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
北京舞蹈學院人文學院
在“民族復興”和“讓博物館活起來”的文化背景下,中國舞蹈界開始著力于漢畫舞蹈的重建工作。而讓這些當初在場、后來不在場的舞蹈今天重新在場,是我們的一個歷史責任,誠如翦伯贊先生所說,漢畫舞蹈應該是漢代在場的“照相”相片,而非主觀創(chuàng)作的繪畫作品[1]參見楊愛國:《兩漢史中的漢畫——翦伯贊〈秦漢史〉對漢畫的使用與研究》,《湖南省博物館刊》第十六輯,岳麓書社2020版,第345頁。。無疑,重建工作須以深入了解與研究為基礎,而研究漢畫舞蹈,其物理構(gòu)形是重點關注的對象。需要解釋的是,因為“構(gòu)型”二字對于生機勃勃的舞蹈而言,太過刻板,所以本文用“構(gòu)形”代之。構(gòu)形,顧名思義,指向的是舞蹈的形象、表演形式和技術(shù)技巧等。在“樂舞一體”的中國傳統(tǒng)舞蹈中,屬于分離性道具舞的樂器類道具舞頗具代表性。樂器類道具舞中有樂懸與非樂懸之分,建鼓舞則屬于樂懸道具舞的一種,在漢代成為眾鼓舞的代表。因此,研究漢畫舞蹈中分離性道具舞的物理構(gòu)形,可將建鼓舞作為典型案例來進行分析。關于漢畫建鼓舞,學界雖多有論述,但呈現(xiàn)出零散化的狀態(tài),尤其是對其物理構(gòu)形少有專門論述。本文以漢畫舞蹈中的建鼓舞為個案,依據(jù)建鼓外形對其進行分類,按照建鼓的高低、大小、造型和落位方式,對建鼓舞進行粗略的剝離,進而分析鼓舞形象、形式和技術(shù),以期有助于相關研究工作的順利進展。
按照中國傳統(tǒng)舞蹈“樂舞一體”的特征,最能代表分離性道具舞之物理構(gòu)形特點的,當是樂器類道具舞。音樂與舞蹈界有種流行說法——“音樂是舞蹈的靈魂”,對此,舞蹈界頗懷芥蒂,認為應該理解為:音樂是舞蹈身體的節(jié)奏與律動。盡管對音樂意義的追問被視為是“永不在場之物”[2][法]雅克·德里達:《一種瘋狂守護著思想——德里達訪談錄》,何佩群譯、包亞明校,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8頁。,但當音樂之樂器與舞蹈一體性表達時,它們便以視覺形象呈現(xiàn),與舞蹈身體語言“互文”。漢畫舞蹈中分離性道具舞“樂舞一體”的聰明之處就在于此。
如上所述,分離性道具舞中的樂器類有樂懸和非樂懸之分,在中國古代的禮樂文化體系下,樂懸道具舞在樂器類道具舞中占首要地位,其次才是非樂懸道具舞。所謂“樂懸”,指懸在半空中的樂器,為先秦禮樂之重器,編鐘、石磐、建鼓、鼗鼓等均屬于此類,在分離性道具舞中,鼓之樂懸所占的比重最大。在以建鼓舞為代表的樂懸道具舞之外,還有以盤鼓舞為代表的非樂懸道具舞,它們各自衍生分化出不同的子類,使?jié)h畫樂器類的分離性道具舞成為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體系性存在。
據(jù)許慎《說文解字》,“鼓,郭也。春分之音。萬物郭皮甲而出,故謂之鼓。從壴,支象其手擊之也?!盵3]許慎撰,徐鉉校訂:《說文解字》卷五上,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02頁?!肮摹弊忠环譃槎?,左邊是裹皮甲的樂器道具,右邊是舞伎擊鼓而舞時手的動作,從字形上看,樂器和身體合而為一。鼓是歷代“雅樂”中形制種類最多的樂器。《周禮 · 鼓人》記載:“鼓人,掌教六鼓、四金之音聲,以節(jié)聲樂,以和軍旅,以正田役。”由此可知,當時演奏樂曲時使用的是“六鼓四金”。其中,六鼓指雷鼓、靈鼓、路鼓、鼖鼓、鼛鼓、晉鼓;四金指以金和鼓、以金鐲節(jié)鼓、以金鐃止鼓、以金鐸通鼓。對于六鼓,東漢末年的經(jīng)學大師鄭玄解釋道:“雷鼓,八面鼓也。神祀,神祀天神也?!`鼓,六面鼓也。社祭,祭地祇也?!饭?,四面鼓也。鬼享,享宗廟也。……大鼓謂鼖,鼖鼓長八尺?!幑拈L丈二尺?!瓡x鼓長六尺六寸?!盵4]鄭玄注,賈公彥疏:《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卷十二,李學勤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上冊,第314——317頁。簡言之,八面雷鼓用于祭祈天神,六面靈鼓用于祭祝地神,狩獵時也使用靈鼓,四面路鼓用于祭祀宗廟。雷鼓、靈鼓、路鼓形制大致相同,只是面數(shù)和紋飾有所區(qū)別。先秦時期,建鼓舞雖然也用于祭祀,但不在“六鼓”之列。延及漢代,擴大構(gòu)形的建鼓成了鼓舞的代表(圖2),其他鼓舞位居其后。
圖1 漢畫建鼓舞中跪打低鼓的“樂舞一體”(劉恩伯編著:《中國舞蹈文物圖典》,上海音樂出版社2002年版,第181頁)
圖2 建鼓舞圖,淮北市博物館藏
