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雜志聯(lián)合“巨浪視線”,推出系列影像專題視頻節(jié)目——光刻。文藝評論家楊浪陸續(xù)對話數(shù)十位中國攝影家。通過訪談回顧攝影家們的創(chuàng)作與經歷,再現(xiàn)他們鏡頭下的高光時刻。
本期嘉賓為攝影家賈勇。
訪談/楊浪編輯/黎立
楊浪:光刻欄目今天訪談賈勇,我對你的片子印象最深的是在(解)海龍的龍影廊,那是哪年?
賈勇:應該是2018年。
楊浪:《胡同的影像》開幕式我沒去成,過了兩天我自己去觀展,一張一張的看,大約逛了一兩個小時。當時想著找一個本,把觀展感覺寫下來,可惜沒找到留言簿。
賈勇:留言簿有,都寫滿了,他們就收走了。
楊浪:還有就是那日松送我一本你的作品集,同時還有單獨放的一張。
賈勇:對,那張是左爺(張左)給做的,我很喜歡。
楊浪:一個好漢三個幫,我知道周圍這幫哥們兒老去你的店聚會。
對胡同影像能夠有這樣個性化的表達,同時還開著這么一家京味鹵煮店的這么一位攝影人,我是有巨大興趣的。
店里墻上都是你拍的片子,是一個攝影家對生活的理解,同時自己的生活也完全放在一起,這是很罕見的。
賈勇:其實我認為自己都不算是攝影師,就是個照相的。
楊浪:OK,照相的也挺好。
賈勇:我小時候對吃鹵煮有強烈的欲望,心想著我們家自個兒什么時候能開一個就好了。
楊浪:對,你給我講講你怎么玩起攝影,這個店又怎么開起來的。
賈勇:照相這事實際上是東拼西湊熏陶的,我們家對面最早就是大北照相館,大北照相館旁邊就是首都照相館的車間。
楊浪:是前門那個新大北嗎?
賈勇:我們家在大柵欄西街38號,對面的37號叫福興居,最早是一家私人企業(yè),搬走以后這個樓空了,組建大北照相館的時候,變成了大北照相館的宿舍。
取燈胡同的爺孫倆。攝影/ 賈勇
楊浪:這是上世紀60年代?
賈勇:上世紀50年代。
楊浪:也就是說你打小就老面對著大北照相館的櫥窗,這也算是一種熏陶。
賈勇:熏陶,因為出來進去的全是照相館的人,跑廣場的、跑車間的、做暗房的,斜對面就是首都照相館的車間,包括許老師。
楊浪:哪個許老師?
賈勇:許喜占老師,也是解海龍的老師,以前是我們那兒首都照相館的車間主任還是副主任。
我們小的時候,經常上那兒要相紙裁的邊頭,找個底片,在太陽光底下曬,曬完以后能出影,我打那時對這個就感興趣。
楊浪:這很有意思,就像那次跟鮑昆聊,鮑昆是中學畢業(yè)以后在西單照相館的南禮士路店干了好幾年。
賈勇:我印象里面,照相館照相全是那種老木箱子、老皮箱子、大座機、氣門,每次照相的時候……
楊浪:來,笑一笑。
賈勇:他們照相的時候不看別的,我就看他怎么操作,怎么翻的板。到了上世紀90年代,我還收了好多老相機。
楊浪:老座機還是?
賈勇:照相館用的那種大座機。
楊浪:這倒是說明環(huán)境對你有深刻的影響,你開始玩的時候不光是拍照片,還收藏大座機。
賈勇:那個時候人們來北京旅游、出差,都得到天安門照個相。大柵欄里面的大北照相館、首都照相館都有租相機的、有賣相紙的,還能買到顯影液、定影液。
楊浪:對,化工商店賣顯影粉、定影粉。
賈勇:有干粉,有濕的??梢阅靡粋€酒瓶子去灌,像打醬油似的打顯影液。
楊浪:這時候你多大?
