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詞類和句法看漢語的空間性特質(zhì)

劉曉林 王文斌

(1.重慶三峽學院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4100；2.北京外國語大學 中國外語教育與研究中心，北京 100081)

1.引言

近年來，王文斌及其團隊從不同角度論證了英語和漢語的語言類型特點：英語偏重于時間，而漢語則偏重于空間，如王文斌(2013a, 2013b, 2015, 2019)，王文斌、何清強(2014， 2016，2017)，王文斌、崔靚(2016)，阮詠梅、王文斌(2015)，于善志、王文斌(2014)，孟瑞玲、王文斌(2017)等。這些研究提出了一些核心論斷：漢語具有空間性特質(zhì)，在其表征中體現(xiàn)為塊狀性、離散性和可逆性；漢語“名動包含”(沈家煊，2012a, 2012b, 2012c, 2012d)的實質(zhì)是漢民族以名物為基本視點表征世界的結(jié)果，即便是對動作行為的語言表達也需要借助名物的空間關(guān)系才能實現(xiàn)，表現(xiàn)出注重事物空間性的思維方式；漢語的塊狀性、離散性和可逆性是事物的空間特性；語義在空間鋪排中得以釋放。

毋庸置疑，這些觀點是對漢語類型特點的較好概括。本文建基于這些論斷，采用演繹法，從英漢思維差異、語法化的通常路徑等角度出發(fā)，證明漢語空間性特質(zhì)主要原因在于：漢語名動缺乏分離的基礎(chǔ)，缺少論元-述謂選擇關(guān)系和情態(tài)動詞約束關(guān)系的話題-評論結(jié)構(gòu)在空間中鋪排，和以此為基礎(chǔ)形成的流水句；漢語缺乏英語式的時間狀語從句，復句內(nèi)部字句之間的構(gòu)成成分是并列關(guān)系?？傊?，漢語的詞類特點和句法特點是奠基于其深厚的空間性特質(zhì)。本文先引用相關(guān)的理論，然后從詞類、話題-評論結(jié)構(gòu)、流水句和復句諸角度來論述漢語的空間性特質(zhì)的類型特點。

2.理論觀點

漢語偏重空間性特質(zhì)，從思維的層面講，是其原發(fā)思維①或者象思維的一種體現(xiàn)。列維·布留爾(2004：150)指出：

(原始思維的語言)永遠是精確的按照事物和行動呈現(xiàn)在眼睛和耳朵里的那種形式來表現(xiàn)關(guān)于它們的觀念，它們不去描寫感知者的主體所獲得的印象，而去描寫客體在空間中的形狀、輪廓、位置、動作方式，一句話，描寫那種能夠感知或描繪的東西。這些語言力求把它們想要表達的可畫的可塑的因素結(jié)合起來。如果我們注意到這些民族一般的還要使用其它語言，而其它語言影響它的使用者的意識，影響他們的思維方式，從而也影響到他們自己的語言。

誠如上引：講漢語的人一般“……不去描寫感知者的主體所獲得的印象，而是去描寫客體在空間中的形狀、輪廓、位置、動作方式，一句話，描寫那種能夠感知或描繪的東西”，也如王文斌(2013a)所說的“偏向于對事物的數(shù)量、大小、形狀等空間性屬性的思辨和表述”。

從語法化的角度看，世界上各種語言中能夠發(fā)現(xiàn)的語法范疇，在漢語中似乎也能找到，如指示代詞、助動詞(含系動詞和情態(tài)動詞)、被動標記(“被”“叫”“讓”等)、關(guān)系標記(如“的”)、體標記(“著”“了”“過”)，但漢語在骨子里依然保持著偏重空間特質(zhì)。為說明這一點，下面引用Heine & Kuteva (2007: 111)所勾勒的被認為具有跨語言價值的語法演變路徑或者規(guī)律：

圖1 語法發(fā)展的層次(Layers of grammatical development)

該圖把語法發(fā)展的進程分成六個層次：第一層次是名詞，是語法變化的起點；第二層次是動詞；第三層次是形容詞與副詞，向下的箭頭表示名詞可以演化為形容詞和副詞，動詞可以演化為副詞；第四層次是指示代詞(DEM=demonstrative pronoun)、介詞(ADP=adposition，含前置詞(preposition)和后置詞(postposition))、體標記(ASP=aspect)和否定(NEG=negative)，它們分別由副詞和動詞演化而來；第五層次內(nèi)容繁多，含代詞(PRN=pronoun)、定冠詞(DEF=definite article)、反身代詞(REL=reflexive pronoun)、系詞(CPL=copular)、格標記(CAS=case)和時態(tài)標記(TNS=tense)，分別由指示代詞、介詞和體標記演化而來；第六層次包括一致關(guān)系(AGR=agreement relation)、被動標記(PAS=passive marker)和從屬標記(SUB=subordinator)，分別由代詞、反身代詞、系詞和格標記演變而來。