由先秦至漢代,樂懸的禮儀與祭祀功能被嚴格遵循繼承的同時,也衍生出了言情與娛樂的功能。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些俗樂功能到了漢代才產(chǎn)生。在出土的漢畫建鼓舞圖中,有的體現(xiàn)出建鼓舞的禮儀與祭祀功能,比如通天達地的建鼓舞之建木直達西王母腳下,西王母欣然接受著這“舞供奉”;有的則明顯呈現(xiàn)出言情與娛樂功能。前者如陜西綏德出土的“建鼓舞圖”(圖3):類似巨象的獸形鼓座支起建鼓;鼓上羽葆成華蓋狀,上有寶幢;建鼓之下有跗鼓立于左右;兩位樂舞伎跽坐于兩側(cè),一手執(zhí)桴擊打建鼓,一手拍打跗鼓,大鼓小鼓應和;樂舞一體,呈寶幢式的三角穩(wěn)定性,透出建鼓舞的原動機——“慎終追遠,民德歸厚”。后者如遼寧遼陽出土的“樂舞百戲圖”(圖4):高大華麗的建鼓之下,一名衣著大襟長褲的舞伎赤手鼓舞,打破了雙人舞的對稱、和諧與肅穆;鼓的周圍是同樣裝束的藝人舞輪、倒立、軟翻、跳丸、弄劍,以及進行高絙長袖舞、盤鼓巾舞;上下兩排樂伎和觀者或歌或樂、或拜或看,亦莊亦諧;其莊,保持了樂懸建鼓的華貴,其諧,使樂懸的樂舞形象、表演和技術(shù)上呈現(xiàn)出“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風格。
圖3 建鼓舞圖,陜西綏德出土(劉恩伯編著:《中國舞蹈文物圖典》,第186頁)
圖4 以建鼓舞為中心的樂舞百戲圖,遼寧遼陽出土(劉恩伯:《中國舞蹈通史·古代文物圖錄卷》,第168頁)
從構(gòu)形上看,建鼓舞以其物理構(gòu)形的巨大,往往位于樂舞百戲中央,同時因其禮儀性質(zhì)與歷史身份,而在漢畫樂懸道具舞中居于首要地位。與祭祀一樣,禮儀屬于儀式,“儀式規(guī)范了人們的情感和情緒方式,從而使情感得以存在并保持活躍,而且,正是因為人們行為在這些情感的控制和影響下,才使得一個有序的社會生活得以存在和持續(xù)?!盵5][法]愛彌爾·涂爾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東、汲喆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506頁。作為儀式化的鼓舞,《禮記 · 禮器》有云:“廟堂之下,縣鼓在西,應鼓在東?!笨追f達正義曰:“縣鼓謂大鼓也,在西方而縣之。應鼓謂小鼓也,在東方而縣之?!盵6]鄭玄注,孔穎達疏:《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卷二十四,李學勤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754——755頁?!翱h”通“懸”,指的就是樂懸。這里所言懸掛的鼓是“廟堂”之禮器,在樂器中的地位最高。其中,在西邊的大鼓應該是建鼓之屬,在東邊的小鼓是應鼓,比建鼓的地位低一個檔次——“上北下南左西右東”,西為左,左為尊;況且建鼓的通天達地之鼓形也足以使其獲得尊位。故《儀禮 · 大射》曰:“建鼓在阼階西?!编嵭⒃唬骸敖íq樹也。以木貫而載之,樹之跗也?!盵7]鄭玄注,賈公彥疏:《十三經(jīng)注疏·儀禮注疏》卷十六,李學勤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01頁。原始舞蹈有祭大樹之祭禮,進入文明社會,“以木貫而載之”的建鼓就取代了大樹。這是在講建鼓的禮儀性。到了漢代,建鼓之建木有高大者,有短小者,甚至直接于鼓上置羽葆,其禮儀性顯然消解。
就建鼓“得以存在和持續(xù)”的歷史身份而言,《禮記 · 明堂位》記載:“夏后氏之鼓足,殷楹鼓,周縣鼓?!编嵭⒃唬骸白?,謂四足也。楹,謂之柱,貫中上出也。”[8]鄭玄注,孔穎達疏:《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卷三十一,李學勤主編,第948頁。《太平御覽》解釋道:“建鼓,大鼓也,少昊氏作焉,為眾樂之節(jié)。夏加四足,謂之節(jié)鼓;商人柱而貫之,謂之盈鼓;周人懸而擊之,謂之懸鼓。近代相承,植而建之,謂之建鼓,本出于商制也?!盵9]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五八二《樂部二0》,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三冊,第2625頁。殷商之后,西周、戰(zhàn)國時期的建鼓出土文物,證明其在當時方興未艾;兩漢時期更為盛行,這從其在漢畫舞蹈中所占的份額即可見出。此后一直“持續(xù)”到清王朝紫禁城的天壇神樂署的禮樂活動中,可謂是歷時性的“一鼓立中國”[10]參見張振濤:《一鼓立中國》,《讀書》2019年第8期。。
建鼓舞產(chǎn)生于先秦,勃興于兩漢。如前所述,兩漢建鼓舞功能有二:其一為祭祀或禮儀,其二為言情或娛樂?!逗鬂h書 · 東夷列傳》云:“諸國邑各以一人主祭天神,號為‘天君’。又立蘇涂,建大木以懸鈴鼓,事鬼神?!盵11]范曄:《后漢書》卷八十五,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十冊,第2819頁。《漢書 · 郊祀志》記載:“民間祀有鼓舞樂?!盵12]班固:《漢書》卷二十五,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四冊,第1232頁?!稘摲蛘?· 浮侈篇》曰:“學巫祀,鼓舞事神?!盵13]王符撰,汪繼培箋:《潛夫論》第三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43頁。從這些文獻記載中,我們可知漢代建鼓既有“鼓之以雷霆”的肅整性;又有“設宴陳伎”的言情或娛樂性。因為功能的演變,建鼓舞的形象、表演和技術(shù)亦隨之發(fā)生變化。與歷代建鼓舞“和而不同”,漢畫建鼓舞可以說是獨具特色,比如將東面小鼓合于一身的“應鼓”“跗鼓”等(圖3),它們在建鼓舞構(gòu)形中不占少數(shù),鼓舞時因此變化而不再從東跑到西。一如“長袖舞”之長袖遠不能代表漢畫“袖舞”,“一鼓立中國”的建鼓舞之建鼓也并非只有高大、華美、對稱這一種類型——僅就此種類型而言,也是形形色色,不可等同視之,否則會使包括建鼓舞在內(nèi)的漢畫舞蹈分類的多樣性,以及其間微妙的平衡性被簡單化處理,從而失去對這一中國古代舞蹈高峰的真正了解與認知。換言之,只有在一個焦點上厘定清楚建鼓舞的多樣性及其微妙的平衡性,才能說明漢代是中國古代舞蹈的高光時代。
