛瑾史籍無聞的真相。 “高祖既平陳,(林邑)乃遣使獻方物,其后朝貢遂絕”,為什么會“朝貢遂絕”?而此前滅陳之役,“大兵度江,莫不草偃,十七日之間,南至林邑,東至滄海,西至象林,皆悉平定”。 這里可能有一個歷史記載的缺環(huán)。 以本墓志內(nèi)容,結(jié)合江南叛亂的大形勢和交趾李春之叛,似可說明辛瑾所指揮或者參與的平交趾、 擊林邑之戰(zhàn),并非是以全勝告終的,擊林邑更可能是勞師無功,朝廷因而未能實現(xiàn)重新控制林邑的戰(zhàn)略目的,史籍也因之缺載整個平叛的過程,而辛瑾因南疆平叛的失利,使其失去了獲追贈晉級的機會,因而未能像劉方一樣幸運。 恐怕這也是“史籍漏書”辛瑾事跡的更重要、 更直接的原因。 幸運的是,《辛瑾墓志》的記載一定程度上補上了這一環(huán),使這一南疆平叛的戰(zhàn)事可借以被鉤沉,辛瑾也終于可以聲名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