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 羽
曾經(jīng)有位歌手紅極一時,她叫王涵涵。很遺憾的是,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聽不到她的聲音了。只有在大學聲樂課堂上,可能會有音樂老師閑談時提到她,教授通常會說王涵涵的音樂充滿爭議,她的演唱是反音樂的,開始的時候她發(fā)出的聲音還是人類的聲音,而后就是動物的聲音,甚至是植物的聲音,你們不會理解當時人們的狂熱和不可理喻。
那時候,年輕的朋友們見面都會彼此問上一句,你聽王涵涵的演唱了嗎?感覺怎么樣?回答總是千差萬別。有人說聽她的演唱讓人提心吊膽,就一定有人會說聽她的演唱讓人內(nèi)心平靜。有人說聽她的演唱會讓人想起家鄉(xiāng)的田園,就會有人說聽她的演唱讓人感到了城市的冰冷。有人說聽她的演唱讓人想去如廁,就一定也有人說聽她的演唱讓人想吃西餐。
在王涵涵剛剛成名的時候,音樂學院的學生常常在私下抱怨,她的歌唱得那么差怎么能當上歌手呢。對于這樣的問題,回答往往是模棱兩可的,討論到最后就會歸結(jié)于類似這樣的話題形式:她火了自然有道理,必定是大多數(shù)人喜歡她、愛戴她,要不然怎么能出名呢。長期下來對她歌曲質(zhì)疑的聲音越來越少了,哪怕偶爾看到一些人說“她唱得真難聽,這聲音還不如狗叫”,等等。這樣的言論很快就會在網(wǎng)絡上消失,如果是在飯桌上誰對她的演唱提出過分的質(zhì)疑,很可能換來周圍的一陣沉默。這樣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女歌手怎么就毫無征兆地消失了呢?她從未向人們展示過自己的生活,在真實的世界里,她音樂之外的一切,都像是被抹去了。
想了解王涵涵的過去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我們關于過去的數(shù)據(jù)內(nèi)容一直在不可挽回的丟失。我們普遍了解的事實是,王涵涵是通過多年以前的選秀節(jié)目火起來的。在多年前《娛樂日報》的重要版面上,有一整版關于王涵涵的報道。王涵涵早年喪父,母親是中學教師,在成為明星以前是某高校大三學生。照片中的王涵涵穿了一件簡單的半袖,藍色,上面印有灰色豎紋。她齊劉海,眼睛黑亮黑亮的。她的手腕上纏著一串手環(huán),有綠珠和金塊(具體的圖案難以看清),脖子上戴了一條銀白色項鏈。她第一次和音樂有明顯的交集是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當她把模仿周杰倫中國風腔調(diào)的歌詞發(fā)給音樂老師時,并未獲得肯定,原因或許是學院派出身的音樂老師對周杰倫吐字不清的歌唱并不感冒。她唯一學習聲樂的經(jīng)歷僅僅持續(xù)了15 分鐘,那是一節(jié)試聽課,當她三次跟隨鋼琴都無法發(fā)出準確的聲音之后,老師便對她的母親小聲說,你的孩子不太適合學音樂。
王涵涵參加選秀比賽的初期并未受到太多的關注,她的海選視頻僅僅有30 秒,評委以聲音獨特的鼓勵心態(tài)讓她進入初選名單。后來她每一次出場都隨身帶一把發(fā)著藍綠色光芒的吉他,這吉他似乎給她帶來了好運,每次她在即將被淘汰的時候都順利晉級,網(wǎng)絡上關于她的信息也越來越多。甚至有報道稱,“王哥”以一人之力撐起了整個節(jié)目的流量。有大批的網(wǎng)友調(diào)侃她的長相很男人,遂叫她王憨憨,我在搜索圖片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最近一張把她的照片和某位歐美男明星拼到一起的合圖已經(jīng)是兩年前了,照片模糊,上面至少有三個可以辨認出來的不同水印。還有網(wǎng)友調(diào)侃她的聲音,人們雖然覺得她長了一張男人的臉,不過聲音卻像只發(fā)情的母貓,所以也有人叫她貓姐,并將她的代表作《旅行家》的MV 配成了“一只貓的社區(qū)旅行”,我在找這個視頻的時候頗費了些工夫,是在國外的一家視頻網(wǎng)站上看到的。
我翻開貼吧,評論五花八門:
啊,王哥又晉級了,王哥家里是不是有人?