該圖有一點特別值得注意：名詞是語法化的起點，屬于第一層次；動詞從名詞中分離出來，屬于第二層次。然而，近年來，“名動包含”論(沈家煊，2012a, 2012b, 2012c, 2012d)在漢語學界引起廣泛爭論。該理論的大意是：漢語動詞是名詞的一個類，尚未從名詞中分離出來。如果“名動包含”論符合漢語事實，再對照圖1，可以認為按印歐語的語法框架構(gòu)建出來的漢語語法系統(tǒng)是缺乏根基的，因為漢語的名詞和動詞尚未分離，其他各層次(第Ⅲ、Ⅳ、Ⅴ、Ⅵ層)都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了。那么，事實是否如此？下面將詳述。

被學界廣泛引用且適合研究漢語的語義演變的理論，首推Traugott & Dasher(2002:94-95)的三種演變趨勢理論(>表示“演變?yōu)椤?：

Tendency Ⅰ: Meanings based in the external described situation > meanings based in the internal (evaluative/perceptive/cognitive) described situation;

Tendency Ⅱ: Meanings based in the external or internal described situation > meanings based in the textual and metalinguistic situation.

Tendency Ⅲ: Meanings tend to become increasingly based in the speaker’s subjective belief state/attitude towards the proposition.

按照上面引用的“原發(fā)思維”論，漢語基本還處于趨勢一(tendency Ⅰ)，并以左邊為主，即“意義還建基于外在描寫的情景”，趨勢一和趨勢二右邊的表現(xiàn)不是非常明顯，但是不能說沒有，比如經(jīng)過語法化而來的評論語“我認為”(cognitive)、“我覺得”(perceptive)、“我看”(evaluative)、“一方面……另一方面……”(textual)。趨勢三主要指的是情態(tài)動詞。漢語中盡管存在能愿動詞，但其語法化程度不高，其對句法的約束能力難以和英語的情態(tài)動詞相提并論(向二蘭，2015；劉曉林、王文斌，2015)?？傊@些評論語和語篇連接詞對漢語句法的約束力并不強，尤其是難于作用于單句內(nèi)部的時、體、態(tài)等語法范疇，因而使?jié)h語呈現(xiàn)出較強的臨摹性，即依照事物和行動呈現(xiàn)在眼前的那種形式來表征客體。

以上引用的諸理論簡要說明了漢語是象思維占主體的空間性特質(zhì)語言，下面以此為基礎(chǔ)，從詞法、話題-評論結(jié)構(gòu)、流水句、復句四個層面論證漢語的強空間性特質(zhì)。

3.詞法

漢語詞法的一個重要特性是本身不帶語法意義，詞的類別歸屬很難確定，如黎錦熙(1924)提出的“詞無定類”“依句辨品”和“類無定職”，其核心思想指的就是漢語詞類難以界定。近年來，沈家煊(2012a，2012b，2012c，2012d)倡導漢語的“大名詞觀”和“名動包含”論，其主旨是說漢語的動詞是名詞的一個類，動詞尚未從名詞中分離出來。如下(沈家煊，2016: 24)：

(1)打是疼，罵是愛。

吃有吃相，站有站相。

看似一幅畫，聽像一首歌。

橋的本性是通，是渡，不是阻。

例(1)中的劃線詞通常視為動詞，沈家煊(同上)統(tǒng)一視其為名詞。本文認為，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是這些詞所處的主賓語位置決定了它們具有名詞性的功能。如果把它們放在謂語位置，再把它們視為名詞是比較困難的。如：

(2)昨天我隊打了三場籃球。

她唱得全場的觀眾昏昏欲睡。

他總是斜眼看人。

一個學者就是要通古今。

例(2)中的劃線動詞明顯表明了一種動作。所以，還得需要思量“詞無定類”和“依句辨品”問題。名動不分，或說名動沒有明顯的標志進行區(qū)分，導致的一個直接后果是詞的指稱和陳述兩種功能的模糊。一個詞在此地表達指稱義，在彼地則為陳述義。吳懷成(2014：44，54)勾勒了漢語動詞的指稱化現(xiàn)狀，認為雙音動詞處于下列語境中就表達了指稱義：N的V、NV、形式動詞+V、數(shù)量/指量+V；單音動詞的指稱化語境是：指示詞或數(shù)詞+量詞+V。

