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機臣
一年前初夏的6 月,一個金色的黃昏。青島流亭機場,一架銀機呼嘯躍起,沖向天空,迎著金色的余暉,瞄準大西北方向緊追不舍……開啟了一次我拷問人生、跨越時空的虔誠之旅。
飛機爬上了高空,嗡嗡前飛。頭頂?shù)臎鰵馕⑽⒋捣?,身邊的同事,肩披薄毯微閉眼睛,是謂應(yīng)對夜航遠飛的慣性動作。由于愛好攝影對光的敏感,我靜臥于緊靠舷窗的座位里,透過窗外的機翼,目不轉(zhuǎn)睛地俯視著遙遠的天邊。被金色余暉染成金色的、紫色的、淡紅色的云彩,造型各異,變化無?!?/p>
陶醉和靈感容易催化心底深處的東西。
突然,穿過彩云的間隙,我驚奇地看到,從黃海之濱到三湘大地,從魯西平原到江南水鄉(xiāng),鄉(xiāng)間土路,山區(qū)原野,水岸碼頭,鐵道線上,一隊隊身佩彩紅高舉紅旗的女戰(zhàn)士,搭漁船,坐馬車,乘汽車,擠火車,沿著我乘坐遠航飛機的方向,萬眾一心,兵鋒西指,朝著大西北的進軍目標,走去……走去……
面對眼下模糊的畫面,我急忙掏出臨行前“公司”為我配置的最新“武器”——紅外線相機,打開鏡頭在視野之內(nèi)掃視不停。當鏡頭轉(zhuǎn)到膠東半島東部昆崳縣山馬區(qū)的中床村時,一個動人的場景讓我情不自禁地固定了畫面:百戶人家的中床村,后倚二龍山前臨北床河,這天,村里霎時熱鬧,村里的老少爺們敲鑼打鼓,歡送16 歲的劉友嵐參軍赴疆戍邊。只見母親在佩戴紅花的閨女身后追趕,邊追邊喊她的乳名:“冪呀!我的閨女,你還是個孩子,遠行天邊,娘我實在不放心??!”
飛機嗡嗡飛,冷氣微微吹。我一個冷戰(zhàn)驚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能動地掏出隨身的肩背包里,裝的此行日程和家訪的三個威海戍邊母親之一的劉友嵐文字簡介。日程顯示:6 月1日(星期二),晚上10 點10 分,由青島抵達烏魯木齊地窩堡機場,接機入住徠遠賓館;6 月2 日(星期三),上午,乘車前往石河子市(路程約1 小時40 分鐘),參觀兵團博物館、周恩來紀念館后,家訪兩戶乳山籍戍邊母親唐克勤和勇淑范;6 月3 日(星期四),上午,乘車前往五家渠市,參觀103 團知青館后家訪文登籍戍邊母親劉友嵐。
資料顯示:劉友嵐,女,漢族,1936 年出生,現(xiàn)年85 歲,山東威海文登人,1952 年當兵進疆后在四師醫(yī)院工作,1986 年入黨,1987 年退休,因與六師離休老干部李忠揚(已去世)再婚來到兵團干休所。自己未曾生育,丈夫有4 個子女,均不在五家渠市居住,逢年過節(jié)來看望老人。她自己雇了保姆照顧其起居,現(xiàn)住在濱河大院安度晚年。
經(jīng)過5 小時的高空飛行,當?shù)匚缫购桨嗟诌_烏魯木齊地窩堡機場。走出機艙,如此沉重的機場名稱,令人強烈感受到那種濃重的屯墾文化撲面襲來。據(jù)考,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政安置移民在此屯田,屯田者因陋就簡搭蓋地窩子居住,部分居民并為行旅客商設(shè)立吃喝店。從此,人們就把這里叫地窩堡,以至作為一種屯墾文化現(xiàn)象,延續(xù)到新中國成立初期幾十萬屯墾大軍集結(jié)新疆,大量地窩堡應(yīng)運而生,成為新中國屯墾史上的重要文化接點。地窩堡機場位于烏魯木齊市郊西北郊,距離市區(qū)16.8 公里,與昆明長水國際機場并列為中國兩大國家門戶樞紐機場。
高山仰止,從迪化到烏市,古今屯墾名城戰(zhàn)略地位之顯赫,可見一斑。
第一代軍墾戰(zhàn)士劉友嵐 ▲
