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新五代史》論贊的價值承載與文化功用

趙彩花

（韶關(guān)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 韶關(guān) 512005）

《新五代史》是歐陽修貶謫夷陵期間及此后生命中一直傾注心力的作品，其中論贊更是作者苦心經(jīng)營、再三斟酌的結(jié)晶。對此，其子歐陽發(fā)在《事跡》中言之甚明：“其于《五代史》，尤所留心，褒貶善惡，為法精密，發(fā)論必以‘嗚呼’，曰：‘此亂世之書也?！湔撛唬骸艨鬃幼鳌洞呵铩?，因亂世而立治法，余述本紀，以治法而正亂君?！似渲疽病！盵1]第十八冊，附錄卷第五，58歐陽修通過“書法”義例褒貶五代歷史及人物事跡，對其中難明和需要厘清的問題在論贊中展開論述，以明確褒貶善惡之所在，清代史學家趙翼敏銳地指出“歐史傳贊不茍作”[2]462，它寄寓著作者的深意；現(xiàn)代著名學者陳寅恪認為歐陽修以《新五代史》洗五代澆離之俗，樹宋朝廉恥新風。《新五代史》達到如此卓越的文化功用離不開其中動人以情、鞭辟入里的論贊，可以說，《新五代史》論贊載負著作者的褒貶善惡價值觀，也塑造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人格和無數(shù)散文家的筆法，其文化教育功能至巨至偉。對《新五代史》論贊的研究，學界已有一些成果[3]，而其價值承載和文化功用尚少論及，本文就此問題予以探析。

一、善惡是非，正名定分：《新五代史》論贊的價值承載

歐陽修認為孔子修《春秋》的目的是“正名以定分，求情而責實，別是非，明善惡，此《春秋》之所以作也”[1]第三冊，居士集卷第十八《春秋論中》，32，《新五代史》“不襲其文，用其義”，師法《春秋》之用意和具體做法，裁停五代人物、評判歷史是非善惡，其論贊可以說每一篇都是這一目的的具體體現(xiàn)。關(guān)于《新五代史》論贊的篇目，張明華《〈新五代史〉研究》認為總數(shù)為58條，并對這些論贊的內(nèi)容、所在頁碼及卷數(shù)都有詳細列表。[4]187-190本人臚列所得結(jié)果，認為除此58條外還有《一行傳》“遨之節(jié)高矣”一段話[5]371、《伶官傳》結(jié)尾“《傳》曰：‘君以此始，必以此終’”一段話[5]402、《雜傳》“道少能矯行以取稱于世……蓋其自述如此”三段話[5]614-616、《司天考》“五代亂世，文字不完”一段話[5]711、《職方考》“自唐有方鎮(zhèn)，而史官不錄于地理之書”一段話[5]745、《四夷附錄第三》“五代，四夷見中國者”一段話[5]922，都應(yīng)屬于歐陽修發(fā)論議事的論贊范疇，所以筆者認為歐陽修《新五代史》論贊共有64處。細加分類，可分為“釋書法”“明善惡”“別是非”三大內(nèi)容，其分類和每篇論贊內(nèi)容歸屬見表1。

表1 《新五代史》論贊內(nèi)涵分類及所在卷數(shù)、篇目、頁碼

下面予以具體分析，以明晰歐陽修以此為載體寄寓的具體價值內(nèi)涵。

（一）釋書法

歐陽修在《新五代史·十國世家年譜第十一》論贊中指出：“《春秋》因亂世而立治法，本紀以治法而正亂君。”[5]881以《春秋》所立治法來衡量評判五代十國君王的行為，是《新五代史》的書法義例。在論贊中，歐陽修多處對此書法予以闡釋，并分析自己如此評判和遣詞的原因。如《梁本紀第二》論贊解釋不偽梁，是因為梁符合《春秋》義例；《漢本紀》論贊指出重元年非《春秋》大法；《梁家人傳第一》論贊指出：“《春秋》之法，君弒而賊不討者，國之臣子任其責”，之所以如此書寫友珪之事，是“予于友珪之事，所以伸討賊者之志也”。[5]139