還有上文例(1)顯示的主賓語位置也是指稱化的位置。很明顯，這些語境也是名詞可以出現(xiàn)的語境。如此一來，在漢語的真實語料中，名動出現(xiàn)在相同的位置，使兩者更難以區(qū)分。

漢語的結(jié)構(gòu)助詞de可跟在名詞、動詞、形容詞和副詞后面(注意“的”“地”“得”只是人為的區(qū)分)。如：

(3)木頭的 書本的 祖國的 (名詞)

看書的 理發(fā)的 打架的 (動詞)

光榮的 偉大的 正確的 (形容詞)

快速地 迅猛地 難過地 (副詞)

從(3)可見，名動使用同樣的標記，這也會導致兩者之間的模糊。

Jackendoff (2002: 259)認為，“一旦名動分離出來，其他設(shè)計特征②就會圍繞著這種區(qū)分聚積起來”(once the noun-verb distinction is present, many other design features can collect around it)。漢語名動不分的事實，導致其他相關(guān)的設(shè)計特征不能充分發(fā)展。這點可通過與英語的對比顯示出來。從古英語開始，名詞和動詞似乎就是截然分開的兩種詞類，其顯性標志是名詞后面可跟不同的格，包括主格、賓格、與格、屬格、呼格和工具格，名詞還有數(shù)的區(qū)分，即單數(shù)、復數(shù)、四數(shù)；動詞后面有語氣標志，分直陳語氣、祈使語氣和虛擬語氣標記，還有過去-現(xiàn)在(preterite-present)兩種時態(tài)標志，表達被動態(tài)時用帶標記(前綴ge-、i-，或者后綴-ed/-en)的動詞過去分詞。

隨著古英語晚期形態(tài)變化的融合和脫落，名詞后附屬格中的一部分變成了分析式的of, 與格被介詞to取代，主格和賓格只在代詞上有保留(如I-my-mine-me)。動詞的直陳語氣和祈使語氣標記脫落，虛擬語氣被后起的情態(tài)動詞取代，而且情態(tài)動詞越來越系統(tǒng)化和精密化，比如分成過去-現(xiàn)在兩種形式(如will-would、shall-should)，表達更委婉的情態(tài)義。時態(tài)標記也被情態(tài)動詞取代，如will，shall等，甚至還發(fā)展了分析式的be going to，used to，be about to；古英語缺乏專門的體標記，后起的have，-ing填補了這些空白。動詞后的小品詞也發(fā)展了一定的表體的功能(Claridge, 2000)。名詞前面發(fā)展了指示代詞，進而發(fā)展為定冠詞。這些分別屬于名詞和動詞的設(shè)計特征使名動進一步分離。與之相反的是，漢語缺乏名動分離的基礎(chǔ)，類似的“設(shè)計特征”難以充分的發(fā)展。

4.句法

漢語名動不分，沒有充分發(fā)展出專屬名詞或者動詞的設(shè)計特征，導致漢語中大量的流水句和“話題+評論”結(jié)構(gòu)。下面先談“話題+評論”結(jié)構(gòu)。

漢語的句法結(jié)構(gòu)，早在趙元任(1979)時代就被認為是“話題+評論”結(jié)構(gòu)，話題和評論之間的關(guān)系，只是一種“相關(guān)性”關(guān)系，但是這種相關(guān)性的實質(zhì)是什么，恐怕很難有人說清楚。沈家煊(2016:218)舉了一個語段：

(4)這回事兒還算好，沒有傷了人。大家的東西呢，來得及的我們都給搬到炕上去了?，F(xiàn)在，雨住了，天也亮了，大家愿意回家看看去呢，就去；愿意歇會再去呢，西邊咱們包了兩所小店兒，大家隨便用。

這里面包含了多層的話題和評論關(guān)系。話題“這回事兒”被“還算好”和“沒有傷了人”評論；話題“大家的東西呢”的評論語是“來得及的我們都給搬到炕上去了”，“現(xiàn)在” 與“雨住了，天也亮了”構(gòu)成話題與評論的關(guān)系。

按照王文斌的英漢時空偏重論，本文認為，話題與評論之間的關(guān)系，只是一種空間鋪排的關(guān)系，這種空間鋪排關(guān)系就是話題和評論之間的“相關(guān)性”的本質(zhì)體現(xiàn)。話題和評論之間缺乏時間上的顯性聯(lián)系。這點可通過與英語的對比看得更清楚：

(5)a.這回事兒還算好。

b. What happened just now does not matter.

