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達武 朱月永
福建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肝內科、肝病研究所,福建省肝病與胃腸疾病臨床醫(yī)學研究中心,福州 350005
全球慢性HBV 感染者約2.9 億例, 在我國,HBsAg 流行率為6.1%,估計慢性HBV 感染者8 600萬例[1],其中非活動性 HBsAg 攜帶狀態(tài)(IHC)患者的比例約36.08%[2],以此推算中國IHC 人群約3 096萬,接近于慢性乙型肝炎(CHB)患者人數(shù)(3 232 萬例)。 目前,各國/地區(qū)的 CHB 防治指南(美國、歐洲、亞太、中國)對IHC 的治療推薦意見并非完全一致:歐洲指南[3]推薦有肝細胞癌(HCC)或肝硬化家族史或有肝外表現(xiàn)且HBV DNA 陽性患者進行抗病毒治療;亞太指南[4]建議對患者定期隨訪6~12 個月,對于非侵入性測試表明有明顯纖維化的證據(jù),年齡>35歲或有HCC 或肝硬化家族史的患者, 根據(jù)HBV DNA 結果和肝穿刺結果來決定是否進行抗病毒治療;中國指南[5]建議每 6~12 個月進行隨訪,也是根據(jù)HBV DNA 結果和肝穿刺結果決定是否行抗病毒治療;美國指南[6]則建議定期6~12 個月隨訪。
隨著對乙型肝炎自然史的深入研究及抗病毒治療方案不斷探索,慢性HBV 感染管理模式正在逐漸改變。 各國針對是否擴大抗病毒治療適應癥進行深入的探索,但在擴大適應癥方面,主要是針對免疫耐受期和不確定期(未經治療的慢性HBV 感染者隨訪1年, 其 HBV DNA 和 ALT 模式不同于 4 個傳統(tǒng)的慢性HBV 感染分期[7])的HBV 感染患者,針對IHC的探討甚少。 就IHC 是否應該抗病毒治療,本文分析已有的臨床研究結果,并進行了討論。
對于處于免疫控制期的患者,不同國家/地區(qū)有不同的命名, 并根據(jù) HBsAg、HBeAg、抗-HBe、HBV DNA 和ALT 水平及肝臟組織學進行相應的定義,見表 1。 IHC 早期定義未設定 HBV DNA 和 HBsAg 的水平,隨著HBsAg 稀釋定量檢測的普遍開展,結合HBV DNA<2 000 IU/mL 和 HBsAg<1 000 IU/mL 定義IHC, 可發(fā)現(xiàn)患者發(fā)生肝硬化及HCC 的概率更低;以上述HBV DNA 和HBsAg 水平來區(qū)分IHC 究竟是非活動性CHB 或者HBeAg 陰性CHB 的靈敏度和特異性分別為71%和85%[8-10]。
表1 不同國家或地區(qū)的非活動性HBsAg 攜帶狀態(tài)定義
IHC 是在乙型肝炎自然史中具有良好結局的階段, 既往指南對這類人群不推薦進行抗病毒治療。雖然最新的國外指南[11-13]及中國擴大CHB 抗病毒治療的專家意見[7]對于CHB 抗病毒治療的適應證均已經逐步放寬,但針對IHC 患者,仍然有大部分不符合現(xiàn)有的抗病毒治療指征。 目前針對IHC 是否抗病毒治療,仍存在爭議。
從自然史的隊列研究角度來看,HBV 感染是HBV、肝細胞與宿主免疫系統(tǒng)相互作用的動態(tài)過程,從而導致乙型肝炎自然史的不同階段。 IHC 處于免疫控制階段,其疾病進展相對緩慢,相對于CHB 而言,發(fā)展為HCC 的概率明顯減少。 隨著HBsAg 定量(qHBsAg) 檢測方法在臨床中的廣泛應用以及HBsAg 動力學研究的深入,為IHC 患者的臨床管理提供了新的思路。早在 2010年,Brunetto 等[14]在評估慢性HBV 基因D 型感染的IHC 患者時, 發(fā)現(xiàn)ALT水平正常、HBV DNA≤2 000 IU/mL 和 qHBsAg<1 000 IU/mL 聯(lián)合判斷IHC 的陽性預測值 (PPV)為88%,陰性預測值(NPV)為97%,IHC 患者再激活的概率極低。 近期1 項研究表明 HBsAg<1 000 IU/mL可用于識別具有高再激活風險的IHC 患者[15]。 在1項亞洲研究中, 在HBV DNA<2 000 IU/mL 的患者中,HBsAg<1 000 IU/mL 的人群 20年累計肝癌發(fā)生率僅 2%,而 HBsAg>1 000 IU/mL 的人群 20年累計肝癌發(fā)生率率高達8%[16]。
