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亮節(jié),鄭春玲
(1.廣西民族大學,廣西南寧 530006;2.廣西民間文藝研究室,廣西南寧 530023)
當前,關于壯族土司制度的研究已取得了豐碩的學術成果,形成了廣西壯族土司研究的基本格局,但對壯族土司內部怎樣經(jīng)營其家庭或家族、如何建設家風等問題的研究成果稀少,故對于壯族土司家風建設尚有諸多研究空間。在新時代語境下,探討壯族土司家風建設可將家風建設,深入挖掘壯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對促進鄉(xiāng)風文明建設具有重要作用。因此,本文擬探討壯族土司家風建設產(chǎn)生的背景,家風建設的文本內容及其對現(xiàn)代社會的啟示意義。
土司制度是封建王朝統(tǒng)治制度的產(chǎn)物,帶有封建時代的諸多階級局限性。與封建皇族“諸子奪嫡”的宮廷斗爭相仿,壯族土司的家族內部也因爭奪權位而發(fā)生矛盾。同時,受封建王朝“重華輕夷”的政策思想影響,壯族土司通過融入國家話語體系以確立自己統(tǒng)治的合法性。此外,受漢族士大夫家風建設影響,有的壯族土司往往會在文化等方面加強與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以維護家族的利益。這些無疑是土司家風建設產(chǎn)生的重要背景。
就官族內部而言,壯族土司在明清時期發(fā)生不少爭權內斗、骨肉相殘的事件。據(jù)《明史·廣西土司傳》《東蘭韋氏土官世系》《廣西東蘭韋景岱宗支族譜》《韋氏族譜忻城士佩士學支系》等資料記載,歷史上東蘭韋氏土司官族內訌相當激烈。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 年)元宵之夜,土司韋文奎被其胞弟韋文略的朋黨刺殺,4 日后韋文略亦被斬首。文奎、文略死后,承襲的韋文第于萬歷二十九年(1601 年)三月初十進省請求任命,途中被同父異母兄弟韋文燦派刺客劫殺。之后,朝廷命韋文第之子韋繼宗繼土官位,但繼宗不久又被設計謀殺。清順治九年(1652 年),東蘭土司韋兆祚降清后病故,留有韋兆麟、韋兆虎、韋兆象等子嗣,族內公議后由韋文燦之孫韋兆羆代任土司職。兆羆即位后即趕走兆虎、兆象等族內兄弟?!靶值芟鄽?,內訌不斷”[1],成為東蘭韋氏土司衰落的原因之一。
再如,自明萬歷年起,忻城土司官族內部亦紛爭不斷。第十任土司莫恩輝與麥氏先派人殺害其叔父莫志仁,縊死志仁親信楊雙,又殺死同父異母的三弟莫恩耀。明萬歷三十三年(1605 年)九月,莫付穩(wěn)(莫志仁之子)率石牛堡民眾數(shù)百人攻打縣城,殺死莫恩輝及其子莫昂。清順治九年(1652 年)十二月,官族莫付祥對第十三任土官莫猛不滿,組織力量突襲縣城,莫猛及其子莫宗啟、莫宗昌被殺害。清光緒十五年(1889 年)莫氏官族莫國經(jīng)與土民莫道英、樊道交等兩次攻打縣城,欲逼迫當時在位土官莫繩武下臺[2]。此外,廣西其他地區(qū)壯族土司的官族內部亦有不同程度的矛盾,甚至發(fā)生流血事件。在這樣的背景下,家風建設無疑成為緩解這種家族矛盾的禮教產(chǎn)物。
