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趙佼
古典詩意,主要體現(xiàn)在中國古典山水詩里,與自然山水密切相關(guān)。魏晉時代,借山水而自化,“竹林七賢”以“自然之至真”為創(chuàng)作傾向,求真,成為古典詩意要義之一;唐代以后,受莊禪合力的影響,以王維、孟浩然為代表的山水田園派講求“自我物化”;五代至宋,詩、畫、禪同出,“無我之空”蘊含了無盡的生命力,是營造古典詩意的根本,如蘇軾所云 “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無論是作為創(chuàng)作手法還是古典詩意的至境,無論是追求 “自然之真”“自我物化”還是“無我之空”,都竭力避開“我”的介入。因此,中國古典詩歌里的“我”常安頓于山水之間,隱匿于現(xiàn)實時空,奉莊子的“物我同忘,萬物齊一”為至境。
現(xiàn)代新詩中,“意義”成為詩意構(gòu)成的重要質(zhì)素,如朱自清所說“新詩終于轉(zhuǎn)到意義為中心的”階段。那么,“沒有多少變化”的山水是否依然能夠賦予新詩更多的意義或者詩意?“五四”以來,新詩主張明晰性與現(xiàn)代性,“我”不再隱身于古典詩意,而是鮮明、直接地介入詩歌。古典的“自然之真”“自我物化”與“無我之空”在現(xiàn)代性的語境中是徹底隱退、消解還是發(fā)生自然衍變,“80 后”女性詩人的創(chuàng)作或可帶給我們啟示,而林珊則有意識地探索古典詩意在現(xiàn)代語境中的生命力。
對于“80 后”女性詩人來說,詩歌現(xiàn)代性主要體現(xiàn)在女性意識凸顯而古典詩意隱退,這曾經(jīng)成為詩壇的亮麗風景,如鄭小瓊的《安慰》寫道:“我有一顆明亮而固執(zhí)的心,它有自己的懊惱/懺悔,茂密的不幸與勞累,微小的怨恨/它們側(cè)身過來,浸入我身體柔軟的部分/成為遙遠的事物,在我的血液和骨骼/轉(zhuǎn)動,制造出希望,疼痛,疾病,幸?!薄拔摇钡母鞣N感受“明亮”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是“固執(zhí)”的宣泄與吶喊,是對周遭生活環(huán)境的有力回應,在她的詩里,“自然之真”衍化為“自我之真”。再如春樹的《有一個美麗的地方》:“兩個扣子以不同的速度掉下來/褲子都又肥又大/它靜悄悄的/仿佛不存在……我從來沒感覺過/時間過得很慢又很長/生活對我來說/既艱辛又美好”,詩中強調(diào)了“我”的“艱辛”與“美好”。與鄭瓊不同,春樹的女性意識以另一種方式呈現(xiàn),由細微瑣碎的事物引發(fā),凸顯自我的同時多了幾許難以名狀與不可捕捉,如“時間過得很慢又很長”,“我”的感受像沒著沒落的藍調(diào),曾經(jīng)的“無我之空”轉(zhuǎn)變?yōu)槿缃竦摹笆渲畟??!?0 后”女性詩人也有將目光投向自然山水的,如戴濰娜的《瘦江南》,“江南該在一條玲瓏的小巷子里快快地長吧/她那纖細的腰上緊束著根兒雪花做的帶子/隔岸的漁火升起/江心,未及一語……”,濃烈的現(xiàn)代詩意撲面而來,盡管江南是背景,有“玲瓏的小巷”,有“隔岸的漁火”,還有“江心,未及一語”……但是,無一例外染上了詩人的愁怨與深情,江南已然是詩人獨屬的江南。曾經(jīng)“自我物化”而如今“萬物皆著我之色彩”??v觀“80 后”女性詩人群體的創(chuàng)作路徑,或秉持“自我之真”,或宣泄“失落之傷”,或使“萬物皆著我之色彩”,女性意識的凸顯更多顯示出現(xiàn)代詩意與古典詩意的格格不入,而“80 后”女性詩人群體也再難“忘我”于古典山水。