賈勇:應該是8歲左右。班上每年過“六一”,一般都是上公園春游,這個時候就想合張影,想留個念。多數(shù)家庭沒這條件,我就拿著戶口本押那兒,租個相機,一天是6毛還是7毛來著。
楊浪:買個膠卷。
賈勇:買倆簡裝卷,切好了以后再卷那皮。
楊浪:這是你人生拍照最初的開始。
賈勇:是的,越玩越上癮。一九六幾年出生的那個年代,沒有蹲班這一說了,上課我就是趴著睡覺,下課就是出去瘋玩,推鐵環(huán)、打彈弓,怎么說呢?什么壞事都干過。
楊浪:你屬于性情活躍的那種孩子。
賈勇:相當活躍,而且特別喜歡畫畫,在當時那個環(huán)境里面,可以去什剎海體校,可以去宣武區(qū)少年宮,我學過畫畫,學美術。
楊浪:你念體校在什剎海?具體練什么?
賈勇:在什剎海體校待了將近三年,練舉重。
楊浪:從小就練舉重?
賈勇:練舉重是從13歲開始,之前在宣武區(qū)少年宮學畫畫。
楊浪:就是一邊是玩力氣活,練舉重,一邊是在宣武區(qū)少年宮畫畫。
賈勇:之后就選入北京隊,職業(yè)舉重運動員,那可是國家事業(yè)單位。
楊浪:你拿過舉重的名次嗎?
賈勇:北京市不拿第一你進不了北京隊。
楊浪:???你還是北京市舉重某年齡組的第一。
賈勇:不是年齡組,當時就是少年舉重隊北京市的第一名。
楊浪:再往后就沒有繼續(xù)干舉重專業(yè)了?
賈勇:到了北京隊,又干了三年,正要出成績,卻因為各種原因,我就退役了。那時候退役是管分配的,從北京隊下來,可以選幾個單位。
楊浪:然后去哪兒了?
賈勇:因為我喜歡美術,后來去了北京琺瑯廠,在點藍車間。
賈勇在琺瑯廠跟隨師傅學習技藝。
楊浪:專門出景泰藍琺瑯的。
賈勇:隸屬于北京景泰藍總廠。
楊浪:反正現(xiàn)在生意不行了,上世紀70年代很火的。
賈勇:去琺瑯廠不久,改革開放就開始了,允許自謀職業(yè),按現(xiàn)在的話說,可以撈點外快了。下了班,我在胡同口賣過菜、賣過水果。為了買相機、買鏡頭,我去天安門沖卷,沖一個卷兩三塊錢,或者是在前門給人畫像。
楊浪:相當于你幫著在天安門照相的那撥人沖卷。
賈勇:對,拿著一個破紙箱子,掏倆窟窿眼,拿倆碗或者一個容器,拿著瓶子到廣場去沖卷。
楊浪:這是地道的北京市井的生活,啥都干過呀。
賈勇:前門附近有很多快沖卷的店鋪。
楊浪:對,我有印象,當年天安門游客有這需求,拍完就想看看紀念照。
賈勇:就這樣掙了一點錢,買完相機更感興趣了。
楊浪:你第一臺相機是什么牌子?
賈勇:第一臺相機,應該是孔雀TF。
楊浪:單鏡頭,那時候還算不錯的。
賈勇:對,為了暗室,又買了第二臺相機,保定出的長城BF,這個鏡頭是可以擰下來的。
楊浪:這是什么時候?
賈勇:剛進入上世紀80年代。
楊浪:改革開放初期。
賈勇:撈點外快全都敗這上頭了,到結婚的時候家具都打好了,沒錢刷漆。
楊浪:怎么說也比解老師稍微強點,他是賣血。
賈勇:他賣血我賣汗,都是因為太喜歡照相了。
楊浪:那時候你拍什么呢?
賈勇:單純喜歡拍,什么都拍,早上拍天壇那幫晨練的,傍晚上公園拍遛彎兒的。
楊浪:不分題材,不分風格和流派,就是喜歡拍,拍完了也是自己沖?
賈勇:對,沖著沖著、做著做著就做上癮來了,這時候一看,這么著干的話沒有商機,賺錢太少,外快太少,還想買點好鏡頭,沒那么多錢怎么辦?一看洗照片掙錢。
楊浪:你還開過沖擴社嗎?
賈勇:最多的時候,在北京有案可查,叫海燕圖片社,開過11家分店。
賈勇一家在海燕圖片社豐臺分店開業(yè)日留影。
楊浪:都是你開的?
賈勇:對。剛開始我在溫州買了一個簡易的深箱,3分15秒,6分半,定影多長時間,有那么一個箱子,相紙是裁好了曝光,我買了一個幸福D70,單張曝光、調色,最后放到網格里,顯影,定影,當時叫P1、P2。
后來我跟一個朋友借了一筆錢,從河南駐馬店驛城照相館拉回來一臺日本的二手701擴印機,從那兒以后只要有這機器,24小時停不下來。
楊浪:做彩擴?
