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燦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1400)
宋代韻書是中國傳統(tǒng)音韻學的重要研究對象,更是音韻文獻史上繞不開的高峰。作為一個整體,宋代韻書蘊藏著豐富的文化意涵。俗語云“嘗一臠之肉,可知一鼎之味”,宋代韻書文化是宋代文化的組成部分,將宋代韻書的文化意涵發(fā)掘出來,有助于更具體地感知宋代文化的氣象和神韻,推動“宋韻文化”研究的深入。目前學界關注宋代韻書,主要還是看重其語音史研究價值。其實宋代韻書的價值遠遠溢出于語音研究之外,從宋代韻書看宋代文化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一例。正如李文澤先生所言,宋代政治、學術、文化等社會環(huán)境的綜合影響,成就了宋代音韻學,“音韻學的發(fā)展又積極推動了宋代學術、文化的健康發(fā)展,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宋代學術風范”。[1]論中強調了宋代音韻學與宋代文化之間的互動關系,頗具啟發(fā)性。不過,從近年的研究成果來看,①雖然類似的宏觀認識已經逐漸成為共識,但是宋代音韻學與宋代文化互動的具體情形和路徑仍有進行更細致展示的空間。本文嘗試通過描述宋代韻書的特色,發(fā)掘其文化意涵,為相關研究的推進提供一點參考。
宋代韻書數量豐富、類型多樣,具有承前啟后、接力遞修、精益求精等鮮明特色,形成了意蘊豐富的宋代韻書文化,具有從多方面考察、闡釋的價值。
關于承前啟后這一點,首先體現在《廣韻》上。《廣韻》上承《切韻》《唐韻》而來,繼承了隋唐時期一眾音韻專家的研究成果。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對《廣韻》撰人的著錄就體現了這一點:
隋陸法言撰。開皇初,有劉臻等八人同詣法言,共為撰集,長孫訥言為之箋注。唐朝轉有增加。至開元中,陳州司法孫愐著成《唐韻》。本朝陳彭年等重修,《中興書目》云不知作者。案《國史志》有《重修廣韻》,題皇朝陳彭年等。[2]89-90
這本是《廣韻》的解題,卻題曰“隋陸法言撰”,顯得頗為突兀,且“與下文‘共為撰集’句弗貫”,[2]89-90令人懷疑是否存在文字脫誤。實際上,只要比對《廣韻》卷首文字就會發(fā)現,從“隋陸法言撰”至“陳州司法孫愐著成《唐韻》”數語乃是陳振孫對《廣韻》卷首文字的直接概述。《廣韻》卷首景德、祥符敕牒二通后有這樣一段文字:
陸法言撰本,長孫訥言箋注。儀同三司劉臻,外史顏之推,著作郎魏淵,武陽太守盧思道,散騎常侍李若,國子博士蕭該,蜀王咨議參軍辛德源,禮部侍郎薛道衡,以上八人同撰集。郭知玄拾遺緒正,更以朱箋三百字;關亮增加字;薛峋增加字;王仁煦增加字;祝尚丘增加字;孫愐增加字;嚴寶文增加字;裴務齊增加字;陳道固增加字。更有諸家增字及義理釋訓悉纂略備載卷中,勒成一部進上。[3]
這里提及的人物都是對《廣韻》的前身《切韻》《唐韻》有關鍵貢獻的學者,劉臻、顏之推等八人為最先敲定《切韻》體例者,陸法言為撰《切韻》定本者,長孫訥言為箋注《切韻》者,郭知玄以下為拾遺緒正、增加字者。在增加字者當中,又有單獨成書者,例如王仁煦本的《切韻》全名為《刊謬補缺切韻》,孫愐則在《切韻》基礎上增添更多釋訓內容,直接編成《唐韻》一書。《廣韻》編纂者所做的工作就是將上述各家成果都適當吸收后“勒成一部”,這樣看來,陳振孫的著錄不但并無不妥,反倒更能體現《廣韻》繼承前人的淵源統(tǒng)緒。
上承《切韻》《唐韻》而來的《廣韻》,其后又為《集韻》的編纂奠定了基礎?!都崱肥?,《直齋書錄解題》曰:“字五萬三千五百二十五,比舊增二萬七千三百三十一?!盵2]91這里“比舊增”的“舊”字,是指舊《韻》,即在《集韻》之前成書的《廣韻》。因為在《廣韻》卷首有“凡二萬六千一百九十四言”(單指所收韻字的總數,不包含其注釋字數)的說明,這個數字正是《集韻》新增“二萬七千三百三十一字”的基數??凇都崱肪硎椎摹俄嵗芬灿姓f明:
先帝時,令陳彭年、丘雍因法言《韻》就為刊益。景祐四年,太常博士直史館宋祁、太常丞直史館鄭戩建言:“彭年、雍所定多用舊文,繁略失當。”因詔祁、戩與國子監(jiān)直講賈昌朝、王洙同加修定,刑部郎中知制誥丁度、禮部員外郎知制誥李淑為之典領。今所撰集,務從該廣,經史諸子及小學書,更相參定。[4]
這里“法言《韻》”即是《切韻》,陳彭年、丘雍因之“刊益”而成的則是《廣韻》,它是宋祁、鄭戩等人“同加修定”的對象,修訂成的新《韻》就是《集韻》。隨后《韻例》還列舉了“凡字訓悉本許慎《說文》,慎所不載則引它書為解”“凡古文見經史諸書,可辨說者取之,不然則否”等共“十二凡”,來表明其在體例上的創(chuàng)新;最后又有“字五萬三千五百二十五(新增二萬七千三百三十一字)”的說明,所謂“新增”,也正是基于《廣韻》所收韻字的總數而言。[4]以上這些足以表明承前啟后確實是以《廣韻》為代表的宋代韻書的一大特色;尤為可貴的是,這種“前”“后”并不是韻書間簡單的時序相次,而是有著明確的文獻記載與切實的文本關聯性作為證明。