在民族不平等的封建社會,壯族土司往往會主動攀附漢文化,并通過振興家風來自我美化,以使其統(tǒng)治得到中央政府的支持,并最終融入封建國家的主流話語體系。為實現(xiàn)家風建設的功效,他們往往會杜撰自己祖先的漢裔身份,有學者將這種現(xiàn)象視為廣西土官的漢裔認同[3]。據(jù)壯族土司的相關族譜顯示,這種“自謂”漢裔的行為在壯族土官中較為普遍。據(jù)廣西部分土司后人或歷史名士所撰的族譜、碑文,南丹莫氏、羅陽黃氏、恩城趙氏、思陵韋氏、東蘭韋氏、龍州趙氏、安平李氏、下雷許氏等均稱自己祖籍為山東青州府,而思明府黃氏“自謂”祖源為湖廣黃州,忻城莫氏后人自稱其祖莫亮遷自江南太倉白米巷,田州岑氏自言“我?guī)X右岑氏來自浙江之余姚”,那地羅氏稱由江西遷入[3]。顯然,攀附漢裔的壯族土司可在道統(tǒng)上獲得血緣的“正統(tǒng)”性,其家風的建構亦更容易在國家話語體系中獲得肯定。
在傳統(tǒng)漢族社會,家風建設的內容常常表現(xiàn)為家訓、家規(guī)、家法等形式,如先秦時期孔子的“庭訓”(《論語·季氏》),秦朝孔鮒的《將沒誡弟子》,漢朝司馬談的《遺訓》,魏晉南北朝時期顏之推的《顏氏家訓》,唐代柳玭的《柳氏家訓》,宋代司馬光的《訓子孫文》,明朝理學家孫奇逢的《孝友堂家訓》,清代曾國藩的《曾文正公家訓》、左宗棠的《致孝威、孝寬》等。可以說,壯族土司整體上是向往漢文化的,例如忻城莫氏土司官族遷居在今思練鎮(zhèn)梅嶺村(壯語稱“卜佑”)建卜佑“六一”亭(今已毀),內中所刻《勸戒碑》就錄入宋代文豪蘇洵《蘇氏族譜亭記》全文,并于文末補述曰:“對族人好,戒族人學壞,乃蘇老泉作記的要言。茲志諸石,措諸壁,愿我莫族世世子孫抄讀此記,奉為家法?!笨傊瑸榱巳谌雵抑髁髟捳Z體系,壯族土司紛紛效仿漢族官族或文人書寫家訓,以烙上自我家族印記的孔孟之禮來教導族人子弟。
除了緩解官族內訌、迎合主流文化,家風建設亦符合地方統(tǒng)治的需要。一方面,通過“棄蠻趨夏”的祖先敘事及效仿漢族士大夫的家風建設,壯族土司意在改變被王朝權力歧視的地位、令子孫承襲不絕而維系萬世一宗、使官族子弟通過科舉應試而躋入官場[4],從而獲得地方統(tǒng)治的某種合法性與合理性。壯族土司改變自己的民族族屬,可使自己“合法”地以華夏正統(tǒng)身份來統(tǒng)治“蠻夷”;同時,將自己與“蠻夷”區(qū)別開來,使得作為統(tǒng)治主體的土司階層不再把被統(tǒng)治的民族作為自己的倫理對象,以致壯族土司在統(tǒng)治過程中失去作為倫理主體的意義。于是,他們可因統(tǒng)治需要而武力鎮(zhèn)壓壯族或其他少數(shù)民族的起義,且不再承擔任何民族倫理壓力。如忻城土司莫鎮(zhèn)威在協(xié)助王守仁出兵圍剿八寨起義后作《協(xié)剿八寨記》,文中有言:“隆慶間,都御史殷正茂,購賈人蕭紳赍文諭之,諸蠻愿服輸,議設三土司分守之,地方稍靖。”[5]26
另一方面,無論是碑文、家訓,還是家法、家風的內容,均以漢文化為內核、以漢字書寫而流傳開來,這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壯族土司在地方上的統(tǒng)治,至少能在漢文化和科舉等方面被土司及其官族所壟斷。清人趙翼在《檐曝雜記》卷四《黔中倮俗》中言:“粵西田州土官岑宜棟,岑猛之后,其虐使土民非常法所有。土民雖讀書,不許應試,恐其出仕而脫籍也?!盵6]而在忻城土司時代亦有規(guī)定,土民三代以內有前科、同姓近親婚配、種役田、從事賣粉攤、吹鼓手、抬轎、廟祝、閹雞豬牛、養(yǎng)公豬、打更、清道夫、鬼師、巫婆、理發(fā)剃頭、裁縫、唱戲等職業(yè)者的子弟不得報名應試,而有幸應試的土屬童生須“府學之土屬廩生及拔入府學之漢籍廩生認保,方能報考”[7]??梢哉f,在土司官族建構家風可起到某種文化壟斷的作用,將官族與“土民”隔離開來,從而使土司及其官族更好地實施愚民政策,在文化上統(tǒng)治包括壯族在內的少數(shù)民族。