賈勇:彩擴。
楊浪:進入彩擴膠片時代了,你弄一臺彩擴機,那是很掙錢的。
賈勇:掙完錢,可是忘不了自己必須得有一個暗室,彩色的反正也沖不了,黑白的得自個兒沖。就這樣一邊掙錢,一邊自己玩,一看干得挺順利,我就想辭職了。
楊浪:從琺瑯廠辭職了。
賈勇:考慮到琺瑯廠那是正式工作,還不能丟,我就找領導、找朋友,能不能換一個工種,不在這兒點藍。
楊浪:找一個稍微清閑一點的工種。
賈勇:哪兒清閑?鍋爐房,反正我又有勁,多臟多累我都不怕。
楊浪:真去鍋爐房了。
賈勇:對,因為它可以兩班倒。
楊浪:沒聽說有攝影家過去干過這活,上鍋爐房燒鍋爐去了。
賈勇:水暖工我都干過。我向同事商量自己多上點夜班,因為夜班反而事務少,早上7點來鐘下班就可以回家了。我上班騎著三輪車,路過的時候我就把菜買好了,回去賣。
后來擴印店干起來了,我得開分店,等第二家店開起來的時候,我就從琺瑯廠徹底辭職了。
楊浪:這是一九九幾年的時候了。
賈勇:對,就是您去過咱們的鹵煮店,那時樓上是影棚,樓下是擴印店,有富士魔術手,激光數(shù)碼科技。
楊浪:這個房子是你租的。
賈勇:租的。當時已經是傳統(tǒng)的沖洗轉為激光數(shù)碼了,多年掙了一點錢都搭進連鎖擴印店,我買了三套激光數(shù)碼機,最貴的是日本剛出來的富士魔術手,138萬元一臺,好在我干得早,這個機器干了兩三年,本錢剛回來,數(shù)碼相機闖入攝影行業(yè)。
楊浪:數(shù)碼相機進來了。
賈勇:這一進來,玩兒完了。
楊浪:時代變了。
賈勇:時代變了,我也得學習掌握數(shù)碼技術,我第一臺數(shù)碼相機用的是佳能300D,緊接著20D、5D,都使過了,盡管如此,我身旁永遠擱著一臺膠片機,不管數(shù)碼機怎么迭代。
楊浪:所以你不是一般意義上說的哥們兒有膠片的情結,你是打小就隨著膠片時代跟過來的。
賈勇:數(shù)碼機迭代很快,我最后一臺買的是5DS,之后不再買了,因為手機可以滿足拍照了,我就干脆把數(shù)碼相機擱家里了。
楊浪:你在經營攝影下游行業(yè)的時候,自己還一直在拍著?
賈勇:一直拍著,沒停過。真正拿胡同當主題,應該從1984年、1985年開始。那個時期,我的恩師李學峰給我講了很多攝影觀念。他說:“你拍的太散了,一會兒拍明星,一會兒拍鳥,一會兒拍花,一會兒拍公園,你拍的有什么意義?有什么思想性的東西嗎?”
確實也如他所說,后來他給我指了道,你就拍你們家門口,你最熟悉的,其他什么也甭拍。
楊浪:就這樣上了道。
賈勇:可是也有一個過程。我聽了老師的話,就在家門口拍磚花、拍門店、拍門墩,最后一琢磨,這東西也沒有太深刻的內涵。因為我學過畫,畫這個東西都是定格在你的腦子里,按你的思路、思想性的東西,用筆、用顏色再勾勒出來的??墒菙z影好在哪兒呢?就是其不確切性,比如這個街坊老太太、老爺子對我印象太深了,最初的想法就是想給他們拍下來,以后我看不見他們的時候再拿出來,我能回憶出很多故事來。
大柵欄西街的賈大爺鹵煮店。攝影/ 賈勇
瑞典首相斯特凡·勒文出訪北京時,來賈勇家做客,品嘗京味小吃。
楊浪:你把自己的攝影人生,花了十多分鐘捋了一遍。我在腦子里像電影一樣一遍遍過,就是說你的影樓和彩擴店隨著時代和技術變化,做不下去了,你琢磨著開飯館?
