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蕃文化交流視野下唐帝陵吐蕃石像生研究

萬宇涵 西藏民族大學

作為中國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鼎盛時期，唐朝在外交政策方面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開放程度。唐王朝中原政權和周邊多數(shù)少數(shù)民族政權均有政治、文化、經(jīng)濟等各個方面的交流交往。而吐蕃王朝作為當時周邊少數(shù)民族政權中最為強盛者和唐政權之間的交往更為密切，并且當時所留下的實物材料更是反映這段歷史的直接載體?，F(xiàn)將目光落在“吐蕃石像生”的身上，試圖從唐蕃文化交流的視角來研究關中地區(qū)的吐蕃石像生。

唐蕃之間文化交流

據(jù)史籍統(tǒng)計，從吐蕃首次派遣使者來到長安到兩個王朝覆滅的前后二百多年里，雙方往來使者的互動達到兩百余次，唐與吐蕃之間的文化交往覆蓋了生活的各個方面。

最初，兩地之間的文化交流是在官方的推動下進行的，從松贊干布開始，吐蕃就派遣豪門貴族子弟前往長安學習詩書禮儀，在這一時期，不少吐蕃人不僅精通漢族詩書，還懂得漢族法律、國之朝綱，正所謂“知經(jīng)國之要，窺成敗于圖史，察安危于古今”。吐蕃人來到長安學習漢學的同時也將吐蕃文化帶入了中原，如唐朝宮廷所喜好的馬球活動，耳朵上佩戴“耳墜”以及西北一帶漢人居住的平頂房屋，均是受吐蕃文化影響的結果。

不僅有吐蕃人來到長安，唐朝也派去吐蕃一批能工巧匠。吐蕃的手工業(yè)很大一部分是在漢族工匠的幫助下建立起來的，唐派往吐蕃的工匠教授給藏族人民“釀酒、制紙、冶金、建筑、制陶、繅絲”等相關技術，并培養(yǎng)出一批批吐蕃工匠，使得這些手工業(yè)得以在吐蕃發(fā)展起來。

同時，吐蕃王朝曾三次派遣使者來唐，請求在唐與吐蕃接壤之地互設市場。這些經(jīng)濟物資之間的交流活動對唐蕃政權的鞏固和經(jīng)濟發(fā)展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這些交流交往促進了唐蕃之間的文化交融，并遺留下一批實物材料，其中吐蕃石像生較為特殊。吐蕃石像生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不僅是唐和吐蕃交流的史實，同時還能反映出唐蕃之間的相處模式、吐蕃來使的次數(shù)及人數(shù)、唐對周邊少數(shù)民族的政策態(tài)度等。筆者將在后文展開對吐蕃石像生身份探究、設立意義等方面內(nèi)容的介紹。

唐帝陵吐蕃石像生

唐帝陵的吐蕃石像生是以吐蕃一族首領為題材的寫實性石刻藝術。目前已經(jīng)被確定身份的吐蕃石像生共有三座，分別是位于昭陵的吐蕃贊府松贊干布、位于乾陵的吐蕃大酋長贊婆和吐蕃使大論悉曩熱，其他唐帝陵中的蕃酋像因未見銜名且保存較差還沒能對其族屬問題做出判斷，故其是否存在吐蕃石像生尚未可知。以下介紹的三座吐蕃石像生的身份已經(jīng)得到文獻記載和考古調(diào)查的雙重認證。

昭陵吐蕃贊府松贊干布

最早對昭陵設立蕃酋像進行記載的是唐代史學家封演，其在《封氏聞見記》“羊虎”條中寫道：“國朝因山為陵，太宗葬九嵕山，門前亦立石馬。陵后司馬門內(nèi)，又有蕃酋曾侍軒禁者一十四人石像，皆刻其官名?！彼稳怂帯短茣分幸嗾f：“山陵畢。上欲闡揚先帝徽烈，乃令匠人琢石，寫諸蕃君長貞觀中擒伏歸化者形狀，而刻其官名?！?/p>