但林珊的詩歌似乎讓我們看到了現(xiàn)代與古典對話的可能性。她有著明確的探索自覺性,這是她作為“80 后”女性詩人的可貴之處。一方面,她有意識地回眸古典,聚焦自然山水,在《抵達一種無我的天性》一文中,她說“《詩經(jīng)》中的植物、唐詩中的植物依然就在我們身旁途徑的路邊,陶淵明、王維、孟浩然筆下的山水依然散發(fā)出一種自我清澈的生命力,而我的寫作是為了做到與之呼應與對稱,抵達一種無我的天性”;另一方面,她立足當代,把目光投向當代詩人獨有的復雜內(nèi)心世界,她認為“詩歌應該是內(nèi)心的獨語”,這種“朝向內(nèi)心的浩瀚與深邃(陰影與光明)”正好與天地山水相映掩。她的詩語自然、流暢,修辭手法繁復、多變,詩風自然真切又細膩憂傷,既有古典山水的明澈,也有內(nèi)心深處的“浩瀚與深邃”,與“80 后”女性詩人群體極力凸顯現(xiàn)代女性感受的姿態(tài)形成鮮明對照。
誠然,林珊抵達“無我天性”并不意味著徹底返還“自然之真”“自我物化”及“無我之空”的古典詩意;詩人關(guān)注古典詩意的“歸途”之時,還有意識地探索現(xiàn)代人獨有的內(nèi)心圖景,以一種隱性的方式返還自然山水。她詩中的一草一木對讀者來說尤為親切,總在不經(jīng)意間喚醒遙遠的記憶。從詩人成長經(jīng)歷來看,這與其生長環(huán)境密不可分;從創(chuàng)作手法來看,詩人將“歸”這樣一個兼具古典詩意與現(xiàn)代性的命題貫穿詩中,或隱或顯,引發(fā)讀者共鳴。那么,詩人內(nèi)心之真如何與自然之真彌合無間,即現(xiàn)代詩意之“歸”與古典詩意之“歸”如何實現(xiàn)自然合一?這主要得益于林珊的詩歌充分發(fā)掘了“歸”命題在時間、空間等維度的豐富內(nèi)涵,正因如此,林珊的詩兼具古典詩意與現(xiàn)代詩意的自然之真。
“歸”體現(xiàn)在時間上,時間分物理時間與心理時間。物理時間是心理時間的外化,心理時間是物理時間的內(nèi)化,二者隱顯相宜,虛實互彰?,F(xiàn)代詩學中,“歸”越來越指向雙重涵義,既指身體休憩,也指心靈安息。對現(xiàn)代人而言,“歸”的心理意味更加濃厚,林珊關(guān)注心理時間的同時兼顧了物理時間,找到了最佳平衡點。她在《晚歸》中寫道:“所以給她歡騰的黃昏,夜晚有貧瘠的土地/所以給她斷弦的豎琴,人世有滾燙的悲喜”。黃昏,是物理時間,接近萬物安息之時,也是心理時間,它的光與暖是大自然的溫柔回饋,不禁讓人想到倦鳥歸林;“豎琴”是世間最古老的樂器之一,有古老之感,以“斷弦”修飾,無論是物理時間還是心理時間都附著了滄桑意味;“歡騰”“貧瘠”“滾燙”“悲喜”以及“斷弦”點染出“我”的復雜心緒,這所有的一切終將陷入空茫夜色之中。一種“歸”而未果,“攜著鄉(xiāng)愁,尋找家園”,兼具古典詩意與現(xiàn)代詩意的悖論美呼之欲出;“所以”兩個字位于句首,因果倒置,物理時間與心理時間錯綜交織,點染出突如其來的沉重與無法抗拒的宿命感。
