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
——楊開慧生命最后十個小時

袁連成

楊開慧 女，29歲，又名霞姑，中共黨員，毛澤東（潤之）之妻。

陳 嫂 30多歲，村婦，楊家保姆。

向 氏 女，60歲，楊開慧之母。

岸 英 男，8歲，楊開慧之子。

計 窮 男，30多歲，國民黨省府處長。

魯 何 男，50歲，長沙監(jiān)獄獄長。

其他村民、獄警若干。

故事發(fā)生在1930年11月13日，雨夜。

國民黨長沙陸軍監(jiān)獄。

黑暗中，高墻的輪廓、鐵絲網(wǎng)、小窗口……

[警哨，驟然響起。

[大墻外，電閃雷鳴，雨水滂沱。

[行刑室內(nèi)，一個白衣女子，雙手舉著鐐銬的背影，眾黑衣打手執(zhí)鞭怒吼——“說，毛澤東去井岡山之前，留下了什么？安排了什么？”“說，你參與發(fā)動了長沙、平江、湘陰農(nóng)民暴動，還有哪些中共要人？”“說，中共長沙縣委負(fù)責(zé)人的姓名、住址、聯(lián)絡(luò)方式？”“說，說，說……”

[一聲惡雷，一片黑暗。

[漸現(xiàn)1號監(jiān)室，楊開慧身著血衣，倒在床上，陳嫂含淚為其擦傷，岸英喊著媽媽。

楊開慧（突然坐起）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共產(chǎn)黨人是斬不盡，殺不絕的！

岸 英 媽媽，媽媽！

陳 嫂 霞姑，你終于醒了！

[楊開慧想下床站起，跌倒——

楊開慧（唱）天旋，地沉，

傷裂，頭暈。

欲掙扎，力已盡，

楊開慧又經(jīng)歷了一場死里逃生。

陳 嫂（唱）你衣裳都被血染浸，

楊開慧（唱）在牢獄，尋常最是經(jīng)酷刑。

岸 英（唱）問媽媽，疼不疼，

楊開慧（唱）疼，

疼，

疼，

兒啦，娘不是銅澆鐵鑄人。

我也曾弱不禁風(fēng)，

我自小乖養(yǎng)嬌生。

我也怕芒刺扎手，

我過去見血眩暈。

兒可知，怕疼更會疼，

唯有咬牙強支撐。

皮鞭只嚇膽小鬼，

共產(chǎn)黨人，筋斷骨碎有靈魂！

[眾監(jiān)室齊唱——

靈魂更比刀槍硬，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xiàn)……

驅(qū)除黑暗迎黎明！

[魯何怒吼“不許唱，不許唱，不許鬧事……”

[雷聲滾滾，舞臺陷入黑暗，一只只幽靈般的白色燈籠穿過。

[再現(xiàn)1號監(jiān)室，楊開慧凜冽佇立，魯何與計窮無聲。

魯 何 ……楊開慧，我來介紹一下——這一位，是何省長辦公室的計處長。

計 窮 鄙人計窮。

陳 嫂又來一個，是不是又要拖霞姑出去毒打？

計 窮 你是保姆？

陳 嫂 陳玉英，我去替霞姑打，她身上都被你們打爛了。

計 窮 魯獄長，你們怎么對楊開慧濫施酷刑呢？

魯 何 監(jiān)有監(jiān)規(guī)，獄有獄章，她這樣的中共要犯，必須打。

陳 嫂 那你們就打了她三十多次？

魯 何 三十多次，只回答三個字——

計 窮 不知道？

魯 何（點頭）不知道。

計 窮 回答得好啊。

魯 何（不解地）還好？

計 窮 這符合毛澤東之妻、中共第二個女黨員嘛。

楊開慧（平靜地）岸英，你每晚讀書的時間到了。

岸 英 媽媽，你今晚還沒教我新詞呢。

楊開慧 就背昨晚教你的那首！

岸 英 嗯！

（吟）生當(dāng)做人杰，

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

計 窮（接）不肯過江東。

岸 英 咦，你也會？

計 窮 伢子，我從小也背過。（嘆息）真不愧是楊門書香子弟，雙親文人之后！哎呀，在這靜靜的雨夜，談詩論詞，真乃是一件雅事……可、可、可讓楊女士戴著鐐銬，豈不是大煞風(fēng)景，有辱斯文？魯獄長，打開鐐銬。

魯 何 計處長，犯人戴刑具，這是監(jiān)獄規(guī)定。

計 窮 規(guī)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魯 何 如果出現(xiàn)意外——