家訪按日程進行。在完成了前面兩戶戍邊母親的家訪后,6 月3 日上午近午時,我們走進了劉友嵐老人的家門。一進門,寬敞明堂的會客廳擺滿了時令水果,可以想象,在新疆自己的家里,接待數(shù)千里之外家鄉(xiāng)親人的看望,此時此刻,她那布滿滄桑的臉,很難壓抑那份思念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感情,那種亢奮和激悅無以言表。我能覺出來,此時的老人與前面兩戶比較,似乎有種不可言狀的東西難以掩飾,像今天的場面,人家有老伴或是孩子在現(xiàn)場陪伴,發(fā)自心底的那種喜悅恰到好處?,F(xiàn)場的感受和后來的思量,我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這種無言的情緒難以言表。
那天,家訪結(jié)束時,最后握手言別的領(lǐng)導(dǎo)、陪同和工作人員離開后,我遲遲站在那里觀察老人的表情。她拄著拐杖,站在沙發(fā)和茶幾中間一動不動,表情木然略有微笑,靜靜地目送客人離開,卻對一旁站立的我視而不見。于是,我仿佛看見她那敏銳的目光掠向了東南方向,掃視著一個古老的村莊,那就是老人心中永遠牽掛的故土——文登縣北郊的中床村……最終我按下了快門,本來,這張片子收進了我編輯的《威海戍邊母親》的圖片報告里,但,最終還是不忍心地把它撤了下來……
1952 年初夏的6 月,一個旭日東升的早晨。教室里,正讀4 年級的劉友嵐,聽同學說,“文登縣城設(shè)了一個新兵站,正招收去新疆的女兵”。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第二天,又一個旭日東升的早晨,新兵站剛開門,就走進來一個小女孩?!靶⊥瑢W你找誰?”“我來報名!”“??!你還是個孩子呀!”
“我不是孩子,都18 歲啦!”你來我往,雙方拉起鋸。人家說她長得太小了,她回應(yīng)說:“俺媽說我小時候家里很窮,沒房沒地,吃不飽穿不暖,所以身子骨長得小,到部隊吃得好,很快就長高了。我家里兩個叔叔當兵時都很矮,在部隊都長成大個了!”一番話,把招兵站的人都說樂了。經(jīng)過她的軟磨硬泡,人家只好給她報上名。為了慎重,第二天村里突然來了兩個陌生人,在村口向一個小男孩打聽,問劉友嵐的家在哪里,這個孩子叫新華,是劉友嵐小時上山下泊放牛的小伙伴,他當場把這兩個陌生人領(lǐng)到了冪姐(劉友嵐)的家。新華壓根猜不到,這次房后樹蔭下的談話,成為他與冪姐離別的動因,十幾天后,冪姐乘坐大馬車,被村里人敲鑼打鼓地送走了……
70 年后6 月的一天。當我走進中床村采訪時,房前房后為鄰的新華老人,雖已年近80 歲,但,他對冪姐的情況記憶猶新,提供大量一手材料,并心甘情愿為我深入采訪提線索、做向?qū)А?/p>
16 歲還是一個孩子的劉友嵐,沖破重重阻力包括母親的反對,遠赴新疆,這種勇氣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背后有其深厚的社會背景。1936 年,劉友嵐生在文登縣一個叫黃莊的偏僻小山村,取乳名叫劉冪。父親劉孝成,母親陳宗佩,一對兒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靠長年外出扛活養(yǎng)家糊口。窮人的孩子早成熟。劉友嵐自幼聰穎、勤快,跟隨父母上山下泊,磨礪出一副好身板和頑強的性格。4 歲那年,為孩子的前程,一家人搬出小山村,來到縣城北郊中床村一帶扛活,過著房無間地無壟的漂泊生活。共產(chǎn)黨是勞苦大眾的救星。1947年開展“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改革,使她一家人重獲新生。不僅分了田分了房,劉友嵐也上了學。從地獄到天堂的新生活,在劉友嵐幼小的心靈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滋生出立志報國的根芽。一旦有機會,參軍赴疆保衛(wèi)國家的強烈欲望,是任何力量也抵擋不住的。于是,把青春嫁給部隊、嫁給邊疆,獻給屯墾固邊的壯麗事業(yè),是劉友嵐別無選擇的人生追求和選擇。