《舊唐書·吐蕃傳》中明確記載將吐蕃贊府形象刻立于昭陵：“高宗嗣位，授弄贊為駙馬都尉……乃刊石像其形，列昭陵玄闕之下?！薄秲愿敗分羞€說明了刻立吐蕃贊府像的原因：“高宗以貞觀二十三年即位，拜吐蕃贊府(普)弄贊為駙馬都尉，封海西郡王，弄贊因致書長孫無忌云：‘上初即位，若臣下有不臧之心者，請勒兵以赴之?！I金銀珠寶十五種，請置太宗靈座之前，以表其誠。于是進封賓王，賜雜彩三千段，乃刻其形象，列于昭陵玄闕之下”。后來宋元祐年間，游師雄曾對昭陵諸蕃酋像當時可見銜名進行了記錄，整理成《昭陵六駿碑》，其后又被元代李好文收錄到《長安志圖》中，得以傳世，這其中的記錄亦有“吐蕃贊府”之名。此外，清人林侗所著《唐昭陵石跡考略》一書中對各個蕃酋像的位置都有所記錄，還將吐蕃贊府記錄為西側第三人。然而，《唐昭陵石跡考略》所記石像位置未得到考古調(diào)查的證實。后來的考古調(diào)查結果表明，書中包括吐蕃贊府在內(nèi)的多座蕃酋像在位置記錄上存在謬誤。

早在1965年，陜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禮泉縣文教局組成的昭陵碑石調(diào)查組在昭陵進行調(diào)研時，就在昭陵祭壇發(fā)現(xiàn)了包括“吐蕃贊府”在內(nèi)的四座蕃酋像座（如圖）及部分石像的殘軀和頭塊。1982年，昭陵博物館在整理祭壇遺址時新發(fā)現(xiàn)三座蕃酋像座。2002年，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對北司馬門遺址進行了全面的發(fā)掘和清理工作，帶銘刻的像座殘塊有20余塊，連同以前所發(fā)現(xiàn)的銘刻石座已有13件，在本次發(fā)掘中還發(fā)現(xiàn)有蕃酋像的殘頭和殘軀干，其服飾、佩飾、發(fā)型各不相同，面相亦各異：或高眉骨、深眼窩，或疏眉細眼、廣額寬頰，還有的在背后拖有5根或7根發(fā)辮。這也證實了文獻中所描述的：系“肖其形”而刻，與晚唐時期帝陵石人普遍采用模式化的造型具有明顯差異。

圖 吐蕃贊府銜名拓本（作者自繪）

由于這些殘塊被發(fā)現(xiàn)時已不在原位，且破碎得較為嚴重，所以還不能根據(jù)這些石像殘塊判斷出其身份，也不能得知昭陵吐蕃贊府石像的具體形象。但可以根據(jù)歷次發(fā)掘結果獲得的信息知曉包括吐蕃贊府在內(nèi)的昭陵蕃酋像安置的具體形制。這些蕃酋像由人像和石座兩部分組成，石座形制相同：近似正方體，長87—90厘米，寬85—90厘米，高50—57厘米，石座上部有一方形槽，人像雙足下連接的小立方體能正好卡入石座方槽內(nèi)，石刻的人像名刻于石座的正面，銘刻全部豎行排列，多為三四字一行。

乾陵吐蕃大酋長贊婆

最早對乾陵蕃酋像進行記錄的是宋元祐年間游師雄，他曾命人將乾陵蕃酋像背刻銜名轉(zhuǎn)刻在四座石碑上，并矗立于這些蕃酋像前，后經(jīng)元李好文整理收錄進《長安志圖》中，其中便有“吐蕃大酋長贊婆”之名。清人葉奕苞在《金石錄補》中稱曾在友人處親眼見過此銜名的原刻拓片：長二尺許，字闊二寸。