除解釋亂君的書寫標準外，又有以《春秋》之“義”衡量五代群臣。如《梁臣傳》論贊所言：“嗚呼！孟子謂‘春秋無義戰(zhàn)’，予亦以謂五代無全臣。無者，非無一人，蓋僅有之耳，余得死節(jié)之士三人焉。其仕不及于二代者，各以其國系之，作梁、唐、晉、漢、周臣傳。其余仕非一代，不可以國系之者，作《雜傳》?！盵5]207此處說明了作《死節(jié)傳》《雜傳》及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各朝“臣傳”的書法尺度。

歐陽修在《司天考第二》中對自己做司天考這一內(nèi)容安排的原因是：“昔孔子作《春秋》而天人備。予述本紀，書人而不書天，予何敢異于圣人哉！其文雖異，其意一也?！盵5]705這里指出其是效法《春秋》以述天人之際。

此外，還有一些論贊同樣也是解釋所用書法標準，只是作者沒有直接指出哪些源自《春秋》。如關(guān)于出子與生父關(guān)系的評判書法，作者于《晉本紀》論贊中言：“嗚呼，余書‘封子重貴為鄭王’，又書‘追封皇伯敬儒為宋王’者，豈無意哉！《禮》：‘兄弟之子猶子也。’重貴書‘子’可也，敬儒，出帝父也，書曰‘皇伯’者，何哉？出帝立不以正，而絕其所生也。……故余書曰‘追封皇伯敬儒為宋王’者，以見其立不以正，而滅絕天性，臣其父而爵之，以欺天下也?！盵5]97-98《宦者傳》論贊表明對歷史人物及事跡取舍的書法：“君子之于人也，茍有善焉，無所不取。吾于斯二人者有所取焉。取其善而戒其惡，所謂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也。”[5]409不以惡掩其善，也不因其善而略其惡，真實、客觀地反映歷史事實是其書法標準；再次，列制度以備源流的書寫方法，例如作《司天職方考》的原因是“五代禮樂文章，吾無取焉。其后世有欲知之者，不可以遺也”[5]669；《職方考第三》表明記載方鎮(zhèn)是為了“宜列以備職方之考”。[5]745另外，“能為中國利害者”也是其書法標準之一，在《四夷附錄第一》直接標明“能為中國利害者，此不可以不知也”。[5]885總之，《新五代史》論贊有不少篇章的內(nèi)容是以闡釋書法義例為目的的。

（二）別是非

歐陽修于《新五代史》論贊中，窮究事理，推演國家禍福成敗之理、探究天人之際、考鏡制度源流、明辨史料是非對錯?！吨芗胰藗鳌氛撡澑邩颂煜掠兄凉恚骸爸凉煜轮惨?。”它不受權(quán)勢、情感等因素影響而客觀存在，“其是非曲直之際，雖父愛其子，亦或有所不得私焉”。[5]205歐陽修以此至公之義理來評判五代事理之是非，其論贊中多篇議論國家禍福成敗之理，如《唐家人傳》論贊從逆順之理論廢帝之??；《晉臣傳》論贊從與夷狄共事本末不順之理論禍敗是非；《伶官傳》論贊論人事“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5]397導(dǎo)致禍??；《宦者傳》論贊分析女、宦之禍形成的原因：“嗚呼！人情處安樂，自非圣哲，不能久而無驕怠。宦、女之禍非一日，必伺人之驕怠而浸入之。明宗非佚君，而猶若此者，蓋其在位差久也。其馀多武人崛起，及其嗣續(xù)，世數(shù)短而年不永，故宦者莫暇施為。其為大害者，略可見矣?！盵5]408-409

歐陽修于《雜傳三十》論贊中，從正面立論，指出他所謂“?！辈皇抢献拥摹暗溬飧Ｋ?，福兮禍所伏”之“?！保恰拔┚又痉堑溦?，未必不為福；小人求非福者，未嘗不及禍，此自然之理也”，認為“蓋老氏之所謂福也，非君子之所求也”。[5]464同時，《雜傳三十四》論贊指出，國家之福也只能是“道德仁義，所以為治，而法制綱紀，亦所以維持之也。自古亂亡之國，必先壞其法制而后亂從之”。[5]514個體為人和治國都只能秉持道德仁義才可能最終受福，否則只能招致相反的結(jié)果，而非老子的禍福自然相生。