你們都不知道吧,王涵涵的父親是一個高官,母親是當?shù)匾凰髮W老師。她能走到現(xiàn)在有一半靠的是家里的關系。這年頭不送錢還想出名,我上次參加選秀,評委說我資質(zhì)不錯想培養(yǎng),一開口就要十萬簽約費?!巴醺绗F(xiàn)象”明顯是資本吹出來的。
大家別說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人的細節(jié),你看節(jié)目間隙放的廣告,某知名家具品牌,這家公司的廣告一遍一遍地放,我回頭查了一下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正好姓王。
是不是跟評委一起睡覺才換來這樣的機會呢?現(xiàn)在娛樂圈真亂,選秀不要當真,反正圖一樂而已。
怎么能如此對待一個懷有音樂夢想的女孩呢?她能晉級自然有她的道理,評委很贊賞她的創(chuàng)作才能,我能從她的歌曲里找到共鳴。
不喜歡聽可以不聽,誰綁架了你的耳朵嗎?
希望網(wǎng)友們不要黑涵涵,她已經(jīng)承受許多壓力了,做人要善良。
王涵涵爭議的沸點來自總決賽的最后五分鐘。有報道稱,那場比賽的觀眾門票賣得是最快的,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男人買了500 張現(xiàn)場門票,他在大街上像發(fā)傳單似的將門票發(fā)了出去,而她是否會被淘汰,顯然成了這場選秀最大的賣點。她脫去了半袖,第一次穿上了禮服,禮服上有紅色亮片,她的目光不再是躲躲閃閃的,而是充滿了攻擊性,她曾經(jīng)圓潤的下巴變得有些方正,她的頭發(fā)第一次從黑色變成了幾種層次不同的顏色,而發(fā)型則更加的干脆利落,她的外表就像一幅后現(xiàn)代油畫。她開始演唱了,聲音和吉他的彈奏有時候合在一起,有時候又毫不相干。到了副歌部分,隨著吉他聲音加重,我感覺她像甩毛巾一樣把喉嚨里的聲音甩出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干癟、清脆,像家里的瓷碗掉地就碎。她唱著唱著自己就笑了。一列火車呼嘯而過,最后??吭诹藨已逻吷?,她在歌曲中寫盡了愛情的曲折婉轉(zhuǎn),以松垮的鳴笛聲收場,好像刀片割了喉嚨。
有一位評委對她的厭惡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王涵涵在演唱的時候那位評委一直沒抬頭,只是用手扶著耳機仔細地聽著。他戴著黑色外框的眼鏡,穿了一件淺灰色西服,表情是那樣平靜且透著威嚴。最后當宣布王涵涵晉級的時候,他把耳機摔斷,用怒不可遏的眼神看著臺上的主持人,推開椅子揚長而去。那場比賽之后,她在全國20 多個城市輪流開演唱會,頻繁出現(xiàn)在綜藝節(jié)目上。在某段時間她幾乎代表了音樂本身,而早已過氣的民謠和說唱音樂在她的帶領下迅速發(fā)展。
多年以前我也去了現(xiàn)場,那個盛大的場面讓我記在了日記里,悶熱的夏天,幾萬人的場子,我們挨在一起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幾首常規(guī)的曲子結(jié)束之后,配樂聲逐漸退去,伴舞也去了后臺,她和話筒支架一樣筆直的站立著,幾分鐘之后她在舞臺上吹起了口哨。她的氣息很長,一個口哨能持續(xù)十幾秒的時間,口哨聲像海浪一樣漲退,有時又如同笛子的尾音,輕輕漂浮。臺下的歌迷都靜靜的聽著,像是在聽水滴從房檐不規(guī)則地落到地面上。