計 窮 我負(fù)責(zé)。這鐵門，這小窗，楊女士豈能飛出去？

魯 何（遲疑地）這個。

計 窮（低聲而威嚴(yán)地）魯獄長，今晚我是奉何省長之命而來，打開。

[魯何欲言又止，給楊開慧打開鐐銬。

計 窮 把這冷冰冰的鐵東西，拿出去嘛。

魯 何（有怨地）計處長，恕不奉陪。

[魯何拿著鐐銬，出監(jiān)室而下。

計 窮 楊女士？

楊開慧（無聲）……

計 窮 楊女士？

楊開慧（無聲）……

計 窮 楊女士！

楊開慧 陳嫂，帶岸英去休息吧。

陳 嫂 嗯！

[陳嫂帶著岸英入內(nèi)。

計 窮（唱）哎呀呀，楊女士，

我，來遲了，

來遲了，

深施一禮，畢恭畢敬，

未料你，三十多次遭致毒打苦吃盡，這個，模范監(jiān)獄不文明。

楊開慧（唱）他，偽善裝文，

他，下氣低聲。

他是何鍵身邊一魅影，

他今晚來此為何因？

戳穿“西洋鏡”，

逼鬼現(xiàn)原形。

計處長 ——

計 窮（唱）請直呼計窮姓和名。

楊開慧（唱）你休要彎彎繞繞作憐憫，

你休要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念佛經(jīng)。

你無非勸自首，

無非勸投誠。

無非勸背叛，

楊開慧，依然回答那三個字“不可能”！

計 窮（唱）非也，

非也，

人世間，功名利祿皆煙云，

唯有生死是大事情。大事情怎能夠草率決定——

楊開慧（唱）大事情不容許再三權(quán)衡。

計 窮（唱）大事情怎能夠依著習(xí)性——

楊開慧（唱）大事情不允許怕死貪生。

計 窮（唱）我和你，政治上兩軍對陣，

你和我，信仰上涇渭分明。

我丟下政治獸皮，

你丟下信仰衣襟。

坐坐坐，談閑片刻，

置腹推心！

楊開慧（唱）這個人，似乎是知書達(dá)理，魔窟中難得未有失人形。

計 窮（唱）計窮我出生于貧賤農(nóng)門，

借讀書寸寸爬才平步青云。

何省長相器重三生有幸，

可我卻，不敢追求所謂信仰把命拼。

家中有白發(fā)雙親，

家中有柔弱釵裙。

家中有待哺嬰兒，

拿俸祿，過日子，只求個平風(fēng)息浪長溫馨！

楊開慧（唱）我也有娘親，

我也有夫君。

我還有三子，

楊開慧，既為家人活，更為信仰生！

計 窮（唱）信仰是夢境，

楊開慧（唱）信仰是星辰。

計 窮（唱）信仰是粉餅，

楊開慧（唱）信仰是橋墩。

計 窮（唱）信仰是墻上鏡，

楊開慧（唱）信仰是夜船燈。

計 窮（唱）信仰是，可進可退可長可短的牛皮筋，

楊開慧（唱）信仰是，一日舉拳，終生不變；一日承諾，終生不悔；一日追求，終生不退的有形靈魂！

計 窮（唱）你可知，人生如棋局，

收盤之時看輸贏。

因為落子無悔，

所以步步驚心。

要學(xué)舉棋不定，

莫學(xué)舉棋行云。

勝者，萬物俯首稱臣，

敗者，如退潮漂萍。

楊開慧（唱）共產(chǎn)黨也是一盤棋，我如同那個過河之卒，只進不退，沖鋒陷陣，為了贏局，無計亡存，縱然鎩羽，雖死猶生！

計 窮（唱）你料定，共產(chǎn)黨真能扭轉(zhuǎn)乾坤？

楊開慧（唱）我料定，

計 窮（唱）我不信，

楊開慧（唱）我料定，

計 窮（唱）我不信，

楊開慧（唱）拭目，

計 窮（唱）何憑？

楊開慧（唱）只因為，共產(chǎn)黨，為窮人；共產(chǎn)黨，為平等；共產(chǎn)黨，為自由；共產(chǎn)黨，為光明；得道多助得民心！

民心是一把無情劍，

能平江山挑龍墩。

民心是一把無情劍，

能掀起，駭浪驚濤千萬層……

計 窮（唱）倘若真有那歲月，我問你，命之不存，談什么贏？

楊開慧（唱）有的人活著，卻如殞，

有的人死了，卻永生。

生有價，死有值，計處長啊，生命的價值豈能計時辰？

計 窮（一聲長嘆）楊女士，我今天來當(dāng)然是想勸降——

楊開慧 不可能。

計 窮 對，不可能，楊開慧永遠(yuǎn)都不可能。

楊開慧 那我就送客了。

計 窮 等等。

楊開慧 不必再說。

計 窮 我現(xiàn)在不說政治，說家事。

楊開慧 什么家事？

計 窮 只要你在一頁家事紙上簽字，我計窮保證送你出獄回家。

楊開慧 我倒想看看這一家事之紙。

計 窮 請楊女士過目——（從包里拿出紙，遞給楊開慧）簽字之筆，我也帶來了。

楊開慧（念）“與毛澤東脫離夫妻關(guān)系之公開信”。

計 窮 這是家事。

楊開慧 這是政治。

計 窮 家事。

楊開慧 政治。

計 窮 你和毛澤東不就是夫妻關(guān)系么？

楊開慧 我們還是同志。同道、同伍的共產(chǎn)黨人！

計 窮（突然地）楊家小妹——

楊開慧 為何這樣叫我？

計 窮 給何省長放你一個出獄的臺階吧。

楊開慧 不可能。

計 窮 你的時間不多了哇。

楊開慧 縱然明早就義，也——不可能。

計 窮 你看，這是什么——（從包里拿出一只鬧鐘）

楊開慧 這是我的鬧鐘。

計 窮 這是楊老先生用過的鬧鐘——

楊開慧 你怎么知道？

計 窮 你家父楊昌濟教授，過去在長沙師范學(xué)校執(zhí)教，帶著這只鬧鐘，上課計時。

楊開慧 你？

計 窮 楊老先生病逝后，定然是把這只鬧鐘留給了你。

楊開慧 你？

計 窮 長沙警察抓捕你之時，同時也搜羅了你的許多用物，其中就有這只鬧鐘。

楊開慧 那你今日來……？

計 窮 給你送鐘……

楊開慧 送鐘？

計 窮 送鐘。

楊開慧（無聲）……

[鬧鐘突然響起。

計 窮 現(xiàn)在是晚上八點，（邊說邊擰發(fā)條）我把它調(diào)到明早六點再報時。

楊開慧 明早六點？

計 窮 明早六點，我就回去向何省長交差了。

楊開慧（無聲）……

計 窮 晚上八點，明早六點，相距只有十個小時……時日無多，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告辭了。