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現(xiàn)實是骨感的。當一群熱血青年義無反顧地踏上這條道路后,無盡的艱難和兇險在等待著他們,有人妥協(xié)了,有人逃避了,而劉友嵐自打到縣城報名后,就從來沒有動搖過。這就是她的可貴之處。
1952 年6 月20 日,劉友嵐訣別親人,告別故土,踏上西進征程。這一別,山水遙指,青絲白發(fā);這一別,親人分離,陰陽兩隔。這一天,自古一家人的昆崳縣、文登縣集結(jié)了300 多名女戰(zhàn)士,部隊建制為3 中隊,命令25 歲的范振榮任隊長帶隊出發(fā)。一早乘馬車向石島港集結(jié),十幾輛馬車浩浩蕩蕩,甚為壯觀。踏上西征路的膠東革命老區(qū)的姑娘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一路歌聲嘹亮,一路歡聲笑語。傍晚時分抵達石島港,接著,登船出發(fā),連夜啟程,航船劈波斬浪,駛向青島。接下來,乘火車幾晝夜,轟鳴不停,向西向西,經(jīng)濟南直抵西安。
威海市政協(xié)高旭光主席一行家訪戍邊母親劉友嵐 ▲
古都西安,連結(jié)西北和內(nèi)地的紐帶。經(jīng)此入疆分南路和北路。南路途經(jīng)路線地形復(fù)雜,道路崎嶇,不少地區(qū)匪患猖獗,是這次入疆達伊犁的必經(jīng)路線。面對艱險,這支英雄的膠東女戰(zhàn)士沒有退縮,稍作休整,即轉(zhuǎn)乘軍用敞篷車,武裝保衛(wèi)前進。車隊嚴格遵守紀律,按命令路線前進:途經(jīng)張掖—酒泉—嘉峪關(guān)—迪華(烏魯木齊)—昌吉—塔城—克拉瑪依—博爾塔拉,最終抵達伊犁邊境駐地。為了安全,車上配屬戰(zhàn)士,架起機關(guān)槍,隨時準備投入戰(zhàn)斗。途中雖無戰(zhàn)事,亦有險情偶發(fā)。當車隊過了蘭州進入戈壁無人區(qū),夜里一片寂靜與黑暗。每車30 多人很擠,大家蜷腿坐在準備路上用的物資上面,時間久了很累,有人就把雙腿搭拉在車幫上,以緩解身心的疲憊。突然,路邊的草叢中竄出兩個黑影來拖女戰(zhàn)士的腿,危急時刻,大家奮力保護,殘匪流寇被架機槍的戰(zhàn)士當場擊斃。不少女戰(zhàn)士嚇得痛哭流涕,甚至有人后悔了。這時,劉友嵐敢于站出來說話,做大家的工作,使緊張了好一陣子的情緒緩解平靜下來。從此,車隊晝歇夜行,車距保持3米,車燈打開,以防范和應(yīng)對突發(fā)事件。
跋山涉水一個多月。從黃海前哨,到大西北國防邊境,在“八一”建軍節(jié)前夕,這支英雄的膠東女兵終于到達了指定位置——伊犁中蘇邊界防區(qū)。
赴疆第二天的下午,在“威海市女兵屯墾戍邊座談會”上,圍繞威海戍邊母親這個話題,不同身份的代表發(fā)言之后,建設(shè)兵團搞史志研究的一位學者,叫李梓的先生,他的發(fā)言直奔主題,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一些一般場合不易獲取的,且對屯墾文化和歷史的研究具有的學術(shù)性價值。
語氣平和,語不驚人,像是拉家常那樣。開始并沒引起我的注意,只是聽聽而已,下意識地收起了筆,合上了記錄本。但,突然發(fā)覺平易的語調(diào)卻露出了干貨,我趕緊一面?zhèn)榷?,一面打開了筆記本記個不停。細聽下去,振聾發(fā)聵,令人浮想聯(lián)翩。歸納起來,有如下幾方面的意思:一、山東女兵開始沒有軍籍,只有軍服;二、起初女兵思想不穩(wěn),包括轉(zhuǎn)業(yè)女兵也有波動;三、山東女兵與湖南比,湖南文化高一些,大部分人找了干部,山東女兵沒有文化限制,到后來結(jié)過婚的、帶孩子的也行;四、再后來沒有擴招,男的回家娶親,女的回家安排工作;五、到20世紀60~70年代,一個連隊一年生下孩子100~200 人。六、最終山東女兵和湘女把20 萬屯墾大軍穩(wěn)定下來了。最后結(jié)論:這場軍屯、民屯的婚姻,本質(zhì)上是穩(wěn)疆固邊的壯舉。
