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電影《柳如是》中詩詞意象的借鏡與轉(zhuǎn)換

胡 游，申 賓

(河池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廣西 河池 546300)

柳如是為“秦淮八艷”之首，古往今來對其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有多種再現(xiàn)和還原。前有《河?xùn)|君傳》《虞山柳枝詞》等，今有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以詩證史，還有獲得茅盾文學(xué)獎的作品《白門柳》?！傲缡恰钡挠耙暬尸F(xiàn)以電視劇《秦淮煙云》、漢劇《柳如是》、電視劇《白門柳》、電影《歷代名妓：悲落葉之柳如是》為代表。“柳如是”的形象漸漸清晰，從褒貶不一到褒揚為主(1)顧苓所著《河?xùn)|君傳》為同情柳如是，王沄所著《虞山柳枝詞》以惡意為主。陳寅恪《柳如是別傳》(1980年首次出版)將柳如是視為獨立自由的生命個體，并對她的坎坷命運遙寄深深同情。長篇小說《白門柳》出版于1984-1998年。越劇電視劇《秦淮煙云》(1991)、新編漢劇《柳如是》(1999)、電視劇《白門柳》(2004)、電影《柳如是》(2012)等均為褒揚為主。綜上，因《柳如是別傳》的廣泛影響，掀起一股柳如是熱潮，陳寅恪對柳如是的贊譽也影響了許多的影視創(chuàng)作。。吳琦導(dǎo)演的電影《柳如是》講述柳如是、陳子龍和錢謙益三人為中心的故事，被譽為“新文人”電影。這部電影能夠在豆瓣上獲得不錯的評分，原因就在于它延續(xù)了詩意電影的傳統(tǒng)，浸透著詩詞的靈魂，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厮葜袊娨怆娪暗陌l(fā)展歷程，詩詞的借鏡是一大特色。詩詞意象是情感的載體和集中體現(xiàn)，也是中國詩意電影的精華所在。電影《柳如是》的成功就在于通過電影的視聽元素對中國傳統(tǒng)詩詞意象進(jìn)行了詩意的表達(dá)。目前對電影《柳如是》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對柳如是形象的探討，而對其中的詩詞意象卻未有足夠重視。電影《柳如是》主要以明月、水、紅豆三個意象進(jìn)行鏡頭轉(zhuǎn)換。其中包含了許多復(fù)雜的情感，既有柳如是“我寄明月”的愁心和家國大義的豪情，也有錢、柳二人海誓山盟的深情。

一、“月”意象映照電影主人公的形象

古往今來，文人騷客、民間傳說對“月亮”賦予了不同的含義?！霸铝痢背休d著中華民族的生命情感和審美感情，已經(jīng)成為文化符號上的“中國的月亮”[1]42?！霸铝痢薄霸乱埂薄霸隆钡阮愃埔庀笤谥腥A詩詞中所蘊含的意思韻味深長：第一，“月亮”表達(dá)美好祝愿，寄托永恒的親情、愛情等情思；第二，“月亮”內(nèi)含追憶和悵惘之情，寄托個人的清冷孤獨；第三，“月亮”表現(xiàn)超凡脫俗的志趣。不同的情景之下，“月亮”所寄寓的情感多有不同。在晚明世局動蕩的背景下，柳如是受到湯顯祖“人生而有情”[2]1127、“世總為情”[2]1050、“因情成夢”思想的影響，雖出身低微，但勇敢與陳子龍戀愛，渴望相知相許，追求平等的愛情。電影《柳如是》通過視聽語言的轉(zhuǎn)換，借用詩詞的“月”意象，暗示柳如是凄涼的身世和不如意的愛情。

月夜，船夫正搖著一葉小舟從荷塘穿馳而過。一個搖鏡頭后，柳如是獨自依靠窗前，凝視著滿院荷花。鏡頭慢慢推近，一聲“影憐”(此時柳如是為楊影憐)打破了寂靜。柳如是遇到在街頭跟人斗毆闖入醉仙樓的陳子龍(據(jù)《柳如是別傳》，此處柳如是與陳子龍的相遇屬于虛構(gòu))。隨后，中景鏡頭對準(zhǔn)萬茜扮演的柳如是，靈動又充滿韻味風(fēng)情。遠(yuǎn)景鏡頭中，柳如是拿著一把扇子吟唱，側(cè)面的她正在諸多燈光的照射下，身影顯得瘦弱孤獨。與此同時，錢謙益在對岸凝視柳如是，形成一種絕妙的視覺效果。表演完畢，文人雅士給柳如是的評判是“明月愁心兩相映，一枝素影獨堪憐”(2)這句詩借鑒的是夏完淳《家園早梅盛開時寄跡武康塘賦》：“明月愁心兩相似，一枝素影待人來?！?。此處是電影《柳如是》首次對“月”意象的運用，起到了提綱挈領(lǐng)的作用。