有一個小伙子陶醉在王涵涵的口哨聲里,自己也吹起了口哨,聲音蓋過了王涵涵。周圍的人以厭惡的眼光看著他,小伙子可能太入神了,還是繼續(xù)吹著,旁邊的歌迷就只好用手捂住他的嘴。
一位媒體朋友跟我說,王涵涵就像是一只快要吹爆的氣球,隨著氣球的升空,她越來越讓人仰望,越來越脆弱輕薄,最后破碎。那些罵她的人、喜歡她的人都是在給她造聲勢。
最后所有的矛盾都成了她獲得人氣的動力。大眾的耳根子很軟,大把大把的鈔票撒在她的身上,接受著策劃者安排好的一切,然后逐漸與他們成為同謀。她是被時代操縱的玩偶,一個可悲的少女機器。她賺的錢都要給別人分去絕大部分,她的生活總是身不由己,連笑容都無法放肆。
有一段時間,王涵涵一點征兆都沒有就在歌壇消失了。最有影響力的傳聞是經(jīng)紀人在她的水杯里下了鉛毒,毀了她的嗓子。沒幾天,經(jīng)紀人挺不住了,跳出來澄清,說自己沒有理由對一個大眾喜愛的藝術家下這樣的毒手,她只是說王涵涵病了,需要休養(yǎng),具體復出的日期無法確定。那段時間,許多人都出來模仿王涵涵,模仿她的語調(diào)、穿著和唱歌的姿勢。在一些理發(fā)店,店主會貼出告示,本店可以做王涵涵發(fā)型。美容院也多了一項叫“王涵涵臉”的整形項目。對她的模仿很快形成了一種文化現(xiàn)象,這些人通常被稱為“王涵涵女孩”和“王涵涵男孩”。這些人制造了流行,他們發(fā)出的聲音甚至比王涵涵還要古怪。他們在街角歌唱,把視頻傳播到網(wǎng)絡上,這些人已經(jīng)很努力地接近她了,可沒有人能取代她,藝術就是這樣奇妙??吹竭@些人的扮相,他們所顯示出的叛逆形象多多少少讓人覺得厭惡。以至于人們開始后悔對王涵涵的追捧——這是多么愚蠢的舉動,她毀了音樂,毀了年輕人!“倒王”的聲音愈演愈烈,民眾開始了一次關于音樂的集體啟蒙,以至于有人在街上吹口哨都可能引來仇視的目光。
王涵涵再次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是在元旦那天。她的耳朵聽不見了,她的目光好像比以前還要單純。這是她忘記一切聲音之后的音樂,她把自己退回到了最原始的狀態(tài)。這聲音無法被稱為“口技表演”,而是最為自然的人類在古老狀態(tài)下喜怒哀愁的表現(xiàn),主持人說王涵涵的藝術水平又精進了,她是我們民族最獨特的藝術家,給她任何贊譽都不過分。失聰之后,王涵涵丟掉了那把隨身背著的吉他,她說自己的世界是寂靜無邊的。她總是在變化,無法捉摸,這時已經(jīng)沒人能模仿她了!在那之后王涵涵的現(xiàn)場音樂會就更加詭異了,她經(jīng)常在舞臺上蒙一塊面紗,甚至是整個帷幕,只發(fā)出聲音。在聲音之外,舞蹈演員的表演成了演唱會最大的亮點,他們模仿古代部落氏族烘烤食物、打獵,從鳥的飛翔中學習保持身體的平衡,投出的標槍落到哪位幸運觀眾的頭上,就能獲得一筆數(shù)額不菲的獎金。
再次消失的時候,網(wǎng)絡上沒有任何關于她謝幕的消息。當時,北方下了一場長達十幾天的大雪,媒體鋪天蓋地而來的都是北方大雪造成的災難新聞。賑災演唱會上,王涵涵沒有按照節(jié)目表出現(xiàn),主持人解釋說她的私人飛機在大雪中無法正常飛行,只好經(jīng)停在南方。大雪封門的時日很快就過去,如今想起那時的徹骨寒冷,還會讓我打寒戰(zhàn)。王涵涵在大雪中消失了,這甚至讓我想起了某籃球巨星機毀人亡的事情。上帝寂寞了,想找人打球便將他帶走;上帝想聽歌解悶兒了,就用一場大雪將她捧進天堂。