關于接力遞修這一點,《禮部韻略》體現得最為明顯。《直齋書錄解題》曰:“《禮部韻略》五卷、《條式》一卷。雍熙殿中丞丘雍、景德龍圖閣待制戚綸所定,景祐知制誥丁度重修,元祐太學博士增補。其曰‘略’者,舉子詩賦所常用,蓋字書聲韻之略也。”[2]91陳氏以《禮部韻略》為“字書聲韻之略”,表明是書并不像《集韻》一樣“務求該廣”,而是旨在體現“舉子詩賦所常用”的實用性與時效性,這就勢必需要對它進行接力遞修。據陳氏記載可知,《禮部韻略》自丘雍、戚綸編定后,又先后經歷了一次重修和增補,其實只是眾多遞修中時代比較靠前且規(guī)模相對較大的兩次而已。陳氏著錄時未明言“元祐太學博士”為誰,這一點《禮部韻略條式》中有記載:
元祐五年……準都省送下太學博士孫諤等狀:“朝廷近頒貢舉法,經義之外添詩賦一場,竊惟貢舉條制,詩賦格式該載或有未盡者,今舉人初習聲律,動多疑慮……謹采摭經傳及《廣韻》《禮部韻》校對得字,及詩賦式,各具解釋……今將孫諤等所申事理并于逐項內勘當訖,伏候指揮。七月九日三省同奉圣旨,依禮部所申,仍先次施行。[5]1a-2b
可見孫諤這次修訂也是很詳細的,而且修訂程序也極為嚴格。通過這次修訂,進一步緩解了“雖主司考校,亦無定論,臨時率以私意去取”與“往往收平凡而退優(yōu)異”等科舉弊端。[5]1b-2a《禮部韻略條式》所載的遞修事件一直持續(xù)到南宋寧宗朝,嘉定十六(1223)年嘉興府府學教授吳杜進言:
今《禮部韻略》雖已經元祐五年太學孫博士陳請??币淮危昂髞黹g有增附而多疏略,疑貳相傳,無所折衷。今幸以小官,職城闕之學,日課月試,朝夕與士子接,又得以商榷訂正,盡去其隱僻不該押韻,而遴選其詞賦中引用者,才六十七字,目以《韻略續(xù)補》,謹具狀申,伏望詳覽。[5]64b-65a
吳杜進呈《韻略續(xù)補》后,由國子博士鐘震等人聚議、看詳,由于“吳杜所申《韻略》六十七字,若廣引訓釋及添入不緊要字,即與《廣韻》無異”,[5]65a最終決定只允許將其中的三個字修入《禮部韻略》。這一次修訂也頗具代表性,且對孫諤以降接續(xù)遞修《禮部韻略》的歷史有所回溯,值得重視。雖然吳杜的《韻略續(xù)補》篇幅不大,但能夠看出他一開始有意將之視為相對獨立的著作,只不過最終只被國子監(jiān)采用了三個字,似乎也就沒有了獨立成書的必要。
在宋人對《禮部韻略》進行接力遞修的過程中,尚有不少獨立成書的成果出現。例如楊伯嵒撰有《九經補韻》一卷,《續(xù)文獻通考》卷一百六〇著錄有伯嵒《自序》及俞任禮《后序》各一篇,分別有云:
《禮部韻》一書,政為聲律舉子設,紹興間三山黃進士嘗補選進上,乃亦闕略。如《禮記》“斂,般請以機封”,《毛詩》“鳣鮪發(fā)發(fā)”之為“鲅鲅”,《周禮》“舍采,合舞”之為“釋菜”?;蛞袅x未順,或非韻語可押,豈可任后學之傳訛?乃即經釋搜羅,萃為一編,于嘉定十七年冬而書成焉。
《禮部韻》以“略”言,多隘之而議欲增,自元祐國子博士孫諤隨乞添收,其后黃啟宗有《補韻》,吳棫有《韻補》《補音》,毛晃有《增韻》,張貴謨有《韻略補遺》,近世黃子厚、蔣全甫各有論。泳齋先生《補韻》,凡九經中字之假借,音之旁通,考訂分匯,各疏其下。[6]
可見此書實為增補《禮部韻略》而作,以《九經補韻》為名,意在強調其以“九經”所見之字補《禮部韻略》之未備的特色。《自序》《后序》皆回溯了《禮部韻略》的接力遞修歷程,尤以俞任禮之《后序》所言最詳,孫諤之后,黃啟宗、吳棫、毛晃、張貴謨、黃子厚、蔣全甫的貢獻皆為拈出,實為《禮部韻略》接力遞修特色的有力佐證。
類似的著作還有不少,不妨再舉5部:
1.毛晃《增修互注禮部韻略》五卷。
2.歐陽德隆、易有開《押韻釋疑》五卷?!吨饼S書錄解題》贊其“凡字同義異、字異義同者皆辨之,尤便于場屋”。[2]95本書適用于“場屋”,表明其“釋疑”的對象實際就是作為官韻的《禮部韻略》。
3.郭守正《增修校正押韻釋疑》五卷?!独m(xù)文獻通考》曰:“《押韻釋疑》,宋紹定時廬陵進士歐陽德隆所撰,至景定甲子,守正增修之?!盵6]此書是對《押韻釋疑》一書的“增修校正”,其接力遞修的特色更為顯著。
4.《附釋文互注韻略》五卷。《直齋書錄解題》曰:“以監(jiān)本增注而釋之。”[2]95此書是《禮部韻略》的又一修訂本,所謂“監(jiān)本”,是指國子監(jiān)刊本《禮部韻略》。
5.劉孟容《修校韻略》五卷。《直齋書錄解題》曰:“以《說文》《字林》《干祿書》《五經文字》《九經字樣》《佩觽》《復古編》等書修校。”[2]94此書亦是為“修?!薄抖Y部韻略》而作。
需要強調的是,接力遞修并不等于接力遞增,更不等于遞相求奇。秦昌朝有《韻略分毫補注字譜》一卷,將文字形體之學融入《禮部韻略》中,就受到陳振孫的批評:“竊謂小學當論偏傍,尚矣,許叔重以來諸書是也。韻以略稱,止施于禮部貢舉,本非小學全書,于此而校其偏傍,既不足以盡天下之字,而欲使科舉士子盡用篆籀點畫于試卷,不幾于迂而可笑矣哉!進退皆無據,謂之贅可也?!盵2]95陳氏所論甚允?!抖Y部韻略》是因科舉考試的實際需要而編,其本意欲求“略”,非求“備”,以之為基礎來研究字形,確實難免捉襟見肘、進退失據之譏。當然,如果不考慮科考實用性,僅將之當作個人學術興趣鉆研之,也未嘗不可。正如陳耆卿《代跋錢君韻補》所言:
學者例以《監(jiān)韻》為師,《監(jiān)韻》所不載,不之味也。溪南錢君,味乎世之所不味,旁羅周抉,根括蔓引,足以鳩棼紉闕,與前人分功。甚矣,其志完而力富也。其老猶爾,而況其壯之日哉!余與君別三年,吏氛壓首,覽卷心目為開,頗恨路遠,不能效漢人載酒之問,而徜徉其間也。[7]
陳耆卿認為真正的學者不應“例以《監(jiān)韻》為師”,更應求知于“《監(jiān)韻》所不載”。他推崇的是“味乎世之所不味”的學術個性和通過“旁羅周抉,根括蔓引”的努力獲得“鳩棼紉闕,與前人分功”之成績的治學過程。用這種態(tài)度來研究《禮部韻略》固然無益于科舉士子,卻足以答同道之人的“載酒之問”,獲得“徜徉其間”的學問之樂。這種自得其樂的治學態(tài)度與宋代文化精神也是極為契合的。
通過上述舉證可見,雖然《廣韻》主要體現宋代韻書承前啟后的特色,但也能體現接力遞修的特色;同樣,雖然《禮部韻略》主要體現宋代韻書接力遞修的特色,但也能體現承前啟后的特色。
在承前啟后與接力遞修的合力作用下,宋代韻書精益求精的特色也就很自然地被體現出來。宋人在韻書領域的持久經營,不僅創(chuàng)造了韻書的繁榮,還進一步將整個韻學推向精深化。兩宋時期先后出現的韻學著作頗多,例如:
1.舊題司馬光《切韻指掌圖》二卷。是書為圖解韻書反切而作,接近等韻學。
2.張有《五聲韻譜》五卷。張有還曾撰《復古編》二卷,是其字學代表作,與此書可互補。
3.吳棫《韻補》五卷?!吨饼S書錄解題》曰:“取古書自《易》《書》《詩》而下,以及本朝歐、蘇凡五十種,其聲韻與今不同者皆入焉。朱侍講多用其說于《詩傳》《楚辭注》,其為書詳且博矣。”[2]92吳氏此書主要價值在于濫觴古音之學。
4.楊中修《切韻類例》上下篇?!而檻c居士集》卷三十《切韻類例序》曰:“科別戶分,著為十條,為圖四十四,推四聲子母相生之法,正五方言語不合之訛,清濁輕重,形聲開合,梵學興而有華竺之殊,吳音用而有南北之辨,解名釋象,纖悉備具?!盵8]302此書后世不傳,其以《集韻》為基礎,“推四聲子母相生之法”,頗有特色。
5.王宗道《切韻指玄論》三卷。《郡齋讀書志》認為其最大特色在于“論字之五音清濁”,[9]卷一下,16a可知此書亦以審音見長。
6.僧宗彥《四聲等第圖》一卷。是書乃“《切韻》之訣也”,[9]卷一下,16a《續(xù)通志》曰:“《崇文總目》載僧守溫《三十六字母圖》一卷,僧宗彥《四聲等第圖》一卷。橫有三十六母,縱有四等,即《七音韻鑒》所由昉也?!盵10]478又曰:“古人切字不分等第,自僧宗彥撰《四聲等第圖》,而切韻字因之,因立類隔、交互諸門法?!盵10]537可見此書亦為等韻學著作,對后世影響頗大。
綜上,數量豐富、類型多樣的宋代韻書,不僅推動了宋代韻學的深入發(fā)展,還憑借其承前啟后、接力遞修、精益求精的鮮明特色,彰顯了包容性、連續(xù)性與精深性等鮮明的文化意涵,這些意涵與宋代文化的整體精神無疑是同頻共振的。
筆者提出“韻書型”這個概念,是用以描述宋代知識體系中本身不被視作韻書卻具有韻書的框架結構的文獻類型,這其中最典型的代表是韻書型字書與韻書型類書。這兩種文獻類型很好地展現了宋代韻書文化的影響力與滲透力。韻書與宋代知識階層的文化生活關系密切,無論科舉考試還是日常詩歌創(chuàng)作,很大程度上都離不開韻書的指導與輔助。這就使韻書的普及程度、受重視程度相對高于同樣具有工具書作用的字書與類書,促使它們將知識的組織形式向韻書靠攏,從而產生了數量相當可觀的韻書型字書與韻書型類書。
宋代的韻書和字書在知識的組織形式上差別很大,但在功能上卻高度互補,故而二者經常配套施行。宋代字書的代表《類篇》與韻書的代表《集韻》之間就是這種關系?!吨饼S書錄解題》卷三曰:“丁度等既修《集韻》,奏言今添字多與顧野王《玉篇》不相參協,乞委修韻官別為《類篇》,與《集韻》并行。”[2]91顧野王《玉篇》原與《切韻》相參協,甚至仍大致可與《廣韻》相參協,但丁度等人既修《集韻》之后,增字繁多,故必須新修能與之相參協的《類篇》?!额惼钒床渴着帕?,《集韻》按韻部排列,可以分別滿足“因聲求字”與“因字求聲”兩種不同需要,具有極高的功能互補性,這是宋代韻書與字書關系的常態(tài)。
宋代另有相當數量的字書,直接采用韻部分類,用韻書的框架容納極具字學專業(yè)色彩的內容,形成非常典型的韻書型字書。據筆者考察,此類字書有:
1.夏竦《新集古文四聲韻》五卷。莫友芝曰:“黃伯思《東觀余論》云‘政和六年冬,以夏鄭公《集古韻》及宗室克繼所廣本二書參寫,并益以三代鐘鼎彝器款識,及周鼓秦碑古文印章碑首,并諸字書有合古者益之,以備遺忘’云云,是宋人《古文篆韻》有三,今唯英公集者有新安汪啟淑刊本,趙、黃二本則皆無傳?!盵11]可知是書為一部依四聲韻部順序編次古文篆字的韻書型字書,且有前人兩部著作作為新編的基礎。