按照建鼓舞的物理構(gòu)形特征,其多樣性至少可從以下四個方面加以辨識:建鼓的高低、建鼓的大小、建鼓的造型(包括中部的鼓身構(gòu)成、底部的鼓座構(gòu)成、頂部的裝飾物構(gòu)成)以及建鼓的落位(包括地面建鼓與車騎建鼓)。關于建鼓的構(gòu)形分類,可參見所附表格。與建鼓的這種構(gòu)形分類相應,建鼓舞的形象分類、表演分類、技術(shù)分類乃至舞容分類也豐富多樣,可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附表 漢畫建鼓舞建鼓構(gòu)形分類表
建鼓的“懸”有高低之別,其高低指鼓與鼓舞者的位置關系,而非僅指建木的高低。凡建鼓舞中的高鼓,是指鼓身超過舞伎的身高,立于三度空間,一種需要仰打方可及,一種需要跳打方可及,還有一種需要騎打方可及(騎著建鼓底座打鼓),而后兩者是“高高在上”的建鼓。高鼓的這種構(gòu)形特征,從一些出土的漢畫樂舞圖中可窺一二。如江蘇徐州出土的“女子雙人仰打建鼓舞圖”(圖5):垂幔紋下,一瑞獸背負高鼓,高鼓建木達地通天,上有羽葆飄飛,又有兩對祥禽瑞獸落于羽葆上,或引頸對鳴,或擰身戲尾。高鼓左右,是兩位女性舞伎,戴冠,束腰,垂胡袖舞衣接曳地長裙,儀態(tài)莊重典雅。她們立地仰身,身體反躬成“C”型,雙手持桴擊鼓,垂胡袖隨之展開飛動。又如江蘇邳州出土的“男子雙人跳打建鼓舞圖”(圖6):圖分上下兩格,下格為車馬臨門,一軺車居中,前后有騎吏護衛(wèi)和仆人侍奉,最右面是主家仆人躬迎。上格為男女墓主人交談于大屋內(nèi),周圍祥瑞環(huán)繞;大屋左側(cè)有異獸背負通天達地的超高建鼓,建木之上兩條羽葆垂懸而落,一只猴子攀援而上。建鼓左右二舞伎,戴冠,垂胡袖舞衣接長褲。他們弓箭步上跳,同時揮桴擊鼓,同步性與圖5不相上下。在仰打和跳打高鼓之外,出土的漢畫樂舞圖中另見有騎打高鼓,是騎在瑞獸底座上仰身擊打建鼓(圖11)。
圖5 女子雙人仰打建鼓舞圖,江蘇徐州出土(劉恩伯:《中國舞蹈通史·古代文物圖錄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108頁)
圖6 男子雙人跳打建鼓舞圖,東漢,江蘇邳州出土,徐州市漢畫像石藝術(shù)館藏(《車騎、建鼓畫像》)
建鼓舞中的中鼓立于二度空間,鼓身與鼓舞者等高,是常規(guī)的建鼓高度,這種高度最利于且鼓且舞、鼓舞一體的身體技術(shù)的展示。此類如江蘇銅山出土的“庖廚 · 樂舞百戲圖”(圖7):圖分上下兩格,上格為庖廚,從燒火、挑水、屠宰直到料理,并有大屋和鳳鳥做背景,為人間樂事,是漢畫常見題材。楊雄《蜀都賦》曾描繪了色香味俱全的漢代飲食:“調(diào)夫五味,甘甜之和,芍藥之羹,江東鮐鮑,隴西牛羊,糴米肥豬”“山麕髓腦,水游之腴,蜂豚應雁,被鴳晨鳧”“山鶴既交,春羔秋□,膾鮻龜肴,粳田孺鷩”“五肉七菜,朦猒腥臊”[14]章樵注:《古文苑》卷四,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 第35頁。。當它們與樂舞百戲同框時,歡快的語境就不言而喻了。圖的下格為樂舞百戲場景,樂有蕭、鼗、笙、小鼓;百戲有跳丸,舞有長袖雙繞袖表演。樂舞百戲場的正中,立一建鼓中鼓于虎形底座之上,建鼓之上有羽葆華蓋,羽葆末端掛銅鈴。建鼓之下有一對鞠(或為應鼓)懸蕩,應當是剛剛被“蹋戲”(用腳后跟)或擊打過。又有一酒器置于建鼓前方,設宴陳伎表演無疑。建鼓兩側(cè)二建鼓舞伎,戴武士帽,著交領短服寬口褲,他們雙手舉桴,回首跳躍擰身擊鼓,動感十足,與跳丸和繞袖舞一唱一和,烘托出上格的庖廚之樂。
圖7 庖廚樂舞百戲圖,江蘇銅山出土(劉恩伯:《中國舞蹈通史·古代文物圖錄卷》,第123頁)
中鼓的言情或娛樂功能有不同形態(tài)呈現(xiàn),如安徽省淮北市博物館所藏的中鼓“建鼓舞圖”(圖2):底座的虎換成羊形,銅鈴羽葆換成了鳳鳥尾羽葆,柔情畢觀。中鼓兩側(cè)是男女雙人鼓舞,男子弓步向前,女子“斜塔”式亦前傾,裙裾飄飛。這再次說明了漢畫道具舞構(gòu)形分類之子類的細致,這與舞蹈形象、表演技術(shù)及舞容密切相關。
相對于高鼓的仰打、跳打、騎打,以及中鼓平行站位的且鼓且舞,建鼓舞中的低鼓構(gòu)形只能是跽坐打和跪打、躬身打、弓步打,人與鼓等“低”,其低亦與舞者、舞技、舞容相關。比如,安徽宿縣出土的“拜謁·宴飲·紡織·祥瑞·樂舞百戲圖”(圖8):全圖四格,下格左側(cè)為拜謁,拜謁者跪于主人身前;主人身后有持幢者和抱袖者于門外相迎。一道石門隔開兩邊,石門左側(cè)廣袖舞、倒立、跳丸和低鼓建鼓舞——鼓身由瑞獸底座直接托起,不見建木;鼓上有長青樹飾物、華蓋和加掛銅鈴的羽葆,應該是“鈴鼓舞”的裝備;建鼓兩側(cè),兩舞伎跽坐執(zhí)桴擊鼓,以上身雙臂發(fā)力震響建鼓并傳導至銅鈴。自下而上,第二格為宴飲交談者,共八對,兩兩相對。第三格高闕大屋,鳳鳥落足,當是主人和貴客宴飲處;又有完整的紡織場景,提供了一種有關經(jīng)濟與倫理的歷史圖像。最上一格為祥瑞圖,已殘損。從此圖可見,局部的建鼓舞所占空間最大,甚至超過了大屋主人之宴飲。許多情況下,即便沒有語境言說,無論“事鬼神”還是“事主人”,低鼓舞自身的構(gòu)形就表明了敬畏與恭順(圖3)。