[計窮出監(jiān)室，匆匆而下。

[鬧鐘走秒的聲音，漸響。

[楊開慧冷靜地看著鬧鐘。

楊開慧（唱）我懂，我懂。

（伴唱）送鐘亦送終。

楊開慧（唱）未料到，死神逼近露猙獰。

（伴唱）未料到，生命倒計用時鐘。

楊開慧（唱）十個小時，是我生命最后一瞥——

[長長的沉寂。

（伴唱）生死關(guān)頭怎從容？

楊開慧（唱）我自仰天笑。

黎明亦輕松，

再不經(jīng)棍砸鞭抽烙鐵捅，

再不受舊傷未愈新傷紅。

長疼不如一刀痛，

濺血化作半抹紅。

計窮居然計未窮，

楊開慧，不是卑躬屈膝可憐蟲。

[岸英跑出。

岸 英 媽媽！

楊開慧 兒啦！你怎么未睡？

岸 英 你還沒教我背新詞呢！

楊開慧 是啊，每日一課，今晚豈能缺席？岸英，媽媽不再教你背《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

岸 英 那你今晚教我……

楊開慧 背誦毛澤東之詞！

岸 英 我爸爸寫的？

楊開慧 嗯！（領(lǐng)誦）“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

岸 英（復(fù)誦）“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楊開慧與岸英的聲音重疊——“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楊開慧（唱）觀兒舉止，聽兒言語，