明代廣東南海人鄺露的《赤雅》卷上《土司世胄》曰:“土司惟諸岑最強。胄出岑彭,畫象云臺,精應列宿,布星祭神,威擬王者。世為外臣,頗襲得法?!盵8]鄺氏對岑氏土司地位的評價是準確的,而“頗襲得法”自與其家風建設的內容有關?!短镏葆显戳髯V》(下文簡稱“《岑譜》”)是典型的壯族土司家風建設文本①本文所指文本均為廣義上的文本,包括家(族)譜、家訓、碑文、詩文、楹聯(lián)、地名等。,由田州岑氏族人于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 年)重修,編修人不明。岑氏往往通過敘贊祖德來激勵族人,《岑譜》之《岑氏源流譜敘》直言修宗族家譜的原因是“俾子孫知所法守,亦以使治[后世]興思其源流之長遠云爾”[9]3。此外,《岑譜》中《粵田岑氏歷代官職》《余姚岑氏粵流世譜》《二十一世祖分管陽萬州判職記略》等篇除了敘述子嗣關系之外,還著重介紹祖上各代任官情況及典范事跡。如《田州分出思恩府岑氏支派記》,就記錄了岑瑛被授予思恩土知府后的官爵升遷及相關政績,也專門提及其如何重視禮教、治家嚴明:
(景泰)五年(1454 年),奏請建文廟,造樂器、祭器,春秋仲丁祀。圣詔從所請。繼晉公從二品散官。未幾,時因年邁告致仕,唯有一子曰綱,少年早亡。以長孫名曰鑌,詳請承襲祖職。未兩年,其招集無賴,肆行不法,祖瑛公惡其不肖,請治之。 鑌自縊死。 事聞入朝,帝嘉獎瑛公大義滅親,擢授都指揮使[9]481-483。
此外,《岑譜》中的《節(jié)義志》開篇曰:“史志載節(jié)義烈女,而壺范著焉。吾家恪遵祖訓,門內肅然……為后代岑氏婦當效之。”[9]259-261這直接點明了作“志”的目的,即通過敘述岑氏門內女性的事跡來激勵后代婦女?!爸尽苯榻B了數(shù)位女性“德性不朽”的事跡(見表1)。
表1 《節(jié)義志》之“節(jié)義烈女”事跡[9]261-283
顯然,這些“節(jié)義烈女”事跡發(fā)生于傳統(tǒng)社會中,其中的志不改嫁、殉夫等行為并不符合當前的價值觀和女性權益。但以歷史的眼光來看,“節(jié)義烈女”事跡在傳統(tǒng)社會中具有積極的家風建設意義。
儒學南漸以來,儒家思想對壯族社會的影響是深遠的。有觀點認為壯族民間的倫理長詩《傳揚詩》(壯語叫fwen cienzyieng,又叫《傳揚歌》——引者注)中涉及壯族的倫理觀點、道德規(guī)范、生活準則等,其中一些思想觀點明顯受儒學影響[10]。相比普通壯族民眾,土司官族更易于獲得以儒學為代表的漢文化教育,如忻城土司莫振國曾創(chuàng)辦義塾,供官族、堡目子弟入學,并作《教士條規(guī)》十六則懸于塾堂,作為弟子讀書學禮的規(guī)章。其中《崇道統(tǒng)》一文就梳理了儒家學派的源流,認為從孔子、孟子起,直至宋朝的周敦頤、程顥、張栻、邵雍、楊時、朱熹“遂為諸儒之宗”[5]62。