圖8 低鼓建鼓舞圖,東漢,安徽宿縣出土,安徽省博物館藏(《拜謁·宴飲·紡織·祥瑞·樂舞百戲圖》)
低鼓建鼓舞圖局部
跪打(圖1)、躬身打和弓步打(圖20)的低鼓建鼓舞,同樣需要降低舞者的身體高度和重心,以適應低鼓“器形”的變化。這一“器形”可謂漢代獨有,于通天達地的祭祀禮儀不很得體,倒是適合日常性的身體言說,諸如謁拜、言情與娛樂。其時,鼓舞者的身體空間被“折疊壓縮”,以適應這種日常性。
建鼓舞的鼓身除了有所立空間的高、中、低之別,還有大小之別,這同樣為了適應不同的功能。如圖5 與圖8 中的建鼓雖有高低之別,但都是橢圓形大鼓,赫然在目,聲振八方,利于祭祀與禮儀。大鼓中又有圓錐形鼓,其兩頭的“錐”延長了鼓身(圖4),但其音響未必超過橢圓形鼓。如今在中國基偌族可見的“母親鼓”,即貼近圓錐形,象征母親懷孕,擊鼓技術(shù)就是側(cè)身輕擊。
小鼓大約是大鼓的1/2 大小,呈半橢圓形。在山東費縣出土的漢代樂舞圖中,小型建鼓舞置身于狹小空間的樂舞百戲之中(圖9),全圖被左右的樂隊所框定,左邊是四位吹簫、振鐸和塤樂者;右邊則是五位樂伎,戴羽,同樣跽坐,執(zhí)桴擊鼓歌唱。樂隊中間是戴羽建鼓舞者、垂胡袖長巾踏鼓舞者、跳丸者、戴羽歌者和建鼓樂舞者。建鼓以羊底座負起,以示“吉祥”,鼓身扁平,為平常建鼓鼓身的一半大小,與盤鼓舞者所踏之鼓相當,下懸一應鼓,上有飄帶狀羽葆,由一樂舞伎跽坐而上下?lián)舸?。此類小型建鼓多由女性鼓舞,其聲響也當是以清脆為主,與中鼓和大鼓有不同的音響,用的是“坐部伎”的坐舞技術(shù)。
綜而言之,作為“樂懸”建鼓舞的建鼓,從其所立的空間位置上有高鼓、中鼓和低鼓之分,并由此形成了樂舞者跳打、立打和坐打的鼓舞形態(tài);從其體形上則有大鼓、中鼓和小鼓之別,不同的音響表達不同的思想情感。這種多樣化的存在可以使建鼓游刃有余地鼓舞于雅樂、俗樂和雅俗共享之樂的時空中。
建鼓舞的建鼓除了如上述的高低、大小之區(qū)分,造型上也存在不同,包括中部建鼓的鼓身與連帶物、底部的底座與跗鼓,以及頂部羽葆等飾物上。中部的鼓是核心,其形狀有圓形鼓、橢圓形鼓(圖3)、圓錐形鼓(圖4)和半圓形鼓(圖9)等,還連帶有應鼓、鞠、鈴等。
圖9 小型建鼓舞圖,東漢,山東費縣出土,原地封存(《樂舞百戲畫像》)
先秦時期,應鼓與大鼓各置廟堂東西,漢代時有所承接,將兩者分置(圖1),但更多情況下是將其與大鼓合為一處,懸垂于建鼓之下,與建鼓成一體,成為樂懸之樂懸(或以為它也是“鼙鼓”),以應和引導建鼓舞表演?!对娊?jīng) · 周頌 · 有瞽》云:“朄,小鼓,在大鼓旁,應鞞之屬也?!盵15]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卷第十九,李學勤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下冊,第1328頁?!稜栄?· 釋樂》轉(zhuǎn)引《詩經(jīng)》的記載,認為“‘應朄懸鼓’,在大鼓側(cè)?!盵16]郭璞注,邢昺疏:《十三經(jīng)注疏·爾雅注疏》卷五,李學勤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55頁。鄭玄在《周禮 · 春官》“令奏鼓朄”和“下管擊應鼓”條下注解道:“朄,小鼓也。先擊小鼓,乃擊大鼓。小鼓為大鼓先引,故曰朄”;“應,鼙也。應與朄及朔,皆小鼓也?!盵17]鄭玄注,賈公彥疏:《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卷第二十三《大師》《小師》,第612、615頁?!夺屆?· 釋樂器》又載:“鼙,裨也。裨助鼓節(jié)也。聲在前曰‘朔’,朔,始也。在后曰‘應’,應,大鼓也。”[18]劉熙:《釋名》卷第七,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96——97頁。據(jù)此可知,“朄”或“朔”先于大鼓前擊打,用于引導大鼓的演奏,在大鼓演奏之后擊打應鼓,用來應和大鼓。
有專家認為,建鼓懸置一只小鼓時,小鼓集“朄、朔”和“應”于一體,可視之為建鼓表演前的“朄”或“朔”;建鼓表演結(jié)束后的擊打則可視之為“應”。若建鼓兩側(cè)均有小鼓時,則一側(cè)的小鼓為“朄”或“朔”之屬,另一側(cè)的小鼓為“應”,兩側(cè)舞伎可各司其職持桴擊鼓,邊鼓邊舞(圖1),可謂之“雙應鼓”,與之相對的是“單應鼓”(圖9)。還有專家認為,建鼓鼓身下懸者為“應鼓”,上懸者為“鼙鼓”(圖10、11),故它身邊的小鼓又被分成了兩個子類。這種引導與應和作用會帶來音響的不同————大鼓聲強,小鼓聲弱,大小鼓相互配合,增加了鼓聲的變化,豐富了建鼓表演的聽覺層次。而在鼓與舞的綜合表演中,從敲擊建鼓到敲擊“小鼓”,不僅構(gòu)成了復雜多變的鼓聲,而且可以展示舞伎持桴擊鼓時手法的變幻多樣、身姿的矯健優(yōu)美,從而形成包括樂譜和舞譜在內(nèi)的專門的鼓舞技術(shù)系統(tǒng)。