(5b)中涉及到一個過去時屈折標記-ed、一個現(xiàn)在時標記-es和一個時間短語just now，時間層次分明，主謂關(guān)系明確，語序不可逆轉(zhuǎn)(*does not matter what happened just now)。

缺乏時間顯性聯(lián)系的話題和評論之間具有可逆性，是空間性的一種體現(xiàn)。如“這回事兒還算好”可變成“還算好，這回事兒”，能夠進行如此可逆的原因，本文認為是漢語句法壓制時間關(guān)系而凸顯空間關(guān)系的結(jié)果。體現(xiàn)時間關(guān)系的一種較好手段是主謂結(jié)構(gòu)，以及附在動詞的時、體等范疇，這恰好是漢語歷史發(fā)展中沒能充分發(fā)展的部分。

為講清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先看看主謂關(guān)系和話題-評論關(guān)系的區(qū)別：

表1 主謂關(guān)系和話題-評論關(guān)系的區(qū)分

下面舉例說明表1中所體現(xiàn)的差別：

(6)a.那場大火，幸虧消防隊員來得早。

b. As for the fire, luckily the firemen came on time to put it out.

(6a)中的話題“那場大火”不與評論部分的任何動詞(如“來”)之間呈現(xiàn)任何的論元-述謂選擇關(guān)系，真正與之具有論元-述謂選擇關(guān)系的動詞“撲滅”卻在句法層面隱而不顯。(6b)中的主語the firemen與謂語came之間具有論元選擇關(guān)系；(6a)可變成“幸虧消防隊員來得早，那場大火”，句子也能成立，而*came on time to put it luckily the firemen是不成立的；(6a)中有一個時間詞“早”，但卻是以補語的身份出現(xiàn)的，句中再無其他表示時間義的標記或者成分；(6b)中用-ed和on time來體現(xiàn)時間關(guān)系。至于主觀性，兩句中分別存在主觀評價語luckily和“幸虧”，然而，主謂之間的主觀性更直接的體現(xiàn)是情態(tài)動詞。如：

(7)a. Mary might have read the book.

b.他應該讀了這本書。

在英語類主謂結(jié)構(gòu)句中，情態(tài)動詞對主語具有約束力，體現(xiàn)在(7a)在進行句型變換時，主語和情態(tài)動詞都不可省略，而漢語中卻不存在這樣的約束關(guān)系，如(8)和(9)：

(8)a. Mary might have read the book, mightn’t she?(反義疑問句)

b. Mary might have read the book, Sophia might, too. (省略句)

c. Mary might have read the book and she might the magazine.(中空句)

(9)a.他應該讀了這本書，*他應該嗎？*應該嗎？是嗎？(反義疑問句)

b.他應該讀了這本書，*我也應該。(省略句)

c.他應該讀了這本書，*他應該那本雜志。(中空句)

例8 (a-c)顯示，英語的主語和情態(tài)動詞在反義疑問句和省略句中均不可省去8(a-b)，“主語+情態(tài)動詞+賓語”可以構(gòu)成中空句8(c)；但是9(a-c)顯示，不論是“主語+情態(tài)動詞”結(jié)構(gòu)，還是情態(tài)動詞單用，都不能構(gòu)成獨立的后續(xù)句。換言之，英語的情態(tài)動詞總是與主語共現(xiàn)，對主語具有約束力，可漢語卻不具備這一特點。

劉曉林等(2015:62-136)和劉曉林、王文斌(2017)較為系統(tǒng)地考察了英語的主觀性語法成分(包括情態(tài)動詞、完成體標記have、被動態(tài)標記-ed/-en)的歷史來源和對句法主語的約束力，同時指出漢語的情態(tài)動詞、被動標記等對主語不具有約束力。這種差異的一個直接后果是，英語句法是以主謂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而漢語句法許多是以所謂的“流水句”出現(xiàn)。流水句的最本質(zhì)特點是句法在空間中的“任意”流動和鋪排，語義在空間流動中得以釋放，呈現(xiàn)出塊狀和離散的空間特性(王文斌，2013a；王文斌、趙朝永，2017a，2017b)。