因此,儒家所倡導的“修身齊家”自然成為壯族土司家風建設的主要內容。在壯族土司看來,修身主要表現(xiàn)為對族人耕讀傳家的勸諫,如忻城莫氏土官始祖莫保曾作《力田箴》:“《箴》曰:‘追維帝降,嘉糧為重;復思厚生,稼穡為先?!筋^嶺角皆金珠,勿舍乃業(yè),耕耘收獲是根本……子若孫,其勿忘乃訓。”[5]7以農(nóng)為本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故莫保以此文勸子孫致力躬耕。莫氏后人遷居之地也體現(xiàn)重農(nóng)思想,如現(xiàn)忻城縣城關鎮(zhèn)的思耕村,“傳思耕始由忻城縣莫氏土司家族第九世祖莫志新于明朝年間遷建,因其認為:為官之子‘務必半耕半讀,克儉持家’,故名”[11]。忻城第七任土司莫鎮(zhèn)威著《訓蔭官》對于修身則言:“謂訓蔭官曰:孺子,年予其誥汝,為官有本,慎乃修身。襲職有原,端厥蒙養(yǎng)。譬彼作室,有基勿壞。若田力穡,乃亦有秋。汝其靜聽:予正為圣功,學古有獲,勿荒于嬉,惟精于勤。射以正心,琴以清神;心罔即情,藝亦可游?!盵5]22忻城第十四任土司莫元相作《勸官族示》中道:“今為汝示之:第一,要讀書則明理……其次要耕田?!盵5]56此二文均突顯耕與讀的重要性。
《思明黃氏傳家系譜》①此譜復印件現(xiàn)存于廣西寧明縣檔案館,作者不詳,抄件上僅有“姪禹階手書,1952.2.11”字樣。之《黃氏系譜序》一文言:“以修吾譜,俾系世之便查閱,而明公族公姓,得以篤之天潢,則同氣連枝之敘,莫視等諸路人也矣?!边@說明團結族人是土司家風建設在“齊家”方面的重要內容。忻城土司莫魯?shù)摹斗痔锢h》是在官田分配不公的情況下所作,旨在按照祖宗慣例與全族叔伯兄弟重新商議分配之事,亦起到勸誡族人團結的作用,文中有言:“嘗讀《詩》,至鬩墻之怨,角弓之反,莫不掩卷,流連久之。同氣之親,手足之愛,曷忍至是耶?……而為官情長,亦不至此分彼裂,竟有家人交謫之嘆。以此為例,后人其恪守之。”[5]12此外,忻城莫氏土司官族莫宗詔的《遺訓》、莫元相的《勸官族示》等亦有相似齊家思想的勸誡之言。
管理一方的壯族土司往往在家風建設中融入強烈的忠君愛民思想。如恩城趙氏土司官族趙養(yǎng)素,生前任該州土官的文房、案總印、總案、權州、都總州等職,其死后由族親于崇禎六年(1633 年)撰寫的《恩城土州官族趙養(yǎng)素墓志碑》云:“州主方籌荻度,而公(趙養(yǎng)素——引者注)承命督率,朝夕勤渠,以故百工兢勸,數(shù)月間而五恐橋成,百世永賴公之功,豈可泯耶。夫立身行己,衾影輛慚,其專報主,為國為民,其功足錄,命意修辭,以通僯好,其言足述,即穆叔所謂三不朽?!盵12]11-12這通碑文全面敘述了墓主的功績與思想,在孝悌持家的傳統(tǒng)社會中可較好地勸勉族人為國為民。此外,忻城土司莫魯作《官箴》一文,文中的“初訓”有言:“維帝報績,大功是論,芝州贊助,傳子及孫。子蒙世襲,恐負君恩,戴星出入,不暇饔飧。他日無事,只念春溫,仁民愛物,為官本根?!盵5]9官箴為官吏對帝王所進的箴言,抑或為官的戒規(guī),莫氏之文顯然屬于后者。而該官箴為土司后裔所傳頌,故而在傳播學意義上具備家風建設的價值,勸勉官族后人在思想上忠君報國,在行動上恪盡職守,同時要對地方百姓施以仁政,寬厚愛人。
再如,《南丹土官莫樹棠墓志碑》在敘述墓主功績時,言“弱冠時,海內多故,公慨然有澄清海內之志,遂不悄以詞章名家,益肆力于經(jīng)世之學”[12]184。忻城土司莫鎮(zhèn)威則在《訓蔭官》文中言:“若乃百姓,君為舟,民為水,水濫舟覆,可不懼哉。人善普存,毋厚斂。民亦勞止,毋煩作。嚴乃禁,勿使犯;開乃網(wǎng),勿使罹。汝其渾吏,民為父子,汝其體天地之生成?!盵5]22前者不但點明了土司本人的遠大志向,而且旨在教誨后人要以國家擔當為己任。后者表明土司深受儒家仁政愛民思想的影響,其“君舟民水”之喻源于《荀子·王制篇》的“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傳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此之謂也”[13]。