圖10 建鼓、鼙鼓舞圖,湖北枝江出土(劉恩伯:《中國舞蹈通史·古代文物圖錄卷》,第158頁)
圖11 建鼓、鼙鼓舞圖,江蘇銅山出土(劉恩伯:《中國舞蹈通史·古代文物圖錄卷》,第118頁)
在各類歷史文獻里面,“鼙”和“鞞”常常互用,漢代這兩個字跟“舞”字連詞,應該指同一舞蹈。在舞蹈史上,“鼙舞”和“鞞舞”也常用來互指,并附有舞蹈文本名稱?!稑犯娂肪砦迨豆沤駱蜂洝吩唬骸啊俄@舞》……漢曲五篇:一曰《關東有賢女》,二曰《章和二年中》,三曰《樂久長》,四曰《四方皇》,五曰《殿前生桂樹》,并章帝造?!盵19]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114頁。類似記載又見于《晉書 · 樂志》:“鞞舞,未詳所起,然漢代已施于燕享矣。傅毅、張衡所賦,皆其事也。舊曲有五篇,一、《關東有賢女》,二、《章和二年中》,三、《樂久長》,四、《四方皇》,五、《殿前生桂樹》,其辭并亡?!盵20]房玄齡等:《晉書》卷二十三,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三冊,第710頁?!稑犯娂酚值溃骸啊盾蔽琛贰瓭h曲五篇……陳思王又有五篇:一《圣皇篇》,以當《章和二年中》;二《靈芝篇》,以當《殿前生桂樹》;三《大魏篇》,以當漢吉昌;四《精微篇》,以當《關中有賢女》;五《孟冬篇》,以當狡兔。按漢曲無漢吉昌、狡兔二篇,疑《樂久長》《四方皇》是也?!盵21]郭茂倩:《樂府詩集》卷第五十三,第1114頁。在《宋書》中也有相關記載,《宋書 · 樂志》引曹植《舞歌序》曰:“漢靈帝《西園故事》,有李堅者,能《鞞舞》。遭亂,西隨段煨。先帝聞其舊有技,召之。堅既中廢,兼古曲多謬誤,異代之文,未必相襲,故依前曲改作新歌五篇,不敢充之黃門,近以成下國之陋樂焉?!盵22]沈約:《宋書》卷十九,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二冊,第551頁。
但畢竟“鼙”和“鞞”是兩個不同的字,不能將之完全混為一體,因此后人對這二字的釋義有所分歧。或以為二者同是雙面的小鼓,以“鼙”為準,可作為樂懸擊打,“置鼙鼓殿下,天子自臨軒檻上,銅丸以擿鼓,聲中嚴鼓之節(jié)”[23]班固:《漢書》卷八十二《史丹列傳》,第十冊,第3376頁。。夏侯湛《鞞舞賦》認為這種雙面小鼓“在廟則各祖孝兮,在郊則降天神”[24]嚴可均輯:《全晉文》卷六十八,王玉等審訂,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714頁。。其“莊”之特征緣于戰(zhàn)爭之鼙,“騎鼓也”[25]許慎撰,徐鉉校訂:《說文解字》卷五上,第102頁。。到了漢代,有了向“諧”發(fā)展的趨勢,如說唱俑所執(zhí)小鼓,邊打邊唱。從形聲字的“上形下聲”來講,此說強調(diào)的是作為“樂”的鼓。對此,郭茂倩認為它們不完全是同一舞蹈?;蛞詾椋绊@”是單面的扇鼓,以“鞞”為準,舞人起舞時執(zhí)鞞鼓于前或兩旁,多用于宴享,且鼓且舞。此舞傳到南朝蕭梁時代,名為《鞞扇舞》,構(gòu)形顯然與“扇”相關。至唐代,“清樂”類中還有《鞞舞曲》[26]劉昫等:《舊唐書》卷二十九《音樂志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四冊,第1064頁。。從形聲字的“左形右聲”來講,此說更強調(diào)的是鞞作為“舞”的道具,更多的不是作為樂懸被敲打,而是作為分離性道具舞的舞具。
就上述第一種看法而言,鼙舞(鞞舞)的樂懸性質(zhì)常常使之與建鼓舞連為一體,成為組合性道具。一些音樂學者認為,建鼓之下的小鼓為跗鼓,建鼓之上的小鼓為鼙鼓(圖10、11)。據(jù)考,懸垂在建鼓之下的圓形小鼓亦或為“鞠”(圖7、19)。鞠為古代足球,即“蹴鞠”。郭璞《三蒼解詁》有云:“鞠,毛丸,可蹋戲?!睉俊讹L俗通》認為:“毛丸謂之鞠?!盵27]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七五四《工藝部一一》,第四冊,第3348頁。徐堅《初學記》亦云:“鞠即毬字……古用毛糾結(jié)為之。”[28]中華書局編輯部:《康熙字典》辰集下,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93頁。從這些文獻記載中可知,漢代用的鞠多為用毛發(fā)糾結(jié)而成的球狀物。此外,楊雄《法言》記載:“斷木為棋,梡革為鞠,亦皆有法焉?!盵29]揚雄撰,李軌等注:《宋本揚子法言》卷二《吾子篇》,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第95頁。由此可知,還有以皮革裹成圓形外殼所制的鞠,“以韋為之,實以物”[30]班固:《漢書》卷五十一,第八冊,第2367頁。,即將毛發(fā)之類的柔軟輕便的物品填充進皮殼之中,“中實以毛,則輕而易起,外挽以革,則堅實不壞,一球可用數(shù)年,且輕重適宜,不惟無走氣之嫌,亦無太輕之弊,故抵力足而起落靈敏”[31]尚秉和:《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卷四十,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450頁。。