“歸”體現(xiàn)在空間上。空間有心理空間與現(xiàn)實空間之別?!渡叫小芬辉姡廊粵]能逃過“晚”的宿命,“我還是去得晚了一些/滿山的黃葉已經(jīng)落盡了/只有風,從山頂襲來”,命里注定的安排,只有接納,接納黃葉飄零的失落情緒,隨后,筆鋒一轉(zhuǎn),“滿樹的鳥鳴/濺滿我的肩膀/這之后/鴻雁與天空是我的/豐饒與枯竭是我的/整座寒山,是我的/這之后/唯有我,迎著風/拾階而上”,眼前的山依然是那座山,詩人心里的山卻前后有別,由失落而“忘我”復歸,內(nèi)心獨語與天地、自然共振,詩意亦隨鳥鳴與風聲愈加明媚、清晰?!洞喝铡芬辉?,田里的油菜花可以猜透“我”的悲喜,“走了那么遠/一直沒有觸摸到天空的襯邊/只是,所有的油菜花都開了/這仿佛來自故土的小小的狂喜/這不可避免的遇見/這整個黃昏高舉的火焰/金黃。寂靜。領(lǐng)受陽光的喟嘆”,細膩的筆觸,輕快的節(jié)奏,心理空間由“觸摸不到天空的襯邊”到“不可避免的遇見”,由沒著沒落之感到遇見故土“小小的狂喜”,曾經(jīng)的歡唱落成眼前的一瞬,而來自黃昏的饋贈預言著火焰般如歸的使命。
空間上,林珊青睞充滿古典詩意的山水草木,而遠離家鄉(xiāng)的她并不能時時刻刻與 “故鄉(xiāng)”的自然山水相守,因此,她詩中的“歸途”便多了輾轉(zhuǎn),這樣的輾轉(zhuǎn),映射在時間上,便是“晚”的宿命,詩人之“歸宿”也隨之落腳在黃昏或者瞬間的恍然之中。詩人對時空的駕馭能力不言而喻,然而能將錯綜的時空編織成井然有致的心靈山水圖景,除了詩人的創(chuàng)作手法之外還有深層原因,那就是詩人的原鄉(xiāng)意識,而她的原鄉(xiāng)意識又決定了她與眾不同的“歸途”。
現(xiàn)代無根性早已在當代詩人的潛意識中生根,不然,詩人的歸途何至如此縹緲?!肮枢l(xiāng)”的物事風華、悲歡美丑,都化作想象中難以企及的“原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意義早已超出了地域、時間的局限成為“原鄉(xiāng)”,那是詩人最濃厚的生命寄托與記憶懷想,是烏托邦般的夢。正因為 “原鄉(xiāng)” 的不可企及,所以愛倫坡說:“我們借著詩或更美妙的詩——音樂——偶爾瞥見了‘美麗’時,我們便要流出淚來了……這個快樂不能完全得到,不能現(xiàn)世得到,不能一勞永逸地得到,唯獨借詩才能窺見一線似亮又暗恍惚的曙光?!辈ǖ氯R爾將其改寫為:“人生所揭示出來的,對于彼岸的一種不可滿足的渴望是我們的不朽之最生動的證據(jù)?!睆牧稚旱脑娎?,我們瞥見了這樣的“美麗”,也讀出了對彼岸的渴望,即對“原鄉(xiāng)”的追尋。誠然,林珊的原鄉(xiāng)意識主要滲透在山水草木中,這一點處處可感,此外,她在詩中流露出來的原鄉(xiāng)意識還包蘊了對自我身份認同的追尋,這樣的原鄉(xiāng)意識是豐富而立體的。詩里有她深情的呼喚:呼喚親情,呼喚詩中的異國知己,呼喚心靈深處的圣潔;她沉迷于這種追尋,游刃在當下、過去與未來,與詩合一,逍遙在自然山水的有情與無情之間,“有我”與“忘我”之間。詩人的 “原鄉(xiāng)”隱匿在舊時光里,遺落在異國的詩行里,潛藏在堅定的信仰里,詩中的她總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出深深的呼喊:
它是父親給予的力量,清晰、堅定。“父親,空山寂寂。我是唯一/一個,在黃昏的雨中/走向深山的人……父親,天色很快就要暗下來/父親。我獨自走在黃昏的/雨中”,“空山寂寂”。
它是媽媽溫柔的叮嚀,超越時空的局限,一直回響在耳邊?!敖裉煳覐囊粋€遙遠的地方回來,媽媽/下午三點鐘,我路過春天的麥地……/讓我想念南方的雨季,媽媽”;又如“這是北京的春天,媽媽/迎春花開到荼蘼,緊接著是連翹/杏花,碧桃,重瓣棣棠……媽媽,我走了很遠的路/才來到北方的村莊”。