此外,至今保留較完好、被稱為“壯鄉(xiāng)故宮”的忻城莫氏土司衙署中的諸多楹聯(lián)也反映了這種報國愛民思想,并以此勸慰后人。如土司衙署大門的對聯(lián)由象州籍進士鄭獻甫(1801—1872 年)所寫,曰:“守斯土蒞斯民,十六堡群黎誰非赤子;辟其疆治其賦,三百里區(qū)域盡隸黃封?!痹摳睂β?lián)旨在勉勵莫氏及其后人不但要為君守“黃封”之土,而且需愛“群黎”如子。
總之,無論是承繼祖德,還是修身齊家、忠君愛民,這些家風建設文本的思想倡導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土司官族的發(fā)展。良好家風在西林岑氏土司家族內成效最為明顯,忠君報國的家風思想使其出現(xiàn)了30 余位五品以上官員,且在清朝后期出了“一門三總督”的盛況:云貴總督岑毓英、代理云貴總督岑毓寶、兩廣總督岑春煊。在耕讀傳家的家風思想指引下,忻城土司官族莫云卿于道光年間中舉,后被慶遠知府聘為宜冊龍江書院主講;官族莫煦南為忻城知名紳士,仿南朝詩人謝靈運作述祖德詩20 首,并編修了民國版《續(xù)修忻城莫氏族譜》;官族莫承萱于1941 年創(chuàng)辦忻城縣中學(即忻城縣中學前身)并任校長,后長期以合法身份掩護中共地下黨員,積極開展革命活動??梢哉f,家風建設在鄉(xiāng)土中國的宗族社會中曾發(fā)揮過積極作用。饒是如此,在壯族土司強化其家風建設后,個別家族內部依然存在激烈爭斗,這說明作為道德規(guī)訓的家風建設并非萬能,而且在封建制度下,某些不良家風(如不提倡土司官族與“土民”通婚等)也一定程度上使土司家風建設在成效上大打折扣。
壯族土司家風和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階層家風作為傳統(tǒng)時代的道德教化產(chǎn)物,都不可避免地含有君為臣綱、男尊女卑等封建成分。唯有去其糟粕,取其精華,才能突顯這種傳統(tǒng)、地域、民族家庭文化的優(yōu)秀成分,發(fā)揮其現(xiàn)代價值。
學者黃家信在《論壯族的歷史文化特點》一文中總結了壯族歷史文化的六大特征,其中之一是“稀訟獄”[14]。在某種程度上,壯族土司的家風建設文本中耕讀傳家、團結族人的尚禮思想就是實現(xiàn)稀訟獄的重要手段。費孝通認為:“在鄉(xiāng)土社會的禮治秩序中做人,如果不知道‘禮’,就成了撒野,沒有規(guī)矩,簡單是個道德問題,不是個好人。一個負責地方秩序的父母官,維持禮治秩序的理想手段是教化,而不是折獄?!盵15]壯族傳統(tǒng)社會就是一個熟人社會,也是鄉(xiāng)土中國的組成部分。在壯族土司轄地內,土司具有官、民合一的雙重身份,其在家族內部的尚禮一定程度上減少了折獄,所以這種治家之法也是他們樂于推廣到民間的。
受壯族土司影響,壯族普通民間家風建設文本中也有耕讀傳家、團結族人等尚禮思想的描述,如忻城縣古壯字歌本《傳揚歌》系列中就有大量此類勸諫歌詞,“讀書與做工,都是傳家寶。任青年老人,勤奮就有吃?!盵16]836“兄弟幫兄弟,人家就謙讓。兄弟做冤家,人家如虎嚇”[16]781。