為“一統(tǒng)論”張目，歐陽修于《南唐世家第二》論贊中析其事理：“王者之興，天下必歸于一統(tǒng)。其可來者來之，不可者伐之；僭偽假竊，期于掃蕩一平而后已?！盵5]780統(tǒng)一天下是王者的必然事業(yè)，可來者來之，不可來者掃蕩之，這是至公之理；歐陽修因“濮議”深受時議排斥，曾主張荊王及時下葬而得到朝廷采納，這都是有關(guān)“禮”的問題，因此，在《新五代史》論贊中，歐陽修多次論為“禮”之是非，如在《雜傳四十三》論贊中感嘆人情雖好禮，而禮失久矣，錯舛多有，在《雜傳第二十八》論贊中批評厚葬之弊，贊揚周太祖能用薄葬等。

宋真宗在世多言祥瑞，針對現(xiàn)實，歐陽修于《前蜀世家》論贊、《吳越世家》論贊、《司天考第一》論贊中明辨祥瑞。

對于宋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軍事關(guān)系，歐陽修曾力主用奇兵對敵，這種思想反映于《新五代史》論贊中《梁臣傳第九》論弱吳勝強梁之事，析理戰(zhàn)爭強弱之是非，并不是強者必勝而弱者必?。弧吨鼙炯o》和《四夷附錄第二》兩次論贊周世宗兵貴神速：“其北取三關(guān)，兵不血刃，而史家猶譏其輕社稷之重，而僥幸一勝于倉卒，殊不知其料強弱、較彼我而乘述律之殆，得不可失之機，此非明于決勝者，孰能至哉？”[5]126并指出“兵之變化屈伸，豈區(qū)區(qū)守常談?wù)咚勺R也”。[5]905

考鏡制度源流、辨別制度是非是《新五代史》論贊的又一內(nèi)容?！短瞥紓鳌氛撡澱摌忻軄碓窗l(fā)展，《唐臣傳第十五》論贊論禁軍沿革，《職方考第三》論方鎮(zhèn)設(shè)置，辨其是非等。

當然，以“為言信”為標準，《新五代史》論贊還有一個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即辨別材料之是非對錯。《唐本紀第四》論贊辨李氏沙陀稱號來源，《司天考第一》論贊考所記內(nèi)容之依據(jù)，《十國世家年譜第十一》論贊辯證稱帝改元傳聞之是非等。在許多論贊篇章中，歐陽修常會對材料真假是非予以辨別論證。

（三）明善惡

《新五代史》論贊裁明善惡的篇章不少。就內(nèi)容來分，可分為評價個人品行之善惡和評價人倫關(guān)系之善惡兩大類。評判個人品行之善惡，如《唐本紀》論贊論證唐世宗“為人純質(zhì)，寬仁愛人”，《梁臣傳》指明入《雜傳》者之善惡：“夫入于雜，誠君子之所羞，而一代之臣未必皆可貴也，覽者詳其善惡焉?！盵5]207于《死節(jié)傳》論贊辨王彥章、劉仁瞻之善等。

歐陽修于《新五代史》論贊辨明人倫關(guān)系之善惡，著重于君臣、父子和朋友三種關(guān)系。對于君臣關(guān)系，歐陽修在《周臣傳》論贊議論君之用臣：“嗚呼！作器者，無良材而有良匠；治國者，無能臣而有能君。蓋材待匠而成，臣待君而用。”指出臣待君而各得其用，所以有能君然后才會產(chǎn)生良臣，“治國之君，能置賢智于近，而置愚不肖于遠，使君子、小人各適其分，而身享安榮”[5]346，治國之君能恰當?shù)匕仓镁?、小人，則自身能垂衣裳而天下定，這種君盡臣才的模式是歐陽修認為的理想君臣模式。

以此理想模式觀照五代君臣，歐陽修或感嘆明臣遭遇暗君：“蓋明者慮于未萌而前知，暗者告以將及而不懼，故先事而言，則雖忠而不信”[5]66，前知之臣常常忠言不見采納，乃“至于殞身赤族”；或揭露昏君偏愛亡國之臣，導(dǎo)致國破家亡而不覺，如《雜傳第四十》論贊，特別指出景延廣、杜重威、張彥澤三人平時所作所為深為晉人憤疾怨怒，“至于爭已戮之尸，臠其肉，剔其髓而食之，撦裂蹈踐，斯須而盡”，如此積怨天下之人，晉君卻青眼相加，委以重任，終始無疑無悔，對此，歐陽修不由嘆道：“蓋天下惡之如彼，晉方任之如此，而終以不悟，豈非所謂‘臨亂之君，各賢其臣’者歟？”[5]601