繼而,他把話題引入歷史。談到古時“昭君出塞”,宮女為了皇家利益遠嫁匈奴,是典型的政治聯(lián)姻;清末的國家執(zhí)掌者腐敗無能,左宗棠雖揮師收復(fù)了新疆,不留戰(zhàn)俘降了也殺,結(jié)果軍屯安撫等國家戰(zhàn)略不配套,導(dǎo)致清末疆域混亂,最終害苦了老百姓。
點到為止,沒有展開,講完會也完了,我卻深陷他講的幾條不能自拔。
安家立業(yè),亙古不變。70 年前,王震雄師橫掃殘敵,兵鋒西指,新疆國民黨軍政舉義,全境解放。茫茫戈壁,20 萬鐵血壯士,唯缺女眷,欲圖基業(yè)長青先從平衡男女人口開始。國家一經(jīng)發(fā)話,山東、湖南、江蘇等地紛紛行動,發(fā)動女青年應(yīng)征入伍、赴疆戍邊。1952 年—1954 年,僅威海區(qū)劃內(nèi)的文登、榮成、乳山共2000 多名女同胞赴疆屯墾戍邊。當年,割腕遠嫁的親人,其境界遠超古人,國家戰(zhàn)略令古人不可比擬。
回來后第一件事,趁激情不減時,用心把手中珍貴的圖片和資料編輯成冊,作為歷史檔案備存下來,并贈送課題組成員人手一冊,目的在于昭告后人:新疆這扇國家安全大門決不能出問題。今天的幸福來之不易,千萬別忘了當年遠嫁的親人,今天的遠方母親。
新疆古稱西域,屯墾文化歷史悠久。漢代防匈奴,唐代抵突厥,清代除寇患,新中國穩(wěn)邊疆,源遠流長的西域屯墾史由民族之爭到外患之戰(zhàn),事關(guān)國家安全、民族安危,決非危言聳聽。當年,左宗棠率8 萬湘軍大破阿古柏外寇,留下了千里“左公柳”至今蔭及子孫;近代,王震統(tǒng)兵10 萬解放新疆、扎根新疆、建設(shè)新疆,創(chuàng)造千古戍邊佳話。為大中華留下的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生產(chǎn)的糧食、棉花和哈密瓜、葡萄干、牛羊肉……子孫后代和全國人民享用不盡,并出口到國外。為以正視聽,披露新疆軍墾博物館展板和有關(guān)資料顯示的兩組數(shù)據(jù):
新疆建設(shè)兵團現(xiàn)有14 個師,11 個兵團管理的自治區(qū)直轄縣級市,56 個建制鎮(zhèn),179 個團場,分布在新疆14 個地(州、市)境內(nèi),轄區(qū)面積約7萬平方公里。
截至現(xiàn)在,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下轄14 個師100 多個團2200多個連300 多萬人。
即使青史有名的左宗棠大人,當年屯墾總?cè)肆Σ贿^區(qū)區(qū)10 余萬之眾。兩相比較說明,華夏之外虎視眈眈不減當年。此時,我腦海里幻出了兩個情景:一是,2009 年7 月5 日,境外遙控指揮、煽動的烏魯木齊打砸搶燒嚴重暴力事件;二是,我在烏魯木齊服飾店拍了一件棉紗短袖衫的照片,背后兩行紅色大字很給力。上行:新疆棉花;下行:不吃那一套。
豐功偉業(yè),震撼人心;戍邊母親,功莫大焉。赴疆一周年之際,我急忙翻出2021 年赴疆3 天現(xiàn)場攝影、展板拍照和家庭相冊翻拍的上百幅照片,以國家戰(zhàn)略作主線編輯并配文,發(fā)了5期《圖片記憶:“威海戍邊母親”》的朋友圈,引起內(nèi)地和香港友人的關(guān)注,特別是云南麗江瀘沽湖畔摩梭族人,阿夏麗女士的關(guān)注出乎我的預(yù)料。
繼而,在編輯圖片檔案和創(chuàng)作朋友圈的啟迪下,又萌生出采寫劉友嵐等老人的中篇紀實。并將去年家訪的兩位乳山母親朋友圈配圖文字披露如下,以示敬意。
