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之外：反抗的女人美狄亞

⊙沈清琪［華東師范大學(xué)，上海 200062］

在希臘神話中，女人常常是英雄爭奪的對象，女神則為英雄的探險保駕護航，她們的事跡呈現(xiàn)為單一的性格，如珀涅羅珀在奧德修斯遠行期間一直保持自己的忠貞，海倫的美麗引發(fā)了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即使是掌管生育和婚姻的天后赫拉，其最顯著的性格特點仍是單一的嫉妒。而作為一個“人”的美狄亞文學(xué)形象的出現(xiàn)是具有極大意義的，她被塑造為完整的“人”，而非英雄的附庸。

歐里庇德斯筆下的美狄亞性格具有連貫的邏輯塑造，其美狄亞的形象內(nèi)涵具有一個發(fā)展、增添、豐富的過程。許多研究者選擇從愛情的角度研究美狄亞，認為美狄亞是為了愛情犧牲一切的唯情主義者，為了保護愛情而做出殺死國王、公主甚至是親子的行為。但在筆者看來，美狄亞的復(fù)仇不是為了保護愛情，而是基于自利而進行的反抗，與其說她是唯情主義者，不如說她是反抗者與自利主義者。

美狄亞的反抗精神，也和作家的進步思想相呼應(yīng)。歐里庇德斯對宗教有意識地帶有審視的目光，他的劇作中流露出對神話不合理的否定。同時，歐里庇德斯也是罕見的同情婦女地位的古典作家，有人說他首先在希臘文學(xué)的領(lǐng)域里發(fā)現(xiàn)了女人。他對婦女心理的揣摩細致入微，對男女地位不平等帶來的家庭悲劇痛心批判，對同時代的男性不道德行為的諷刺不留情面。

當(dāng)然，受到時代的局限，歐里庇德斯的作品中對神明的敬畏與懷疑共存，卻不能就此將其定義為號召男女平權(quán)的進步者，但這樣領(lǐng)先于時代的思維已經(jīng)使得歐里庇德斯在古典文學(xué)作家之中脫穎而出。作家充滿懷疑的宗教觀和頗為先進的社會觀，反映在美狄亞的形象之上，便對應(yīng)著她對神明意志和母親身份的反抗。

一、神祇意志的反抗者

從愛上伊阿宋開始，美狄亞的大半生都牽系著神明的意念，她被視為工具性的存在：幫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幫助阿爾戈英雄順利返航，誕下成為米底人祖先的子嗣。而最后一點，在歐里庇德斯的作品中并沒有實現(xiàn)：美狄亞殺死了自己與伊阿宋的兒子。

在神明的意志下，美狄亞失去了家鄉(xiāng)，失去了愛情。她本應(yīng)心甘情愿如此，但她掙脫了金箭的魔力，也掙脫了神明的控制，她對伊阿宋產(chǎn)生了恨意。歐里庇德斯筆下的美狄亞竟暴烈地要報復(fù)金箭注定的愛人，這暗含了作家對神明力量的隱晦質(zhì)疑。

美狄亞叛國離鄉(xiāng)的悲劇，起源于她對伊阿宋的愛意，而她的愛也是源自于眾神的控制。當(dāng)愛情遭到背叛，人生價值所系變得支離破碎，卻沒有神愿意幫助美狄亞。尤其是掌管婚姻的赫拉，在希臘神話中常常以追查不忠丈夫的妒婦形象出現(xiàn)，她對宙斯的風(fēng)流痛恨不已，卻對于伊阿宋又愛上他人的舉動無動于衷，沒有給予美狄亞任何回應(yīng)。而伊阿宋對愛情的態(tài)度是完全地利用：利用一個自投懷抱的公主美狄亞獲得金羊毛，利用科林斯的公主獲取地位來給兒子提供更好的條件。兒子、后代是男人們所考慮的最重要的事情，而妻子應(yīng)當(dāng)乖巧地聽從丈夫的安排。

神祇的不眷顧和丈夫的冷酷，使得美狄亞陷入絕望的境地，但美狄亞拒絕就此臣服于悲劇命運，她決心報復(fù)。此時，殺子還未出現(xiàn)在她的復(fù)仇計劃中。直到她與伊阿宋產(chǎn)生第一次爭辯（第二次時她已經(jīng)偽裝起來，假意奉承，決意殺子報復(fù)），認識到伊阿宋對愛的無情、對子嗣的看重，結(jié)合偶遇的埃勾斯無子的煩憂，她意識到殺子的選擇是最能夠打擊伊阿宋的做法。