關(guān)于父子家人之關(guān)系，歐陽修在《唐廢帝家人傳》論贊中再三致意，“五代之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5]173，或為女色、權(quán)力而“禍生父子之間”，或為相互利用而“異類合為父子”，或貪權(quán)位而“則晉出帝之絕其父”“于其所生父則臣而名之”。分析其直接原因，認為“梁之家事，《詩》所謂‘不可道’者。至于唐、晉以后，親疏嫡庶亂矣”[5]127，梁家由于女色致禍，而唐、晉等則是由于親疏嫡庶混亂不分招釁。歐陽修在《雜傳第三十九》論贊進一步分析深層原因，認為“自唐之衰，干戈饑饉，父不得育其子，子不得養(yǎng)其親。其始也，骨肉不能相保，蓋出于不幸，因之禮義日以廢，恩愛日以薄，其習久而遂以大壞，至于父子之間，自相賊害”，戰(zhàn)爭和饑荒，使父子難相保、禮義廢棄使人倫日薄，父子之間“自相賊害”。為此，歐陽修強調(diào)解決的方法是正家人之道，“家不可以不別，所以別嫌而明微也”，并且根據(jù)人性容易被習染所左右，“習見善則安于為善，習見惡則安于為惡”，提出要“慎于習”，要學習圣人教育之法熏陶人民：“故圣人于仁義深矣，其為教也，勤而不怠，緩而不迫，欲民漸習而自趨之，至于久而安以成俗也。”[5]581為正面樹立“父子之恩至矣”的認識，歐陽修不惜在《唐明宗家人傳》論贊和《周家人傳》論贊設(shè)立具體情境，現(xiàn)身說法，闡釋在面對君臣關(guān)系和父子關(guān)系相沖突、“忠”“孝”難兩全時，該如何選擇?！缎挛宕贰氛撡澘芍^對君臣父子關(guān)系顧盼至深。

關(guān)于朋友關(guān)系，《新五代史》在《唐六臣傳》開頭和文章中間兩處議論之。歐陽修因自身遭遇，論朋友不以朋友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論，特以朋黨之善惡和對國家利害著眼，述“皆誣以朋黨”的白馬之禍，“坐貶死者數(shù)百人，而朝廷為之一空”[5]375，正是賢人先亡，唐隨之滅亡。由此歐陽修提出善人才有黨，朋黨者皆善人，認為“夫欲空人之國而去其君子者，必進朋黨之說；欲孤人主之勢而蔽其耳目者，必進朋黨之說；欲奪國而與人者，必進朋黨之說”[5]382，進朋黨之論者用心險惡，甚至直斥論者人格：“嗚呼！始為朋黨之論者誰歟？甚乎作俑者也，真可謂不仁之人哉！”[5]381他認為朋黨論者皆是不仁之人，從而辨明被指為朋黨者和指斥他人為朋黨者的善惡區(qū)別及其對國家的利害。

二、治國與新民：《新五代史》論贊的文化功用

（一）“教誘風俗”及留名后世

歐陽修對《新五代史》的著作目的有明確表述，認為主要是教誘風俗。如他在《答李內(nèi)翰》所言：“修曩在京師，不能自閑，輒欲妄作，幸因余論，發(fā)于教誘，假以文字，力欲獎成?！盵1]第八冊，居士外集卷第十八，66希望通過五代史記，褒貶歷史人事以勸厲社會，敦行仁義忠信，樹立道德廉恥新風。

歐陽修后來被貶夷陵，對作史有了新寄望，那就是既然身在草野無法建功立業(yè)，只能以作史來留名后世。他在《與尹師魯書》中論道：“吾等棄于時，聊欲因此粗伸其心，少希后世之名?！盵1]第八冊，居士外集第十七，61早在先秦時代，古人已總結(jié)出人生三不朽的途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6]1979，孔子作《春秋》是為了“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7]3297“君子病沒世而名不彰”[7]1943，要借助歷史成事來為禮崩樂壞的社會樹立道德標準并留名后世，通過“立言”而不朽。歐陽修效法孔子作史遺意，欲以《新五代史》來敦厲風俗和留名后世。

（二）“警切時事”