楊開慧，腸斷心碎悲不完。

今夜晚是我最后一課，

到明早，母子相隔陰陽河。

兒啦，

你父親只身井岡去，

三載斷信片紙無。

你外婆，若是招致喪女苦。

雪上加霜背更駝。

陳嫂如果回家過，

怕只怕，兒成了浪跡無蹤一小船。

都說托孤最痛苦，

我卻是，欲想托孤難托孤，

托給誰？

誰幫扶？

將兒抱住，

淚婆娑。

十個小時寸寸短，

革命者，也有無奈和折磨。

兒在娘的懷中臥，

睡吧，睡吧，我輕輕吟唱搖籃歌。

拍呀拍，

撫呀撫。

娘臂是你床上枕，

娘懷是你熱被窩。

娘手是你驅(qū)蟲扇，

娘愿是你護身符……

拍呀拍，

撫呀撫。

盼兒夜里無噩夢，

盼兒白天無風(fēng)波。

盼兒一生平安過，

盼兒百年似甜酒一壺……

岸英哪，

到明日，娘不是走上黃泉路，

娘是踏上就義途。

人活千載也嫌短，

生死何懼，生死無懼。

明日是娘辭世的好日子，

迎著陽光，披著雨露，

帶上夢想，一同離去。

休止符，化作了最后噴薄的強音符！

（伴唱）摟著兒，想丈夫，

往事歷歷眼前浮，

最難忘卻，那一天……

[光漸切。

[1920年春天。

[板倉山村，楊家門前。

向 氏（接唱）盼兒歸來眼望穿。

霞姑啊，

你是楊家花一朵，

你是娘的掌上珠。

你與潤之悄相愛。

不要契約，不要媒婆，我心里不愿也附和。

嘆只嘆，明天是你出嫁日，

你還在東奔西波卻為何？

[七個村民（三老四少）同上。

眾村民 向老太太！

向 氏 原來是左鄰右舍。

眾村民 道喜楊家，賀喜楊家！

向 氏（故意）哎，正常日子，何來之喜哦？

村民甲 唉，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都是住莊合鄰，楊家嫁女，豈能瞞著？

向 氏 嗨，霞姑不讓說，你們怎么知道的呀？

村民乙 是她姨妹妹又說漏嘴。

向 氏 謝謝大伙的賀喜之情！

村民丙 賀喜不憑嘴——

村民丁 鄰居來隨禮！

向 氏 使不得，使不得。

眾村民 老太太！

（唱）在板倉，你常接濟三老四少，

楊老先生健在時，更是望重德高。

霞姑平日見人笑，

教娃識字唱童謠。

楊家嫁女事非小，

鄰舍們，聊表心意贈紅包！

向 氏 這隨禮我是斷斷不可收下。

眾村民 嫌少？

向 氏（搖頭）不是。

眾村民 那怎么了？

向 氏 我正在愁、愁、愁……

村民乙 婚娶義嫁，喜事大日，愁什么呀？

村民甲 不對！

（唱）明天是霞姑出嫁，不見——（比劃）

眾村民（唱）不見轎？

村民甲（唱）不見鄉(xiāng)廚——（比劃）

眾村民（唱）備佳肴？

村民甲（唱）不見差人——（比劃）

眾村民（唱）買鞭炮？

村民甲（唱）不見喜帖——（比劃）

眾村民（唱）把客邀？

村民甲（唱）個中緣由，

眾村民（唱）不知道……

向 氏（唱）欲說難說，

欲聊難聊，

我也是一個愁字鎖眉梢。

眾村民 究竟愁什么呢？

[楊開慧拿一本雜志上。

楊開慧 娘？！

向 氏 哎呀，你去哪里了？

楊開慧 我去郵差那里取《新青年》雜志，潤之半月前寄給我的。山里郵路真是閉塞。

眾村民 霞姑？

楊開慧 三老四少們，好！

眾村民 你更好！

楊開慧 為啥哩？

眾村民 你明天做新娘子了……

楊開慧 嗨，出嫁乃是尋常事。

眾村民 不尋常哦！

楊開慧 尋常。

眾村民 不尋常！

向 氏 你看，你看——你向大伙解釋哦。

村民甲 霞姑，聽說你出嫁——

楊開慧（唱）我，不頂蓋頭不坐轎，

手拎裝書滕箱包。

雙腳丈量家鄉(xiāng)道，

眾村民（唱）板倉沖里第一遭？

楊開慧（唱）我，不穿那紅鞋紅褲紅嫁襖，

一襲白衣迎風(fēng)飄。

老規(guī)矩，是桎梏，

眾村民（唱）板倉沖里第一遭？

楊開慧（唱）我，不要嗩吶與鞭炮，

不擺喜宴把客邀。

親不驚動鄰不擾，

眾村民（唱）板倉沖里第一遭？

楊開慧（唱）第一遭，就第一遭，

陳規(guī)陋習(xí)是舊鏈條。

新青年拋卻老一套，

我的心在遠(yuǎn)方征途遙遙！

娘啊娘，這舉止，潤之擊掌又喊好——

向 氏（唱）只怕世人議與嘲。

村民甲 等等

（唱）霞姑啊，

你出嫁，這也不要，那也不要——

楊開慧 不！

（唱）我要——