圖1 明月愁心兩相映 圖2 一枝素影獨堪憐

天上的明月籠罩著兩個相似的愁苦之人，就像故園那孤獨的梅花正等待著游人的欣賞。詩歌意境有實境和虛境之分，虛境并非簡單的空白，也指意象蘊涵豐富的審美想象[3]29?！懊髟鲁钚膬上嘤?，一枝素影獨堪憐”的意境正映照了錢謙益和柳如是的心境，即兩人都是心事重重之人，都在尋找著各自的歸宿。柳如是遇到錢謙益之前，五歲被賣給徐佛，后被故相周道登看中，收為妾室，備受寵愛。周家老爺離世，柳如是再次被賣，孤身一人，流落風(fēng)塵。錢謙益的境遇與柳如是類似，都是流落江湖的孤獨之人。他早年高中，卻因周玉繩的誣陷而空掛閣老虛名，退隱多年，郁郁不得志。結(jié)合柳如是和錢謙益當(dāng)時的狀況，兩人都在等待著自己的機(jī)會?！霸铝痢钡囊庀笤诖颂幰耘_詞的形式呈現(xiàn)?！懊髟鲁钚膬上嘤常恢λ赜蔼毧皯z”這兩句詩映照了柳如是和錢謙益的人生經(jīng)歷：“月亮”映照著兩人的不幸，預(yù)示著兩人必定會以某種方式相遇。詩詞與電影畫面形成“詩畫平行”的互文關(guān)系。電影《柳如是》選擇先交代柳如是的身份命運，后用清冷孤獨的氛圍表現(xiàn)柳如是的心境，待詩詞以臺詞形式出場便顯得水到渠成。

月亮依舊還是那個月亮，柳如是卻迎來了她刻骨銘心的愛情。中景鏡頭：月夜下，柳如是盤坐在陳子龍的身旁。隨后近景：柳如是將陳子龍的隨身玉佩貼在自己的額頭上，滿臉幸福的笑容，月光拂面，搖曳生姿。電影《柳如是》借用柳如是的主觀視角：烏云正慢慢一點點地籠罩月亮。逐漸變得黯淡的月亮依舊不失微光。此“月亮”意象的呈現(xiàn)正如錢謙益的弟子沈雄(3)沈雄為錢謙益弟子，袁樸村認(rèn)為沈雄的詩詞受到牧齋的影響；陳寅恪則認(rèn)為受到柳如是影響，且《浣溪沙·梨花》與河?xùn)|君的人品契合?！朵较场だ婊ā匪枋龅模?/p>

遙夜微茫凝月影，渾身清淺剩梅魂。溶溶院落共黃昏[4]16。

無盡的愁緒正如那株無人欣賞的梨花，郁結(jié)于心。詞人抬頭看著云朵環(huán)繞月亮，月色微茫。梨花一身雪白，好像一縷淡淡的梅花香氣慢慢地四溢而出，一起溶入這殘破的院落。整首詞通過“化景物為情思”的審美心理活動，梨花和月光相互借鑒，“月習(xí)梨花之清潔飄逸，梨花習(xí)月之超脫淡雅，競相慕德……于光影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嶄新的世界”[5]，以梨花與月亮的映襯，進(jìn)一步將月亮的形象轉(zhuǎn)化為清淺的情緒氛圍。電影《柳如是》中，柳如是凝望月亮的鏡頭十分契合“遙夜微茫凝月影”詞句描寫的場景。結(jié)合電影劇情：柳如是想和陳子龍一起邀請月亮見證他們之間的愛情，但陳子龍卻以天色已晚須早早歸家為由，拒絕了柳如是。柳如是就像《浣溪沙·梨花》中的“月亮”不能得到有緣人的欣賞。但柳如是并沒有因此灰心喪氣，而是表現(xiàn)得超凡脫俗、不拘于一時一物。這也為后來描寫柳如是與陳子龍分手后，游歷江南的情節(jié)做了鋪墊。因此，電影《柳如是》一方面通過“月亮”表現(xiàn)柳如是與陳子龍的愛情悲劇結(jié)局，另一方面借“月亮”的皎潔飄逸、超脫淡雅體現(xiàn)柳如是灑脫、淡雅的個性。

