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用人才不能成為沒有深度的人才
——專訪中國工程院院士、云計算專家王堅

文 | 本刊記者 王湘蓉 □ 鄧曉婷

王 堅

互聯網給人類社會帶來的沖擊，并不亞于火的發(fā)現和電氣的誕生，它雖是技術變革的產物，卻在深刻影響著人類思維?；ヂ摼W已成為人生長過程中不能回避的“底座”，這一基礎在目前看來無法撼動。中國工程院院士、云計算專家王堅認為，數字化會成為現代人基因里的生存本能。教育，鑲嵌在互聯網時代的機理中，數字思維已滲透于教育的脈絡，作用于人才培養(yǎng)的全鏈條。采訪王堅，正是某種意義上的“互聯網＋教育”，這種從數據思維投出的他視角或許更能看清教育的諸多問題。王堅正用一種參與式的冷靜觀察，思考教育的常識問題，也給出了自己對于應用創(chuàng)新人才培養(yǎng)的觀點與分析。

教育應回歸常識，教育常識的核心就是老師與學生的關系

新一輪科技變革正在廣泛影響世界各個角落，教育的改革與發(fā)展需適應經濟社會的發(fā)展，在調整和改變的同時，還需保持相對的清醒和獨立。因為教育培養(yǎng)人才不能只被動地追趕經濟社會的發(fā)展，而是至少要領先半步，超前于產業(yè)的發(fā)展。社會發(fā)展對教育創(chuàng)新培養(yǎng)人才提出的要求和期待，迫使當下的教育要直面發(fā)展中的核心問題，尋找到破解路徑。

教育的核心問題是什么，又將如何解決？王堅對這個問題有自己的思考，他直抒己見，“我們現在有些教育問題是被忽視的，教育應回歸常識，教育常識的核心就是老師與學生的關系”。

學校最重要的就是老師和學生的關系，王堅分別從老師和學生兩個層面闡述了自己的觀點?！皬睦蠋煂用鎭碚f，他們都希望自己培養(yǎng)的學生要超越自己?！蓖鯃院芊磳Α按髱煛边@個稱謂，單從教育的角度，在他來看大學的關鍵既不是大樓也不是大師，學校的核心價值應該是老師和學生。

“我們該怎樣定義大師和老師，在很多人眼里大師是不太能被超越的，而老師一輩子最重要的、最了不起的終極目標就是學生要超過我?！鼻喑鲇谒{而勝于藍，這是老師心中最基本的信念，但是一旦被稱呼為大師以后，這個關系就變了。這就是大師和老師兩者之間的差別?！袄蠋熡锌赡苁谴髱煟绻眠@樣的視角去看，大家可能覺得很對。但是，稍微反思下教育的關系問題，也不見得完全正確，邏輯是有問題的。”王堅笑道。

“從學生層面來說，最重要的是尊敬老師?！睂τ趯W生而言，王堅也認同一個基本的道理，學生只有尊敬老師，才會尊重所有的事物，他談道，“現在大學不缺有名的教授，而是缺少受人尊敬的教授。但是我們需要教育學生尊敬老師，只有尊敬老師，才會尊敬所有人，才會有尊畏之心。”王堅進一步解釋道，要告訴學生，只要老師有一個地方對自己有幫助，就要尊敬他一輩子?！澳軓?00個人身上學到的東西，跟你從一個人學到的東西沒有差別，但是本質上你沒有辦法從一個人身上學到所有東西，因為天下沒有完美的老師，就像小孩子也不完美一樣，教育面臨的本質挑戰(zhàn)，就是對象的不完美性?！?/p>

王堅對常識的定義是長久的經典，真正的基礎。他對常識問題的剖析，經常會從關系的角度切入，事物發(fā)展從何處來，到何處去，這一邏輯理順了，本質問題和癥結就會顯露，尋找事物發(fā)展的方向便會變得從容些，也會更有助于消除頭腦中的沖動與迷茫。王堅表示，我們其實有很多事沒做好，教育的基本問題不是深奧的道理沒搞懂，而是常識問題沒弄清楚。

