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右
溫一壺秦嶺山下炎黃的酒,敬一敬金錢河畔沸騰的月,拜一拜案桌上堆滿灰塵的神。
蓄勢待長的黑發(fā),一夜之間亮出了銀白的針芒。
蓖麻的身體里亮出一些撕骨裂枝的聲音,就像亮著一把短得不能再短的劍。這些聲音有時是一輪古井里蕩漾的明月,有時是一曲靡歌,有時是含光的沉默。有時,它們也會跑到松樹上,打開松針爍亮的弧度,測量我抬頭望月時,故鄉(xiāng)的尺度和淚水的周長。
有時,它也會變成另一個兒時——咬牙吞下滾燙的月亮的我、水中游泳丟了耳朵的我、小跑時摔掉了門牙的我。
一滴雨蓋著它朦朧的臉。一切都是枯萎的過眼云煙。
我愛著漂移的倒影、天空的魚、水中的鳥、小鎮(zhèn)上的蹤影,還有時空的旋渦。
小鎮(zhèn)上沒有人記得我。過往的車輛、牛群與羊群也不會停下腳步與我點頭、微笑、握手,甚至擁抱。連一只小時候挽救過的鳥也沒有對我回頭,兒時搬家的螞蟻已經(jīng)長大嫁人。蝴蝶變得花枝招展墜落紅塵,落寞也不再是過去簡單的憨實。內(nèi)心的空曠,容不下一粒染有異味的沙。
如果我的內(nèi)心足夠空虛,小鎮(zhèn)的莊稼就足夠臃腫。
炊煙選擇了躲避與逃跑,它們和我一樣恐懼。草木繁亂的小鎮(zhèn),和巨變的怪獸一樣寒冷,冰凍著我體內(nèi)深入河床的溪流。
在故鄉(xiāng),我成了異客?;盍藘蓚€世紀(jì)的皂角樹也丟棄了我。
君自長安來,應(yīng)知草原事。
不必與蜂蝶糾纏格桑花的春吻,也不宜與甘南的牧民糾纏受驚的馬蹄。春天是一個極具風(fēng)度的詞語。
請君飲下:一個疏影浮動的下午、一杯暖風(fēng)、一對戀人。眼前,遍地花香,黃牛白羊;遠(yuǎn)方,馳騁的群山,馱在馬背上的黃昏。
理解一陣風(fēng),需要理解兩種貼切的比喻:你熱愛的,和我熱愛的。
牛羊吞下的,不是青草,是碧空、白云。
群山馱走的,不是陽光,是光陰、人心。
而我躺在青草與白云之間,欲哭無淚,悄悄吞下與格?;ㄒ粯忧蹇?、搖曳、多情的情果。
永遠(yuǎn)鐘情火柴被擦亮的那一瞬。就像童年被煙囪燃出雀躍的火焰。
燒柴人牽著火苗,火苗牽著風(fēng)。它們彼此牽制,又相互傷害。柴火燒成灰燼,火苗燃成炊煙。
我也在回望。路過村口的人們都會停下腳步,抬頭望一眼那一縷白色的火焰。就是那靈動的一眼,仿佛邂逅夢中的情人,或者前世的靈魂。
楊柳拂過,牧笛橫吹。
風(fēng)不會承認(rèn),那個在金錢河畔,飲著炊煙、鳴蟬與晨露的牧牛少年,就是我。
廢墟下,蒼耳像極了一小只——灰頭灰腦的刺猬。
它的腳趾,扎疼了月亮。
瓷瓦總把每一道泄氣的影子悉心扶起,掛在破敗不堪的窗口曬晾。矢車菊黃臉朝天,背著手在河畔游弋。麻雀重返田野,用翅膀在電線桿上拍打去年尚未完成的譜線。它五音不全的歌喉,彈響我內(nèi)心放蕩不羈的騰升。
每一夜弦響,都是虐心的絕唱。
我尚未走完的路,麻雀無情地將我從巖松之間推下山崖,再將別人的靈魂馱回岸畔。
蒼耳曾經(jīng)也是一只有夢的傘兵。所有不辭而別的抵達(dá),擁抱了天亮之后,殘枝上那一抹僅剩的綠意。它們懷中盛開著羞澀的陌生。
陣陣呼嘯。
蕭瑟秋風(fēng)今又是,換了人間。
在月亮的唇邊行走,不要高聲說話。
樹下的牽?;ㄒ坏皖^,蝸牛就慢騰騰地哭。
我偷聽過月的發(fā)聲,只是無處尋覓月檐下——鐮刀大小的梯口,以及日月交輝時,潮水起伏不定的童真。
天空一天一天在變小,我們的青梅也遲遲不肯變老。體內(nèi)蒼老的時針,竟然是月亮的表親。它蹣跚的步伐,一直依靠川流不息的體液固執(zhí)地維持。
從前奶奶唱過的歌謠,如今在我們發(fā)燙的額頭上,長滿金黃的矮草。
風(fēng)吹草動。月亮趴在樹枝上,將自己馱成一匹發(fā)情的野馬,躡手躡腳溜進(jìn)鼾聲四起的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