根據(jù)上述 3 個標準(ALT 正常,HBV DNA<2 000 IU/mL 和 HBsAg<1 000 IU/mL) 定義的 IHC 患者每年的肝炎復發(fā)率為1.1%, 而HBV DNA<2 000 IU/mL 但 HBsAg>1 000 IU/mL 的患者發(fā)生肝炎復發(fā)的風險為前者的1.5 倍[16]。 長期的隨訪研究發(fā)現(xiàn)血清 HBsAg 越低,其清除率越高,HBsAg<200 IU/mL時HBsAg 開始自發(fā)性清除的閾值,其水平急劇下降(2年內下降>1 lg IU/mL 或 1年內下降>0.5 lg IU/mL),1~3年內可消失,并且HBsAg 水平越低,肝臟終末事件發(fā)生率越低。 隊列研究發(fā)現(xiàn), 在發(fā)生HBeAg 血清學轉換后進入IHC 期且沒有發(fā)生肝硬化的患兒中, 通過30年的隨訪發(fā)現(xiàn)IHC 患者沒有發(fā)生肝硬化[17-18]。
從抗病毒治療的角度來看, 有1 項REVEAL-HBV 前瞻性隊列研究發(fā)現(xiàn),HBeAg 陰性CHB 患者,HBV DNA>2 000 IU/mL 與HCC 和肝臟疾病進展高度相關[19-20],提示HBV DNA 是肝臟疾病進展的危險因素,但該研究沒有分層分析ALT 正常的IHC 患者的臨床結局。 韓國在1 項隨訪近10年的隊列研究中發(fā)現(xiàn),通過傾向性匹配(PSM)后,有475例ALT>2倍正常上限(ULN)且接受核苷(酸)類似物(NUCs)抗病毒治療的HBeAg 陰性CHB 患者及475例未進行病毒治療的IHC 患者,治療組顯示出與IHC 患者相當?shù)乃劳?移植風險 (HR=0.68, 95% CI: 0.38~1.22, P=0.26),但 IHC 患者發(fā)生HCC 風險低于治療組(HR=1.18,95% CI:1.00~1.39,P=0.049)[21]。 一項研究 納 入 1 378 名HBeAg 陰性、ALT>2×ULN 且 HBV DNA ≥2 000 IU/mL、 初治并開始 NUCs 治療的 CHB患者和 1 014 名 IHC 患者, 比較各組之間的累計HCC 發(fā)病率,結果發(fā)現(xiàn)基線為肝硬化的CHB 患者5年HCC 累計發(fā)生率為 17.4%,而IHC 僅為 6% (P=0.015);基線無肝硬化的CHB 患者5年HCC 累計發(fā)生率為7.2%,而IHC 僅為0.8% (P<0.001),另外無論是否存在基線肝硬化, CHB 組5年HCC 累計發(fā)生率為 11.4%,而 IHC 僅為 1.5%[22]。 另一項比較了1 291例用 NUCs 治療的病毒學應答HBeAg 陰性CHB 患者和741例 IHC 患者的臨床結局, 隨訪7年,在匹配了年齡、肝硬化及肝臟硬度之后,兩組的HCC 累計發(fā)生率相當[23]。 上述研究表明IHC 患者即使未進行抗病毒治療,累計HCC 的發(fā)生率仍相當于甚至低于那些進行抗病毒治療的CHB 患者,故學者認為IHC 患者不需要進行抗病毒治療。
我國是HBV 感染高流行區(qū),但診斷率及治療率較低,據(jù)估算我國CHB 診斷率為22%、治療率僅為17%[7],這與 WHO 提出的“2030年消除病毒性肝炎公共衛(wèi)生威脅”的目標相差甚遠。 我國IHC 患者人群龐大,而為了達到WHO 提出的目標,亟需循證學證據(jù)來擴大抗病毒治療適應癥并提高乙型肝炎臨床治愈率。 目前,部分學者不支持IHC 患者進行抗病毒治療的原因有以下三點。