村民甲（唱）你要？

楊開慧（唱）我要的平等與自由價更高！

眾村民（相互詢問）平等與自由？

楊開慧 對，平等，自由！

（唱）男女平等，才是陽光普照，

男女平等，才是世理目標(biāo)！

自由地活著，才是幸福味道，

自由地活著，才是人生童謠！

眾村民（搖頭）不懂，不懂，真的不懂。

楊開慧 以后啊，大伙不但會懂，還會看到這一天！我就不陪大伙了，我要收拾書籍出嫁了！

[楊開慧輕盈地進屋。

村民甲 向老太太，毛家不派人來接霞姑？

向 氏 唉（搖頭嘆息）

村民乙 自盤古開天地，啊不，板倉沖女兒出嫁，還沒有那個送上門去。

村民丙 這個規(guī)矩破了，只怕村里的風(fēng)水就破了。

向 氏 有什么辦法呢？

村民丁 想法子，想法子……

村民甲 關(guān)門，上鎖！

向 氏 關(guān)門上鎖？

村民甲 通知毛家來迎親！

眾村民 對！

向 氏（遲疑的）這？

村民甲 向老太太，這是為楊家爭一個指頭遮遮臉哦。

向 氏 就依你楊老太爺之見！

[眾村民急忙關(guān)上屋門，上銅鎖。

楊開慧（內(nèi)聲）你們那！關(guān)什么門？上什么鎖？

眾村民 為你好。

楊開慧 我，走了！

眾村民 你走不了。

[鳥鳴聲起。

[眾人與楊家老屋隱去。

[板倉村外，一片梨園，滿目梨花。

（兒歌）春天是梨園的佳期，

梨花是梨樹的嫁衣。

春天與梨園相約，

梨花與梨樹相依……

楊開慧（內(nèi)唱）跳出窗穿過竹林進梨園——（上）

（接唱）但只見，梨花兒新，梨花兒鮮，梨花兒嬌，

梨花兒艷，梨花兒白，梨花兒圓，梨花兒嫩，

梨花兒綿，梨花兒朵朵迎我入春天！

長風(fēng)撩發(fā)梢，

小鳥過雙肩。

梨園綻笑臉，

花香漾心田。

吸一吸，春的氣息，

聞一聞，春的詩篇。

走一走，春的季節(jié)，

擁一擁，春的綿延！

掙脫那陋習(xí)枷鎖酬我愿，

楊開慧步步走進新青年。

哎呀呀，這方梨亭又出現(xiàn)，

打開了我記憶之窗心尖甜。

那日家父將霞姑遣，

迎接潤之到梨園。

聽說他，字如流水文如劍，

聽說他，夢若鴻鵠品若巖。

聽說他，解剖世道有主見，

聽說他，奮起吶喊不畏權(quán)。

聽說他，帶頭請愿驅(qū)逐省長名聲遠(yuǎn)，

聽說他，孜孜不倦治學(xué)嚴(yán)……

我啊，盼望初相見，

心跳意懸懸。

腳步幾番惦，

思緒任翩翩。

未料到，人未看到聲音到。

叫霞姑，叫得我紅云上腮邊！

他，一件長衫納補丁，

一雙布鞋破了沿。

一只大手握書卷，

一臉溫存又凜然！

女兒家，心動無關(guān)初識面，

心動無關(guān)隔山隔水隔桑田，

這一瞥，我戀的風(fēng)箏不再遠(yuǎn)，

愛的種子冒芽尖。

從此后，他與我父究古究今究深淺，

小霞姑搬張凳子坐一邊。

日漸相處心漸近，

他帶我，叩開精神新春天！

又見梨亭，

又見梨園，

休說道楊開慧婚姻無媒證，

這梨亭，這梨園，見證我與潤之締結(jié)同心緣！

[兒歌又起，“春天是梨園的佳期，梨花是梨樹的嫁衣。春天與梨園相約，梨花和梨樹相依……”

[楊開慧迎風(fēng)起舞，撒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光漸切。

[長沙監(jiān)獄。

[監(jiān)室傳來笑聲與歌聲“……靈魂更比骨頭硬，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xiàn)，驅(qū)除黑暗迎黎明！”

[行刑室門外，魯何怒吼“不準(zhǔn)笑，不準(zhǔn)唱，不準(zhǔn)鬧事?！?/p>

計 窮（木訥地）真是一群不可思議的非常人。

魯 何（咆哮地）傻子，傻瓜，傻蛋。

計 窮 共產(chǎn)黨給這些人洗腦子真有一套啊，他們來自各個不同的階層，竟然為那個虛無縹緲的共產(chǎn)主義——不怕死？

魯 何 計處長，為黨國你做得到嗎？

計 窮 你做得到嗎？

魯 何 哼，計大處長，你拿著何省長的尚方寶劍而來，使了軟計，用了軟招，說了軟話，還別出心裁地送鐘……結(jié)果呢？楊開慧不但不簽字，剛才還在監(jiān)室里笑呢！