圖3 電影《柳如是》中的月亮

總的來說，“明月愁心兩相映，一枝素影獨堪憐”和“遙夜微茫凝月影，渾身清淺剩梅魂”的意境有共通之處，皆為等待有緣人的欣賞。前者是攜著愁容孤獨地等待，后者則在惆悵中添了一份樂觀灑脫。電影《柳如是》借用兩首詩詞中月花交映的意象，巧妙地表現(xiàn)了柳如是因“至情論”思想萌生的情緒、情感。

二、“水”意象承載柳如是從青樓到閨閣的跨越

鄭君里執(zhí)導(dǎo)的電影《林則徐》中有一個場景：“林則徐在江邊望著鄧廷楨的船漸去漸遠(yuǎn)，他為著要望得更遠(yuǎn)更遠(yuǎn)，便奔上了山坡去眺望……”[6]85這一場景正是對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以及王之渙的《登鸛雀樓》中“水”意象的借用與轉(zhuǎn)換。詩詞中“水”意象從地理意義上可以分為江、湖、河、海等。浩蕩的大江反襯出詩人顛沛流離、孤苦無依的生活狀態(tài)或寄寓詩人對友人的思念之情。從“水”的形態(tài)變遷又可分為雨、雪、霜、冰等。白雪皚皚描繪積雪蘊藏生機(jī)的早春情景，或寄寓詩人不向世俗獻(xiàn)媚、不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八钡囊庀笠话闩c時間聯(lián)系密切，但電影《柳如是》將水所體現(xiàn)的時間感覺進(jìn)行了空間的處理。例如，柳如是和陳子龍游湖時出現(xiàn)“水”的意象，柳如是江湖漂泊的場景以及臨水而建的“我聞室”也有“水”意象。柳如是的行跡與“水”“江”“湖”“雪”等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電影通過視聽語言對詩詞中的“水”意象進(jìn)行化用，隨著帶有“水”核心意象詩詞的不斷展開，柳如是的生活呈現(xiàn)出清晰的空間軌跡，即從青樓到閨閣的空間遷徙。這種空間的流轉(zhuǎn)，是柳如是在與名人雅士的不斷交往中，受“自由生命之情”的驅(qū)動所致。

內(nèi)憂外患導(dǎo)致晚明世道動蕩，思想家們靜而思變以改變衰頹的國運，“強(qiáng)調(diào)尊重個體獨立自主、人情欲念與基本欲望等內(nèi)在心性”[7]，許多青樓女子也紛紛以才情為重，掙脫禮教的高壓控制，勇敢追求自己的人生自由，流連于人間各處。就柳如是而言，受這一思潮的影響，她與陳子龍泛舟游湖，分手后回到歸家院，以青樓女詞人的身份與汪然明、王微等好友交游。柳如是覺悟她終究不是陳子龍相伴一生的人，要獲得安定的生活、恩愛相守的感情，她需要有名正言順的身份[8]。在好友的介紹下，她與錢謙益相識相知。柳如是以一身男子裝束配上閨秀“三寸金蓮”，勇敢地拜訪她傾慕已久的虞山文宗，并最終與錢謙益結(jié)褵，完成了從青樓到閨閣的躍遷(4)此處的青樓和閨閣不僅僅局限于空間意義上的“青樓”和“閨閣”兩處地點，而是更多地表現(xiàn)為青樓才女和與錢謙益結(jié)婚后的河?xùn)|君。因而在論文的論述中，將“青樓”和“閨閣”的含義擴(kuò)大化。。