它是那遙不可測的“我”,詩里的知己是“我”的另一面鏡子?!翱蹆海屠璧拇禾?雨一直在下/我希望在雨中走過的/每一個女孩兒/都不會,是你”;再如“親愛的魯米先生,此刻秋風四起/我們不提前世也罷/如果有來生,如果有來生/我希望,能夠早一點兒/遇見你……”國外詩歌給林珊帶來了閱讀上的新鮮感、詞匯的多元化以及敘述方式上的別具一格。但從更深層次上講,我們不妨理解為,異國元素讓她置身于更廣闊的創(chuàng)作背景,以更加多元的創(chuàng)作手法抵達真“我”。
它是上蒼給予的信仰,卸下鎧甲,在“菩薩”面前,再無須遮掩脆弱?!捌兴_,我用凍僵的手指,拍攝的/是碧瓦朱檐,是禪音繞梁/是香燭燃盡/菩薩,大寒將至/那個行走在風雪中的人是我/那個跪倒在三圣殿的人是我/那個無聲祈禱的人是我/那個頻頻回首的人是我”。
詩人的原鄉(xiāng)意識反映了現(xiàn)代人對根深蒂固的文化血脈的堅守與回望,如果說現(xiàn)代性構(gòu)成對古典詩意的消解,那么這種消解并非是徹底的。原鄉(xiāng)意識的生成建立在現(xiàn)代人的失落感的前提上,隱匿在心靈深處??梢哉f“現(xiàn)代性”從誕生之初就與原鄉(xiāng)意識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因此,原鄉(xiāng)意識本身就是對古典詩意消解的反消解?!?0 后”女性詩人的敏感特質(zhì)使得她們的詩語充滿了尖銳,幾經(jīng)失落,越發(fā)與周遭語境格格不入。正如我們讀到的那樣,“80 后”詩人群體的詩語里更多是語詞本身,是“失語”后的碎片,或男性化或中性化,以此強調(diào)不斷覺醒的女性意識。她們的“原鄉(xiāng)意識”更多聚集了“本我”的反抗,而非休憩于故園的安然與自足。林珊的原鄉(xiāng)意識是多層面的,源自至親、本我以及信仰。她的特別之處在于胸中丘壑與重疊的山、清透的水有著非同一般的契合。抵達心靈深處的山、意念深處的水,決非用腳步丈量就可以實現(xiàn),她為自己找到了獨特的“歸途”。
失落的故園,以時間為尺,轉(zhuǎn)化為記憶或夢,詩人憑借想象,追尋逝去的時光。夢——憶——醒在林珊的詩歌里穿梭,這是她追尋原鄉(xiāng)的特殊歸途,虛實交織,似遠實近,既近且疏,也是對消解了的古典詩意的反消解。
夢是抵達原鄉(xiāng)的捷徑,詩的疆域因時空秩序的重置而更加開闊,不變的依然是詩人 “歸”的使命?!拔矣袝r會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回憶隆冬和迷霧/我離開南方已經(jīng)很久了/我和一個人告別,已經(jīng)很久了/可是我還是會偶爾夢見他/夢見火車穿過原野/夢見飛機在云層深處穿行”。
夢,在另一個世界穿梭,碰觸憶的深處。生命幽深處,自然有煙霧,林珊的詩“涵蓋了一種對過往的追憶,甚至帶有一點宿命的味道”。“自此,這片土地/都將出現(xiàn)在余生的/無數(shù)個夢境里/這一切,這所有的一切/都仿若是夢中情景/我知道,駝峰和馬背/風沙和石頭/荒漠和戈壁都曾代替我們/領(lǐng)悟過紅塵與人世/而那些回憶,那些回憶/一直停留在原處/從未隨時間遠逝”。