唐克勤(1934—),中共黨員,乳山南唐家村,1954 年3 月響應(yīng)黨的號召,赴疆加入建設(shè)兵團軍墾大軍。初期,在兵團7 師21 團6 連生產(chǎn)第一線。1976 年入黨,先后榮獲過團級三等功,師級“三八”紅旗手、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和先進生產(chǎn)者榮譽稱號。長期堅持“安下心、扎下根、保衛(wèi)邊疆、建設(shè)邊疆”,做到“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
1986 年10 月退休后,隨子女定居素有“軍墾第一犁”之城——石河子市安享晚年。
勇淑范(1945.9—),山東威海乳山人,中共黨員,主治醫(yī)師,退休后隨子女定居石河子市。援疆雖比前兩位媽媽晚了些,條件好一些,但作為專業(yè)醫(yī)務(wù)工作者,把青春熱血無私奉獻戍守邊疆的壯麗事業(yè),不愧是走出黃海之濱、齊魯大地的英雄母親。千百年來,為了疆域安全,不乏女英雄前赴后繼、代代傳承。其中,勇媽媽以其優(yōu)異業(yè)績,在中華屯墾史上打下了一枚當代巾幗白衣天使的厚重印記。
膠東自古八百里,屬典型沿海氣候、丘陵地貌,具有鮮明個性的生態(tài)文明和地理文化。有嶺叫山,丘陵稱嵐,平川為泊,河灘謂床。
山嵐多生長一種叫柞木墩子的灌木,俗稱桲羅墩子。遠看,層層疊疊蜿蜒起伏,被當?shù)厝朔Q為柞木嵐子。深秋來臨,視野之內(nèi),陽光照耀下廣袤的柞嵐一片金黃,就有了黃嵐說法,以至成為地名標志。到了明代,國家在此設(shè)衛(wèi)屯兵有了威海衛(wèi),隨民屯移民的增加,先后有了東黃嵐、中黃嵐、西黃嵐和黃嵐南莊等一批帶嵐字標志的村莊。新中國成立之初,這里曾設(shè)立過區(qū)或鄉(xiāng)的行政區(qū)劃,1958 年正式成為黃嵐人民公社。此時,當年一身稚氣的劉友嵐,已成長為一名救死扶傷、治病救人的白衣戰(zhàn)士,她在與親人通信時,得知家鄉(xiāng)黃嵐公社的消息,隨即把名字由劉友蘭改為劉友嵐。意在懷念故土,留住鄉(xiāng)愁。
遙遙黃海之濱,茫茫戈壁長灘,黃嵐地名在這頭,友嵐人名在那頭。
當我決定重點采訪寫作劉友嵐老人時,手里唯一的資料,是我編輯的《威海戍邊母親》這份圖片報告,里面有老人200 字左右的簡介。順著這條線索,我終于找到了她的故鄉(xiāng)——黃嵐街道中床村,并繼續(xù)追蹤跟進,找到老人的出生地,即黃嵐街道轄區(qū)的黃莊村。
即將跨進6 月門檻的那一天。我臨時動議,找朋友聯(lián)系,急三火四地趕到了黃嵐街道中床村。一位叫新華的老人,雖年近80 歲,但當說起他的冪姐時就來了精神頭兒。述說條理清楚、頭頭是道,很快揭開了我心中的霧團:一個時代和一個人物的輪廓清晰展現(xiàn),走進冪姐那個時代的曙光就在眼前……為此,我找到了采訪的突破口,這是原來我沒想到的。
每臨春節(jié)劉軍(前左二)一家人由伊犁來五家渠姐姐家(前左三)過年 ▲
1936年,國破家碎在即,一片陰云籠罩。古稱瀧河的高格河流域西側(cè),偏辟的山嵐之陽,靜臥著的小山村叫黃莊,突然,一聲女嬰長啼,劃破小村寂靜,家徒四壁的劉孝成家有喜了。雖然當?shù)?,他卻連自己的窩也沒有,與父母和身下幾個兄弟擠在三間草屋度日,靠打工扛貨幫老人養(yǎng)家糊口。家貧如洗的他,不知何故,卻給女兒取個在今天也很雅的名字叫“冪”。后來,在日本鐵蹄踐踏下,家里日子實在難以支撐,合伙的日子不得不分開。分家時,劉冪爹娘每人分了一雙筷子一個碗,開始過流浪打工的生活。
4 歲那年,劉冪一家沿河床溯流而上,來到了“瀧”北三床,即臨河北床而居的西床、中床、東床三村。地勢平坦,莽莽黃色山嵐纏繞,前臨瀧河,后倚二龍山,村里人說是風水寶地。為了孩子前程,劉冪爹娘當場拍板不走了,在西床富人家打工棲身?;蛟S是“龍”帶來的好運,1945年日軍投降,威海解放了,劉冪一家時來運轉(zhuǎn)。趕上土改,在中床村分地分房孩子上學。