(一)“水”意象暗示柳如是的“青樓”生活

電影《柳如是》中借用“水”意象之處很多，尤其集中在柳如是與陳子龍分手的場景。在遇見錢謙益前，扁舟上，陳子龍將雙手搭在柳如是肩上，向她感嘆兩度進(jìn)京趕考，這次終于高中。柳如是滿懷期待地將自己從良的消息告訴陳子龍，卻迎來陳子龍的慌亂無措。陳子龍即將出任浙江紹興府的司理，只得愧疚地告訴柳如是，為了報效國家，他只能舍棄兒女私情。悠長的音樂凄婉哀傷，柳如是從陳子龍身后走到簾幕處，表面輕松，實則內(nèi)心無盡愁緒，正如其詩《曉發(fā)舟至武塘》所云：“木影固從混，水云脫眾泠。魚波已相截，鳧景信能冥。漠慎風(fēng)聊出，滋深霧漸形。還思論異者，何處有湘靈？”[9]45

此詩為柳如是寫于前往歸家院的途中：船上桅桿顫顫巍巍地倒映在水中，天上云彩的倒影無法感受到河水的清涼。河里的魚兒遨游在其中，也沒有泛起波紋。詩人感嘆她與陳子龍“魚水相戲”的日子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但她相信陳子龍的選擇，也相信他一定會有遠(yuǎn)大的前程。就好像風(fēng)是從寂靜無聲的時候慢慢興起，江面上的霧氣漸漸形成濃霧。陳子龍超凡脫俗，才氣逼人，一定會成為卓爾不群的人。詩人望著這滿江綠水，感慨“屈原詩中的湘水之靈又在何處呢？”[10]145詩人希望陳子龍能成為屈原那樣威武不屈、矢志報國的人。恰如詩中所寫，影片中柳如是明了陳子龍報國之志，知道自己與陳子龍的情誼已告一段落，便祝他前程似錦。柳如是與陳子龍分離后，獨自一人乘著小舟前往岳武穆祠。晚宴上，柳如是邀約陳子龍不遂。江水寬闊無際，柳如是獨站船頭，望著滿眼綠水泛著粼粼的波光，她的內(nèi)心也如這江水一般此起彼伏，既有對陳子龍的依依不舍，也有對他的無限期盼?！八钡囊庀螅橇缡谴藭r心境的寫照。雖然柳如是此時已經(jīng)脫離青樓，但她的情感還停留在與陳子龍纏綿的青樓時期，故而，此時的“水”是柳如是青樓時期的“纏綿之情連綿不絕”的象征。

(二)“水”意象寄寓柳如是“閨閣”生活

電影《柳如是》表現(xiàn)柳如是心系錢謙益，“水”的意象更加豐富，主要有寒夕文宴中的“雪”(寒流)、結(jié)褵之舟的喜悅之水、湖海等。雖含義各不相同，但都不同于《妖貓傳》中白龍將楊貴妃尸體藏于山洞的瀑布飛流，那里的水“如刀劍利刃，帶著縱身一躍前塵往事不復(fù)的決絕之感?！盵11]柳如是與陳子龍分道揚鑣后，與錢謙益相約寒夕文宴。盡管“我聞室”外漫天飛雪，寒意襲人，室內(nèi)卻是一番溫暖歡暢景象。電影《柳如是》中黃梨洲、汲古閣老板、柳如是圍坐圓桌，看著錢謙益舉杯吟唱“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數(shù)盞過后，錢謙益邀請柳如是撫琴同樂，通過主人公之口唱出“河?xùn)|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柳如是的別稱“河?xùn)|君”也正是由此而來。黃梨洲不滿錢謙益沉溺于兒女之情而離席，柳如是起身。此時鏡頭固定拍攝窗外，飛絮飄零，柳如是駐足窗前。疊影過后，鏡頭側(cè)面拍攝錢謙益走近柳如是，伸手想要接住窗外的飛雪，兩人在寒流中相依相偎。此情此景與錢謙益的《寒夕文宴再疊前韻是日我聞室落成》一詩中的“寒流”意象頗為相似。其詩曰：“紅燭恍若花月夜，綠窗還似木蘭舟。曲中楊柳齊舒眼，詩里芙蓉亦并頭。今夕梅魂共誰語，任他疏影蘸寒流。”[12]616