殘存的記憶是前世遺落在今生的夢?!爱斘易咴谇旯诺郎?落日輝映出我長長的影子/我在瞬間有了些許恍惚/我問我自己/到底是什么,讓我來到了這里/到底是什么,讓我回到了這里/一些殘存的記憶或許比漫漫風沙里的/石頭,更為牢固/這一切,這無法言說清楚的一切/是源自于一部電影/一本書籍/還是一個人在某一個瞬息/無法避開的紅塵/恍若一夢的前世”。
憶與醒交錯,每個人都有回不去的原鄉(xiāng),如果沒有例外,終將會成為別人的“原鄉(xiāng)”。《華西路》里采用跨越時空的敘事筆法編織出含蓄、繁復的詩意。詩歌這樣開頭:“后來的日子,她獨自/居住在華西路那棟老房子里”,來不及糾結(jié)錯過了怎樣的“開始”,我們直接跌落到“后來”,這種敞開式的創(chuàng)作手法,推動讀者的情緒隨詩意流動?!八┝艘患蠡抟\/坐在諾大的餐桌前/笑容可掬/整個夜晚,那么多的新年祝福/那么古老,那么美好”,眼前的一切,雖有缺憾,但是,“山茶樹上即將長滿新枝……”眼前的缺憾終將被熟悉的一草一木所淹沒,那是漂泊情感的最終寄托。
詩與夢同根,夢與醒之間是無盡的沮喪,“我”邂逅了孤獨,卻沒能找到“你”的影子,世事諸如此般陰差陽錯,“那么多的香樟樹葉/掛滿那么多新鮮的雨滴/那么多的灰麻雀藏匿在/樹冠深處/窮盡這光陰的虛無/最沮喪的時刻/莫過于此/我從夢中醒來/我夢見了孤獨/我沒有夢見你”。
原鄉(xiāng)意識是縈繞詩人心間的古典詩意,無論走多遠、多久,都無法消解;因此,歸途也不似尋常路,夢——憶——醒錯綜交織,現(xiàn)代詩意猶如無法彌合的碎片,但碎片與碎片之間無不是明澈、親切的古典詩意;詩人在古典詩意的消解中迷失又在反消解中回歸,原鄉(xiāng)意識幾經(jīng)失落而歷久愈堅。這與其他 “80后”女性詩人群體習慣聚焦于眼前當下的碎片,形成了鮮明對照。
原鄉(xiāng)是失落的故園,遙遠而難以企及。詩人的天職便是還鄉(xiāng),這在林珊詩里尤為明顯。自然的山水、夢里的山水,成為親近生命本真之處,故鄉(xiāng)的山水內(nèi)化成心靈深處穩(wěn)定的情感結(jié)構(gòu)。錢鍾書認為:“精神不安地追求安定,永不止歇地尋找休歇處。在永不停息的思想過程中,任何休歇處都是不易而易的,當視其為精神臻于完足(made up)之境時,它就是不易的。一切有目標的思考都可以在情感層面被喻為一種鄉(xiāng)愁或?qū)で髿w宿的沖動?!薄罢莆毡举|(zhì)真實的愿望,正是一種身在他鄉(xiāng)的故園之思,無論把本質(zhì)真實稱為‘本性’,‘道’,‘梵’,甚至‘無’?!鄙碓谒l(xiāng)者有揮之不去的“故園之思”,然而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還鄉(xiāng)之旅”更意味著攜著鄉(xiāng)愁,尋找故鄉(xiāng)。待到你走近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時也許會發(fā)現(xiàn),它并非是夢里一直求索的“故鄉(xiāng)”。古羅馬詩人巴庫維烏斯說“美土即吾鄉(xiāng)”,北宋文學家、思想家晁迥曰“棲心棲神棲真棲禪”,“如鳥之棲宿”?!懊劳痢笔悄切┧圃嘧R,一見如故的自然山水,我們只有棲居在“美土”,“心、神、真、禪”才可歸一,回到本真,如倦鳥歸巢般靜下來。龔剛認為,這種“對存在本質(zhì)與形上歸宿的求索均可被視為哲性鄉(xiāng)愁”。從林珊的詩里,我們可以感受到濃厚的“故園之思”與“哲性鄉(xiāng)愁”。