戰(zhàn)國時,蹴鞠活動興起并傳播開來。入漢后,加入伴唱與伴奏的“蹴鞠舞”出現(xiàn),這從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出土的西漢帛畫上,以及河南嵩山“少室石闕”中可窺一斑。其方式有一人蹴鞠,也有兩人共蹴一鞠,同時還有樂伎在旁伴奏,蹴鞠活動就此有了表演性質(zhì)。如山東曲阜出土的“女子蹴鞠 · 長袖舞圖”(圖12):三女子,高髻,或長裙,或著褲。蹋戲二鞠,旁有吹竽樂一人。這種蹴鞠時有樂伴奏的情景,陸機《鞠歌行》亦有描述:“朝云升,應攀龍,乘風遠游騰云端。鼓鐘歇,豈自歡,急弦高張思和彈?!睗h畫建鼓舞構(gòu)形中的建鼓與鞠同在,這需要鼓舞者邊鼓舞邊蹴鞠,其技藝顯然比單純的蹴鞠舞或擊打應鼓而舞要高超。從這個角度來看,圖7 中兩位舞伎躍動擰身擊建鼓的同時,用后腳跟踮球也未嘗不可。
圖12 女子蹴鞠·長袖舞圖,山東曲阜梁東林墓出土
建鼓中部造型還存在以銅鈴掛于鼓(圖22),或以羽飾倒懸于鼓底者,較為多樣。比之中部造型,建鼓底部的底座造型由祥瑞型和幾何型裂變開來,繁復多樣。祥瑞型可分為常類和異類,并且可分出單雙。常類祥瑞之底座,有如虎形和羊形。在漢代人的觀念中,虎和羊是驅(qū)逐和祈福的象征,虎能驅(qū)除鬼魅,羊喻意著吉祥如意。應劭《風俗通義》載:“虎者,陽物,百獸之長也,能噬食鬼魅?!盵32]李昉等:《太平御覽》卷八九一《獸部三》,第四冊,第3959頁?!墩f文解字》則曰:“羊,祥也?!盵33]許慎撰,徐鉉校訂:《說文解字》卷四上,第78頁。漢畫樂舞作為墓葬藝術(shù),這些動物形態(tài)的鼓座能為墓主掃清邪惡,帶來吉祥。如山東微山出土的“樂舞百戲圖”(圖13):全圖分為三格,上格一堂二亭,上有祥禽和羽人飼鳳取丹舞,堂內(nèi)為墓主人,堂外為賓客,主賓觀看樂舞百戲,兩邊有執(zhí)彗侍衛(wèi)。中格的樂舞百戲凡仙共在,文武并舉,雅俗共賞——自左向右為倒擲伎、羽人雙人舞、一左一右長袖雙人舞、武士執(zhí)盾劍器雙人舞和跳丸;他們中間,站立著兩位抱袖女子,似歌者。下格為樂隊和同樣左右分開的女子長袖雙人舞。打通上中下三格和左右的是造型宏麗的建鼓,建鼓底座為雙虎一頭,兩虎各一只前爪相握,托起云紋裝飾的華麗建鼓;鼓的上端,是繞建木而左右飄飛的四條羽葆,末端裝飾成四只鳥頭,生動逼真,“一向東來一向西”;羽葆之上是華蓋式寶幢,直送最上格的主人面前。作為鼓舞者,兩舞伎戴冠,垂胡博袖舞服,雙手執(zhí)桴仰身擊打頭頂高鼓。建鼓舞四周是兩對隔空長袖舞者,或俯、或仰、或反躬,身體投射于建鼓,構(gòu)成環(huán)建鼓的女子四人長袖舞,調(diào)度精美,舞姿雅致。雙虎形的底座較為醒目,類似底座造型在山東、江蘇、安徽地區(qū)的漢畫建鼓舞中多有存在,虎形各異,為建鼓舞構(gòu)形奇觀之一。
圖13 雙虎形底座的建鼓舞圖,山東微山出土(劉恩伯:《中國舞蹈通史·古代文物圖錄卷》,第75頁)
相較于虎形底座的威嚴華麗,羊形底座顯得柔美敦厚,而且鼓舞者多為女性或男女雙人舞(圖2)。虎形和羊形之外,建鼓舞底座的造型還有象形、馬形、龜形、魚形、鳥形以及不同的異獸形(圖6),建鼓底座造型所呈現(xiàn)的這些祥瑞形象,構(gòu)成了一個種類繽紛的“動物世界”。
在建鼓的底座之上,常置有跗鼓,“跗者,腳背也”,按照建鼓舞通天達地之所指,“達地”的且鼓且舞當由跗鼓樂舞技術(shù)來承當(圖1、4)。漢畫樂舞圖中建鼓的中部和底部造型之外,頂部造型也較為引人注目,最常見的飾物就是羽葆。羽葆質(zhì)地或為羽毛,或為絲織物,前者具有原生性(圖2),在上古喪葬禮儀中起著引領亡魂的作用?!抖Y記 · 雜記下》載:“匠人執(zhí)羽葆御柩以”,孔穎達《禮記正義》疏云:“羽葆者,以鳥羽注于柄頭,如蓋,謂之羽葆……謂執(zhí)羽葆居柩葆前,御行于道,示指揮柩于路,為進止之節(jié)也。”[34]鄭玄注,孔穎達疏:《十三經(jīng)注疏·禮記正義》,李學勤主編,下冊,第1419——1420頁。戰(zhàn)國時,羽葆與神仙思想融合,成為升仙的象征物,乃至后來更廣泛的天人合一的象征之引領物。漢代建鼓頂部的羽葆裝飾在氣象格局上較為闊大,從“祀西王母”的崇拜到“泗水撈鼎”的反諷,它全在場。羽葆多成雙數(shù),或二、或四、或六;有上揚(圖8)、有下垂(圖2)、有橫飛(圖13),多姿多彩;其上常見有裝飾物,或鈴(圖8)、或鳥頭(圖13),等等。這些羽葆還有長短之分,短小者形態(tài)滑稽,適于俳優(yōu)建鼓舞。
羽葆之外,較為常見的建鼓頂部裝飾有華蓋(“天蓋”)、寶幢等,在江蘇徐州出土的“樂舞百戲圖”上,可見純粹的華蓋建鼓位于中心。此圖上的建鼓為中鼓,羊形底座,一應鼓懸于左側(cè),鼓舞的是一戴進賢冠的男舞伎。建鼓之上為一帽子形華蓋,扣在建鼓之上,頗有重量感,與其他“青天”之“天蓋”華蓋(圖23)不同。這種厚重和壓制感還來自其周圍的人與物————其左為一卸下車轅的馬,在裝滿兵器的箱車旁邊休息;其上,兩男子(或為駕車人)正與倒擲伎蹴鞠。華蓋之上,表演的是“上刀山,下火?!钡臎_狹[35]張衡《西京賦》寫平樂觀百戲中有“沖挾燕濯,胸突铦峰”;《文選》中薛綜的解釋是:“卷簟席以矛插其中,伎兒以身投從中過。燕濯,以盤水置前,坐其后,踴身張手跳前,以足偶節(jié)。逾水復卻坐,如燕之浴也?!