計 窮 也許，笑是心虛的擋箭牌。

魯 何 所以你又使出下一計？

計 窮 何省長吩咐，爭取楊開慧簽字，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把握，我們就要做出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

魯 何 何必要這么勞筋費神？送她一顆“花生米”（子彈）算咯。

計 窮 魯獄長，你怎么只長肚子不長腦子？槍決楊開慧，你以為是容易之事？告訴你，她母親摸到了南京，找到了楊昌濟先生的生前好友，蔡元培之流都出面講情，蔣委員長說了“若能降服，暫緩極刑”。

魯 何 我啊，長肚子容易，長腦子費神，去各監(jiān)室巡查了。（轉(zhuǎn)身而下）

計 窮（向內(nèi)喊）胖警官，瘦警官——

[兩個警官應(yīng)聲而上“到”。

計 窮 行刑室準(zhǔn)備好了嗎？

二警官 是。

計 窮 請楊開慧。

[二警官聲傳“請楊開慧”“請楊開慧”……

楊開慧（內(nèi)唱）鬧鐘剛指十二點——（上）

（接唱）監(jiān)獄陰森雨綿綿。

又聞敵人聲聲逼，

無非是，勸降施刑舞長鞭。

計 窮 楊女士，打擾了。

楊開慧（無聲）……

計 窮 請?。ㄍ崎_行刑室之門）

楊開慧（打量室內(nèi)）計處長，把我送錯地方了吧？

計 窮 沒有啊。

楊開慧 這是行刑室？

計 窮 長沙監(jiān)獄特號行刑室。

楊開慧 這？

（唱）不見了，水槍皮鞭鐵鎖鏈，

不見了，獄警如狼站兩邊。

不見了，血濺墻壁紅一片，

但只見，暖色燈籠，白布桌面，杯盤碗盞，春意盎然。

計 窮 楊女士，你吮吸一下——這屋里，飄著什么味道？

楊開慧（唱）驚，驚，驚。

計 窮（唱）請，請，請。

楊開慧（唱）聞到了板倉灶上味，

計 窮（唱）人吶人，不論是官，不論是民，不論是商，不論是兵，不論你什么信仰不信仰，揮不去的是鄉(xiāng)情！

楊開慧（唱）看起來，計窮詭計未窮盡，

計 窮（唱）看起來，開慧智慧有后門。

楊開慧（唱）看起來，他又為我挖陷阱，

計 窮（唱）看起來，她能為我添福星。

楊開慧（唱）我，

計 窮（唱）我，

楊開慧（唱）穩(wěn)住心舵過風(fēng)口，

計 窮（唱）抓住機會翻盤贏。

楊開慧（唱）計處長，

計 窮（唱）楊女士，

楊開慧（唱）未料到，共產(chǎn)黨成了你的座上賓，

計 窮（唱）未料到，計處長成了你的服務(wù)生。

楊開慧（唱）你真有耐心，

計 窮（唱）你真有冷靜。

楊開慧（唱）你有自信，

計 窮（唱）你有自尊。

楊開慧（唱）嘆呀嘆，

計 窮（唱）敬呀敬，

合（唱）囹圄中，對坐兩個讀書人……

（伴唱）冰炭同爐，這是選擇的不幸，

還是文字的呻吟？

若沒有刀光劍影，

這是一幅詩的意境！

兩顆心，又同時迸出，

矛與盾，再斗爭。

計 窮（唱）楊女士啊，

冬夜雨夜不寧夜，

借筷下，暖一暖漂泊的靈和魂。

我把板倉土廚請，

楊開慧（唱）你為奉命費盡心。

計 窮（唱）不為奉命。

楊開慧（唱）為什么？

計 窮（唱）為你，

楊開慧（唱）為我？

計 窮（唱）為你我，十九年前，曾經(jīng)的一縷恩與情！

楊開慧 十九年前？

計 窮 十九年前！

楊開慧 你？

計 窮 我那時還是一個窮孩子，想讀書出頭，慕名跑到板倉楊家跟你父親學(xué)習(xí)……后來娘硬拉我回家去，走的那天，還是你十歲生日，你拿著一包粑粑餅，追到門外，強塞進我的口袋，你還問“小哥哥，你什么時候再來看我??？”