從詩句字里行間可以窺見寒夕文宴是“牧齋一生最得意又最難忘之事”[13]508。明晃晃的紅燭營造出洞房花燭夜的氛圍，精巧別致的“我聞室”就像女郎木蘭(5)錢謙益在草衣道人王微處再次見到柳如是驚呼：“原來不知木蘭是女郎”。這源于他此前在岳武穆祠前聽有人朗讀柳如是寫下的詩句“如今海內(nèi)傳戰(zhàn)斗，田橫墓下亦堪愁。”乘坐的小舟，悠揚的樂曲聲中楊柳齊齊舒展自己的身姿。在詩詞的吟唱中，詩人與柳如是正如并蒂芙蓉一般，恩愛兩不疑。柳如是以“寒柳”自況，錢謙益卻認(rèn)為自己有了柳如是這縷“梅魂”，就再不用害怕“寒流”。

柳如是和錢謙益結(jié)褵之舟，沿著小河順流而下，此時的“水”是喜悅之水、愛戀之水。電影《柳如是》重點渲染了柳如是與錢謙益的婚禮：小舟上掛滿了紅綢緞結(jié)成的大紅花，錢謙益為了讓柳如是擁有正室的身份，以匹嫡之禮迎娶河?xùn)|君。他們二人相坐于舟中，錢謙益緊緊握住柳如是的手(特寫)。面對橋頭上百姓扔來的爛菜葉，他們倆都毫不畏懼，眼中滿是彼此，滿是欣喜。這一影片場景也呼應(yīng)了“今夕梅魂共誰語，任他疏影蘸寒流”的詩句。

電影《柳如是》對詩詞“水”意象的借用很多，除上述諸片段之外，還有影片中依水而建的“我聞室”。影片以一系列的短鏡頭掃過：柳如是在錢謙益懷中淺酌、柳如是操琴、柳如是和錢謙益游嬉?！按呵傲Q青眼，雪里山應(yīng)想白頭”[12]618，展現(xiàn)了柳如是和錢謙益幸福的婚后生活?！稏|山酬和集·二》中的牧翁《橫山汪氏書樓》云：“人言此地是琴臺，小院題詩閉綠苔。妝閣正臨流水曲，鏡奩偏向遠(yuǎn)山開。印余屐齒生芳草，行處香塵度早梅。日暮碧云殊有意，故應(yīng)曾伴美人來?！盵13]352這首詩的大意為：這里是操琴聽曲的好地方。在幽靜院中題詩，題詩之多遮蔽了青苔。閨閣臨水而建，日日能聽到流水曲觴。房中的鏡子、妝奩盒面朝遠(yuǎn)山。曾經(jīng)人們穿著木屐踏草而行留下痕跡的地方已經(jīng)長滿了芳香的野草。詩人從小路走過能聞到早開的梅花，整個空氣仿佛都變香了。日暮降臨，藍(lán)天白云也有特殊的意味，應(yīng)該是曾經(jīng)陪伴美人而來的。此詩是錢謙益在和柳如是外出游玩時所作的詩，電影《柳如是》挪用了這首詩“操琴聽曲”以及“房屋傍水”的設(shè)置。

傅道彬?qū)ⅰ坝辍狈譃橄灿辍⒖嘤?、愛戀三種情感模式，其中“愛戀”代表人類原始的性欲沖動或刻骨銘心的繾綣[1]137-145。參考傅道彬的解釋，影片中的“水”也具有類似“雨”的特征。如電影《冥王星時刻》中，王準(zhǔn)不慎將洗腳水打翻在地，年輕的寡婦春苔用手接住透過木板滲出的水滴，就頗具纏綿思春之感。電影《柳如是》“我聞室”中錢、柳的歡情，也與“水”相稱，柳如是依托“歡愉之水”完成了從青樓到閨閣的跨越。

總的來說，不同于困守醉仙樓的柳如是被月夜愁心籠罩。與陳子龍分別后的柳如是輾轉(zhuǎn)多地，漂泊江上，去過岳武穆祠堂，拜訪過草衣道人，最終她與錢謙益舟中結(jié)褵，飄泊歲月終如滔滔江水一去不返。此時的她，已決心“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墒峭砻黠L(fēng)雨飄搖，錢謙益前往南都赴任禮部尚書，柳如是戎裝上陣鼓舞士兵氣勢。錢謙益和柳如是泛舟京口，感時傷懷，寫下“余香墜粉英雄氣，剩水殘云俯仰間”的詩句[12]680。因此，電影多次借用“水”的詩詞意象，寄寓柳如是的生活空間流轉(zhuǎn)，表現(xiàn)其從青樓到閨閣的跨越。