保ㄊ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卷二》,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48頁)前者類似今天雜技的鉆刀圈;后者張手隔水跳前,落下后立即復返落回原坐,其形如燕飛之狀。。沖狹表演的下面,是一戴三角帽的胡人,躬身作臣服狀,顯然是胡漢戰(zhàn)爭中的戰(zhàn)敗者,此處像是在背負沖狹刀圈。建鼓右側(cè)有兩垂胡接袖男子舞伎,或半跪擰身甩袖,或跳踏戲“羊”,動作呈鮮明棱角形;他們身后有樂伎伴奏,以小鼓為主。此謂帽子形華蓋的語境言說。建鼓頂部有帽子形華蓋裝飾的這種建鼓舞構(gòu)形,在類似建鼓舞構(gòu)形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在建鼓造型上,除去上述一些常見的裝飾,還有許多奇異的裝飾與建木連成一體。如山東濟寧出土的“樂舞百戲圖”(圖14):全圖分上下兩格,上格第一層五位舞伎束腰長裙,抱袖起舞;第二層五位樂伎坐唱;第三層五位樂伎以簫、竽、笛等樂器伴奏。下格為二虎一頭形底座的建鼓,二舞伎騎虎仰身擊鼓。鼓上花苞狀裝飾奇異,專家們說法不一——或是以為是博山爐,或以為是西昆侖,或以為是神樹,或以為是嘉禾,或以為是鳳鳥尾。本文認為看作神樹較合適,因為其上有鳥棲息,又有二鳥從東西飛來,一飛鳥自下而上奮飛,寓意“鳥擇良木棲”,羽化升仙氣息溢于言表;此外,建鼓上的猴子、建鼓邊的戲耍俳優(yōu)及抱袖神往舞伎,都給予了“神樹”裝飾的語義提示。無論建木頂端的飾物是花苞、神樹、博山爐,還是西昆侖、嘉禾、鳳鳥尾,它們都是領起向上動勢的飾物,于是便有了雙虎底座上男子雙人舞仰身鼓舞的舞姿與技術(shù),這一切均呈現(xiàn)出開放感。
圖14 神樹形羽葆建鼓舞圖,山東濟寧出土(劉恩伯:《中國舞蹈通史·古代文物圖錄卷》,第95頁)
“形式即內(nèi)容”,建鼓頂部的種種造型自身即是內(nèi)容,并且直接關系到建鼓舞的舞蹈表演。
從建鼓舞的物理構(gòu)形上來看,上文所述的建鼓舞均落位于地面,此外還有與之不同落位的車騎建鼓舞,包括車鼓舞和騎鼓舞。在山東沂南北寨墓出土的“樂舞百戲圖”上,落位方式不同的這兩類建鼓舞恰好一頭一尾框住了表演場。前者為落地鼓,高低為中鼓,大小為大鼓,鼓上有花紋,無應鼓等伴隨物;大鼓底座以幾何的“十字”交叉狀落地,保持穩(wěn)定性;鼓穿建木而過,上有華蓋與羽葆,華蓋為二,羽葆為四,上棲喜鵲與鳳鳥。舞為獨舞,舞者戴冠,交領廣袖,長袍及膝,著褲,跨步側(cè)擰身舉桴擊鼓,其鼓舞應當是喜氣洋洋(圖15)。
后者為車騎建鼓舞(圖16),車為二輪戰(zhàn)車,車上前、中、后或立插或斜插幢,如旌旗招展。車后是三武士執(zhí)兵器踏鼓跟進,其上又有馬術(shù)兵器舞。戰(zhàn)車中間立一建鼓,下懸一應鼓,雙重之樂懸。鼓頂部單羽葆,有喜鵲棲枝,又有雙華蓋,上有一掛鈴平臺,一倒擲伎于其上,驚險倒立。拉車者為三翼龍,昂首奔馳,不排除為馬所裝飾而成。就車騎建鼓舞的車騎而言,它們還可細化為車的形制、鼓的數(shù)量、鼓的造型、拉車者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鼓舞者形象和表演等。圖16 所呈現(xiàn)的是單個車騎舞畫面。戰(zhàn)爭時,此類車鼓有指揮和激勵士氣的實戰(zhàn)功能;戰(zhàn)爭之后,這類車鼓多用于郊祀隊伍和校獵隊伍以及迎來送往中。
圖16 車騎建鼓舞圖,東漢,山東沂南北寨墓出土,沂南北寨漢畫像石墓博物館藏(《沂南漢墓中室東壁橫額畫像》)
比如,楊雄《河東賦》對車騎鼓樂有過描述:“奮電鞭,驂雷輜,鳴洪鐘,建五旗。羲和司日,顏倫奉輿,風發(fā)飆拂,神騰鬼趡?!避囼T風馳電掣之外,他又寫出車騎的騰山過江:“千乘霆亂,萬騎屈橋,嘻嘻旭旭,天地稠?。簸丘跳巒,涌渭躍涇?!薄蚌獊y”形容車騎的雷霆之威,“屈橋”描繪車騎的雄捷有力,“嘻嘻旭旭”呈現(xiàn)駕車者的神情自得,“簸丘跳巒,涌渭躍涇”彰顯車騎的氣勢。這里所描寫的當是郊祀情形。楊雄《羽獵賦》則繪制出一幅天子校獵隊伍出行的畫面:“賁育之倫,蒙盾負羽,杖鏌邪而羅者以萬計,其余荷垂天之畢,張竟野之罘,靡日月之朱竿,曳彗星之飛旗。青云為紛,紅蜺為繯,屬之虖昆侖之虛,渙若天星之羅,浩如濤水之波,淫淫與與,前后要遮?!盵36]班固:《漢書》卷八十七《楊雄傳》,第八冊,第3536 、3543頁。把出行的天子校獵隊伍描寫的勢如狂濤巨瀾,可謂極盡夸飾之能事。
如果說類似圖16 所呈現(xiàn)的車載建鼓舞多見鼓樂而少見到鼓舞的話,那么山東長清縣孝堂山出土的“車載建鼓舞圖”上鼓舞情形,則可謂生動豐富(圖17)。該圖上的車為駿馬所駕的輕便二輪馬車,呈倒“▽”狀,使立于車中央的建鼓更顯“樂懸”之感。車中四樂伎吹排簫,兩兩相對,其竹聲與建鼓下所掛的銅鈴相應合。車上二舞伎凌空擰身擊鼓作舞,使倒“▽”的兩個上角一直延伸出去,與橫飛的羽葆相接。二舞伎束發(fā),交領長袖舞衣接長褲。就鼓舞技術(shù)而言,他們主力腿蹬車頂邊緣,動力腿或凌空、或成弓箭步,尤其是雙手的長袖,取代了雙手執(zhí)桴(或是袖中藏桴)擊鼓,當為雙袖瞬間發(fā)力。無論是哪種技術(shù),在凌空控制身體的狀態(tài)下都是極為高超的。建鼓車的前后,是列隊騎行的馬隊,故其表演當為橫吹鼓樂,為進行曲,用以迎來送往。
圖17 地面建鼓舞圖,東漢,山東沂南北寨墓出土,沂南北寨漢畫像石墓博物館藏(《樂舞百戲圖》)