首先, 他們認為與CHB 患者相比,IHC 患者疾病進展相對緩慢,預后較好,但事實上IHC 人群仍然有較高的HCC 發(fā)生風險。多項研究提示,IHC 人群中仍有約 20%可進展為 HBeAg 陰性 CHB,約20%可逆轉為HBeAg 陽性 CHB[24-26],證實 IHC 患者在隨訪過程中仍存在免疫失控導致疾病的進展。 雖然未抗病毒治療的IHC 患者與進行抗病毒治療的CHB 患者的HCC 發(fā)生率相當, 但IHC 與健康人群對比,HCC 等肝病終末事件發(fā)生率明顯升高。 我國臺灣地區(qū)一項對1 932例IHC 患者長達13年的隨訪研究發(fā)現(xiàn),其HCC 發(fā)生風險和肝病相關死亡的年發(fā)生率是健康人的 4.6 倍和 2.1 倍[27],提示 IHC 患者仍有進展為終末期肝病的風險。 且IHC 進展為HCC 的風險與種族相關,F(xiàn)attovich 等[28]認為亞洲IHC患者發(fā)生HCC 的風險是歐美IHC 患者的10 倍。
其次,他們還認為IHC 患者沒有或僅有輕微肝臟炎癥。然而先前的研究發(fā)現(xiàn)很大一部分ALT 水平持續(xù)正常的患者有中重度肝壞死性炎癥和/或纖維化[29],多項研究的肝穿也證實10%~46.2%的IHC 人群存在中重度肝臟炎癥[30-32]。 即使基線時IHC 無肝臟組織損傷,隨訪過程中ALT 正常,仍可能存在免疫活動,鑒于免疫活動的動態(tài)變化、肝組織學的性質以及重復肝活檢的風險和成本, 常常無法及時地對應該治療的IHC 患者進行抗病毒治療,導致IHC 患者發(fā)生HCC 等終末肝病事件的概率明顯升高,尤其是在 CHB 高發(fā)地區(qū)。 美國指南或中國指南定義默認IHC 可以存在2 級以上的肝纖維化,而這些患者需要抗病毒治療。 針對IHC 的隨訪研究發(fā)現(xiàn),發(fā)生HCC 的IHC 患者,其手術樣本中發(fā)現(xiàn)91.3%的癌旁組織存在晚期肝纖維化[21], 該研究結果間接提示IHC 應該嚴格定義肝臟組織炎癥和肝臟纖維化,而針對2 級以上的肝纖維化患者, 也應該盡早進行抗病毒治療。
最后,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目前仍無特效的治療藥物。 Yeo 等[33]對 34 項抗 HBV 治療的隊列研究進行薈萃分析, 結果顯示HBeAg 陰性CHB 患者1年的HBsAg 清除率為1.33%,與IHC 自發(fā)HBsAg清除概率相當。 聚乙二醇 IFN-α(Peg-IFNα)治療 CHB患者1年的HBsAg 血清學清除率也僅有3%[34],但隨著抗病毒藥物的普及與治療方案的探索,HBsAg的清除率逐漸升高。 另一項薈萃分析發(fā)現(xiàn),與NUCs單藥治療相比,聯(lián)合 IFN 治療(RR=15.59)或換用IFN (RR=12.15) 治療可以顯著提高 CHB 患者HBsAg 陰轉率[35]。針對NUCs 經治的特定優(yōu)勢人群,NUCs 聯(lián)合或序貫Peg-IFNα 治療可顯著提高CHB患者的 HBsAg 陰轉率[36]。 近年來,關于 IHC 治療獲得 HBsAg 陰轉的研究陸續(xù)有報道 (見表 2)[37-47]。2017年Cao 等[38]開展了首個針對IHC 患者治療的前瞻性臨床研究,該研究的治療組應用Peg-IFNα-2a單藥治療或聯(lián)合阿德福韋治療,對照組未接受治療,結果發(fā)現(xiàn)治療組48 周及96 周HBsAg 清除率分別為29.8%及44.7%,顯著高于對照組(P < 0.001),該結果可見延長治療提高了HBsAg 清除率 (P=0.049)和 HBsAg 血清學轉換率(20.2%vs.38.3%,P<0.001)。Song 等[48]通過對 Peg-IFNα 治療 IHC 患者的 11 項臨床研究薈萃分析發(fā)現(xiàn), 9 項Peg-IFNα 治療 IHC療程為48 周的研究中,HBsAg 總體清除率為47%;6 項報道了HBsAg 總體轉換率為26%。 相比于對照組, 經 Peg-IFNα 治療增加 IHC 患者 HBsAg 清除的概率(RR=16.46, P < 0.001)。