沒有了主謂結(jié)構(gòu)的“羈絆”，沒有了論元-述謂選擇和主觀性的約束，漢語的句法可進行任意的鋪排，明顯表現(xiàn)出具有塊狀性和離散性的流水句。如：

(10)滬生家的地點，是茂名路陽路，父母是空軍干部，積極響應社會新生事物——民辦小學，為滬生報了名，因此滬生小學六年級上課地點，分布于復興中路的統(tǒng)間，瑞金路石庫門客堂，茂名南路洋房客廳，長樂路廂房，長樂邨居委會倉庫，南昌路某弄洋房汽車間，中間乒乓搖籃，巨鹿路第一小學對面老式弄堂的后面。

(金宇澄《繁花》)

本段引文只有一句話，即一個流水句，共分13個小句。其中的大部分沒有完整的主謂結(jié)構(gòu)，也沒有主觀性情態(tài)動詞的約束。如此形成的漢語句法，是“揮灑”的句法，是鋪排的形式，從一個視點到另一個視點，流轉(zhuǎn)自如。大多數(shù)小句以名詞短語自成一句，體現(xiàn)了極強的塊狀式和離散式的空間鋪排特點。

5.復句

有無主從關(guān)系的復句是區(qū)分時間性特質(zhì)和空間性特質(zhì)的另一重要依據(jù)。首先，英語中存在繁復精密的時間狀語從句系統(tǒng)，專司表時的功能，漢語中是否存在類似的時間狀語從句？先觀察下面例句(賀陽，2008:19-140)：

(11)a.[當我注意到陳太太的時候]，表妹忽然笑了……(冰心《斯人獨憔悴》)

b.[當氣憤憤的走著的時候]，忽然將手一指，喝道：“我手執(zhí)鋼鞭將你打！……”

(魯迅《阿Q正傳》)

乍一看，這是典型的歐化句法，極似英語的時間狀語從句。然而，“當”引導的從句的中心詞是名詞“時候”，該名詞通過結(jié)構(gòu)助詞“的”把時間性動詞從句“我注意到陳太太”和“氣憤憤的走著”都變成名詞性結(jié)構(gòu)，亦即把時間性成分變成空間性成分。這類情況在漢語中隨處可見：

(12)a.[“文革”結(jié)束那一年]，中國開始對外開放。

b.[中國開放以后]，經(jīng)濟迅速增長。

c.[內(nèi)戰(zhàn)開始時]，祖父在美國。

這三句中的括號部分似乎可以看作類似英語的時間狀語從句，但其中心詞“那一年”“以后”和“時”均為名詞性成分，也證明了漢語中是用名詞性結(jié)構(gòu)表示英語中的時間狀語意義，是一種空間化手段。

這種情況沿襲自古漢語。古漢語用結(jié)構(gòu)助詞“之”取消句子獨立性(何樂士，2006：608)

(13)a.宋殤公之即位也，公子馮出奔鄭。(左傳·隱公四年)

b.悍吏之來吾鄉(xiāng)，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唐·柳宗元·捕蛇者說)

c.然五人之當刑也，意氣洋洋，呼中臣之名詈之。(明·張溥·五人墓碑記)

“之”是“的”前身，將之視為名詞化標記亦未嘗不可。換言之，上文例句中的左邊部分只能視為一個經(jīng)過名物化之后的空間性成分(從句)。因此，漢語不存在英語式的時間狀語從句。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狀語從句，就不存在主從句之間的時間約束關(guān)系。先看下面的英語例句所體現(xiàn)的時間約束關(guān)系(劉曉林等，2015: 242-246)：

(14)a. When he arrives, the Band will play the National Anthem.

b. If you’ll help us, we can finish early.

c. If they were alive, they would be moving around.

英語時間狀語從句的時態(tài)與主句的時態(tài)之間存在各種約束關(guān)系，14(a)中從句用一般時，主句用將來時；14(b)中從句用將來時，主句用一般時；14(c)是虛擬句，從句用過去式，主句用委婉情態(tài)動詞would。這樣的時態(tài)約束關(guān)系在漢語中并不存在：