但即使如此，美狄亞在真正痛下殺手之前，仍然具有無限豐富的內(nèi)心糾結(jié)。從不將殺子作為復(fù)仇選項，到?jīng)Q定殺子，再到最終實施，美狄亞三次猶豫，她看見親生骨肉時候的心理活動、對孩子的無限留戀都十分真實。亞里士多德指出，只有當(dāng)親屬之間發(fā)生苦難事件時，例如弟兄對弟兄、兒子對父親、母親對兒子或兒子對母親實施殺害或企圖殺害，這樣的行動才有特別的、悲劇的快感。美狄亞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受到復(fù)仇的憤怒的支配，但最終仍然掙脫束縛，從理智一步步走向反理智的瘋狂，像一團火焰一樣將身邊的一切同自己一起燃燒殆盡。伊阿宋自然是痛苦萬分，因為美狄亞使他“變成了一個無子的人”。在古希臘，老而無子是十分凄涼的。同時，這也可以視作美狄亞對眾神的嘲諷：既然諸神都偏愛伊阿宋，那“我”便使他后半生凄涼不幸！既然諸神希望我的后代能夠成為一族的祖先，那么“我”就叫這希望落空！

在悲劇的結(jié)尾，歌隊照常唱出對神明的歌頌：

宙斯高坐在俄林波斯分配一切的命運，神明總是做出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凡是我們所期望的往往不能實現(xiàn)，而我們期望不到的，神明卻有辦法。這件事也就是這樣的結(jié)局。

這一段歌頌在歐里庇德斯的多部戲劇中都有出現(xiàn)，但顯然與本劇的情節(jié)并不相符。在本劇中，反而是神祇感到自己所期望的（伊阿宋的順遂）不能實現(xiàn)，期望不到的（美狄亞殺子）卻出現(xiàn)了。歐里庇德斯寫下的這一段歌頌，不但沒有挽回神明的全能形象，反而加深了美狄亞反抗神明意志的突破性。

二、母親身份的反抗者

美狄亞的殺子行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是母親主宰子女生死的一種體現(xiàn)。在希臘神話中，殺子的行為并非罕見，赫拉克勒斯曾由于發(fā)瘋而殺死親子，阿伽門農(nóng)也為獻祭而犧牲女兒，坦塔羅斯為試探諸神殺死兒子做宴，這都是由父方完成的行動。而母親殺子，或是被塑造成不敬神的悲劇，如狄俄倪索斯與彭透斯；或是由于對兄長的尊敬超出了對兒子的愛意，如墨勒阿革洛斯。對于前者，母親殺子體現(xiàn)的是神祇對不敬神者的殘忍報復(fù)；對于后者，更多是命運的不可更改性通過母親來實現(xiàn)。兩者都不能體現(xiàn)母親具有主宰孩童生命的權(quán)利，與父方相比，母方對于孩子生命的主宰，不被看作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即使孩子是兩人共同孕育的產(chǎn)物。甚至，當(dāng)時的希臘已經(jīng)產(chǎn)生母親并非孩子生殖者的扭曲觀念：

一個被稱為孩兒的人的母親，并不是這人的生殖者，而是新播種的胚胎的養(yǎng)育者。生子的是授胎者，她只是作為那客人的客人保存著苗裔。

在這里，母親已經(jīng)徹底淪落為工具和生命的載體，其全部功能與子宮等同。更可悲的是，連女性神祇雅典娜也贊同這一點，即使她非同尋常的出生完全是由于父親對母親的嫉妒與恐懼，才使得她沒有生身之母。

因此，美狄亞的行為顯得更為驚世駭俗。她認為自己有權(quán)利主宰孩子的命運，甚至對伊阿宋的父親身份嗤之以鼻。美狄亞以母親的身份，越過父親與丈夫的威權(quán)，決定了希臘人最重要的子嗣的命運。這一命運主宰地位的調(diào)換，體現(xiàn)了美狄亞對希臘社會母親地位的反抗與挑戰(zhàn)。

歐里庇德斯在劇作中為美狄亞的反抗創(chuàng)造了退路，描繪了赫利俄斯賜予的龍車，這一點遭到了亞里士多德的批判，認為其不近情理。在古希臘劇場，該種機械是劇場內(nèi)的起重機，古代評論家稱之為“機械降神”（Deus ex Mechina）。龍車在劇本更深廣的意義上被視作歐里庇德斯對雅典民主制悖謬的揭示，諷刺對自由的不加節(jié)制的追求竟也可以堂而皇之不受懲罰。而在戲劇內(nèi)容層面，龍車可以部分地視作作者對美狄亞的慨嘆，以此給予這位神祇之后一個外表輝煌卻實質(zhì)蒼涼的結(jié)局。美狄亞在此之后也曾在忒修斯的故事中出現(xiàn)，其形象頗為生硬單薄，因此筆者傾向于將龍車作為美狄亞故事的終結(jié)。在歐里庇德斯的年代，這類反抗的、桀驁的女性是絕無容身之地的。美狄亞登上龍車后的不知所終，是歐里庇德斯也無力為這一超脫時代的女性安排一個合乎情理的后半生，因而采用“神力”加以解決。在太陽神龍車上的桀驁背后，美狄亞無依無靠的孤獨，殺子帶來的永痛，將伴其終生，她將如何面對人生的悲劇，成為劇本之外的未盡之意。