歐陽修在《梁本紀第二》論贊中論斷：“圣人之于《春秋》，用意深，故能勸戒切，為言信，然后善惡明?！盵5]21他指出《春秋》的著書宗旨是“善惡明”，因而他效法《春秋》，在《新五代史》論贊中以“正名以定分”“求情而責實”“辨是別非”的手段，為的是達到“明善惡”的主旨。在上文所分析的“釋書法”“別是非”“明善惡”三大內(nèi)容中，“釋書法”既是說明書寫凡例，更是讓讀者明晰其中的善惡褒貶；“別是非”是為了證明材料可信，而“為言信”的最終指向是為了“明善惡”?？偠灾?，歐陽修《新五代史》論贊的三大內(nèi)涵最終指向于“明善惡”的目標。

顧炎武在《日知錄》卷十三“宋世風俗”條論道：“《宋史》言士大夫忠義之氣，至于五季，變化殆盡。宋之初興，范質(zhì)、王溥猶有余憾，藝祖首褒韓通，次表衛(wèi)融，以示意向。真、仁之世，田錫、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唐介諸賢，以直言儻論倡于朝，于是中外縉紳知以名節(jié)為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盵8]歐陽修與同道一起，以文章和自身的行為塑造了有宋一朝的道德風標，其中《新五代史》論贊既是這種崇尚名節(jié)、忠義風氣的反映，也是借歷史以樹廉恥新風的媒介，其功用不小。

關(guān)于《新五代史》論贊始終承載著批判五代歷史以樹立禮義廉恥的道德標準和為宋代政治社會服務(wù)的宗旨，清代趙翼于“歐史傳贊不茍作”早有切中肯綮之論：

歐《史》紀傳各贊，皆有深意。于《張承業(yè)傳》則極論宦官之禍，而推明郭崇韜之死由于宦官之譖，使崇韜不死，其所將征蜀之兵皆在麾下，明宗能取莊宗之天下而代之哉。追原禍本，歸獄貂珰，可謂深切著明矣。唐六臣張文蔚等押傳國寶遜位于梁，此事與朋黨何涉，而傳贊忽謂此時君子盡去，小人滿朝，故其視亡國易朝，恬不知怪，而所以使君子盡去者，皆朋黨之說中之也。蓋宋仁宗時，朝右黨論大興，正人皆不安其位，故借以發(fā)端，警切時事，不覺其大聲疾呼也。至《晉出帝紀贊》深明以侄為子而沒其本生父為非，謂出帝本高祖兄敬儒之子，當時以為為高祖子則得立，為敬儒子則不得立，于是深諱其所生而絕之以欺天下，以為真高祖子也?！抖Y》曰：“為人后者，為其父母服。”自古雖出繼為人后，未有絕其本生而不稱父母者?！坝鄷蛔贩饣什慈鍨樗瓮跽?，以見其絕天性，臣其父而爵之也。”于《晉家人傳贊》又反復(fù)申明之。則以當時濮議紛呶，朝臣皆以英宗當考仁宗，而以本生濮王為伯，歐公與韓琦等獨非之，故因是以深斥其非禮也。可見歐《史》無一字茍作。[2]462-463

趙翼例舉《新五代史》四篇論贊，《張承業(yè)傳贊》《唐六臣傳贊》論盡去君子的朋黨禁錮對朝廷的危害，《晉出帝紀贊》《晉家人傳贊》論出子與生父，都是“警切時事，不覺其大聲疾呼也”，由此結(jié)論“歐史無一字茍作”，其論贊都是針對社會現(xiàn)實，有的放矢，借歷史之論以對當時的社會問題表達看法，警切時事。

三、《新五代史》論贊對后世的廣泛影響

關(guān)于歐陽修的研究資料，洪本健《歐陽修資料匯編》[7]，搜羅較為完備。以此書為依據(jù)，裒集歷代學者對《新五代史》論贊的評述，由此窺見其文化功用，共得材料144條，其中宋代27條，金元3條，明代32條，清代82條。從內(nèi)容上可分為三個方面：一是贊其繼承和符合《春秋》之法；二是評價《新五代史》論贊的思想和識見，對人的教育、啟發(fā)作用；三是分析或推崇《新五代史》論贊的散文文法。論《春秋》之法者為多。