楊開慧 原來是你？

計 窮 想不到，你我重逢竟在十九年后，大墻之內(nèi)……

（伴唱）小哥哥成了對頭星，

小妹妹成了對陣人。

嗚呼，

嗚呼，

楊、計（合唱）若能將他（她）復(fù)本性，

借菜吐心聲！

計 窮 楊家小妹，請！

（唱）第一碗，板倉炒肉，又辣又嫩，只因為，豬兒不犟，認(rèn)了宿命，與椒睦鄰，換個活法。依然是有滋有味有聲名。

楊開慧（唱）這碗菜，火紅的辣椒是支撐，辣椒辣，辣椒純，辣椒強，辣椒硬，不向尸肉讓半分！

計 窮（唱）第二碗，板倉溪魚，任煎任悶，小魚兒，真聰明，離開水，不撲騰，登堂入室又一生。

楊開慧（唱）魚兒筋骨比你硬，縱然身陷，不絕望，不呻吟，不求饒，不惜生，經(jīng)火經(jīng)烤不變形，羞煞天下無骨人！

計 窮（唱）第三碗，板倉臭豆腐透學(xué)問，只要能在世上混，管什么芳名與臭名？

楊開慧（唱）你是曲解這道菜，它能開胃，能生津，它能驅(qū)困，它能提神，它是良藥苦口藏溫馨！

計 窮（唱）第四碗，板倉粑原料是糯米粉，團團圓圓無角無棱才偷生。

楊開慧（唱）縱將糯米碾成粉，碎骨粉身，還是清白不染塵！

計 窮（唱）板倉菜——

楊開慧（唱）——有寓意，

計 窮（唱）板倉菜——

楊開慧（唱）——透精神！

計 窮（唱）板倉菜——

楊開慧（唱）——藏哲理，

計 窮（唱）板倉菜——

楊開慧（唱）——能省人！

計 窮（唱）無救，無語，

楊開慧（唱）魔心，魔性。

計 窮（聲嘶力竭地）楊家小妹……

楊開慧 你不配這樣叫我。

計 窮 難道殊途，就不能同歸？

楊開慧 那你放下屠刀，釋放獄中的共產(chǎn)黨人！

計 窮（沮喪地）你還不知道，我讀大學(xué)，又再次成了你父親的門生……楊老先生，常常接濟我錢糧……楊開慧，楊家小妹，我不想你死，是因為計窮還有人性。

楊開慧 成全了你的人性，那我楊開慧就失去了人性。

計 窮 你活下性命，怎么就沒有人性了呢？

楊開慧 共產(chǎn)黨人，一旦失去黨性，也就失去人性。

計 窮（搖頭）不能明白。

楊開慧 我，楊開慧，對黨旗作出的承諾，如果食言了；在黨旗下舉起的拳頭，如果垂下了，出爾反爾，背信棄義，還算一個人嗎？人若不是，何談人性？

（唱）共產(chǎn)黨人，舉起的拳頭，一輩子不放下，

親口的承諾，一輩子不會忘。

認(rèn)準(zhǔn)的路，爬著也要走到底，

這就是，我的自白，我的自省，我的自悟，我的自尊！

[楊開慧仰首出門，大步而下。

[行刑室墻上，自鳴掛鐘響起——

計 窮 凌晨兩點了，還有四個小時，楊開慧啊楊開慧，我真乃計已窮……

[光漸切。

[1號監(jiān)獄內(nèi)。

[岸英已入睡，陳嫂來來回回地走著——

陳 嫂（唱）霞姑又被提審去，

只怕又是血模糊。

陳嫂又懸一顆心——

[楊開慧平靜地走進監(jiān)室。

陳 嫂（驚呆）霞姑……

楊開慧 陳嫂，你怎么了？

陳 嫂 這些畜生，沒有打你？

楊開慧（搖頭）……

陳 嫂（接唱）難道是，太陽從西邊出山巒？

[楊開慧默默地望著鬧鐘。

陳 嫂 夜里兩點多了，霞姑，你睡一會兒吧。

楊開慧（緩緩地）睡不著……

陳 嫂 是嫌鬧鐘吵吧？我，我把它甩出去。

楊開慧 陳嫂，你知道那個姓計的為什么送鐘嗎？

陳 嫂（黯然自語）送鐘……送鐘……（驚覺）啊，難道——

[楊開慧點頭。

陳 嫂 送終？霞姑，你早就想到了？

楊開慧 嗯。

陳 嫂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楊開慧 怕你……我的生命還有三個多小時了。

陳 嫂 霞姑，你就不能簽字嗎？

楊開慧 陳嫂，你想啊，我簽字就和毛澤東脫離了關(guān)系，那就和共產(chǎn)黨也脫離了關(guān)系……楊開慧，失去丈夫失去黨，活著還有意義嗎？

陳 嫂 可你，才二十九歲啊。

楊開慧 你我姐妹相處多年，你知道我是一個有思想、有主見的人！

陳 嫂（點頭）嗯。

楊開慧 陳嫂，不要勸，不要哭——好嗎？

陳 嫂（含淚點頭）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忍耐不住，

放聲大哭）

楊開慧 陳嫂。

（唱）你的淚，點點滴滴流在臉，

我的淚，滴滴點點流在心。

楊開慧，受得了敵人百般刑，

受不了姐姐淚雙淋……

只因為，你我相處九年整，

異姓結(jié)下姐妹情。

你陪我，深更半夜說悄悄話，

你教我，飛針走線縫衣襟。

你為我，翻山越嶺去查信，

你代我，煎藥熬湯孝娘親。

你把我，三個孩子當(dāng)己出，

恩和情，楊開慧這輩子已經(jīng)還不清。

姐姐啊，

你若流淚，我更內(nèi)疚，

你若悲傷，我更虧心。

姐妹臨別說說話，

你是我，就義前唯一傾聽人。

草長一季，草一生，

月滿一輪，月一程。

蒼茫大地我來過——

生于書香門庭，

長在板倉古村。

嫁給潤之知音，

生下三子機靈。

我這項上頭，

敵人懸賞值千銀。

捫心，

自問，

何德，

何能，

若不是入黨鬧革命，

楊開慧就是一個俗婦人。

二十九歲，際會風(fēng)云，

二十九歲，晝夜兼程，

二十九歲，如矩生命，

二十九歲，兩重青春，

二十九歲，夫讓我活出了五彩繽紛，

二十九歲，黨讓我活出了，百折不回，百倍精神，百煉成鋼，百年人生！

陳 嫂（淚流滿面）霞姑！

楊開慧 陳嫂，伸出你的手，伸出我的手，握一握，約一約——明早六點，我們只用擁抱告別！

陳 嫂 霞姑，你就不想給毛先生說點什么嗎？

[楊開慧默默站起，默默踱步，默默地望著窗外。

楊開慧 他忙啊……他忙啊……

陳 嫂 霞姑，說點吧！

楊開慧 作為夫妻，戰(zhàn)友，我的話，都寫在了那個晚上！

陳 嫂 哪個晚上？

楊開慧 今年中秋……

[光漸切。

[1930年中秋節(jié)晚上。

[板倉楊家門口，月光遍地。

[岸英坐在門檻上，望著月亮，唱著長沙童謠《月亮粑粑》。

岸 英（唱）月亮粑粑，

心里坐個爹爹。

爹出去買菜，

不知什么時候回家……[向氏開門。

向 氏 岸英，你怎么坐在門檻上？

岸 英 我在等媽媽！

向 氏 你媽媽不曉得什么回來……你先睡吧。

岸 英 我想和媽媽一起睡。

向 氏 哎，你不睡，岸青岸龍也不肯睡，聽外婆的話，先睡先睡！

岸 英（不情愿地）外婆？

向 氏 只要你聽外婆的話，你媽媽今天回來，我讓她多住幾天，多陪陪你們！

岸 英 好呢！

[岸英進屋下，向氏剛要關(guān)門——四個村民各拿月餅上。

村民甲 楊老太太！

向 氏 你們這是——

村民乙 給霞姑送月餅！

向 氏 我也做了。

村民甲 哎，俗話說“隔鍋香”啊！

（唱）霞姑她為農(nóng)友東奔西忙，

村民乙（唱）常忍饑常挨餓瘦了模樣。

村民丙（唱）鄉(xiāng)鄰們，看在眼里疼在心，

村民?。ǔ┧驮嘛?，祈盼她平安吉祥！

向 氏 說到這話，那我不收也得收了。

四村民 收下吧。

向 氏 謝謝你們！

村民甲 都是住莊合鄰，再說，霞姑也是為了我們種田人翻身吃苦受累。

村民乙 近來警察常下鄉(xiāng)，讓霞姑擔(dān)心吶！

向 氏（點頭）嗯。

[四村民依依不舍地下。

向 氏 ……哎，女婿潤之去井岡山三年了，近來斷了音信，女兒又日夜在外，組織什么農(nóng)民武裝暴動……我做娘的這顆心，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放下來？（嘆息著，欲入內(nèi)）[楊開慧急上。