我?guī)缀趵米约核械娜嗣}來打聽王涵涵現(xiàn)在的情況,可收獲不大。倘若僅將現(xiàn)有信息拼湊到一起,這樣的稿子不過是炒冷飯,和那些“豆腐塊”的簡訊相比更缺乏營養(yǎng)。我像擠牙膏一樣將“王涵涵”三個字從世界上最大的網(wǎng)里反復打撈,獲得的信息還是非常匱乏,有些報道和視頻點進去只顯示下架狀態(tài)。時間是無情的,它一直在淘汰那些應該被我們遺忘的人。在時間之手以外,我還預感到有一只人為之手在操弄關于她的信息,可這只是預感而已,就像我預感主編將會跟我催稿一樣充滿了神秘因素。主編確實跟我催稿了,電話里他的語氣溫和中透露著些許不解,他覺得我有些小題大做了,每年消失的歌手就像世界上消失的螞蟻一樣多,這有啥好寫的,你要多關注新人和熱點,過時的東西有它過時的理由。最近草莓音樂節(jié)要開幕了,有個樂隊年輕人挺喜歡,你去給他們做個專訪吧。
樂隊是生面孔,搖滾范兒,樂手們打扮顯老,個高,家都是齊齊哈爾的。沒紅之前,他們干過理發(fā)、廚師、保安、紅白事的主持人,幾個人從小玩到大,下班沒事兒就在一起排練,路人拍視頻發(fā)網(wǎng)上,幾個人就出圈了。代表歌曲是《不卷了》《我想有個好爹》《早上五點的太陽》等等。我聽他們唱了幾首,主唱聲音沙啞,唱到高潮時脖子里的骨頭很明顯緊了起來。他們說,從未想到自己會走上舞臺成為藝人,樂隊最小的19 歲,最大的40 歲,其中還有個吉他手是聾啞人。唱和聲的時候彈貝斯的女孩發(fā)出的聲音讓我想起了王涵涵我接了這個任務,可心思絲毫沒在采訪上。嘮嗑結(jié)束的時候他們送了我一副油畫,畫的是一個滿是油漬的碗,背景是一片斑駁的黃色??吹竭@個盤子我的腦子忽然閃了一個念頭,問了他們彈貝斯的女孩一句,你們知道哪有音像店賣CD 嗎?女孩說,你是想聽老歌,還是挖掘過氣的明星,幫他翻紅?我說,人家都紅透了,我翻不動。她說,想不到你還是個深度樂迷,我知道磁器口有一家音像店,叫暮色。
暮色音響店的老板是一位中年婦女,京腔明顯。店面門臉不大,爵士樂從留聲機的巨大花瓣中涌出。店主放下嘴里啃著的面包,帶我來到最靠里的塑料貨架,走路帶的風吹起灰塵引得我陣陣咳嗽。時間在這里展示出了它的綿長,嬰兒的大頭畫、古代的馬車、殺蟲劑、廚師、男人和女人、長城,這些都出現(xiàn)在CD 封面上。王涵涵的CD 是用木盒裝的,封面上是一只袋鼠的圖案。這是她最后一場演出的視頻,舞臺場景是一片黃土高坡似的戈壁,她穿了一身綠色的衣服,像一棵小草從舞臺上慢慢的長出,等清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是一棵大樹。這時候她發(fā)出咔哧咔哧的響聲,舞蹈演員帶著尾巴跟她纏在了一起,緊接著下了五分鐘的暴雨,樹葉轟散,落到了黑色的地上。王涵涵開始哀嚎,閃電把樹點燃了,紅色的果子從閃電中隱約浮現(xiàn)出來,嘀噠嘀噠的聲音里顯示出一串陌生的電話號碼。電話號碼閃了一會兒,不對,不是電話號碼,只是一些歪歪扭扭的圖形,數(shù)字8 是圖形,數(shù)字1 也是……數(shù)字2 仿佛是一條細菌。這時候觀眾席的一個人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把視頻倒退,按住暫停,看到了一張有些熟悉的臉——曾峰。