(15)a.煙火彌漫，忽然之中，聽到啪嗒一響，鐵柵一拉，太平門大開。

b.陶陶麻木了，雙目緊閉，準備靜然受死。

c.煙火從后面燒過來，旁邊的高跟鞋女人，忽然一把緊抱陶陶臂膊，哭出聲音，嬌聲救命。

(15a-c)各句的第一句讀似乎可以視為表時間的部分，如(15a)中“煙火彌漫”可仿照英語變成“當煙火彌漫”，然而句中沒有時間詞，后面幾個分句也無構(gòu)成約束關(guān)系的時間詞，這樣的句法特點為漢語句法的“盡情”鋪排創(chuàng)造了條件。(15b-c)也可作類似分析。

即便是漢語中成對關(guān)聯(lián)詞引導的復句，分句與分句之間也是并列關(guān)系。如：

(16)a.盡管他很英俊，但是我們大家都不喜歡他。

b.盡管他很英俊，但是我們大家都不喜歡他，因為他老是斜眼看人。

c.盡管他很英俊，但是我們大家都不喜歡他，因為他老是斜眼看人，而且性格很乖戾。

d.他很英俊，我們大家卻都不喜歡他，他老是斜眼看人，性格很乖戾。

不管兩小句(16a)，還是三小句(16b)和四小句(16c)構(gòu)成的復句，各小句之間是離散關(guān)系，而非從屬關(guān)系，這點也能體現(xiàn)漢語的空間鋪排性，而且可從不使用關(guān)聯(lián)詞的(16d)得到更清晰的佐證。

6.結(jié)論

本文研究發(fā)現(xiàn)，漢語的原發(fā)思維或者象思維和名動不分的特點導致其高度語法化形式的缺席，缺乏論元-述謂選擇關(guān)系和情態(tài)動詞約束關(guān)系的“話題+評論”結(jié)構(gòu)在空間中塊狀式和離散式“任意”鋪排，缺乏真正意義上的時間狀語引導詞。這些特點使?jié)h語停留于空間領(lǐng)域，難以向時間領(lǐng)域做出較大的邁進，即保留著其強空間性特質(zhì)。

圖1中顯示的語法發(fā)展的六個層次，在漢語中也能找到一些相同的路徑，如動詞變副詞，以馬貝加(2014:544)提供的句子為例：

(17)a.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論語·子張)

b.陳共公曰：“更伐之，我辭之。”(左傳·文公元年)

c.孔子居陳三歲，會晉，楚爭強，更伐陳。 (史記·陳涉世家)

(17a)中的“更”是動詞，義“更改”，(17b)中的“更”是情狀副詞，義“第二次”，(17c)中的“更”也是情狀副詞，義“輪迭”。從(17a)到(17b)和(17c)，“更”從動詞變成了副詞。

代詞演變?yōu)殛P(guān)系從句標記，最明顯的例子是古漢語代詞“之”和“者”，先演變?yōu)椤暗住保缓笤傺葑優(yōu)椤暗摹?，限于篇幅，例子從略?/p>

與圖1相符的還有，動詞變成否定標記，如“沒”；動詞變成體標記，如“著”“了”和“過”；代詞變?yōu)橄祫釉~，如“是”，但是更多的語法化路徑在漢語中卻難以找到，如副詞變指代詞，指代詞變代詞，指代詞變冠詞，體標記變?yōu)闀r標記，等等。

Heine & Kuteva (2007:307)對于漢語這種低語法化狀態(tài)也有闡述：

...it is possible that the Chinese language family had most of all the categories of layer Ⅴ and Ⅵ at some earlier stage of its development. Alternatively, it is equally possible that such categories never existed in the Chinese language family or in some other languages(很可能漢語這個家族在早期階段曾擁有第Ⅴ層和第Ⅵ層的大部分語法范疇?；蛘哒f，也有可能那樣的語法范疇從來沒有在漢語家族或其他語言中存在過。)

總之，本文的探討證明，漢語的低語法化狀態(tài)的本質(zhì)原因在于其名動不分、話題-評論結(jié)構(gòu)、流水句和復句內(nèi)部的并列性的強勢存在，它們既是漢語的空間性特質(zhì)的詞類和句法基礎(chǔ)，也反過來強化了漢語的空間性特質(zhì)，使?jié)h語難以向時間性特質(zhì)演進。

注釋：

① 這里引用《原始思維》這本著作，并不是說漢語就是“原始思維”型語言。本文在此把“原始思維”理解為“原發(fā)思維”或“象思維”(王樹人，2012)，而“象思維”無疑就是空間思維。

② 這里的“設(shè)計特征”主要指圍繞著動詞的時、體、態(tài)、情態(tài)等標記或者詞匯，以及圍繞名詞的指代詞、冠詞、數(shù)的標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