快樂時光,瞬間飛逝。正是這段日子里,冪姐與房前屋后的小兄弟新華結(jié)下了孩童友誼。姐姐讀書聰明,膽大心細遇事不慌。上山下泊干活,河里抓魚摸蝦,河床放年割草,走哪兒都領(lǐng)著她的新華弟,成為姐姐標配的跟屁蟲。這種姐弟之誼兩人至今珍惜不忘。聽說冪姐要走了,6 歲的新華特別懂事。當文登兵站工作人員來姐姐家作最終甄別時,在房后的樹蔭下談了好長工夫。冪姐母親舍不得女兒走這么遠,躲在后窗豎耳聽半天,新華弟陪老人又聽又觀察,真心實意為老人助陣當參謀。姐姐走的那天,姐姐母親含淚送多遠,新華跟在腚后等多久。老人抹淚,他也抹淚。后來,新華上學識字了,姐姐每次來信他自告奮勇讀信,盡管讀得半截子茍離。以至我采訪時,他的介紹令我刮目相看,能把來龍去脈說得頭頭是道,情況符合邏輯、富含張力。
由此,更加堅定了我克服困難采寫下去的信心。
6月1日,是去年夜航飛疆的日子。
今年的這天,我專程來到中床村,接上新華大哥作陪同,一個時辰,來到了翠嵐掩眏靜臥坡陽的黃莊村。遠望,村前村后的坡上,水果飄香,園子里成片的果樹,上面彩色的包裝袋掛滿枝頭,一串串,一穗穗,一片豐收景象。一條主街,由進村的土路貫通南北,一眼望穿。街的兩旁,排列不同年代風格的紅瓦房,多數(shù)由原來草房換了頂,沒有整齊劃一強調(diào)一律的痕跡。各自保留各家的風格,兩側(cè)的小街特色很濃。不少院落自己撿石頭,只把兩面垛一垛,遮擋遮擋,前面臨街這一面擋也不擋,全敞著。村中有條半截街,生長一棵百年老銀杏,深得村人的敬畏。路邊房頭的蔭涼底下,三五乘涼的中老年女人,露出稀奇的目光,審視著走過來的外人。
穿過三五條街,來到最前排臨街的房子。一道散石院墻,連著前后兩排紅頂瓦房,原本為一家人住的二進院,院里的老柿樹遮了半個院落。劉友嵐老人的三叔曾經(jīng)住過的屋子,象征著老家的祖居,請來幾家的親人,通過現(xiàn)場采訪,傳遞遠方親人的思鄉(xiāng)之愁。
鄉(xiāng)愁是一座老屋老山頭,鄉(xiāng)愁是家鄉(xiāng)親人和老鄰居。眼前的老院墻老山頭,讓我心底的一縷鄉(xiāng)愁油然而生。以此為背景,我分別為老人的親屬和鄰居合影,留下一份穿越時空的期待。
接下來,我當場撥通了老人的電話,并按下免提和錄音鍵。這時,現(xiàn)場氣氛馬上變了,一場電話會議或說是現(xiàn)場直播即將開始。撥電話的鈴聲剛響,就聽對方傳來平靜的回聲。我趕緊自報家門,老人卻說:“我知道?!币蛑桓粢惶烨埃以诩依锖屠先送ㄟ^電話,說了一個小時,所以,這次說了幾句,老人就提示我這是長途電話。這非但不會影響通話,而且,當她聽說我在她的出生地,黃莊的老祖居,和親人、老鄰居在一起,并且用免提直播來共享鄉(xiāng)音鄉(xiāng)情時,老人反應(yīng)敏捷,異常興奮,她拔高聲調(diào)喊道:“大家都好嗎!”“都好啊,冪姐!”接著,她熟悉的親人——新華老弟,這位老鄰居、老黨員,分別之后與她隔空喊話。這些人,不少的每次回來他們都見過面,突然又聽到了久違的聲音,這種其樂融融的場景可想而知。但見:鄉(xiāng)音裊裊,情真意切,令人動容。我在一旁盡情享受,眼圈開始泛紅。
隔空通話只是前奏。我重點想搞清楚,70多年里,老人到底回來幾次,每次是和誰回來的。當我提起這個話題時,她略微遲頓,接著,一次一次地回答我。我問她說,事先沒有準備,即席回答,至多稍一停頓。所有在場的人,對老人的驚人記憶力贊嘆不已。
1961年,她自己第一次回家。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日子極度困難,吃不飽飯,兩個弟弟瘦得眼圈發(fā)黑。為緩解父母壓力,她賣了自己的小羅馬手表,領(lǐng)走兩個弟弟;1973年領(lǐng)著下鄉(xiāng)的小兒子李健回來的,現(xiàn)在兒子在伊犁市工作;1979 年第三次;1984 年和老伴一起回來。我急忙問清她老伴的情況:李忠揚,戰(zhàn)斗英雄,河北衡水饒陽縣人,1939年參軍入黨,作戰(zhàn)勇敢,屢立戰(zhàn)功,跟隨王震在359 旅,參加過南泥灣大生產(chǎn),入疆后任兵團農(nóng)四師團長。退休后,經(jīng)批準按師級待遇,夫婦進了兵團干休所;1997年第五次。