教育的主要挑戰(zhàn)，是已經形成的穩(wěn)定關系發(fā)生了改變

談到應用人才培養(yǎng)的問題，以及教育與產業(yè)之間的關系調整時，王堅說道，今天教育面臨挑戰(zhàn)的重要原因，是已經形成的穩(wěn)定關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比如在五六十年代，教育跟社會各方面還處在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關系，包括供給關系等都較為平衡?，F在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全球發(fā)展面臨許多不確定性，面對變化，所有事物需要有一個重新適應的過程，需要重新找到新的方法和態(tài)度來看待現在的問題。

“當你認真思考的時候，其實你會發(fā)現，有些問題歷史上也不是沒有過，只不過在每個階段表現形式不太一樣而已。有了這些發(fā)現，我們就不會鉆牛角尖了，到底誰是最優(yōu)，怎么是最優(yōu)。依循這樣的邏輯，其實可以促進教育與產業(yè)關系的再調整?！?/p>

“生活的邊界被模糊了，這是另類的虛擬現實?！蓖鯃栽@樣描述時代的新舊交替，在他看來，產業(yè)變革的加速，人才的培養(yǎng)和輸送被提到了一個更加重要的位置，“社會的高速發(fā)展會引發(fā)各樣的問題，尤其是涉及人的問題會顯得特別突出?，F在社會上指責的聲音太多，尤其對教育的批判也很多。我們得先排除階段性的具體問題，去思考基本層面的邏輯關系。”

近年來，學科的交叉融合成為學科建設與人才培養(yǎng)的關鍵因素，在大刀闊斧的改革背后，王堅看到了其中的矛盾和隱憂?！澳茏兂蓪W科的一定是成熟的知識體系，所以跨學科專業(yè)本身還不成熟，因為它還在發(fā)展，沒有定型。學科是需要越分越細的，不然你弄不懂它。但人可以同時去了解多個學科，學科融合實際上是在人身上發(fā)生的?！?/p>

王堅認為，比學科本身更值得關注的，是當下社會的思考方式和做事方法過于依賴學科分類。學生總是被打上專業(yè)的標簽，從進入大學校門到踏入社會以后的人生，他們都可能被圈縛在學科的定義和視界里。眼光的固化進而導致了人的固化，因而在現有的學科分類基礎上，教育應該多鼓勵可掌握多學科的學生。王堅提出假設，一個人從本科到博士畢業(yè)需要花費10年時間，如果每10年時間能掌握好某一個專業(yè)的知識，那么在今后的30年時間里，他就有機會學習到更多跨學科知識并融會貫通，“學習當然是終身的，在學校學習的知識不可能管你一輩子”。

走入企業(yè)、深入產業(yè)，是大多數應用人才的必經之路。企業(yè)作為人才能力、品格的實踐與再塑造場域，對高校的培養(yǎng)成果有著直觀的驗證。王堅認為，目前在這種供需關系中，廣泛存在產教脫節(jié)現象，表現為專業(yè)對口的基本技能不能滿足企業(yè)的需求，需要學校和企業(yè)各自反思。王堅繼續(xù)深入：“任何地方都有學習提高的過程，但不能因此模糊了彼此的責任?，F在有一種不好的傾向性，把教育和用人單位的職責混淆在了一起。嚴格意義上講，企業(yè)不應該認為教育的培養(yǎng)成果直接等同于適配崗位的能力，高校也不應該把繼續(xù)教育的責任推諉給企業(yè)，讓企業(yè)承擔教育的責任?！?/p>

在這個辯證關系中，企業(yè)和高校的責任邊界需梳理得更加清晰。企業(yè)要明白，大量的應用人才在本質上并非創(chuàng)新人才，創(chuàng)新人才沒辦法“一個蘿卜一個坑”以及批量復制，如何讓員工更快地適應崗位需求、激發(fā)他們的能動性更為重要。而對于高校而言，要去解決知識體系老化的問題，其教授的內容要跟上產業(yè)的發(fā)展。許多“似是而非”的專業(yè)是否經過認真的考量？王堅指出，教育廣泛提倡要鍛煉學生的“動手”能力，而“動手”實則定義得過于籠統，他認為更重要的基本功應該是“扎馬步”。