從朝代來看，宋人對歐陽修《新五代史》論贊評價相對全面均衡，既注重其《春秋》筆法的褒貶大義，也能重視論贊所表達的思想對世俗人心的鞭策和矯正，同時也評析其中散文筆法的運用和具體寫作手法；金元評價材料僅3條，全是關(guān)于散文文法問題，可見《新五代史》論贊的寫作手法仍被當時人們所關(guān)注和學習；明代，《新五代史》使用《春秋》褒貶之法不大為人所關(guān)注，人們重視對思想內(nèi)容的評價、吸收和贊賞，關(guān)注其散文筆法的表達方式，二者之中，對思想內(nèi)容的關(guān)注尤勝。與明代不同的是，清代對《新五代史》論贊的起承轉(zhuǎn)合等文章結(jié)構(gòu)的手法研究要超過對其思想的評價和接受，從現(xiàn)得材料的數(shù)量來看，也可見《新五代史》論贊被清代人廣泛認同、接受和學習。

就上面所總結(jié)的三方面內(nèi)容被歷代讀者所接受及對他們產(chǎn)生的影響，此處也可稍做分析。如對于《春秋》之法的運用，宋代梅堯臣在《寄滁州歐陽永叔》中稱頌道：“君能切體類，鏡照嫫與施，直辭鬼膽懼，微文奸魄悲?！盵9]8認為運用《春秋》手法，其“直辭”“微文”可以讓奸人丑類為之懼怕；紀昀在《新五代史記七十五卷》指出它的另一功用，即“此書一筆一削，尤具深心，其有裨于風教者甚大”[9]1123，認為它具有移風易俗的作用。對《新五代史》論贊思想和識見做評價者，或指出論贊的具體針對性，如清代孫琮《五代史唐六臣傳贊》：“歐公手論唐臣，心關(guān)時事，故于朋黨之禍痛切言之。一起疾聲痛呼，直指朋黨之禍，非為唐末而發(fā)，為時事也。中、后詳指切實，歷陳朋黨之禍，亦非為唐末而發(fā)，為時事也。一結(jié)提醒人主，引傳切戒，亦非為唐末而發(fā)，為時事也。本意是將朋黨論唐事之失，今卻是將唐事證朋黨之禍，非留心時政者，何能迫切言之若是?！盵9]705而宋代的廖剛早在《（紹興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進故事》中就提出：“臣竊以范仲淹、歐陽修、司馬光皆本朝元臣，其所論朋黨之事，如出一口，大概皆如臣所言。而修所著《朋黨論》《五代史·書六臣傳后》，尤為深切著明，臣愿陛下書于屏幙間，以為鑒戒，實宗社萬年之福也?！盵9]157-158他要求皇帝把《唐六臣傳》論贊書于屏風，以便時常以之為鑒戒，來保證國家決策的正確和社稷的長治久安。

歷代評價《新五代史》論贊散文手法的材料多達78條，其中或分析其修辭手法，如金元時期的王構(gòu)認為：“人言歐公《五代史》，其間多議論感嘆，又多設(shè)疑。蓋感嘆則動人，設(shè)疑則意廣，此作文之法也”，“結(jié)文字須要精神，不要閑言語”[9]453，即是議論歐陽修所使用的感嘆、設(shè)疑等手法的文章功用；或評析其論贊表現(xiàn)手法給讀者的感受，如明代茅坤言：“《五代史宦者傳論》通篇如傾水銀于地，而百孔千竅無所不入，其機圓而其情鬯?！盵9]570還有不少論者分析《新五代史》論贊的筆致，認為深得太史公司馬遷《史記》論贊之風神，如明代艾南英在《答陳人中論文書》說：“足下試取歐陽公碑志之文及《五代史》論贊讀之，其于太史公，蓋得其風度于短長肥瘠之外矣，猶當謂之有跡乎？猶當謂之不能徑渡乎？”[9]627

毋庸置疑，歷代人們通過歐陽修《新五代史》論贊，各有所取，各有所得，其對國家治理、個體思想及人格塑造、文學創(chuàng)作手法等無不具有重要的功用。從歷代人們對它的接受和評價來看，歐陽修當年苦心孤詣、斟酌論贊，希望通過褒貶去取、言可征信以達道德風教的目的已完全實現(xiàn)，并產(chǎn)生了其他更多的歷史功用，這也許是歐陽修未曾預(yù)料的，但卻是作史者設(shè)置“論贊”的共同追求，也是一部偉大作品自帶的光芒與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