楊開慧 娘！

向 氏 你終于回來了，一走十多天，岸英天天念叨你！

楊開慧 三個孩子都睡了？

向 氏 剛睡。

楊開慧 陳嫂呢？

向 氏（小聲地）去羅家鋪子，看看潤之有沒有來信。

楊開慧 這么晚了，還沒回來？

向 氏 她怕有人發(fā)現(xiàn)，太陽落才出門，翻山越嶺，幾十里山路呢。

楊開慧 哦，娘，你早點睡吧！

[向氏推楊開慧進門、關(guān)門；楊開慧走至側(cè)室，點亮油燈，桌上放著小鬧鐘。

[萬籟俱寂。

[楊開慧看著鬧鐘，無聲地坐著。

（伴唱）父親留下的鬧鐘，

走了一圈又一圈。

丈夫留下的妻子，

望了一天又一天……

[陳嫂匆匆上，輕輕敲門，向氏急出開門。

向 氏（小聲地）有信嗎？

陳 嫂 ……（搖頭）

向 氏 你睡吧，今晚先不說。（與陳嫂入內(nèi)）

[楊開慧聽到了門口的對話，站起，走至窗口，拉開半邊窗簾，霎時銀色月光傾瀉而下。

（無字歌）啊——

楊開慧（唱）問月光，

你灑下板倉，是否也灑向井岡山林？

問長風(fēng)，

你路過我的窗欞，是否也路過他的窗門？

問中秋，

你煎熬我的今夜，是否也煎熬他的今夜？

問離緒，

你贈給留守之妻，是否也贈給遠(yuǎn)方的夫君？

此一時，千家萬戶慶團圓，

我卻是，暫別農(nóng)友，暫別斗爭，暫別會場，暫別革命，回到老屋，面對孤燈，影子孑然，心潮翻滾，楊開慧又成了相思河中半漂萍。

潤之啊，

你一去三載斷音訊，

無處打探無處尋。

我一顆心兒捧在手，

東南西北難寄存。

四季最怕中秋月，

伶仃伶仃疊伶仃。

今夜晚，欲贈深情誰認(rèn)領(lǐng)，

欲吐思念誰傾聽？

你說，

你鳴，

你說，

你鳴，

唯只有，再次寫信訴心聲……

分手后，我繼續(xù)沿著你足印，

妻子未忘夫叮嚀。

組織農(nóng)友團結(jié)緊，

發(fā)起暴動在長沙、平江和湘陰。

我白天忙于鬧革命，

夜半更深念知音。

閉上眼，見到你一雙明亮的眼，

定下心，聽到你一顆搏擊的心。

屋子里都是你的身影，

還有你的煙味，你的鼾聲，你的墨香，你的笑聲，

你的縱論天下一聲聲。

拿起筷子怕你餓，

關(guān)上窗戶，怕你又會熬五更。

摸到衣裳怕你冷，

聽見雞鳴，怕你又點長明燈。

我，月升默默注山路，

月落靜靜聽敲門。

望得山路變了細(xì)，

聽得門前少行人。

祈盼夢中能邂逅，

夢醒相思又啟程。

世上只有心一顆，

我卻把，一顆愛心，分成四份，三份給兒，一份給君，嘆只嘆四份心兒合不攏，春曉秋冬碎無聲……

潤之啊，

我雖然燈下常遺恨，

天明又是滿面春。

奮斗就會有代價，

革命豈能無犧牲？

離愁別緒算什么——

我期待，你獲成功，傳回佳音，我在板倉，迎接夫君，你和我重逢在，彎彎的橋頭，青青的竹林，茵

茵的田埂，紅紅的家門，親人團聚，永不離分！

[“砰”，遠(yuǎn)處傳來一聲槍響。

[楊開慧急吹滅油燈。

[光急切。

[長沙監(jiān)獄。

[魯何辦公室，計窮欲擦火點煙，一次次擦不著火。

魯 何 計處長，你平時不抽煙，今天怎么？

[魯何欲為計窮點煙，計窮拒絕，終于擦著了火。

魯 何 這一夜，真難熬啊。

計 窮 五點半了，她是不會簽字了。

魯 何（搖頭）這個女人，真是……

計 窮（突然嚴(yán)肅地）魯獄長，刑警——

魯 何 備好。

計 窮 刑車——

魯 何 備好。

計 窮 刑場——

魯 何 瀏陽門外識字嶺，已拉警戒。

計 窮（掐滅半截?zé)煟┝c鐘準(zhǔn)時執(zhí)行吧。

魯 何 計大處長，你學(xué)問更深，我問你——楊開慧怕死嗎？

計 窮 是人都會怕死貪生。

魯 何 那她為何軟硬不簽？

計 窮 憑信仰、信念、信心……

魯 何（搖頭）聽不懂。

計 窮 這就是中國共產(chǎn)黨。

魯 何 計處長，我想和你開個玩笑——

計 窮 此時，此地，適合嗎？

魯 何 那我不講。

計 窮 人不能被話憋著，你說。

魯 何 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計 窮 何意？

魯 何 這一夜，你對楊開慧的態(tài)度……

計 窮 你懷疑我是共黨？

魯 何 不敢，玩笑而已。

計 窮 那我回答你——作為真正共產(chǎn)黨人，我不夠格，你更不夠格。

魯 何（無情地）還有二十分鐘，楊開慧在干什么？

計 窮（長嘆）不想探究了。

[光隱。

[1號監(jiān)室，楊開慧平靜地穿上潔白的衣衫，陳嫂為其鈕上最后一粒扣子。

陳 嫂 霞姑，這是你結(jié)婚那天穿的嫁衣？

楊開慧（點頭）第一次穿上它，因為愛，獻(xiàn)給了潤之！最后一次穿上它，因為信仰，我獻(xiàn)給敬愛的黨！

[鬧鐘鳴響——六點。

[室門打開，魯何、計窮與獄警涌入。

魯 何 楊——

楊開慧 噓，我的伢子睡著了，莫驚動他好嗎？

魯 何 這？

計 窮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成全吧。

[楊開慧一步步走近岸英，親親兒子的臉、額頭……

楊開慧 岸英，娘走了，你靜靜地睡吧……昨天晚上，你爸爸寫的那首詞《沁園春·長沙》，我只講了一半，現(xiàn)在繼續(xù)——“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xué)少年，風(fēng)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眿寢?，下課了！

陳 嫂（哽咽地）霞姑！

楊開慧（與陳嫂擁抱，輕聲地）一夜一人生，真漫長啊……

[楊開慧毅然轉(zhuǎn)身，大步跨出1號監(jiān)室。

[霎時，所有的監(jiān)室燈亮，齊唱“……靈魂更比槍刀硬，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xiàn)，驅(qū)除黑暗迎黎明！”

魯 何（發(fā)瘋地）都瘋了，都瘋了。

計 窮（自語）一個人震撼了一座監(jiān)獄……（緩緩脫帽）

[楊開慧突然站定，轉(zhuǎn)頭——

楊開慧 計學(xué)長。

計 窮 愧不敢當(dāng)。

楊開慧 保姆和伢子無罪……

計 窮（點頭）我盡力而為！

[楊開慧向計窮投去善意的一瞥。

計 窮 楊——（“家小妹”三字，終未喊出）

楊開慧（像回答，像自語）犧牲我性命事小，潤之革命成功事大！

[楊開慧大步向遠(yuǎn)方走去。

[“砰”，一聲刺厲的槍響。

[1號監(jiān)室內(nèi)，岸英從床上蹦起。

陳 嫂（發(fā)出蕩魂滌魄滌的一聲）伢子，你媽媽死了！

岸 英 媽媽……媽媽……媽媽

[電閃雷鳴，大雨滂沱。

[監(jiān)室、大墻，片片坍塌。

[岸英繼續(xù)在雨地、曠野間奔跑，“媽媽……媽媽……我的媽媽！”

[遠(yuǎn)方，鳥鳴，花開，楊開慧大步走來——

楊開慧（唱）岸英兒休要聲聲將娘喚，

娘未死，

娘還活，

娘化作，老屋前，小草一株，板倉山，翠竹一棵；

湘江上，浪花一朵……

期待紅旗遍地布，

期待陽光吻山河。

期待戰(zhàn)友又相聚，

期待潤之踏歸途！

期待成立新政府，

期待著，文官不貪財，武官不貪生，文官武官都是公仆官。

期待農(nóng)友斷貧苦，

期待伢子讀詩書。

期待工友能做主，

期待平等做秤砣。

期待正義無枷鎖，

期待自由是生活。

期待國門永不破，

期待著，共產(chǎn)黨，一條紅船，歷經(jīng)風(fēng)雨，永不褪色，

堅韌如磐，千年萬載，斬浪劈波！

開慧之死休關(guān)注，

我不為立碑與贊歌。

黨員就該這么做，

黨員就該這么活。

黨員就該不背叛，

黨員就該拋灑熱血拋頭顱……

我，

就是我啊，

平靜地來，

平靜地去，

二十九歲，人生短途，教授女兒，潤之之婦，最后一夜，征服折磨，普通黨員，板倉霞姑！

[冉冉紅日，翩翩花雨。

[字幕：楊開慧，又名霞姑，中共第二個女黨員，犧牲十九年后，長沙解放；二十七年后，毛澤東寫下了“我失驕楊……”；五十二年后，在楊家老屋墻縫發(fā)現(xiàn)了開慧遺書……

[幕緩落。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