賈勇:對。其實開飯館最初的原因是什么呢?我在大柵欄附近就開了五家彩擴店、復印店,五家店的員工加起來起碼得將近六七十人,大伙得住,得吃飯啊。
楊浪:明白了,最初的動機是給你的員工解決吃住問題。
賈勇:住還好辦,在院子里這兒租一間,那兒租一間,做成男生女生宿舍。吃呢?我得找一地兒給他們做飯,你租一個地方做飯,還不如直接盤一飯館呢?
楊浪:開飯館是什么時候開始?這是你攝影之外一個非常有趣的人生。
賈勇:1998年,開飯館在當時得到了石大哥的幫助。
楊浪:1998年你就涉足開飯館這事了,而且主要目的不是為掙錢,是解決圖片社員工吃飯的難題。一開始開的就是鹵煮嗎?
賈勇:開始并沒有,只有炸醬面、麻豆腐,來的朋友都問你們家有鹵煮嗎?這一問問到我心里去了,我打小就喜歡吃鹵煮,喜歡北京菜。
我說沒鹵煮那可不行,這么著才上的鹵煮。說來也巧,圖片社的生意滑坡了,干脆把它改成了賈大爺鹵煮。
不曾想還特別火,到了節(jié)假日的時候,門口一個鍋都不夠,排長隊,后來把樓上弄成雅間,您看我把外國首相都招咱家來了。
楊浪:賈大爺鹵煮這名誰起的?
賈勇:我自個兒起的,師哥拿起筆來給我寫了“賈大哥鹵煮”店名。
楊浪:你的三教九流朋友多,現(xiàn)在說起賈大爺鹵煮是一攝影家開的,反正是一樂呵事。
賈勇:吃著喝著聚著琢磨出來的,交了朋友,又出了彩,何樂而不為呢?
楊浪:這事好玩兒,其實鹵煮、炒肝這口,我也好。你說俗了吧,可老百姓都能吃上這一口。我在《中國烹飪》上開專欄還介紹過呢。
賈勇:對,下水它便宜啊。
楊浪:你是怎么把老外招到你那兒去的呢?
賈勇:我特別向往酒吧式餐廳,學美術的、學京劇的、學曲藝的和學攝影的朋友坐在一起,就著花生豆喝一杯二鍋頭,放著老電影膠片……
楊浪:在你的店門口?
賈勇:對,我們放過老電影膠片。新世紀以來,大柵欄迎來眾多外國游客,突然發(fā)現(xiàn)店里全是外國人。
楊浪:你沒有做一點特殊的策劃?
賈勇:沒有,完全是看著我們家新奇,全是老物件,我在門口擱一磨盤當桌子使。酒吧這邊另一個石磨盤上擱著放映機,那邊石磨盤架上一投影儀,坐在石磨盤上喝著啤酒,吃著烤串,什么感覺?
楊浪:大柵欄居委會沒管你嗎?
賈勇:管過,我有解決方案。
楊浪:也就是說文學青年辦法多。你天天看著這店嗎?
賈勇:我不大管,全是老伴兒管這事。
楊浪:但是來了這些哥們兒你都陪著。
賈勇:那必須坐那兒一塊兒喝。
楊浪:這里就成了京城攝影圈這幫哥們兒的聚集地。
賈勇:對,到這兒來的都沒有什么其他訴求,特簡單,有盤麻豆腐,有碗鹵煮,有瓶二鍋頭,齊了。
楊浪:也不用上山珍海味。除了哥們兒,你這還接待過其他重要人士嗎?
賈勇:大概是2005年,有一次店里來了一位白頭發(fā)老先生,他不會說中國話,帶著一個翻譯,翻譯說他是韓國人,要了一盤花生豆,要了一瓶北京二鍋頭。一邊喝一邊觀看這屋里的照片。
看完照片他告訴我:“在韓國有一個展覽,我是組委會的,想邀請你參加我們的影展?!?/p>
楊浪:也就是說,在這之前,你的飯館里面已經擺滿了自己的攝影作品。
賈勇:對,都是自己手工洗的。結果我拿人家當騙子了。
楊浪:怎么講?