2.薛尚功《鐘鼎篆韻》七卷。元熊朋來《鐘鼎篆韻序》云:“《鐘鼎篆韻》,自琱戈、鉤帶及凡碑刻古篆皆在焉。稱鐘鼎,貴彝器也?!椭?,王楚作《鐘鼎篆韻》矣,薛氏承龍眠之舊圖,其帖始于琱戈,因王楚之成書,其韻謂之重廣,乙卯癸亥,一再脫槁,宜無遺字?!R江楊信父,參訂舊字,博采金石奇古之跡,益以奉符黨氏《韻補》,夏、薛所未收,征余為序,其篆則夏商周秦之篆,而韻則《唐韻》也?!盵12]可知是書為依《唐韻》編次夏商周秦之篆字的韻書型字書,且經過多次重廣、增補。
3.陳天麟《前漢古字韻編》五卷?!吨饼S書錄解題》:“取《漢書》所用古字,以今韻編入之?!盵2]94編者將《漢書》中的古字“以今韻編入”,可見也是一部韻書型字書。
4.劉球《隸韻》十卷。洪適《書劉氏子隸韻》曰:“予初見劉氏子《隸韻紀原》,凡隸釋碑刻無一不有,驚其何以廣博如是。及觀其書,乃是借標題以張?zhí)摂?,其間數十碑,《韻》中初無一字,至他碑所有,則編次又甚疏略?!盵13]卷六十三,11a是為一部按韻編排隸字的韻書型字書。
5.洪適《隸韻》?!峨`韻序》曰:“篆古鐘鼎款識皆已有《韻》,獨隸刻世所艱得,后學提筆輒書,增點減畫,變易偏旁,漫不求是。予家藏漢代廟中之碑、幽堂之銘、墓門之闕與遺經斷石,凡百有九十二種,懼難聚而易失也,因輯以為《韻》,與我同志者,必有取焉?!盵13]卷三十四,9a按洪適《隸韻》或未成書,然據自序可知亦為韻書型字書。
6.謝雩《正字韻類》五卷。陳傅良《謝季澤正事韻類序》題此書名作《正事韻類》,又目此書為“字學偏旁訓故”之作,[14]可推定此書亦是按韻編排之字書。
7.林春山《草韻》。黃仲元《題漫翁林春山草韻序》引林氏語曰:“韻二百有六,字一萬七百有奇,世間萬書,橫寫豎寫,詞人墨客,長歌短歌,盡在個里?!盵15]此書是一部將草書字體按韻編排的韻書型字書。
8.黃邦光《群史姓纂韻譜》六卷?!吨饼S書錄解題》卷八譜牒類曰:“永福黃邦先宋顯撰。凡史傳所有姓氏皆有韻,類聚而著其所出。”[2]230可見此書是專錄姓氏字并按韻編排的韻書型字書。按此書編者《直齋書錄解題》曰“黃邦先”,誤;據宋梁克家《三山志》知當作“黃邦光”,名“邦光”與字“宋顯”相合。
上述諸書的編者,已經通過題名的“韻”字,標示出了韻書型字書的形制特征。但也有只在題名中標明為字書,實際是韻書型字書的。例如婁機的《漢隸字源》與《班馬字類》就是如此?!稘h隸字源》六卷,《直齋書錄解題》曰:“以世所存漢碑,三百有九韻類其字,魏碑附焉者僅三十之一。首為《碑目》一卷,每字先載經文,而以漢字著其下,一字數體者并列之。皆以《碑目》之次第,著其所從出?!盵2]94可見是書為按韻編排的字書。《班馬字類》二卷,《直齋書錄解題》曰:“取二《史》所用古字及假借通用者,以韻類之。”[2]94也是一部韻書型字書。宋樓鑰與清四庫館臣對此書都有較高評價:
古字不多,率假借以為用……而綴文之士,又摘取奇字以資華藻,片言只字,施之鉛槧,自有一種風味,故《誨蒙》《漢雋》等書,作者不一,此書更取《史記》之字,合為一編,從韻類分,粲然可睹,婁君之志勤矣……(樓鑰《攻媿集》卷五十三《班馬字類序》)[16]734-735
其書采《史記》《漢書》所載古字、僻字,以四聲部分,編次雖與《文選雙字》《兩漢博聞》《漢雋》諸書大概略同,而考證訓詁、辨別音聲,于假借、通用諸字,臚列頗詳,實有裨于小學,非僅供詞藻之挦撦……”(《四庫全書總目》卷四十一)[17]351
樓鑰認為古字、奇字不僅有字學價值,還有文學價值,即“綴文之士”可以“摘取奇字以資華藻”,只需將“片言只字,施之鉛槧”,就可“自有一種風味”。對于此書“從韻類分,粲然可睹”的簡捷高效的體例,樓鑰也頗為贊賞。而四庫館臣雖然也認同其“供詞藻之挦撦”的文學價值,不過更看重的是其因“考證訓詁、辨別音聲”而“有裨于小學”的文字、音韻價值。樓鑰和館臣對《班馬字類》價值的總結相當準確,可以說“資華藻”“裨小學”是所有宋代韻書型字書的共同價值。
如果說宋代的韻書型字書還主要以征實的知識性為主,那么宋代的韻書型類書則在知識性之外,又多了不少文學性、趣味性。張孟《押韻》一書,是宋代出現較早且影響較大的一部韻書型類書。《郡齋讀書志》曰:“右皇朝張孟撰。緝六藝、諸子、三史句語,依韻編入,以備舉子試詩賦之用?!盵9]卷一下,17a宋人高承《事物紀原》卷四曰:“張孟《押韻后序》曰:‘《押韻》肇自顏魯公,迄于圣宋?!w孟在天圣中,準宋《韻》重編集也?!盵18]可見此書是以宋代官韻為框架,將“六藝、諸子、三史”中的語句,依韻部、韻字的順序逐次編入,“以備舉子試詩賦之用”,乃是用韻書的框架排纂類書的內容,為典型的韻書型類書。此書頗受宋人重視,王楙《野客叢書》就曾頻繁引述(見卷十一“借書一鴟”條、卷十二“痟消二義”條、卷二十九“不磷不緇”條),可見至少在王楙生活的南宋前期,《押韻》一書在讀書人中已流行。又據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載,乾道癸巳冬,有大理人至橫山采購,所列購書清單中,張孟《押韻》與《切韻》《玉篇》等書并在。