三、“紅豆”意象暗喻錢、柳姻緣超越時空

王維詩曰：“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盵14]163其原意是眷懷友人，但在《相思》詩名的誤會下，演變?yōu)閻矍橹嗨?。溫庭筠的“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15]106才真正是寫愛情的相思。牛希濟(jì)《生查子·新月曲如眉》寫“紅豆”，只見彼此的深情，不見滿眼愁緒。同為五代詞人的和凝，有《天仙子》書寫紅豆的孤獨與寂寞?！凹t豆”更是陳寅恪撰寫《柳如是別傳》的契機(jī)和因緣。電影《柳如是》的主要情節(jié)，也是根據(jù)此書來進(jìn)行演繹。故電影以“紅豆”做結(jié)，是為柳如是和錢謙益愛情歸宿的見證，其中沒有孤苦無依、舉目無親之感，留在觀眾心中的是一段金玉良緣、幸福美滿的愛情生活。電影《柳如是》的結(jié)尾，借助演員萬茜的視角，鏡頭從觀眾移向美術(shù)館的“柳如是”畫像。一方面，柳如是的一生就這樣留存在一幅畫中，從具象的物品上擁有超越時空的力量；另一方面，則是“紅豆”之下的老少戀情遠(yuǎn)比現(xiàn)實要完美和幸福。

湯顯祖“將‘情’視為超越時空的生命存在”[16]。杜麗娘為情而死，因情而復(fù)活，可謂超越時空，超越生死。馮夢龍受到湯顯祖的影響，用“情”代替禮教和道德，將“情”提升到了本體論的高度。“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huán)相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盵17]1他認(rèn)為“情”才是一切事物的源動力。柳如是和錢謙益的結(jié)褵是“因情”突破禮教和道德束縛的結(jié)果。電影《柳如是》運用閃回鏡頭，將前往獄中探望錢謙益的柳如是與柳如是和牧齋結(jié)褵的場景勾連起來。近景拍攝柳如是頭戴婚冠、身披霞帔，滿含笑意。鏡頭轉(zhuǎn)移到獄中場景，錢謙益一頭稀疏的白發(fā)回應(yīng)。柳如是一身素衣裝扮，心中含淚。鏡頭再次穿越另一個時空，錢謙益身著新郎服飾，環(huán)顧親友，神情無比堅定。鏡頭回到現(xiàn)時時空，身在獄中的柳如是面對錢謙益身陷囹圄的深情告白。鏡頭在兩人之間進(jìn)行時空的流轉(zhuǎn)，沒有固守尋常敘事程式，即直接將鏡頭對準(zhǔn)柳如是和錢謙益的洞房花燭，而是巧妙地將世俗爭議和患難見真情的兩個段落融為一個場景，表現(xiàn)感情跨越時空的濃烈深摯。錢謙益也對柳如是在自己危難之時的所作所為大為感動，稱柳如是為“賢妻”?？梢姸说那楦性缫殉绞浪滓饬x之情欲，而成為天地有情人的象征。

錢謙益和柳如是兩人能夠結(jié)合的最大原因，源于他們兩人作為主體的內(nèi)在情感已經(jīng)超越當(dāng)時所設(shè)的道德基礎(chǔ)，由此可以明顯看出二人受到馮夢龍“因情設(shè)教”的影響。正如馮夢龍所言，萬事萬物因情而生。正因為有情的存在，萬事萬物才能生生不滅?！扒椤笨梢猿缴?、超越時空，升華人性、情感。除此之外，柳如是和錢謙益的“紅豆情緣”，更是陳寅恪書寫《柳如是別傳》的契機(jī)[4]6。他在書稿未完前，曾感賦一詩：“然脂暝寫費搜尋，楚些吳歌感恨深。紅豆有情春欲晚，黃扉無命陸終沈。機(jī)云逝后英靈改，蘭萼來時麗藻存。拈出南冠一公案，可容遲暮細(xì)參論。”[18]919陳寅恪感嘆錢謙益在政治上未能出將入相，但在感情上卻贏得紅顏知己[18]918-922。錢謙益與柳如是的結(jié)合，正好契合了“紅豆有情春欲晚”中的“紅豆”意象，“紅豆”成為錢謙益和柳如是美滿姻緣、幸福生活的寄寓。