三、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極端自利者

美狄亞的行為可以看作是追逐自利的結(jié)果。在古希臘，女性的身份固化為妻子和母親，全身心為丈夫和兒女投入，女性的自我主體性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消解。個人主體性的追求和家庭子女的矛盾，在本劇中體現(xiàn)為復(fù)仇的個人追求和親子之情之間的矛盾。美狄亞是一個有才識的、個性很強的女人，把“自我”擺在高于一切的位置。親子之情讓位于復(fù)仇的追求，她殺死了自己的母親身份，捅破了母愛偉大無私的鐵律。

殺子是自利的極端表現(xiàn)，美狄亞追求自我、進行復(fù)仇的同時并不節(jié)制，對他人尤其是無辜的人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傷害。作為一個極善言辭的人，美狄亞對外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她的演說極具煽動性，將內(nèi)心的翻涌按捺表現(xiàn)為最有利于自己的話語。在第一場中，她對歌隊的演說以女性的角度出發(fā)，以對自己經(jīng)歷的曲解喚起了歌隊婦女的共情：美狄亞身上具有男性英雄的特質(zhì)，她可以與國王交談，可以出海冒險，具有扶友損敵的性情，甚至因為自己巫女的身份有著男人之外更多一層的依仗，這和歌隊婦女們完全不同。但是在她的演說之下，婦女們紛紛表示：“我會替你保守秘密，因為你向你的丈夫報復(fù)很有理由?！泵鎸绤栻?qū)逐她的國王，美狄亞的言辭也使得她能夠在國土上多留一天時間，施展她的報復(fù)手段，即便克瑞翁一開始態(tài)度堅定：“不許你拖延……不把你驅(qū)逐出境，我絕不回家?！痹谝匝赞o之利得到一天的時間之后，美狄亞立刻變了臉色，開始了復(fù)仇的獨白，詳細地思考著殺人的手段和事后的去處。可見，美狄亞將唇舌作為維護自我利益的一大武器，作為自己真實性情的偽裝。

但是早在開場，最了解她的老仆人保姆，已經(jīng)道出了美狄亞的本性：“親愛的孩子們，你們母親的心已經(jīng)震動了，已經(jīng)激怒了！要當(dāng)心她胸中暴戾的脾氣、仇恨的性情……那傲慢的性情、壓抑不住的靈魂，受了虐待的刺激，不知會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呢！”美狄亞的復(fù)仇，是基于她因為不公正的待遇而激發(fā)出的靈魂的血氣，但是這一份怒氣并不受理性的節(jié)制。正如保姆所言：“你為什么要你這兩個孩子分擔(dān)他們父親的罪孽呢？你為什么恨他們呢……我們的生活缺少了節(jié)制便沒有益處，厄運發(fā)怒的時候，還會釀成莫大的災(zāi)難呢?！?/p>

美狄亞的不節(jié)制，源于她追求自我利益的不擇手段。她對孩子的恨大多是由對伊阿宋的恨滿溢而來。當(dāng)初她拋棄祖國的城邦，傷害父兄，是為了追求愛情之利，從此她的城邦與家庭價值全部維系在伊阿宋身上，而這樣的依仗隨著伊阿宋的變心而坍塌，她的利益受到了極大的損害?；谧岳慕嵌瓤紤]，孩子處于美狄亞的對立面，因為伊阿宋以“利用未來的孩兒養(yǎng)活已有的孩子”為借口，背叛了美狄亞，兩個孩子成為另一端的籌碼，而只有美狄亞孤獨地站在利益權(quán)衡的一端，后半生無所依傍。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她最終在血氣的沖擊下受到不道德的義憤所控制，把孩子作為傷害伊阿宋的報復(fù)手段。

四、結(jié)語

美狄亞的形象流變有著悠久的歷史，帶來了豐沃的土壤和廣闊的創(chuàng)造空間，而歐里庇德斯的才華與超先于時代的思維，使得美狄亞在其筆下成為古典時代最有影響力的文學(xué)人物之一。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所特有的快感來自通過模仿而獲得的憐憫和恐懼，對于當(dāng)時歐里庇德斯的男性觀眾而言，他們從劇中窺見了女性反抗的可怕后果，能夠感受到悲劇帶來的恐懼，自然難以給出較好的評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讀者越來越能夠體會到恐懼之外的對美狄亞命運的憐憫，以及對其反抗行為的震撼。這一份跨越歷史的憐憫，是美狄亞形象塑造的成功之處，也是其歷久彌新的文學(xué)價值所在。

① 鄒廣勝：《西方男權(quán)話語中的女性形象解讀》，《外國文學(xué)研究》1999年第3期。

② 羅念生：《羅念生全集·第4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版，第8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吳雅凌撰：《神譜箋釋》，華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158頁。

④ 羅念生：《羅念生全集·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72頁。

⑤ 拉齊克：《古希臘戲劇史》，俞久洪、臧傳真譯，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第1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