圖17 車載建鼓舞圖線描圖,東漢,山東長清縣孝堂山出土,長清縣文物管理所藏
與鼓吹樂舞的高亢不同,喪葬樂舞盡顯低沉格調(diào)。如山東微山溝南村出土的“喪葬車載建鼓儀仗隊伍圖”:車為四輪車,以求平穩(wěn),上有棺槨。建鼓有二,一前一后立于棺槨之上,上有銅魚搖絞和羽葆,羽葆上揚,以送靈魂上天。駕車者為兩排人,緩緩駕車前行,以人代畜,見出孝敬。又有奔喪者若干,抱袖躬身于車后隨行。當然,這里沒有見到喪葬樂舞場景,如果奔喪者起舞,當是今天的日本神社中一身白喪服的博袖招魂舞之屬;其樂,也當是哀樂。這種車鼓之車名“輀”?!夺屆?· 釋喪制》曰:“輿棺之車曰輀。輀,耳也,懸于左右前后銅魚搖絞之屬耳耳然也。其蓋曰柳,柳,聚也,眾飾所聚亦其形僂也。亦曰鱉甲,以鱉甲亦然也?!盵37]劉熙:《釋名》卷第八,第122頁?!墩f文》曰:“輀,喪車也。”[38]許慎撰,徐鉉校訂:《說文解字》卷一四上,第303頁。漢代人把裝棺槨的車造成“鱉甲”形狀,取其象征宇宙之義。《漢書 · 季布傳》載:“乃髡鉗(季)布,衣褐,置廣柳車中?!鳖亷煿抛ⅰ胺唬骸畺|郡謂廣轍車為廣柳車’。……李奇曰:‘廣柳,大隆穹也’”。[39]班固:《漢書》卷三十七,第七冊,第1975——1976頁。這里的大隆穹,便是模擬“天蓋說”的天象論。漢代墓室作穹隆頂、輀車作鱉甲頂也是再現(xiàn)宇宙的象征。篷車頂部有建鼓,鼓上掛的飾件就是銅魚搖絞算是疊加裝飾[40]參見朱存明:《漢畫像之美——漢畫像與中國傳統(tǒng)審美觀念研究》,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245頁。。
漢畫中除了有如上述的人之車鼓建鼓舞,還有神之車鼓建鼓舞,如天神“雷公建鼓舞圖”,如果我們認為鼓舞者雷公是由人戴面具所飾的話,那么其舞蹈的構(gòu)形就應該屬于由一體性與分離性組合而成的組合性道具舞一類。這種情況還見于由樂懸與非樂懸組合而成的“羽人建鼓與盤鼓舞圖”,而與神之車鼓建鼓舞有所區(qū)別的是,建鼓的落位不在車上。
相較于車鼓建鼓舞更強調(diào)建鼓的空間占有方式,騎鼓建鼓舞因為騎鼓一體而更強調(diào)騎術(shù)和鼓舞技術(shù)的一體性,包括馬上和駱駝上的表演(圖18、19)。如圖所呈現(xiàn)的這些騎手兼樂舞手有漢人,有胡人;有男子,還有女子——尤其是女子雙人的馬上建鼓舞,在更高的技術(shù)層面上將“馬舞”和“建鼓舞”合為一體。需要提及的是,車騎建鼓舞在漢代之前也有,但不普遍,多用于軍事;而駱駝建鼓舞則到了漢代才出現(xiàn)??傊?,兩類不同落位方式的建鼓——落地建鼓與車騎建鼓,使建鼓舞無論是在祭祀、禮儀,還是在言情與娛樂功能的展示上,內(nèi)涵更為豐富多樣。
圖18 騎吹畫像磚,東漢,四川成都羊子山一號墓出土,重慶三峽博物館藏
圖19 胡人駱駝建鼓舞圖,四川穎都出土(劉恩伯編著:《中國舞蹈文物圖典》,第188頁)
通過上文對漢畫建鼓舞圖的解讀、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建鼓的高低、大小、造型以及落位與其舞蹈形象、表演和技術(shù)緊密關聯(lián)。比如,低鼓配分離式應鼓的壓低身體空間的鼓舞技術(shù),而且其雙人舞的一方還需要以袖鼓舞(圖20);造型為橢圓形大鼓與鞠同構(gòu)的漢族男子雙人建鼓舞(圖21),其長袖擊鼓和蹴鞠技術(shù)又甚于前者;高鼓同時配置雙鈴、雙鼙鼓和雙應鼓的“樂舞一體技術(shù)”呈現(xiàn)(圖22);上下雙祥瑞底座的高鼓,胡人舞伎跳踏其上的徒手鼓舞(圖23),等等。凡此,不一而足,令人嘆為觀止。
圖20 建鼓、應鼓舞圖(劉恩伯編著:《中國舞蹈文物圖典》,第182頁)
圖21 建鼓、蹴鞠舞圖(劉恩伯編著:《中國舞蹈文物圖典》,第182頁)
圖22 建鼓、鈴、應鼓、鼙鼓舞圖(劉恩伯編著:《中國舞蹈文物圖典》,第186頁)
圖23 上下雙祥瑞底座建鼓舞圖(劉恩伯編著:《中國舞蹈文物圖典》,第186頁)
結(jié)論
天地人神、喜怒哀樂、張弛有致的身體行為與分離性的建鼓道具建立起復雜多樣的關系,并以五彩繽紛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這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視覺直觀形象,也使今天的重建工作得以展開,圖24 即為重建工作所取得的成果之一。
圖24 劉建導師工作坊《漢畫實驗舞蹈·建木之下》
作為“一鼓立中國”的中國傳統(tǒng)樂舞代表,建鼓舞在“漢家天下四百年”的歷史進程中如原子裂變般,發(fā)展出豐富多樣的內(nèi)容與形式,其背后所關聯(lián)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社會、文化構(gòu)成、宗教信仰、藝術(shù)方式等內(nèi)涵值得探討,僅就其物理構(gòu)形而言,本文也只是管中窺豹,如建鼓與鼙鼓、應鼓、跗鼓的組合造型及組合樂舞技術(shù)問題等,均有待更深入的考察。當然,我們對于建鼓舞的探索不能僅止于紙上談兵,而是要將之納入到漢樂舞的重建,乃至民族文化復興的實踐行動中來,讓博物館中的身體“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