賈勇:老先生說有獎金,會出畫冊。告訴我辦護照去吧,我說行,留下了郵箱方便聯(lián)系。辦完護照后我心想他會不會是個騙子。
楊浪:像是天上掉餡餅。
住在培智胡同會彈三弦的高大爺。攝影/ 賈勇
賈勇:我掃了點片子給老先生發(fā)了郵件,但沒有去韓國。沒過一個月,來信兒了,說您獲獎了,您把卡號告訴我們。
楊浪:這餡餅是狠狠砸過來了。
賈勇:我說肯定是騙子。結果兒子多了句嘴:“媽,你給我爸辦一張新卡,再把卡號告訴他們不就完了嗎?!蔽乙矝]在意,老伴真去辦了……沒過幾天2000美元到賬。
楊浪:還真得獎了,是哪張?
賈勇:就是這張“過堂風”,那時候沒空調,最涼快的地方就是家門口。
楊浪:畫面中的老頭你認識。
賈勇:認識啊,培智胡同的一個大爺。
楊浪:這張作品獲獎是有道理的,有信息量,中國民居的門楣、對聯(lián)、石礅,這個老頭兒袒胸露腹、怡然自得的狀態(tài)展現(xiàn)無遺。這普通人的生活非常有京味文化。也就是說這個餡餅砸出一個國際大獎。
賈勇:對,這位老先生是韓國慶熙大學攝影系的教授,叫姜衛(wèi)遠。又過了幾天收到一個郵包,兩本2006年韓國攝影展作品集給我寄來了,封面就是那張著名的“阿富汗大眼睛”。
楊浪:你發(fā)自己作品的電子文件過去,他們展覽后制作成畫冊再給你寄回來了。
賈勇:當時我還不怎么太清楚,還特地問了幾個老師,我說這本畫冊里面的這些攝影師有名嗎?他們說全是有名的攝影師,一共20多人。
天壇里晨練的人們。攝影/ 賈勇
楊浪:也就是說,那個時候你的賈大爺鹵煮已經是老外摩肩接踵的觀光點,用今天的話講叫網紅打卡地。
賈勇:實際上我是這么想的,這邊有擴印店,那邊有我們家掌柜的,有餐廳,交了一幫朋友喝著啤酒,擼著串,平常沒事兒的時候背著相機,上胡同里拍著生活,給它記錄下來。我自己會洗照片,但不怎么參展,干脆把這些照片擱在餐廳里酒吧里不完了嗎。
楊浪:還是那句話,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你剛才說到你的生活空間、創(chuàng)作空間和發(fā)展空間,就是這塊地兒,不超過一平方公里。
賈勇:兩三平方公里吧。實際上我覺得是自己家的才是國際的,你在這兒吃喝拉撒睡,形成了自己的習慣,就是你們家的地方文化。
楊浪:是這個理,何況你家所在的那個位置是北京城市的核心,既是商業(yè)中心,也是文化中心,你們恰恰在這里上演市民生活。你把鏡頭對準了自己的生活半徑,在里面深入挖掘生活的本真。
賈勇:也走過些彎路,一會兒去壩上,一會兒去新疆、去拉薩,一會兒南方。
楊浪:還得整一經典的景,派人生火弄一發(fā)煙霧,再找倆老頭牽頭牛。
賈勇:那種攝影采風團,我一看就暈。我和朋友更多是自發(fā)去拍,去拉薩、上歐洲??勺屑氁幌?,這些片子有意義嗎?拍拉薩你拍得過那些前輩們嗎?拍天安門你拍得過那些前輩們嗎?