[19]9067-9068即便是當時的“化外之地”,也希望購得張孟《押韻》一書,其受歡迎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韻書型類書的最大特點就是“以韻類事”,不過根據“事”的不同又可細分為不同的小類,像張孟《押韻》就屬于經部、史部、子部材料都收的一類。類似的還有袁轂《韻類題選》一百卷?!吨饼S書錄解題》著錄于類書類,曰:“以韻類事,纂集頗精要,世所行《書林韻會》,蓋依仿而附益之者也?!盵2]426另,《通志》卷六十九藝文略第七有《續(xù)韻類選》三十卷,不著撰人,其前為《韻類題選》,后為《慶歷萬題》,當是宋人補續(xù)《韻類題選》之作。又有王百祿增輯《書林事類韻會》一百卷?!吨饼S書錄解題》卷十四類書類曰:“《書林韻會》一百卷。無名氏。蜀書坊所刻,規(guī)模《韻類題選》而加詳焉?!盵2]428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卷六十子部曰:“考宋學士《翰苑別集·韻府群玉題后》云:‘《韻府群玉》乃因宋儒王百祿所增《書林事類韻會》、錢諷《史韻》等書而附益之’云云,則是書乃百祿所增輯也?!盵20]可見,后世聲名甚著的《韻府群玉》正是承襲此書及《回溪史韻》而來,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又,或云宋許冠所編《書林韻海》一百卷?!犊S讀書志》曰:“右不題撰人。分門依韻,纂經史雜事以備尋閱,或云皇朝許冠所編。”[9]卷三下,24a這些韻書型類書動輒百卷,且多“纂經史雜事”,收事范圍都非常廣泛。
此外還有專門收錄某一類材料的。例如,鄭潾《經語韻對》收錄的都是經語,而錢諷《回溪史韻》則專收史部材料。《郡齋讀書志》卷五上《附志》小學類曰:“《史韻》四十九卷。右回溪錢諷正初所編也。依唐韻分四聲,而以十一史之句注于下。”[9]卷五上,13b《直齋書錄解題》卷十四類書類亦曰:“《史韻》四十九卷。嘉禾錢諷正初撰。附韻類事,頗便檢閱?!盵2]427宋濂《韻府群玉后題》曰:“《韻府群玉》一書……乃因宋儒王百祿所增《書林事類韻會》、錢諷《史韻》等書,會粹而附益之,誠有便于檢閱。”[21]阮元《四庫未收書提要》卷一《回溪史韻二十三卷提要》曰:“宋趙希弁《讀書附志》以為‘依《唐韻》分四聲,以十七史之句注于下’,而陳振孫《書錄解題》亦云其‘附韻類事,頗便檢閱’。蓋宋人兔園冊,類摘雙字編四聲,以便尋檢,而回溪獨采成語,多至三四句,未嘗割裂原文,洵著書之良法也?!盵22]《回溪史韻》與《書林事類韻會》一起成為元代著名韻書型類書《韻府群玉》的前身,其“未嘗割裂原文”的體例又被阮元贊為“洵著書之良法”,足見其影響之大。又據范鎮(zhèn)《羲叟檢討墓志》載,劉羲叟曾撰《劉氏輯歷南北史韻目》,觀題名也當是一部收錄南北朝史事的韻書型類書,不過后世罕見著錄,影響不大。
在專門收錄某一類材料的宋代韻書型類書中,尤以專門收錄詩歌文本的一類數量最多且具有很高的詩學史研究價值。其中楊咨《歌詩押韻》二十四卷成書較早。楊咨約與蘇軾同時,《郡齋讀書志》卷三下類書類曰:“裒集古今詩可以為矩矱者,編為《押韻》?!盵9]卷三下,25a《文獻通考》子部類書類作“《歌詩押韻》五卷”,并云:“鼌氏曰:皇朝楊咨編古今詩人警句,附于韻之下,以備押強韻?!盵19]6264據清人蕭穆《跋善鄰國寶記》載,明成化、景泰時,日本所求中土書籍中,此書與《北堂書鈔》《史韻》《誠齋集》《遁齋閑覽》《石湖集》《老學庵筆記》等書俱在列,[23]可見其影響之久遠。在宋代專門收錄詩歌文本的韻書型類書中又可再細分出博收眾家類、專收數家類與單收一家類。《歌詩押韻》就屬于博收眾家類。
屬于專收數家類的有:
1.李濱老《李杜韓柳押韻》二十四卷。孫覿《押韻序》述其體例與價值頗詳:“悉取杜工部、李翰林、韓吏部、柳儀曹四家詩,以禮部四聲之次,集而錄之,以類相從,號《李杜韓柳押韻》,凡二十四卷,以示余。余曰:‘……師武摭取四家韻語,類聚群分,會而分一,不待勞搜博采,開卷了然,盡于一睹,如觀武庫之兵、宗廟之器,粲然畢陳于前矣’?!盵8]314-315所言“以禮部四聲之次”云云,就是指依《禮部韻略》的韻部排列順序來編排詩歌韻句。
2.裴良甫《十二先生詩宗集韻》二十卷。《郡齋讀書志》卷五上小學類曰:“裴良甫師圣編杜甫、李白、高適、韓愈、柳宗元、孟郊、歐陽修、曾鞏、蘇軾、王安石、黃庭堅、陳無己之詩韻也?!盵9]卷五上,14a嵇璜《續(xù)文獻通考》卷一百八十六經籍考將是書置于子部類書類,最能體現其韻書型類書的特點?!端膸烊珪偰俊肪硪话偃咴唬骸坝盟巍抖Y部韻》標目,蓋猶舊本,然采摘詩句,依韻分截,顛倒割裂,又削去原題,使覽者茫然,殊無義例,不足取也?!盵17]1162-1163此論未能體會韻書型類書的體例與功能的特殊性。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卷十七子部五類書類曰:“按《禮部韻》每韻字下分載其詩句,采摭頗詳。古人押韻,意匠可參觀而得?!盵24]瞿鏞所論較能反映其體例特點與文學價值。