相比較而言,“80 后”女性詩人群體更加關(guān)注內(nèi)心世界的沖突,田園牧歌式的寧靜很少成為她們的描寫對象。對林珊而言,原鄉(xiāng)意識更意味著精神還鄉(xiāng),曾經(jīng)具象的故鄉(xiāng)山水被賦予了抽象的原鄉(xiāng)意義,古典詩意在精神還鄉(xiāng)中得到釋放與重塑。她認為寫詩要“努力抵達內(nèi)心的真實,傾聽到那種自我的聲音,接近于天性,回返到一種精神的原鄉(xiāng)。曾經(jīng)走遠,要回歸”。
林珊的詩里,歸宿凝結(jié)成每一個具體而微的瞬間或時間碎片。她偏愛黃昏、落雨、葬禮、禪音……這些勾勒出詩人熟悉的舊時光,依稀有兒時村莊的模樣,蘊藏著數(shù)不盡的悲歡。每個短暫的瞬間,都是詩人的歸宿。在時間的溪流中,天亮的一刻就意味著重新踏上還鄉(xiāng)之旅,尋找下一處可以棲息的瞬間,這樣的腳步從未停歇。
1.黃昏
林珊的詩中收集了數(shù)不盡的黃昏,有遺落在四季的黃昏,有深藏于古寺的黃昏,有天地間難言情緒發(fā)酵到極致的雨中黃昏。每一個特別而又平常的黃昏是靈魂的棲息地,仍然蘊含著古典詩意所強調(diào)的寧靜與歸屬感。
她主動走近黃昏,選擇這個特別的時刻,走向深山,走向內(nèi)心深處,《家書:雨中重訪梅子山》中“我是唯一/一個,在黃昏的雨中/走向深山的人;黃昏是《春日》里,“從來不曾厭倦的別處”;造訪廣宗寺,是靈魂與身體契合無間的時刻,“我們的身后,黃昏將至”……黃昏,明暗之交的時刻,在詩中凝聚了別樣的復雜情緒。黃昏在心間投下的影子,重重疊疊如故園的萬水千山;影影綽綽,如流轉(zhuǎn)的四季,天、地、詩歌與她,在這樣的時刻,如一。她開始企盼這樣一個悲喜交織卻讓心寧靜的時刻,“我有時會站在樹下/等待黃昏的降臨”。
2.落雨
“為了遇見更多的雨,我走進更多/漫無盡頭的雨中”,與其說“為了遇見更多的雨”,不如說為了遇見更真的“我”,找到可以落腳的歸宿,這份執(zhí)著是還鄉(xiāng)之旅不竭的動力。雖然,在這輕而易舉找到的“歸宿”中,詩人充滿了質(zhì)疑,雖然這“歸宿”都是孤獨的易碎的,凝集了來自靈魂深處的困惑,“昨夜大雨傾盆,我聽了一夜雨聲/也不曾知曉,蕭索的雨聲里/究竟都藏匿了什么”“如果你是我的靈魂所在,我所說的話并不會/只是一個斷言”;落雨,也許只是沾了季節(jié)的訊息,引領(lǐng)我們尋找故鄉(xiāng)之外的 “歸宿”,“雨水落在檐外,春風尚有余音/越來越輕的腳步聲,從哪里來/又將往何處去”……
3.葬禮
如果說黃昏與落雨是上蒼賜予每個人的天然歸宿,那么葬禮則是人世間悲傷到極致的盛典?!独献印钒咽挛锏姆纸饪闯墒恰皻w根”與“復命”,《淮南子》視死亡為“已成器而破碎漫爛復歸其故”,又有 《列子》云“鬼,歸也,歸其真宅”,林珊的詩里,葬禮繼續(xù)傳遞著一種古典詩意,那是歸去的冷靜與坦然,是她對人生終極歸宿與生命本然的思考。
“肅然的泥土”是花瓣“更好、更久的歸宿”,“有的落花已成為流水的一部分/有的故鄉(xiāng)已成為回憶的一部分”;葬禮與缺席并不等同于遺忘,至少在愛人的心里如是,“整個夜晚,關(guān)于那個缺席者/和那場葬禮,再也無人提及/呵,這樣多好。春風化雨/山茶樹上即將長滿新枝/她的暮年/沒有一絲縫隙”;葬禮是生命中,“最為聲勢浩大的一場綻放/在那遼闊的,無數(shù)副棺木日漸腐朽的山坡上/白茅在開,故鄉(xiāng)的云朵還在流浪”,棺木的腐朽,無法阻擋,而流浪的云,開滿山坡的白茅又訴說著怎樣的秘密呢,那會是生命的本然嗎?