楊浪:其實你更愿意把自己當成一個攝影愛好者、發(fā)燒友,就是一個愛拍照片的老百姓。但又與蕓蕓眾生的獵奇者不同,你得到了李學峰等高人的指點,聚焦自己的生活半徑,于是成就了平民攝影家賈勇。
位于前門大街的中國內地首家肯德基。攝影/ 賈勇
賈勇:我就是一個照相的,照相比畫畫來得快,快門一響,照片就可以永久留下來,這一瞬間就成為了歷史。
楊浪:這是你的動機。我們只要一說到胡同影像,無可厚非都會提到賈勇,你對胡同又有自己的那套觀察、表達。其實賈勇之外,不下兩位數(shù)的人在拍胡同,而且有一些人拍得也不錯,比如說楊大洲。
但是我沉浸在你的胡同影像里,突然間意識到楊大洲是個非常出色的風光攝影家,他也是學畫的,他把胡同中那些具有純粹美學意義的紋飾、節(jié)奏拍得很漂亮,他把胡同當成風光攝影里的一堂課題。
賈勇:別致的景物。
楊浪:對,他是把胡同當做散文,他有非常濃郁的詩意,你發(fā)現(xiàn)他的畫面里一個人都沒有,刻意避開人,但拍照人的情懷卻濃濃地藏在其中。
賈勇:這是意境。
楊浪:很多人把胡同作為一種懷舊,兄弟我小時候在這兒長大,現(xiàn)在要拆了,作為一種懷舊的材料拍自己對胡同的那種回憶。但你就不一樣了,你是從小至今都泡在胡同里的,從來沒有抽離過。
賈勇:是這樣。
楊浪:其實影像沒有高下優(yōu)劣之分,我只說你不是把胡同作為一個課題在研究,而是生活在胡同之中,比別人多長了一只眼睛,就是你的鏡頭。
所以我猜測你影像中的人物,八成都是自己認識的,就是七大姑八大姨。
賈勇:你看這老爺子,是我同學的舅舅。
楊浪:憑這一點,就構成了你的胡同影像的特別語言。那種天然的親近感,沒有任何絲毫觀察、獵奇的痕跡,你好像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人,無非是那一瞬間你按動了快門。
賈勇:實際上我的優(yōu)勢就是我們家門前這些景和這些人。
楊浪:你怎么拍的呢?
賈勇:因為他們不用防備我,知道我沒什么目的,喜歡和街坊四鄰開玩笑,他們都很習慣了。看著我背著倆相機,騎著破三輪,穿著破拖鞋,“又照呢”。
胡同里的私人理發(fā)館。攝影/ 賈勇
趙錐子胡同倒尿盆的大媽。攝影/ 賈勇
朱家胡同跳皮筋的孩子們。攝影/ 賈勇
朱茅胡同下象棋的老人。攝影/ 賈勇
楊浪:真是騎著三輪車到胡同里轉?
賈勇:背一個機器不夠用,背倆機器又太沉,怎么辦?干脆弄一個小破三輪車,把相機擱在腳底下。
楊浪:就穿著你這身。
賈勇:不是,這身規(guī)矩多了。有時在胡同口,遇到不認識我的人,“師傅,北京站您拉我一趟行嗎?您這拉活怎么還背倆相機”。給我氣的,沒轍。所以越是不露身手,拍得越自然,我特別反對擺拍。
楊浪:好片子是擺不出來的,看你胡同里小孩兒在那兒跳個皮筋,非常生動。
賈勇:一般我最多跟被拍的人臭貧兩句到頭了。老爺子,昨兒看您吃炸醬面,消化了沒有?
楊浪:一看就是像跟他逗幾句悶子的。
賈勇:這時候突然間轉身,其實這個是他的老伴,上茅房倒尿盆去了,我在這兒拍老太太,他以為我拍老太太,回頭看著我,“找什么呢”,其實我想把他們倆都拍進去,那時候早上起來凈是倒尿盆的。
楊浪:你拍這么幾十年,不膩嗎?是一種什么沖動,幾十年堅持拍它呢?
賈勇:不膩的原因是得到了好多,比如說以前在天壇里無意間拍的那些晨練的、練武術的,十多年以后再拿出來,那些人都沒了,景也找不著了,這種行為稀少了,這時候才覺得紀實攝影是多么重要。
這段時間因為疫情防控只能在家待著,我在家拿出老膠片回看,經常會發(fā)現(xiàn)一二十年前沒在意的好多影像,幸虧我留下來了,這種感覺激勵著我明天上哪兒去都得帶著相機,甚至是上廁所。
楊浪:已然成為一種生活方式。
賈勇:說真的,廁所里的照片我這兒都有,那是盲拍的,當然目的不是暴露人家隱私。最近這幾年廁所革命了,有的都安裝了空調。想想我小時候,胡同里來的外地人老問,“師傅,廁所在哪兒?”咱們北京人一般都是這么回答,您往前面走,那兒有一個小胡同,拐進去,聞見味就到了。