3.樓君秉《三家詩押韻》。樓鑰《三家詩押韻序》述其體例曰:“取歐陽、蘇、黃三家詩集,類以聲韻,細字楷法,凡四十萬字?!盵16]727是書取歐陽修、蘇軾、黃庭堅三家詩,按其韻句所屬之韻部重新類編之。
4.汪大猷《唐宋名公詩韻》。樓鑰《敷文閣學士宣奉大夫致仕贈特進汪公行狀》載:“取唐宋名公詩集編為《詩韻》四十冊?!盵16]1204周必大《敷文閣學士宣奉大夫贈特進汪公(大猷)神道碑(嘉泰元年)》曰:“有……《唐宋名公詩韻》四十編?!盵25]樓鑰《行狀》、周必大《神道碑》俱言大猷有此一書,雖未詳述體例,殆亦是將唐宋名公詩以韻類編者。
屬于單收一家類的有:
1.傳為孫覿所撰《杜詩押韻》。周必大《二老堂詩話》“辨杜詩閑殷闌韻”條有“俗傳孫覿《杜詩押韻》”之語,[26]彭叔夏《文苑英華辨證》卷八“避諱”條有“麻沙傳孫氏(覿)《杜詩押韻》”之語,[27]周、彭都曾引其所錄杜詩為考證之資,知其亦有相當價值。
2.陳造《韻類詩史》。陳造《題韻類詩史》曰:“予讀子美詩能上口,來房州多暇,創(chuàng)以韻類之,庶便歌誦?!盵28]卷三十一,22a此書為專收杜詩韻句的韻書型類書。
3.陳造《韻類坡詩》。陳造《題韻類坡詩》曰:“東坡仙伯之文,韓、歐伯仲,其于詩,邁往勁直之氣溢于言外,而其嚴密腴麗,清而不浮,工而不露,學者與子美表里可也?!瓌?chuàng)以韻類其詩,為五策,凡一千三百九十一首?!盵28]卷三十一,21b此書為依韻編次蘇詩的韻書型類書。
綜上,韻書型字書與韻書型類書作為宋代知識體系中一般韻書文獻之外的具有韻書框架結構的文獻形態(tài),反映的是韻書文化對整體知識體系中其他模塊的“入侵”。“韻書型”文獻形態(tài)并非宋代才有,但直到宋代才形成較大的規(guī)模與相對完整的系統(tǒng),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宋人對其“附韻類事,頗便檢閱”的實際功用有更深的體驗,另一方面更與宋人在同韻書文化的互動過程中形成的“韻書型”閱讀習慣甚至“韻書型”思維方式有關。尤其是這種“韻書型”思維方式,是宋代韻書文化對整個宋代文化思維范型的深刻拓展,強化了宋代文化的獨特神韻,其存在價值與后世影響都是值得繼續(xù)深挖的課題。
一個時代的學術發(fā)展到什么樣的高度,具有什么樣的品格,是判定該時代文化發(fā)達程度的關鍵指標。宋代韻書文化的繁榮對宋代學術發(fā)展具有推動作用。宋代韻書、字書之學的發(fā)達,為宋人汲取知識提供了巨大便利。通過韻書、字書來獲取知識,并不是投機取巧,而是一種獲取知識的門徑,這在宋人中已經成為共識,即便是著名的文學家也不例外。例如東坡每逢出行,“必取聲韻、音訓文字復置行篋中”(邵博《聞見后錄》卷二十七載李廌語);[29]晁說之也曾津津樂道“昔稽叔夜喜音韻學,謝康樂疲于譯梵字,顏魯公老于《韻?!贰?《文林啟秀序》)的前賢事跡;[30]楊萬里也曾說自己“無事好看韻書”(《鶴林玉露》乙編卷五“識字”條),[31]于此可見韻書在宋代文化活動中的重要性?!断嫔揭颁洝份d有宋人一件與韻書有關的趣事:
余杭能萬卷者,浮圖之真儒……時儒皆抱經授業(yè),師居常喜閱《唐韻》,諸生長竊笑。一日出題于法堂曰《楓為虎賦》,其韻曰:“脂入于地,千歲成虎”。諸生皆不諭,固請之,不說。凡月余,檢經、史,殆百家會最小說,俱無見者,閣筆以聽教。師曰:“聞諸君笑老僧酷嗜《唐韻》,茲事止在東字韻第二版,請詳閱。”諸生檢之,果見“楓”字注中云:“黃帝殺蚩尤,棄其桎梏,變?yōu)闂髂荆氲厍?,化為虎魄。”后諸生始敬此書。[32]
能萬卷平日喜讀《唐韻》,而諸生經常竊笑之,因為他們覺得《唐韻》不是《禮部韻略》,對科舉無直接用處。而真正愛好學問的人則深知其廣博淵深。能萬卷與王欽若同時生活于真宗、仁宗時代,其時《唐韻》的宋代版即《廣韻》已經問世,此處《唐韻》很可能就是指《廣韻》;且“黃帝殺蚩尤……化為虎魄”之句,《廣韻》東字韻“楓”字注亦見載,位置也大致“在東字韻第二版”。即便就是指《唐韻》,此則材料也可證明宋人很早就認識到韻書的學術價值。又,《嬾真子》卷三“賦桐始華依次用韻滿場曳白罷舉”條曰:
天圣中,鄧州秋舉,舊例主文到縣,鄉(xiāng)中長上率后進見主文。是年主文乃唐州一職官,年老,須鬢皓然,既贄見,有輕薄后生前曰:“舉人所系甚大,愿先生無渴睡?!奔纫?,賦《桐始華》,以“姑洗之月,桐始華矣”依次用韻,滿場閣筆不下。乃復至簾前啟曰:“前日無狀后進輒以妄言仰瀆先生,果蒙以難韻見困,愿易之?!敝魑脑唬骸袄先丝仕荒茏湟?,可來日再見訪?!敝T生諾而退。是夜,主文遂遁去。申運司云:“鄧州滿場曳白?!盵33]
按“姑洗之月,桐始華矣”典出《禮記·月令》:“季春之月,日在胃,昏七星中,旦牽牛中?!┦既A,由鼠化為鴽,虹始見,蓱始生?!盵34]《桐始華賦》的用韻“姑洗之月,桐始華矣”,因季春之月,律中姑洗,故曰“姑洗之月”,“桐始華矣”前三字乃《月令》原文,“矣”字為當日主文之老先生為了湊足八韻而額外添加。諸生若知《月令》此文,此賦題、韻自不難理解,即便不知《月令》有此段文字,若熟讀《廣韻》,亦不致見困。《廣韻》釋“桐”字曰:“木名,《月令》曰:清明之日,桐始華?!盵35]明確載有《月令》之名,所引雖與《月令》原文不同,然“清明”即是“季春之月”,亦即是“姑洗之月”。于此亦可見《廣韻》在“知識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