贊婆是吐蕃相祿東贊的第三子，和他的兄長欽陵共同治理吐蕃多年?！秲愿敗酚涊d：“欽陵每多居中，諸弟分提方面，贊婆則專在東境，與中國為鄰三十余年，嘗為邊患。其兄弟皆有才略，諸蕃憚之?！睂τ谫澠拍軌虺霈F(xiàn)在乾陵蕃酋像之列的原因并沒有文獻直接說明，但在文獻材料中有多處關于贊婆為唐蕃和平共處的友好關系作出貢獻的記載，例如《新唐書》中“吐蕃君臣相猜攜，卒誅欽陵，而其弟贊婆等來降，因詔元振與河源軍大使夫蒙令卿率騎往迎。授主客郎中”，在吐蕃政權內(nèi)部撥亂動蕩、互相猜忌之時，贊婆主動向唐表明歸順之意，促使唐和吐蕃實現(xiàn)和平，避免了戰(zhàn)亂，為吐蕃人民帶來了安定的生活，相信也正是贊婆在唐蕃關系當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使得其形象被刻立在了乾陵。

對乾陵蕃酋像的調(diào)查工作開展得較昭陵更多，且通過陜西省文物保護工作的開展，對乾陵殘缺損毀的蕃酋像進行了修復，現(xiàn)將保存下來的六十一座蕃酋像重新豎立在乾陵。宋代游師雄所刻石人銜名輾轉(zhuǎn)至今僅能得見三十六人之名，吐蕃大酋長贊婆之名出現(xiàn)在右二碑第十一人的位置，劉慶柱、李毓芳兩位先生在對唐帝陵進行調(diào)查時曾對乾陵六十一蕃酋像的大小、保存情況進行了記錄，但其編號與《長安志圖》中的順序不同，所以還不能將其確認為吐蕃大酋長贊婆像。

乾陵吐蕃使大論悉曩熱

吐蕃使大論悉曩熱在文獻中亦被寫作“悉薰然”“悉熏熱”或“悉董熱”，陳國燦先生認為，吐蕃官員中用“悉曩”為名者頗多，且“悉曩”的對音為“phyinan”，所以應該以此為正。

文獻中關于悉曩熱的內(nèi)容較少，沒有關于其具體事件的記載，多是在來唐使臣的名單中有所提及。例如，《舊唐書·吐蕃傳》中有“俄而贊普之祖母遣其大臣悉曩熱（悉薰然）來獻方物，為其孫請婚”。又如在《冊府元龜》中，“吐蕃贊普遣其大臣悉曩熱（悉董熱）獻方物”。由此可見，悉曩熱是這一時期吐蕃來唐較為頻繁且較為重要的使臣之一，并且在金城公主和親這一事件上，使臣悉曩熱起到了重要作用。由此可知，對唐蕃之間友好交往關系的促進應是悉曩熱形象被刻立在乾陵的原因。

吐蕃使大論悉曩熱之銜名在游刻碑中位于右二碑第六位，同樣的，由于不能確定游師雄所刻銜名是按照何種順序排列，所以還不能與今天對乾陵蕃酋像的調(diào)查結果相結合，對于具體哪座蕃酋像為悉曩熱還未可知。

此外，悉曩熱這一人物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為乾陵蕃酋像的設立時間及設立原因的討論起到了推動作用。

在設立時間方面，隨著唐乾陵蕃酋像銜名研究工作的不斷開展，現(xiàn)已將唐乾陵蕃酋像的設立時間界定在神龍元年（705）之后?，F(xiàn)在的主要爭議點就在于乾陵蕃酋像的設立時間是否晚于神龍三年（707），根據(jù)文獻記載，悉曩熱最早來到長安的時間是神龍三年（707），所以有學者據(jù)此推斷乾陵蕃酋像的設立時間應是在神龍三年（707）之后；然而，問題在于此時距離武則天去世已經(jīng)過去九個月，且其早已入葬于乾陵，不可能將她死后才來到長安的使臣像豎立于乾陵，所以另有學者認為悉曩熱應早于神龍三年（707）就來過長安，只是缺失了文獻記載。目前對于乾陵蕃酋像的具體設立時間還未達成共識，但晚于神龍元年（705）這一點已毋庸置疑。