影片中，柳如是與錢謙益的情緣最終以一顆“紅豆”賀禮作結(jié)。鏡頭先特寫拍攝置于錦盒中的“紅豆”，然后拍攝柳如是攙扶著錢謙益走到紅豆樹旁，悠悠地說：“紅豆樹上次開花是二十年前，只開花沒結(jié)果。今年不但開了花，還結(jié)了果?！币虼?，柳如是將紅豆作為錢謙益八十大壽的賀禮。接著，遠(yuǎn)景拍攝柳如是環(huán)顧四周，已不見錢謙益的蹤跡。鏡頭向上移動，電影畫面中出現(xiàn)一條走廊，暮年的柳如是給觀眾留下一個穿行的背影。畫面再度重復(fù)柳如是人生的開端，影片進(jìn)入一種時空的再現(xiàn)。接下來的畫面是，十三四歲的柳如是背影穿行在另一個巷道中，與此同時，傳來畫外音“此去柳花如夢里，向來煙月是愁端”。柳如是被故相周家買走后又轉(zhuǎn)賣，與陳子龍相遇相愛和分手，最終與錢謙益相守白頭。她重要的人生關(guān)口通過一個個背影再次閃現(xiàn)。

電影《柳如是》以回憶的口吻敘述，契合了德勒茲說的：“如果我們要在回憶的原地尋找回憶，就應(yīng)該縱身潛入一般的過去，潛入這些純潛在影像之中，因為它們始終被保存在時間的長河中。”[19]125“?！币宦?，悠揚的鐘聲響起，鏡頭特寫“柳如是”畫像閃耀的盈盈光彩，最后以全景拉遠(yuǎn)將電影中主要人物聚齊于美術(shù)館。通過這幅畫像，影片將過去和現(xiàn)在勾連起來。時空在這幅畫像中停頓或者流逝的地方進(jìn)行分叉。畫像中，柳如是的人生已經(jīng)成為過去，超越了過去的那個時空。從畫像中抽離，觀眾又看到了主要演員萬茜、秦漢、馮紹峰正在參觀美術(shù)館的現(xiàn)在。

據(jù)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錢謙益逝去后，錢氏族人逼迫柳如是交出家產(chǎn)，柳如是自覺受辱，遂以自盡保全尊嚴(yán)。影片刻意回避了柳如是這段悲慘的結(jié)局。從另一個方面印證電影《柳如是》采用浪漫抒情筆法，讓觀眾留存柳如是美麗的人生和精彩的生命，留存一個影像的神話。

總的來說，無論是為身在獄中的錢謙益奔走的柳如是，還是晚年紅豆山莊中與錢謙益相守的柳如是，都定格在“柳如是”畫像中。她的真情凝結(jié)，讓觀眾能夠跨越時空的距離，再次感受柳如是與錢謙益的相知相許。結(jié)尾處柳如是(萬茜飾)好似夢幻一般地穿越時空，也再次印證了“紅豆情緣”中柳如是的“至情至性”。

四、結(jié)語

詩詞浸透著詩人、詞人深刻的生命體驗，經(jīng)過時間的洗滌，逐漸內(nèi)化為中華民族情感和記憶的載體，也是民族精神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在高強(qiáng)度、快節(jié)奏的現(xiàn)代生活之下，重溫詩詞含蓄蘊藉、虛實相生的審美韻味，體驗花前月下、高山流水的詩情畫意，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如何從大千世界中選取滲透著創(chuàng)作者主觀個性和情感的意象進(jìn)行創(chuàng)作，是藝術(shù)作品能否擁有詩性的鑰匙。在電影《柳如是》中，創(chuàng)作者通過視覺和聽覺元素對詩詞進(jìn)行轉(zhuǎn)化，一輪明月、一滴水、一粒紅豆都萌生出無限的意義。在電影里，通過詩詞意象與鏡頭的轉(zhuǎn)換，創(chuàng)作者富有詩意地描寫了柳如是、陳子龍和錢謙益三人復(fù)雜的情感糾葛。情感的表達(dá)自然、真實、動人，它不再是作為故事機(jī)械動作的延伸，而是通過不受時空約束的感觸，獲得了一種富有韻味的含蓄表達(d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