無論是土司還是民間的家風建設思想,“耕讀傳家”中的“耕”體現(xiàn)了壯族文化中以農(nóng)為本、勤勞向上的一面,因為稻作文化(亦稱“那”文化)是壯族優(yōu)秀文化的重要一面,它體現(xiàn)了壯族人民的立根之本;“讀”則反映了壯族包容好學的一面,他們善于向優(yōu)秀文化學習,并將這些文化成果轉化為自己文化的一部分?!皥F結族人”則表明了壯族文化中與人為善、樸實熱情的一面。故而,壯族土司優(yōu)良家風的傳承有利于弘揚壯族優(yōu)秀文化。壯族優(yōu)秀文化與新時代精神緊密結合,能更好促進地區(qū)文化的健康發(fā)展。比如家風建設中的修身、齊家思想可以激勵子孫后代努力奮斗、投身壯鄉(xiāng)建設;為國為民思想可轉化為對子孫的愛國主義教育,等。
黃家信認為,壯族家譜有官譜與民譜之分,先有官譜,后有民譜,官譜較為完整而民譜較為簡陋。無論官譜還是民譜,都有攀附漢裔情結[17]。家譜就是家風建設的重要文本,就壯族土司而言,其家譜既有官譜和民譜,也有官民合一的家譜或族譜。鑒于土司特殊的地位,以其家譜為代表的家風思想在當下依然具有促進鄉(xiāng)風建設的作用。
以忻城縣為例,縣境內莫氏土司的后裔分布廣泛,據(jù)《忻城土司志》所附的《忻城莫氏土官族分房子孫居住村落概況表》[18],莫氏土司族人分布在該縣的圩場與上百個村落之中。另據(jù)內部資料《韋氏族譜忻城士佩士學支系》,東蘭韋氏土司后裔亦遍布該縣各個村落。在某些壯族地區(qū)還存在土司信仰,如桂西民間就有若干岑大將軍廟,人們祭拜岑大將軍實質上就是一種土司信仰[19],且這種信仰還會跨民族“移植”,如田林縣瑤怒屯木柄瑤也祭祀岑大將軍[20]。除了岑大將軍,云南廣南地區(qū)有儂氏土司信仰,廣西的田陽、靖西、巴馬等地還有瓦氏夫人信仰,而韋大將軍信仰則主要分布在原東蘭土州及周邊地區(qū)[21]。因此,壯族土司的家風建設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信仰圈”內的鄉(xiāng)風。實際上,在當下的諸多壯族村寨中都有鄉(xiāng)規(guī)民約,這些規(guī)約往往是自然村落特別是單一家族組成的村落內部在思想道德和行為上的某種共識,而這種共識又往往基于特定家族,特別是土司后裔家族的家風思想。
在當下,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提出建設鄉(xiāng)風文明。學者于法穩(wěn)認為,鄉(xiāng)風文明豐富的內涵之一就是“物質文化和非物質文化的保護,特別是關鍵區(qū)域農(nóng)耕文明、游牧文明、海洋文化的保護,以及民族地區(qū)民俗、民風、民居等文化要素的保護”[22]。作為土司故地的部分壯族地區(qū),可以將土司家風思想的精華轉化為適應時代需求的文化內驅力。如團結族人的土司家風教育可推廣鄉(xiāng)間,并與時代法治相結合,進一步優(yōu)化壯族地區(qū)的治安環(huán)境。在“打工潮”泛起的時代里,“耕讀傳家”可令壯族群眾更加重視家鄉(xiāng)農(nóng)業(yè)的轉型升級,加強對其子女的家庭、學校與社會教育,從而形成“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的村貌鄉(xiāng)風。