我倒了三回火車又換了一輛面包車才找到曾峰。幾年前他就從音樂圈消失了,撤回老家開了一個青少年音樂培訓班。突擊登門,門市房里沒有學員,他騎電動車帶我去了咖啡廳。從他過時的外套和十幾塊錢的香煙來看,這位曾經(jīng)的著名音樂人過得并不好。我用最近一段時間查閱的資料杜撰出自己是王涵涵的鐵桿歌迷。曾峰相信了我的說辭,他告訴我假如時光可以倒流,寧愿選擇不與她相識。王涵涵在沒有成名前,他們就在一起,用他的話說,那是一段孽緣。曾峰覺得王涵涵本來不該成為歌手的,她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學生,要說稍有不同的大概就是她的聲帶沒有得到很好的發(fā)育,音色還停留在少女階段。
曾峰告訴我,王涵涵并不想當歌手,她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前兩次晉級比賽都是他幫忙運作的。誰知到后來局面失控了,她成了比賽的流量王,每次王涵涵晉級,他的內(nèi)心都受到很大煎熬。他一面在跟王涵涵約會時夸贊她的靈氣和幸運,贊嘆她像打油詩一樣的歌詞流暢自然,一面暗地里策劃關于她的話題,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顯得很激動,甚至開始咳嗽,咖啡店放的音樂是十年前的流行歌曲,有些吵鬧。我問王涵涵現(xiàn)在人在何處,曾峰說他也不清楚,他們已經(jīng)很久都不聯(lián)系了,他不希望有人打擾王涵涵,就當她已經(jīng)從地球上消失了吧。
我的追問已經(jīng)引起了他的警惕,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懷疑我的身份。我表示無法找到王涵涵很遺憾,隨后說想去他的音樂工作室看看,曾峰答應了我。
我在他的鋼琴上面發(fā)現(xiàn)了一張照片,他告訴我這是跟王涵涵的唯一合影。我偷偷的把這張照片拍下來,那時候王涵涵已經(jīng)開始發(fā)胖,強擠出來的笑容難掩疲憊。他告訴我,王涵涵越是神秘、反常就越是具有商業(yè)價值,她發(fā)胖之后反而更火了,大家叫她什么來著。我接著話說,叫王憨憨。他說,對,這真是一個荒唐的世界。我把那張圖在網(wǎng)上放大,發(fā)現(xiàn)旁邊寫著的樓號和背后建筑物上的廣告牌。經(jīng)過分析和查找,我確定了別墅的位置。
西郊別墅藏在一片山脈后方,GPS 導航在此地失去了作用。我是在山里繞了幾圈才看到建筑物,一塊斜臥的石碑上寫著“綠云”兩個大字。從主路繼續(xù)向前,那些肆意生長的植物逐漸有了修剪的痕跡。
這里的住戶不多,每棟別墅之間的距離差不多有三十米到五十米,是普通的歐洲城堡式的別墅。再往里走我聽見幾聲犬吠,以及它們撞擊車庫卷簾門發(fā)出的當當聲,我走得越來越慢,假裝從容,幾個穿制服的保安沒有盤問我的來歷。
雜草在這里瘋長,幾個果子跟樹枝一同越過了柵欄,王涵涵的別墅就在這兒,我敲了兩下大門,沒人應答,又繞著別墅走了一圈,第三層后門有個窗戶是開著的,呼扇呼扇的,輕輕來回晃動。我又繞著院墻走了一圈,拍了幾張照片。照片里的別墅和我眼前的有些不同,是光不一樣,光一直在變化。黑色鐵門緊閉,門兩邊還有幾株我從未見過的五彩植物。
我登上圍墻,翻進院子,院子里有一個小屋藏在平庸的綠植背后。小屋的外壁是綠色的,我的身旁有一個磨盤,磨盤里面有兩條魚,一條紫色、另一條灰色。我踩在石階上,踮著腳向前走著,直到大鳥飛過來,嗖的一下穿到對面的樹叢里。