南宋初年亂離之后,連國家典章制度的重建也離不開《廣韻》《集韻》:
王性之記問該洽,尤長于國朝故事,莫不能記,對客指畫誦說,動數百千言,退而質之,無一語繆。予自少至老,惟見一人。方大駕南渡,典章一切掃蕩無遺,甚至祖宗謚號亦皆忘失,祠祭但稱廟號而已。又因討論御名,禮部申省言:“未尋得《廣韻》?!狈绞菚r,性之近在二百里內,非獨博記可詢,其藏書數百篋,無所不備,盡護致剡山,當路藐然不問也。(《老學庵筆記》卷六)[36]
至宣和中,冊府所藏,充牣棟宇,而禁中藏書尤盛。設官???,謂之御前書籍。中更變故,喪亡略盡。至高宗巡幸至吳中,雖祖宗謚號亦亡之,但稱廟號。建炎三年,因考求字訓,而有司言:“止有《廣韻》,俟求訪得《集韻》,乃可盡見?!逼渖⑼瞿酥劣谑?。(《會稽志》卷十六“求遺書”條)[37]
此二則記載頗有助于觀照兩宋之際《廣韻》《集韻》之盛遇。據陸游所記,當時禮部因“未尋得《廣韻》”,連“討論御名”亦無從入手;據施宿所記,當時雖已尋得《廣韻》,因尚未“求訪得《集韻》”,故考求字訓仍未能詳密。二人的記載,頗給人一種宋代文化一線之傳賴《廣韻》《集韻》以存的印象,足見二書所載知識的豐富性與可靠性。
《廣韻》《集韻》收字多、注音全、訓釋詳,故而其學術價值也極高。宋人書目對《廣韻》《集韻》的紹介不遺余力,宋人注前代典籍引用《廣韻》《集韻》比比皆是,宋人注當代文獻亦常常引用之,即便宋人自著專書,亦須不時參考。這些都促進了宋代學術的增長。尤值一提的是,宋人在揭示韻書與字書的關系時,往往體現著明顯的辯證色彩。例如,蘇轍《類篇敘》曰:
今夫字書之于天下,可以為多矣。然而從其有聲也,而待之以《集韻》,天下之字以聲相從者,無不得也;從其有形也,而待之以《類篇》,天下之字以形相從者,無不得也。既已盡之以其聲矣,而又究之以其形,而字書之變曲盡。[38]
由于韻書和字書都收有大量文字,故蘇轍在這里將二者統(tǒng)稱為字書。他認為《集韻》所收是“天下之字以聲相從者”,《類篇》所收是“天下之字以形相從者”;分而言之,二者各司其職;合而觀之,則既能“盡之以其聲”,又能“究之以其形”,使“字書之變曲盡”;這樣的觀點無疑是頗為辯證的。李燾的《新編許氏說文解字五音韻譜序》及《后序》也是如此。李《序》主要講述《類篇》《廣韻》《集韻》《玉篇》等書之關系,條分縷析,頗為詳明;《后序》主要介紹《說文解字韻譜》之“新編”新在何處,其中論及《集韻》《類篇》之關系曰:
蓋楚金先生本志,止欲便于檢閱,故專以聲相從……然偏旁一切都置,則字之有形而未審厥聲者,豈不愈難于檢閱乎!此寶元所以既修《集韻》,必修《類篇》。修《類篇》,蓋補《集韻》之不足處也?!都崱贰额惼穬烧呦囗?,則字之形聲,乃無所逃。[39]170
其中“《集韻》《類篇》兩者相須”的觀點也辯證地道出了韻書重聲、字書重形、聲形相濟為用的客觀事實。魏了翁引申之曰:“夫字有六體,而編次檢閱必本形聲?!墩f文解字》《玉篇》《類篇》,始一終亥,則其形也。《廣韻》《集韻》,始東終法,則其聲也?!盵39]17魏了翁的論述雖僅寥寥數語,卻也道出了《集韻》《類篇》的共生性與互補性??梢姡稳嗽陧崟c字書關系研究中體現了可貴的辯證思維,這種科學的思維方式有助于推進整個宋代學術的全面健康發(fā)展。此外,宋人也善于利用韻書多維的學術價值來推動相關研究的進展。王之望《看詳楊樸禮部韻括遺狀》一文有云:“《禮部韻》止為場屋程文而設,非如《廣韻》《集韻》普收奇字,務為該洽?!盵40]表明《廣韻》《集韻》的學術價值已為宋人普遍認可。宋人章如愚《山堂考索》(又名《群書考索》)曰:
訂周思言之《音韻》,質劉秋孫之《釋名》,以《聲譜》而定平、上、去、入,以《玉篇》而參古文、篆、籀,以《指微韻鏡》而別唇、齒、舌、喉、牙之音,以熙寧《集韻》而究僻、俗、用假借之字,又安有“伏獵”“雌霓”之失?[41]
可見章氏不僅對字書與韻書、韻書與韻書的不同作用等問題有清晰的認識,對它們形成的避免誤認字、誤讀音的強勁合力也有清晰的認識。尤其是對《韻鏡》“別唇、齒、舌、喉、牙之音”的功能、對《集韻》“究僻、俗、用假借之字”的功能的強調表明,宋代韻書的學術價值是多維的,只要善于利用,即可推動相關研究的進展。孫覿《切韻類例序》曾詳敘《集韻》纂修之全過程,并言楊中修《切韻類例》乃是“即其書科別戶分”而成,可見《集韻》深刻影響了宋代其他韻書的編纂;樓鑰《答趙共甫書》指出吳棫《詩補音》主要以《集韻》為據,其《跋趙共甫古易補音》則指出《易補音》多以《集韻》為證,也表明《集韻》已被宋人廣泛運用到了研究中。
需要強調的是,宋代韻書并非完美無缺,而是存在這樣那樣的缺憾與疏漏。不過,這些缺憾與疏漏也能成為宋代學術的一個重要增長點?!都崱肪褪且粋€典型的例子。宋代不少著作都對《集韻》中的知識點進行過補正。筆者所見有:
1.司馬光等編《類篇》補正7則。例如卷三下“弒”字有異體字,光曰:“《說文》失收,故《集韻》今不載。”[42]
2.羅泌《路史》補正4則。例如卷二十四《國名紀·黃帝之宗》曰:“儇,與嬛同音……《集韻》音旋,非。”[43]
3.方崧卿《韓集舉正》補正3則。例如卷二釋韓詩《寄崔二十六》“視物隔褷”之“褷”時曰:“不知《集韻》何以不收入?”[44]
4.樓鑰《攻媿集》補正1則。卷六十七《答楊敬仲論詩解》:“俗謂墜下曰覃,徒紺切。而《廣韻》《集韻》無此字音。”[16]893此則可并補《廣韻》《集韻》之闕。
5.王觀國《學林》補正2則。例如卷九“勑”條曰:“《集韻》本朝所修,當明言用勑字之非,而不能決判,反有相承用之說,《集韻》誤矣?!盵45]指出《集韻》未能嚴格辨別正體與俗體。
6.吳曾《能改齋漫錄》補正2則。例如卷十五曰:“《集韻》引《山海經》以惠為車,惠車(車)字相類,豈傳寫失其真歟?”[46]
8.孫奕《示兒編》補正2則。例如卷二十三曰:“《集韻》乃景文撰定,凡字訓悉本許慎《說文》,去聲既出樸字蒲候切,入聲又出樸字與樸字同匹角切,則與《筆記》所謂‘樸無樸音’者不同矣,豈景文而自為矛盾乎?”[48]指出了宋祁觀點的自相矛盾處,也使人注意到《集韻》可能不妥。
綜上可見,宋人補正《集韻》的具體形式多種多樣,在補正過程中,宋代學術無論在數量上還是在質量上都得到了增長。
宋代韻書還加強了宋代詩學的知識化取向。在韻書與學術頻繁互動的大背景下,韻書自然會對宋代詩學產生影響。宋人先是參考前代韻書進行創(chuàng)作,接著自己編纂韻書輔助創(chuàng)作,后來者又根據韻書對前賢的創(chuàng)作進行解讀、分析——這是宋代韻書與宋代詩學相互交融、相互影響的基本面貌。而在這一過程中,《廣韻》《集韻》發(fā)揮的作用頗大。在《詩話總龜》《苕溪漁隱叢話》《詩人玉屑》《詩林廣記》等宋代知名詩學文獻中,經常可以看見引用宋代韻書佐證詩學知識的情況。例如:
苕溪漁隱曰:“裴虔余云:‘滿額鵝黃金縷衣,翠翹浮動玉釵垂,從教水濺羅襦濕,疑是巫山行雨歸?!稄V韻》《集韻》《韻略》垂與歸皆不同韻,此詩為落韻矣。……又《學林新編》謂:‘字有通作他聲押韻者’……然則字通作他聲押韻,于古詩則可,若于律詩,誠不當如此。余謂裴虔余之詩落韻,又本此耳?!?《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十八“五紀雜記”)[49]127-128
苕溪漁隱曰:“……其語雖協韻,然《廣韻》《集韻》于庚、清、青三韻中不收此‘箵’字,并于上聲迥字韻中收之。蘇子美《松江長橋觀漁詩》:‘……擬來隨爾帶笭箵?!S魯直《雨晴過石塘詩》:‘……漁父曬網投笭箵?!厣儆巍兜虑宓乐羞€寄子瞻詩》:‘……支港泛笭箵?!杂谇嘧猪嵵醒?,真誤也?!?《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四“蘇子美”)[49]176
上述兩則材料,論述的是韻字使用正誤問題及詩歌押韻規(guī)則問題,都引用了宋代具有代表性的韻書作為論證依據,宋代韻書在宋代詩學中的作用被很好地體現了出來。這種情況在宋代詩學文獻中普遍存在,增強了宋代詩學的知識化程度。宋代韻書對宋代詩學的影響,學界一般都是以《禮部韻略》為中介,從科舉制度的角度切入來談。上述材料的大量存在表明,宋代韻書已經直接參與到宋代詩學的建構之中,其所包含的豐富知識內容,已經成了宋代詩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綜上所述,宋代韻書承前啟后、接力遞修、精益求精的特色,加強了宋代文化的包容性、連續(xù)性與精深性;因宋代韻書的繁榮而形成的“韻書型”思維方式,拓展了整個宋代文化的思維范型,強化了宋代文化的獨特神韻;宋代韻書作為宋代學術的一個顯著增長點,增加了宋代學術的專業(yè)性、思辨性與知識性,彰顯了宋代文化的求實、求是精神,使宋代文化在博大與精深兩個方面的特色都顯得更加鮮明可感。值得一提的是,宋代文化研究領域很早就流行著“宋型文化”的提法,近年“宋韻文化”的提法也方興未艾。前者學術意味更濃,后者似更具文化審美意味。雖然二者產生的時代語境不同,應用場域也不完全一致,但無疑都有助于推進宋代文化研究更加多維、立體地發(fā)展。宋代韻書既是文化知識的載體又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參考,因而也兼具學術價值與詩性智慧。探索宋代韻書的文化意涵,不僅對“宋型文化”與“宋韻文化”概念下的宋代文化研究具有推進意義,更可以成為溝通二者的媒介,為進一步考察二者的區(qū)別與聯系提供有益的參考。
注釋:
①較有代表性的成果有李子君:《宋代韻書史研究——〈禮部韻略〉系韻書源流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羅積勇、肖金云:《〈禮部韻略〉與宋代科舉》,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