楊浪:這就是生活的變遷,所謂廁所革命背后是人的生活方式更現(xiàn)代更文明。
賈勇:對,這是一個巨大的變化。如您所說,紀實攝影主題太多了,根本拍不過來。比如胡同,雖然就兩個字,老北京怎么吃的、怎么喝的、怎么拉的、怎么撒的,一個主題,就夠拍一輩子的。
楊浪:在我看來,前門那一帶這些年大規(guī)模的改造,冷冷的建筑把原來生動活潑的煙火氣改變了。
賈勇:秉持紀實攝影的初衷,它怎么變,我怎么拍,興許再過十年,這些人的觀念又回到過去的感覺了,興許再去做舊,恢復回來。
楊浪:你這是一種本能的歷史感。
興旺胡同乘涼的老太太。攝影/ 賈勇
賈勇:因為我只是照相的,阻止不了一些現(xiàn)象的發(fā)生,怎么辦?我最大的力量就是按下快門。
楊浪:比如這一張,自行車的海洋,這就是北京人生活方式的一個側面。
賈勇:對,這應該是一九九幾年,一看那自行車就知道前門、天安門有多熱鬧。
楊浪:這張是一個老太太跟你打招呼。
賈勇:那是前幾年在天橋胡同拍的,老太太戴著大眼鏡,拿著老北京的大芭蕉扇,一看見我,“又照呢”。
楊浪:從影像的分類,它們更接近于肖像攝影,肖像攝影師跟對象是保持距離的,主要展現(xiàn)主人公的精神氣質,但是你把周圍環(huán)境的信息量帶入的更多。
胡同人家的餃子宴。攝影/ 賈勇
大齊家胡同賣報的阿姨。攝影/ 賈勇
賈勇:我拍攝他們時估計距離不到一兩米,就咱倆這距離。我喜歡盲拍,趁人不注意就抓拍了,這也是我習慣用自動對焦拍攝的原因。
多數(shù)時候會問一句“阿姨,吃了嗎您?”看看對方什么反應,要是對方說,“別給我照,別給我發(fā)什么網上這個那個”,我就會寬慰他們,“放心吧阿姨,放心吧大爺,我這是自個照著玩”。要在得到他們默許的情況下按下快門,收獲他們放松的狀態(tài)。
楊浪:這里既是一個技術問題,也是紀實攝影的倫理問題。所以你長時間泡在胡同里,大家都認識你,知道你的來意,才不戒備。
賈勇:到目前我一本攝影書都沒出過,像這樣的影冊是不帶書號的,以個人名義做那么幾十本,用于愛好者和朋友間交流,誰喜歡,我就送他一本。也不搞商業(yè)行為,在網絡上盡量不發(fā),所以這些街坊四鄰很信任我,知道我不是拿拍胡同作為營生的。
楊浪:咱不說商業(yè)價值,但很明顯你的作品有特殊的文化價值,你要是出書出畫冊,你跟街坊鄰里打個招呼就行了。
賈勇:這點我到沒有意識到過,心想著我飯館的墻就是展廳。
楊浪:像這仨老哥們兒這么躺著,多好。這是一般攝影家沒法拍到的最自然的生活形態(tài)。反正我是拍不了,不管是抓拍或盲拍,彼此心里是戒備的。
賈勇:這仨太熟了。您是怕人家揍你一頓?您練練舉重就有這膽兒了。
楊浪:看來你這舉重還真沒白練。
賈勇:我一般是在說話的同時先盲拍一張,看人比較配合就“得寸進尺”,常常一卷搭進去。等照片沖印出來,會給街坊們送去,算是留個念想。他們會覺得這家伙是在記錄我們的生活,沒拿我們耍去。
楊浪:對呀,得到鄰居的認可和信任,這是挺重要的。
賈勇:您看我的影冊上最多寫上幾幾年幾月幾號在什么地方拍的。
楊浪:比如這張校場小六條,你只給出一個地理空間,并不給人物的具體信息。
賈勇:信息都在里面了,彈著三弦,旁邊是殘垣斷壁。
楊浪:看得出善意滿滿。你拍照不以商業(yè)為目的,不靠它掙錢,鹵煮店成了后來的營生。
賈勇:有口飯吃我就知足,我的這種記錄和消費方式,只為自己高興,也是一種享受,這個錢我花了,自己舒服就夠了。
楊浪:你對北京平民生活的記錄有目共睹,你是一個重要的歷史記錄者,而且你的店還成為了解這段歷史的窗口。
賈勇:最重要的是前輩們、老師們、各行各業(yè)的朋友們有地兒喝杯茶喝杯酒,我才能學到好多東西。
楊浪:這是紀實攝影的一個線下交流和傳播通道,你的店就接近于辦展了。你經常參展嗎?
賈勇:參過展,德國、法國、瑞士的都有過,他們沒有什么影協(xié)的概念,就是看完我的片子,發(fā)出邀請,每年做個派對,展覽什么的。
楊浪:明白,國內的金像獎,你沒送嗎?