無論是產(chǎn)生背景,還是文本內容,壯族土司家風建設都與壯、漢民族文化緊密交流有關。學習漢族優(yōu)秀文化是壯族的文化自覺。在這種文化自覺背后,壯族自然而然地將自己視為“漢文化圈”的一員??捎煤眠@一資源,促進壯、漢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縱觀壯族土司家風建設的文本,普遍攀附漢裔現(xiàn)象說明作為壯族地區(qū)行政首領的土司們在思想上是親附漢文化的。土司們的文化思想又影響地區(qū)的文化導向,民間也紛紛效仿土司官族們學習漢文化。古壯字就是借用漢字及其構件,以許慎“六書”為造字法而創(chuàng)制的一種“類漢字”。而且,壯族民間許多用古壯字寫就的故事就是由漢族故事改編而來的,如梁祝、秦香蓮、董永、孟姜女等故事。可以說,從土司家風建設文本到民間文化,壯族始終在吸收與內化漢族優(yōu)秀文化,使得壯族文化內涵更加豐富,也更具有活力。
文化認同奠定壯、漢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心理基礎。在壯族地區(qū),有些村落形成了壯、漢互嵌式雜居的現(xiàn)象,且在公共空間(如圩場)上包括壯族和漢族在內的兄弟民族友好相處,這種多民族雜居共處的格局為廣西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發(fā)生場域[23]。此外,壯族和其他民族在長期共處中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民族“互化”①羅彩娟認為民族“互化”包括少數(shù)民族的漢化,也包括漢族的少數(shù)民族化,以及一個少數(shù)民族變成其他少數(shù)民族成分的現(xiàn)象。參見羅彩娟:《1949 年以來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加強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實踐與啟示》,載《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4 期。,在不少地區(qū)人們的交流出現(xiàn)了壯、漢語言和諧共生的現(xiàn)象。質言之,壯、漢等兄弟民族在交流過程中不但自覺使用漢語(除了普通話還包括漢語方言,壯族一般稱之為“官話”),而且還樂于使用以壯語為代表的民族語言。總之,在新時代語境下,加強壯族土司家風建設,某種意義上可增強當?shù)厝罕妼χ腥A文化的認同,從而更好地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壯族土司家風建設的產(chǎn)生背景表明,這個特殊群體在家族內部存在種種矛盾,在外部又渴望融入國家話語體系、實現(xiàn)更有效的地方統(tǒng)治。由家風建設的文本內容觀之,土司主要述頌祖德并激勵官族子弟承繼,也以儒家思想為指導勸諫子孫修身齊家,以至忠君愛民。土司家風建設雖然烙上封建時代的印記,但其優(yōu)秀成分依然具有現(xiàn)代意義,在弘揚壯族優(yōu)秀文化、促進良好鄉(xiāng)風建設的同時,還可在思想上促進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有助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