每次回鄉(xiāng),都回黃莊村、中床村,看望親人和鄉(xiāng)親。
采訪進入尾聲,老人再次亢奮。話筒里,傳來一聲類似一個成功大會的結(jié)束語:“代問親人和鄉(xiāng)親們好!”“冪姐好!”回答異口同聲。此時,我類似一個現(xiàn)場主持人,時辰一到,戛然而止,即刻結(jié)束一場意猶未盡的電視節(jié)目。
經(jīng)過發(fā)酵,黃莊隔空喊話,消息不翼而飛。一瞬之間,從邊疆的五渠市、伊犁市和內(nèi)蒙古,到黃海之濱的黃嵐中床村和黃莊村,戍邊母親故土之戀的故事被傳為佳話。突然,這天我接到一個來自伊犁的電話,說是劉友嵐老人的大弟劉軍先生。一番通話之后,他通過剛剛建立的微信,發(fā)來一篇他受當?shù)孛襟w之約,寫他大姐的一篇回憶文章。讀后,深深折服。本來要收官的寫作,又加了一節(jié)。將其文字壓縮后引用如下,以饗讀者,是為敬意。
1949 年11 月,我出生在山東昆??h郊北的中床村。1961 年春天,12 歲的我和6 歲的弟弟友明,在大姐的照顧下,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了新疆伊犁,開始了我第二故鄉(xiāng)的生活。后來知道,大姐回家前,因重病切除了一個腎,農(nóng)四師醫(yī)院的院長說她活不過3 年,所以她第一次回老家,是準備告別親人和故鄉(xiāng)的。從此,我立志長大后好好照顧姐姐。初來時,我倆在四師子女學校小學住校,我讀書弟弟上保育班,星期天回大姐家,她像母親一樣給我倆洗澡,買學習用具。
1964 年,農(nóng)四師醫(yī)院大批醫(yī)護人員分到各團場,大姐被分到一個叫高爾基農(nóng)場的團場,即現(xiàn)在的四師73 團。大姐在衛(wèi)生隊當醫(yī)生,我和弟弟在團子女學校上學。這里風沙大,環(huán)境惡劣。聽老軍墾說,這里是四師最窮的地方,兔子不拉屎。走過半個多世紀,現(xiàn)在已變成伊犁農(nóng)四師的第一名。2019 年7 月,73 團搞“上山下鄉(xiāng)”50 周年大慶。主持人走下臺,把話筒遞給我。我說,當年從老軍墾人手里,我們接過兩樣寶貝,鋼槍和鋤頭,在一代又一代軍墾人的努力下,邊疆安穩(wěn),人們生活蒸蒸日上,團場日月變新貌。就是這簡單幾句話,全場掌聲不斷。我到五家渠告訴大姐,她高興了半天,說我已不是當年的劉冪了。
采訪劉友嵐老人出生地黃莊村時親鄰在祖居的合影 ▲
后來,沒到中學畢業(yè),“文化大革命”來了。學校不上課,我們戴上紅衛(wèi)兵袖章,整天到各單位去搞串聯(lián),寫大字報,批判走資派。大姐的衛(wèi)生隊,也分好幾派,有些醫(yī)護人員去搞斗批改,不好好上班,但大姐從不參加那些活動,手里有忙不完的活。給群眾看病,洗注射器,洗針頭,有時間我也幫著洗。滿滿一高壓鍋,搬火爐上蒸煮消毒。我對大姐說,人家都說,你只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大姐說,都不好好上班,誰給百姓看病,毛主席說的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不成了空話。隨他們說啥,我就是要堅守崗位,我是醫(yī)生,治病救人是我的責任。大姐白天忙,晩上總是叫上我給她做伴,去別人家看病。晚上,有人家里偷偷找我姐去家給看病,大人看了,小孩有病也給看。我說這些人都是走資派,大姐悄悄對我說:“你不懂,這些人我都知道,他們都是跟著王震將軍,打了半輩子仗,一路走到新疆,又拿槍,又拿鎬,開荒種地保邊疆,他們都是好人呀?!本褪沁@樣,一大批干部,都得到我大姐的醫(yī)治保護。