在設立原因方面，在先前對乾陵蕃酋像設立原因的看法中，多數(shù)學者認為這些被刻像于乾陵的蕃酋是前來參加高宗葬禮的吊唁者，或是和昭陵蕃酋像的刻立原因一樣——曾侍軒禁者，然而包括乾陵吐蕃使大論悉曩熱在內(nèi)的三座乾陵蕃酋像銜名中帶有“使”字，表明了其使臣的身份，促進了對乾陵蕃酋像設立原因準確性的認識。

唐帝陵吐蕃石像生的意義

唐帝陵中所放置的吐蕃石像生作為唐帝陵地面建筑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具有石刻的藝術價值，同時，其也是唐與包括吐蕃在內(nèi)的各個少數(shù)民族政權之間交往互通的真實寫照。在昭陵和乾陵所設立的吐蕃石像生是當時吐蕃來唐使臣中具有代表性的三個人，而吐蕃來唐擔任官職或與唐政權產(chǎn)生交集的吐蕃族人則更多，他們參與了唐朝政治生活、經(jīng)濟生活、文化生活的各個方面?？梢哉f，在唐朝時期，吐蕃和唐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融為一體。

吐蕃石像生的發(fā)現(xiàn)首先證實了吐蕃與唐交往緊密的真實性。傳世文獻的記載中均能見到唐帝陵這三座蕃酋像人物原型的名字，他們都是和唐交往交流較為密切的吐蕃使臣，而且以漢族為中心的文獻記載中也有他們的事跡。吐蕃石像生的發(fā)現(xiàn)證明在唐朝時期吐蕃和唐來往緊密確有其事，也證實了文獻中所記錄的吐蕃來唐使臣確有其人。這份實物材料也使得這段歷史更加鮮活且真實。

其次，反映出周邊少數(shù)民族和唐朝交流交往時的關系。在當時，雖然唐朝仍是漢族占據(jù)主要地位的統(tǒng)治政權，但是其疆域的管理是由多個民族共同參與的，唐王朝政權對周邊各族統(tǒng)治者施行冊封授爵、質(zhì)子宿衛(wèi)等政策，并且在邊疆地區(qū)設立都督府和州交由少數(shù)民族官員來管理。然而，通過蕃酋像的設立及其銜名可知，讓少數(shù)民族和漢族共同管理并不是出于民族平等的理念，其依然是封建統(tǒng)治集團下的一種隸屬關系，唐王朝通過這種方式來加強對少數(shù)民族的管理，而蕃酋像就是這段歷史的實物證據(jù)。此外，這三座被刻立在乾陵的吐蕃人的共同點在于他們都為唐蕃之間友好關系的建立做出了貢獻，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乾陵設蕃酋像的用意，即贊揚為唐蕃之間友好關系的建立作出貢獻的人，表達了唐希望和吐蕃建立和平關系的愿望。

唐朝石刻藝術的一種形式。雖然根據(jù)今天的研究成果，還不能分辨出這些蕃酋像的族屬問題，但是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唐朝工匠對少數(shù)民族人物形象惟妙惟肖的雕刻技術，卷曲的頭發(fā)、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窩以及面部褶皺等各處細節(jié)都能夠通過雕刻手法刻畫出來。同時筆者也希望通過今后研究工作的開展，能夠?qū)⑻普?、乾二陵所發(fā)現(xiàn)的蕃酋像實物材料和其身份相互對應，以此對當時各個少數(shù)民族人物形象特征形成更全面且真實的認識。

總之，吐蕃石像生是反映唐蕃交流歷史的實物材料，它的發(fā)現(xiàn)將唐與吐蕃在歷史中的這段關系真實化。此外，唐帝陵前屬于吐蕃一族的三座蕃酋像在歷史文獻中均能得到考證。然而關于唐帝陵中的部分蕃酋像，我們并未在歷史文獻中找到他們的生活痕跡。所以就目前而言，最終被刻立成像豎立在唐帝陵前成為這些蕃臣曾經(jīng)生活在這段歷史中所留下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