別墅的大門上貼了兩張白紙,上面寫著:“出售”和一個電話號碼。
接電話的大概是個年輕女子, 她說這間房子以前住過明星,風水好,而且這可能要改建成度假村、旅游公園,到時候一拆遷您就賺翻了。我說,我想看房,她告訴我,提前兩天跟她預約,并且提供500 萬的財產(chǎn)證明就可以了。我說我想見房主當面聊,畢竟不是買蘿卜白菜。女人說,我們吳總?cè)獬霾盍恕N曳磫柫艘痪?,吳總?她說,您聽說過他?這也難怪,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圈子就那么大點兒。這片好幾套房子都是他的,還有一套帶游泳池的,水都是地下溫泉水……我問她那房主難道不是王涵涵嗎?女人說,那個明星歌手應該只是在這暫住,吳總才是大老板呢。
我有些失望,掛了電話,空氣的火辣已經(jīng)褪去大半,此時風微弱地吹動,很照顧我的感受。我走近墻的外壁,看到了一雙動物的眼睛正盯著藍色天空,它的身軀藏進綠植中,使其蒼老。壁虎搖了搖尾巴,掃著墻上的土,刮起一陣旋風。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個兒的壁虎,嚇得直哆嗦。剛要走,那只鳥飛了回來,落在了我面前的樹上。鳥的眼睛是藍色的,長得很有靈氣。我的預感告訴我,這些奇怪的動物的主人應該就是王涵涵。我的頭腦中顯現(xiàn)出了王涵涵的表演片段,她在模仿樹的生長、蜥蜴的爬行、鳥的飛翔。
我深深吸一口氣,吹起口哨,這是沒有任何預謀的下意識舉動。我盡量讓自己的身體放松,發(fā)出和自然和諧的聲音。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只黑色羽毛的鳥,在我的周圍轉(zhuǎn)圈。壁虎也從墻上下來靜臥在草叢中。鳥越飛越慢,我的氣息也無法維持長時間的發(fā)音,它忽然離開我的身邊,順著窗戶飛走了。我繞到別墅背后,那扇窗戶還是慢慢的晃動,把手機的攝像頭調(diào)到無限放大模式,我連續(xù)拍了幾張照片,汗珠一滴滴順著下巴流到手臂和鏡頭上。窗戶里有一個隔層,隔層旁邊有茂密的綠色植物,再往里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天快黑了,我準備離開這里,又像個甲蟲一樣再次爬上柵欄,從柵欄下來的時候我的褲子劃開個口子,腳著地的時候扭傷了,走起路來就像是身體拖著一個沉重的枷鎖。我往前走了幾步,腳越來越疼,一條腿當啷著像是斷了似得,嘴里發(fā)出了哼哼唧唧的聲音。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刻發(fā)生了什么,那只大鳥飛到了我的肩膀上,它的嘴里叼著個紙板。這是一個藥盒,正面寫著二類精神性藥品,主要作用是幫助人鎮(zhèn)定,適用于驚恐發(fā)作和臆想,副作用是發(fā)胖、影響視覺、聽力等。我繼續(xù)吹口哨,周圍靜悄悄的,那只鳥再也沒回來。
車從郊區(qū)發(fā)出,窗外的一切不斷地發(fā)生著變化,樹木的形狀、街道的樣子、人們的穿著、建筑的高矮,還有我身上的細胞。外界的景象越來越暗,像個謎團糾纏在一起。
大巴車里的音樂輕柔舒緩,幸好主編讓我采訪了“工具人”樂隊,這個月的稿件可以按時上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