4.禪音
潮濕的情緒駐留在黃昏的細雨里,世間的葬禮是對身體的最終安置,靈魂的終極歸宿又在哪里?“是一陣誦經(jīng)聲,讓我停在那里/是一陣又一陣誦經(jīng)聲,讓我停在那里”;靈魂越過時間,青睞無意間邂逅的光、聲音與顏色,“從冬天到春天/即使那么遠了,山頂微熹的光/塔樓的鐘聲/五月的青梅,八月的花海/依舊深印我心”;盡管“枯草里的星辰是什么時候撒下的/瓦楞上的殘雪是什么時候落下的/香山寺的鐘聲也無法給予我/想要的答案”,但“唯有我,迎著風/拾階而上/聽禪音縈繞/聽木魚繞梁/我雙手合十/我兩手空空/我也有不為人知的悲傷”。
林珊通過“原鄉(xiāng)意識與詩人的歸途”對消解了的古典詩意進行反消解,又通過“還鄉(xiāng)之旅與詩人的歸宿”,在更深層面上實現(xiàn)了新一輪的反消解?!读凶印吩?“務外游不知務內(nèi)觀。外游者求備于物;內(nèi)觀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備于物,游之不至也?!绷稚旱脑娡癸@出一種“務內(nèi)觀”的智慧,即回到自己,用普羅提諾(Plotinus)的話來說:“靈魂的自然運動不是直線式的……相反,它是圍繞某個內(nèi)在的事物,某個中心而周行的。而靈魂周行所圍繞的中心正是靈魂自身?!比绻f每一首詩都像一朵浪花,最終匯成一條溪流,我們曾經(jīng)遺失的故園就駐在那個永遠無法抵達的東方,一個生命中“易而不易”的地方。
更多“80 后”女性詩人著力表現(xiàn)“自我之真”“失落之傷”與“萬物皆著我之色彩”,“歸途”也因此充滿了對抗、質(zhì)疑與沉重。換言之,她們并不著意于能否抵達休憩的瞬間,“在路上”是她們的創(chuàng)作動力;而林珊卻在古典詩意不斷消解的語境中執(zhí)著于探索反消解,她構(gòu)建的詩意空間因時空界限的消泯而更加多元。在她的詩里,我們依稀可感那個遙遠的“歸宿”,那是“自然之真”“無我之空”與“自我物化”帶來的片刻休憩。她說:“在我的詩歌里,很多都只有故鄉(xiāng)這個意境,但寫的,卻也不僅僅是我的故鄉(xiāng),而是一個廣義上的贛南客家群體。”如果說對“抵達無我的天性”是林珊寫作的目的,那么“無我”本身便有了共性的意味。換言之,是“抵達我們共有的天性”,“無我”與“有我”在林珊的詩歌里完美統(tǒng)一,沿著對古典詩意反消解的途經(jīng),詩人實現(xiàn)了“歸”的自由,而我們也從詩人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從她的歸宿里筑起了起我們共有的夢,有黃昏,有斷弦的豎琴,有落雨,有禪音,雖無法擺脫宿命中的遺憾,但依然美不勝收。
①②龔剛:《錢鍾書與文藝的西潮》附錄二:錢鍾書英文論文選譯,南開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278頁,第272 頁。
③龔剛:《從感性的思鄉(xiāng)到哲性的鄉(xiāng)愁——論臺灣離散詩人的三重鄉(xiāng)愁》,《淮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1 期。
④錢鍾書著,龔剛譯:《還鄉(xiāng)隱喻與哲性鄉(xiāng)愁》,《跨文化對話》(15),上海文化出版社2004 年版,第47、4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