在日常和年輕工程師的相處過程中，王堅發(fā)現許多工科出身的學生在表達能力和數學基本功上普遍存在短板，“有時候連簡單的概念都講不清”，“在我們這一行，程序設計是基礎，但在教授過程中，某些深度的內容轉換成語言后容易變得很膚淺”。王堅強調，作為教授的主體，老師的思想深度很重要。再好的體系、規(guī)范之下，如果老師所掌握的知識不扎實、不牢固，容易把應用人才變成了沒有深度的人才、沒有想象空間的人才。

在企業(yè)擔任首席技術官多年，破釜沉舟的階段有人離開也有人堅持下來，在這個過程中，王堅培養(yǎng)出了許多優(yōu)秀的工程師。他覺得，在企業(yè)中幫助人成長的重要方式，就是如何將人的好品質激發(fā)出來，這樣即使有很多缺點，也會變得不重要，不影響成就事業(yè)。企業(yè)的人才成長本質上也是一種廣義上的教育，其在人身上激發(fā)的能動性使教育價值得以拓展。

教育應該被當作“時代問題”，觸動更多人有所作為

離開院校教職多年，王堅早已成為別人眼中遠離教育、不搞教育的企業(yè)人。但是，即便是身處與教育相隔甚遠的“云”領域，他并未覺得自己是教育的“局外人”。在廣義的內涵里，王堅認為教育應該被當作“時代問題”觸動更多人有所作為。

和發(fā)達國家相比，中國受教育基數過大，同時給予的資源有限。王堅談道，如果只是一味去探討方法、理念，會讓大家忽視了客觀條件的重要性，也會讓社會對教育的認知變得更加狹隘。“片面地把教育的責任推到教育方法和理念問題上，那么只有一小部分人愿意去思考，大家都可以不作為。但‘時代問題’就不一樣了，會有更多人去承擔這份責任。”如果把這些教育基礎面的問題想清楚了，解決問題的方法會變得更簡單，而且每個人都可以做?！澳阆胂?，如果這些教育問題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可以做一點，對社會的影響是不一樣的?！?/p>

王堅自稱偏執(zhí)，認為在問題面前，應該最先想到“我能做什么”，而不是“我不能做什么”——這不是一個好的做事態(tài)度。他談道，面對教育人人都能淺談些道理，但從更深沉的時代責任感出發(fā)，應對教育多些建設少些批判。

在被問及是否會回大學做兼職教師，王堅說道，前段時間有許多大學邀他擔任兼職教授，但他拒絕了。“做老師需要承擔巨大的責任，先不談是否能把學生教好，我現在真的沒有時間給學生。如果連時間都不能給學生，叫什么老師？”王堅看重時間的價值，每個人的時間就是生命中唯一不可再生的資源，“時間去哪里”決定了很多問題。王堅并不想做一位幾個月才見學生一面，或者只存在于網絡的導師，他認為老師和學生之間的關系問題，很多都是知行不合一造成的，“要回歸到能動性上，任何問題才能有解”。

2018年，王堅發(fā)起了一個名為“2050”年輕人因科技而團聚的活動。項目發(fā)起之初，身邊人并不看好。當時很多人勸他，不能為年輕人提供項目或投資的活動根本不會吸引人來參與。但活動發(fā)起后，吸引了許多“自己的未來還不知道在哪里，卻天天操心世界未來的人”。王堅處處強調人的能動性，他甚至把活動中通用的“志愿者”標語改成了“自愿者”。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在線讓我們遇到了人類發(fā)展歷史進程中前所未有的重要機遇。”在“時代問題”的追尋中，從互聯網時代望向遙遠卻又觸手可及的未來，我們能暢想些什么？主動做些什么？這是王堅發(fā)起“2050”的初衷。有人為此提出了不同的延伸意義，認為這是一個“50歲的人”為“20歲的人”辦的聚會，王堅很喜歡這個定義，它代表老一代在幫助新一代。也許在校園里，王堅不再可能以師者的身份為學生講一節(jié)關于云計算的課，但在教育更遼遠的意義里，他愿意為年輕人創(chuàng)造更多吸收知識以及共同進步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