表2 非活動性HBsAg 攜帶狀態(tài)人群聚乙二醇干擾素-α 治療的臨床研究
從經濟學角度,以HBsAg 清除為目標的藥物經濟學評價NUCs 與Peg-IFNα 聯(lián)合并延長的個體化抗病毒治療策略的成本效益, 與NUCs 單藥治療相比, 針對特定HBeAg 陰性CHB 患者的長期聯(lián)合治療策略可能會延長質量調整生命年。 Li 等[49]認為HBsAg≤10 IU/mL 的CHB 患者是該策略下最具成本效益的人群。
以往關于IHC 的隊列研究,多數(shù)采用影像學或者生化指標來排除肝硬化, 未嚴格按照病理標準來定義IHC,導致入組的IHC 患者中有部分存在中度以上肝臟組織炎癥, 也可能存在除了肝硬化以外任何形式的肝纖維化, 如果排除中等程度以上的肝組織損傷的IHC 患者,則IHC 患者會有更好的臨床結局。
指南推薦采用肝臟硬度檢測、 天冬氨酸氨基轉移酶/血小板比值指數(shù)(APRI)等肝臟纖維化無創(chuàng)檢測方法,但是如何更精準和動態(tài)地判斷IHC,有待進一步研究。 有研究發(fā)現(xiàn)APRI≥1.5 或肝臟硬度值≥9.4 kPa,對顯著肝纖維化(F≥2)的靈敏度和特異性約為80%[50-51],但針對ALT 正常的慢性HBV 感染人群,APRI 的診斷價值有爭議。 在 ALT<50 U/L 的慢性 HBV 感染者中,APRI 診斷 F≥3 的 AUC 值可高達 0.81[52],而在 ALT<40 U/L 的 CHB 患者中,APRI診斷F≥2 的AUC 值僅為0.518[53]。目前還沒有專門針對IHC 開展的研究證實APRI 在IHC 患者中的診斷價值。 同樣的, 肝臟硬度值雖然被各大指南推薦用于評估肝纖維化, 近期我們的研究發(fā)現(xiàn)使用肝臟硬度值預測肝臟纖維化時, 肝臟組織顯著炎癥會影響肝臟肝臟硬度值的診斷價值[54]。 雖然HBsAg<1 000 IU/mL 能較好的預測 IHC,但 Pfefferkorn 等[55]在研究如何更好地診斷IHC 患者時發(fā)現(xiàn),乙型肝炎外膜大蛋白比HBsAg 具有更好的預測IHC 的價值(AUC: 0.89 vs 0.62), 表明外膜大蛋白在確定 IHC的的敏感度和特異度優(yōu)于HBsAg。 由于pgRNA 在IHC 中具有更低的水平[56-57], 研究發(fā)現(xiàn) pgRNA 和HBcAg 在 IHC 中與 APRI 和 FIB-4 成正相關[58],提示pgRNA 可能可以預測肝臟纖維化。
綜上所述, 作者認為IHC 并非良性疾病狀態(tài),需要更嚴格的病理標準來定義, 同時需要更好的標志物或需要更精準的無創(chuàng)纖維化檢測手段來動態(tài)判斷IHC 的動態(tài)變化。 考慮到已有的一些臨床研究顯示,不同于高加索人群,我國IHC 人群由于感染的HBV 的基因型及人種因素,導致許多IHC 并非良好結局。 由于目前針對IHC 患者進行peg-IFN 為主的治療,獲得不同比例的臨床治愈,因此一些中國學者傾向于對IHC 進行抗病毒治療,但治療后長期的臨床獲益數(shù)據(jù)未知,且以往的研究多為單中心、小樣本的臨床研究。 雖然現(xiàn)有的一線口服藥物抗病毒能力強,耐藥發(fā)生率低,長期治療安全有效,但沒有IHC進行口服抗病毒藥治療的臨床證據(jù)。 建議開展對IHC 患者治療的研究,提供更多的循證醫(yī)學證據(jù),如(1)回顧性+前瞻性或前瞻性隊列研究:比較IHC 治療組、 未治療組和 HBeAg 陰性CHB 治療組終末肝病事件發(fā)生率;(2)隨機對照研究:比較IHC 治療組和未治療組終末肝病事件發(fā)生率。 最后通過藥物經濟學評價方法獲取最佳獲益人群,從而指導IHC 患者的管理。 近期由國內學者領銜開展的針對IHC 人群的多中心、大樣本臨床研究“星光計劃”,有望將來為IHC 的診治提供有力的循證證據(jù)。
利益沖突所有作者均聲明不存在利益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