賈勇:沒送過,原因很簡單,平常就跟前輩、老師朋友們混一塊,他們碰著賈勇提交的作品,是給我打對勾還是打叉子呢?多不合適。
楊浪:為這個就沒送?
賈勇:不送,再說你給我金像獎對我個人也沒什么用啊,所以這些年我都沒參加報送。我就想著再過一二十年拿出這些影像,有個念想就足矣了。
楊浪:這倒是。那么你對攝影追求的終極目的是什么?
賈勇:我想得很簡單,能讓兒孫們、后輩們有機會讀到這些膠片、照片,他們能感悟出、寫出一些東西來。
楊浪:沒有絲毫的猶豫和思考,表達自己對攝影的目的是為自己的后輩能理解祖上當年記錄的這些東西,挺獨特的。
賈勇:因為我拍的人物、事物90%都沒了,或者說終將過去。人會離世,部分胡同會遭遇拆建。你想我拍這老爺子的時候他都84歲了,轉眼間40年過去了。
楊浪:人免不了生死輪回。這張是他家拆遷的過程,這個院都被你拍塌了。
賈勇:不能那么說,是讓他給彈塌的。老爺子是彈三弦的,他這動靜,整個草廠胡同都知道。
楊浪:這都是歷史啊,慨嘆一脈文化在地表上湮滅,沒有辦法,現(xiàn)代化它就是這么一個過程。
賈勇:歷史的車輪輾過一個個節(jié)點。
楊浪:其實所有拍胡同的人他最后的主題都是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切換,任憑你再多的慨嘆也擋不住都市化的洪流。很多人拍胡同院落上的那個“拆”字,就是用來表達一種懷舊。而你作品的特征是盡量記錄當下僅存的胡同生活。
賈勇:我覺得有意義,給它拍下來,具體是怎么個內在的思維,讓后人說去,我們只做眼前的事就夠了,就像咱們家做鹵煮,做完了,讓客人去評價。
楊浪:我可是聽人家說你們家鹵煮有點咸。
賈勇:咸點好賣酒啊。
楊浪:我特別想聽聽你如何評價自己在中國當代紀實攝影中的位置?
賈勇:我就是最普通的一個,在胡同里生在胡同里長大的一個孩子,現(xiàn)在都60歲了,用相機拍出自己家鹵煮味的照片。換句話說,拍照片里面,我是賣鹵煮最棒的,賣鹵煮里面,我是拍照片最棒的。
楊浪:拍照片里面你是做鹵煮最棒的,這個沒錯。做鹵煮里面你是拍照片最棒的,也沒錯。在平民攝影家里面,你恐怕是最有名的一個了。子孫們都會驕傲地說我們家老爺爺是開鹵煮店的攝影家。
賈勇:最有名的算不上,我只能說我是賣鹵煮里面最有名的。
楊浪:所以我們來解釋賈勇這個符號其實是非常有趣的,你是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嗎?
賈勇:是的,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的也是。
楊浪:那你是“廣角”的成員嗎?
賈勇:不是。海龍他們是“廣角”的。當年我問過我的老師李學峰,我說怎么入會?老師跟我說了一句,該拍片拍片,該干嗎干嗎去。
楊浪:太對了。
楊浪:你看什么亞當斯、布列松他們的嗎?
賈勇:看。其實對我影響比較大的是約翰·湯姆遜。在新世紀初,英國使館的朋友請我去湯姆遜叫“晚清攝影”的展覽,我站在他的照片前,給我震傻了,感慨100多年前的一個外國人,背著沉重的器材,拍出這么精彩的片子。
他拍的有王爺,也有打更的,三教九流,包括中國的小腳老太太,全拍了,而那時10秒、8秒的曝光就是最快速度,在那種情況下都拍出這么經典的照片,我要是不把家門口好好拍出來,都得自個兒抽自個兒大嘴巴。
楊浪:就是說當代攝影家賈勇面對100年前約翰·湯姆遜拍的北京,已然能獲得巨大的精神沖擊。并要求自己認真記錄家門口的一磚一瓦、一時一刻。這就是紀實攝影的魅力與力量。
賈勇:您總結的對。比起拿獎我認為真心喜歡拍照更為重要,我樂意做好紀實攝影里的一口老湯,鹵煮味的。
楊浪:少擱點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