我們子女學校的金俊明指導(dǎo)員,因受批判被關(guān)起來,他的兒子金星得了重病,我姐知道后,晚上偷偷去給金星看病,由危轉(zhuǎn)安。后來,這孩子考上大學,留北京工作,他給大姐打電話,說:“劉阿姨你是個好人,我的命是你救下來的?!庇幸淮螘娚衔医闳ギ敊?quán)派家看病,被一個造反兵團司令看到了,說:“這是反革命家你來干啥!”大姐說他家小孩病了,這個司令說:“你老實在家呆著?!钡蠼憧偸窍敕ㄈブ尾【热恕:髞?,作為被管制分子,大姐被發(fā)配到最邊遠的5 連改造。幾十里路外,全是以班排分散的牧民,大姐為了更好地給牧民看病,她怕我一個人留下學壞,把我也帶去5 連,要我替她給病人家送藥,我也學著給病人打屁股針。
由于她熱心為農(nóng)牧民服務(wù),學會一些簡單的和治病的民族語言,所以只要大姐去牧區(qū)巡查,牧民就拿最好的酥油茶和馕餅招待她,說她是亞克西的好醫(yī)生。有次晩上,一個牧民騎馬從很遠的牧點趕來,外面電閃雷鳴,大姐跟隨那個牧民,和另位醫(yī)生一起消失在茫茫黑夜中,第二天下午很晚才回來。后來才知道,牧民的老婆生小孩而且還是難產(chǎn),但在大姐和同事的協(xié)助下,產(chǎn)婦和小孩都保住了,牧民都豎大拇指稱贊她。
1970 年初,大姐被平反了,又調(diào)回團醫(yī)院。5 連的牧民得知后,組織了一個馬隊,直奔團部,找戴領(lǐng)章帽徽的團人首長,為什么這么好的醫(yī)生你們要將她調(diào)走,叫首長一定要給個說法。首長說,這個劉醫(yī)生,渾身到處都是病,你們知道嗎?再一一例舉出一大堆病,牧民聽后,只好對大姐家說再見了。但在大姐的一再請求下,最終將她調(diào)離團部近的修造連當一名普通的衛(wèi)生員,為照顧她的身體,派一名實習衛(wèi)生員當她的助手。
總之,幾十年來,我大姐為新中國屯墾大業(yè),貢獻了她全部的青春和力量。為此,曾得過伊犁州、新疆自治區(qū)人民政府,及國家勞動部發(fā)的獎勵證書。我為我的家族里,有這樣一位血管里流淌著膠東血液成長起來的英雄姐姐而自豪!我為英雄的膠東兒女而驕傲!
補充完這一節(jié),我心中一片釋然。我終于明了去年到她家探訪時,在兵團準備的一張劉友嵐文字簡介的最后提到,老人已最終通過法律文書形式,把個人的遺體、眼角膜等,捐給有關(guān)機構(gòu)和個人。
為此,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寫作和查資料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情況。自清末左宗棠到膠東女兵,進疆時間都是在夏初的五六月。包括我們,去年正好是“六一”這一天,于是,我的采訪寫作也選擇了這個日子。而唯獨一次,是新中國成立大典剛結(jié)束,即1949年10月12日,王震點兵掛帥入疆。據(jù)此,可否說明,此為正常與非正常之別。初夏時入疆,無論歷史和當下,選擇進疆最佳季節(jié),達到最佳戰(zhàn)略目標,才是最終目的。而王震率10 萬大軍西征的時候,已經(jīng)失去了時間選擇的條件。對勝利而言,條件從來是創(chuàng)造勝利,而不能決定勝利。于是,為了勝利,當時的決策者和大軍,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
資料顯示:雖然1949 年新疆和平解放了,但是結(jié)合當時新疆的情況,以國際上的形勢分析,有跡象表明,新疆隨時有被分裂的可能性。假如新疆出事,就會威脅到蒙古,威脅到京城。所以,毛主席親自點將王震,并對他說:“王震同志,我希望你到新疆后,能夠超過左文襄公,把新疆建設(shè)成為美麗富饒的樂園?!?/p>
壯哉!美哉!當年,一代偉人為新疆繪就的藍圖終于實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