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洛
后半夜回家的人,不外乎三種:酒鬼、色鬼和孤魂野鬼。
我便是那只失了魂的鬼。自2018年開始,每日游蕩在黑白交替之際。每夜我迷離著眼滿身風(fēng)塵地回到出租屋時,保安看我的眼神都意味深長。
那日凌晨兩點半,天昏黑,我拖著一副傷病的骨架,攔下一輛紅色的出租車。剛一上車,嚇了一跳:司機臺上放著一個小花圈,花圈里貼著一張照片,照片旁用透明膠粘著一枝康乃馨,白色的。
后背開始發(fā)涼。緊攥門把手,思忖要不要立即跳車。司機扭頭盯著我,他臉上那道深深的刀疤也剜著我。腿一抖,老老實實地坐好。車內(nèi)寒意襲面。
困極了,剛一打盹,眼前忽然閃過一只鬼,一只獨眼鬼,露著獠牙,恐怖而調(diào)皮。瞌睡驚駭?shù)盟纳⒈继?。我和司機后腦勺上紋著的那只鬼,對眼成三。牢牢地握著手機,只等司機一行動,我立即摁110。
你喜歡鄧麗君不?
一句蹩腳的普通話傳入耳中。
我四下張望,只見到一只鬼眼,正猙獰地瞪著我,準(zhǔn)備從我眼里挖出答案。
你喜歡鄧麗君不?
我如夢初醒,方才意識到那聲音來自鬼眼和花圈的主人,同時也看清了花圈上的人,甜美的鄧麗君。司機調(diào)轉(zhuǎn)頭來,一臉橫肉。
我哆嗦著點了點頭,司機才轉(zhuǎn)過頭去。
你要是不喜歡,現(xiàn)在就給我下去!他惡狠狠地說。
我一身冷汗,暗自慶幸。
鄧麗君是我的情人,我每天給她換一枝康乃馨。司機驕傲地說,我開一天車,鄧麗君就陪我一天。
我撇了撇嘴,隨即又閉嘴。不等我置疑,司機就打開了車載音響。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
鄧麗君的歌聲喑啞,間或還傳來沙沙的摩擦音。細看,那音響竟由一臺老式錄音機改造而成!
司機嘚瑟地向我炫耀,這車?yán)镉袔装俦P磁帶,都是鄧麗君的。他邊說邊放開方向盤,打開一個儲物箱,將一盒盒磁帶扒拉得噼啪作響。
我哭笑不得。我忒稀罕鄧麗君,但我不愛大半夜見到一個花圈、一只鬼眼,還有一個莫名奇妙的司機,我只想安全地回家,美美地睡一個不失眠的覺。司機饒有興致地同我聊著,我百無聊賴地敷衍著,他的每一個問題都同鄧麗君有關(guān),所幸我都蒙混過關(guān)。
鄧麗君從《小城故事》唱到《春風(fēng)滿小城》,從《多情的玫瑰》唱到《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從《獨上西樓》唱到《恰似你的溫柔》,唱完《我怎能離開你》后,離家只有400米,司機特地繞了一公里左右的路,為的是讓我聽完《何日君再來》。
司機大哥沉浸在鄧麗君的溫柔中,緩緩將車停在了小區(qū)門口。我疲憊地下車,將鄧麗君拋進夜色中,又將自己扔到床上,鄧麗君不離不棄地來到我枕邊,靡靡地唱了幾曲。她一離開,我才想起,剛才忘了付車費。
次日,凌晨三點下班。招手攔下一輛車,拉開車門,鬼使神差地又見到一個花圈,花圈里的鄧麗君笑意盈盈。笑臉旁,是一枝黃色康乃馨。
可把你等到了。鬼眼師傅狡黠一笑。
不好意思,昨晚忘了付車費。我暗自叫苦。
鬼眼拉開車門,做了一個紳士的“請”。
上車可以,但先得約法三章。我拿大眼瞪著他說。
啥?
第一,開車的時候兩手不能離開方向盤。第二,不能放鄧麗君的歌。
鬼眼想了兩秒鐘,說:成。那第三呢?
第三嘛,還沒想好。那啥,約法不都是三章嘛,少一樣哪行?
鬼眼高聲道:上車!
我坐到了車后座。北方人?鬼眼回頭問。
我點頭,又搖頭。成日在網(wǎng)絡(luò)上虛虛實實的,現(xiàn)實生活中誰又敢活得太真實?
鬼眼又問:天天這么晚下班?
我懶于理會他。我蜷在座椅上,頭倚著車窗,一幢幢高樓從夜風(fēng)中的長安街上穿行,又被車窗切割成碎片,那些碎片閃出灼灼的光,隨時會將我吞沒。我打開窗,干嘔了幾下。鬼眼問:要不要停車?我擺了擺手。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忙將頭伸向窗外。司機將車停到路邊,我還沒來得及下車,一大口穢物便從胃里沖出,噴射到車上。跌跌撞撞地下車,蹲到路邊的花壇旁,一注注液體傾瀉而出。我扶住一根電線桿,才勉強支撐住身體。
司機遞過來一瓶礦泉水,我接過,又回贈兩張百元鈔票。
到了樓下,我打開車門,搖搖晃晃地下車,無力關(guān)車門。司機下車將門關(guān)嚴(yán)。沒走幾步,就被他喊住了。小姐,你的手機。我感激地謝過,又從手包里抽出300元塞給他,他堅決不收。我的眼淚忽地就涌了出來。他慌了:咋了,小姐?
別叫我小姐,俺們那旮旯叫“老妹”。我哽咽著說。
老妹,你沒事吧?
大哥,反正現(xiàn)在回家也睡不著,你陪我吃點東西吧,我想找個人說說話。我乞求道。
他猶豫著。
大哥放心,你耽誤的生意我會找補給你。
整條街上只有一個簡易的小吃攤。我一碗米酒湯圓他一碗炒河粉,配上兩瓶北冰洋。
大哥,整點兒酒不?
司機笑了笑,說,喝了酒我的飯碗就沒了。我凄惶。酒,正是我的飯碗。我現(xiàn)在花錢請人喝酒的錢,都是我陪別人喝酒賺的錢。
我舉起北冰洋,說:大哥,干杯!
司機一氣喝下大半瓶后,神色復(fù)雜地看著我,說:我看你像個好人,怎么會出來干這個?
干哪個?大哥不會以為我是那啥吧?我狠拍他的肩,又踹了他一腳,他連聲慘叫。
大哥,可以抽煙不?言語間,我已經(jīng)從小手包內(nèi)取出了一支“愛喜”。
抽吧,女人抽煙帥氣得很。對了,我叫宋強,你呢?
我裝作沒聽見,邊開打火機邊問:大哥,你打哪兒來?
南方。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你呢,過年回去不?司機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像溫柔的撫摸,這撫摸鼓舞了我。
回去?咋回得去呢?我猛吸了一口煙。一支煙打開了我所有的矜持。
因高考失利,我只考取了一所普通大專,畢業(yè)后進了一家私企當(dāng)出納,領(lǐng)不咸不淡的薪水。一年半前,母親生了重病,我不得不兼職做網(wǎng)絡(luò)女主播,俗稱“網(wǎng)紅”,其實不紅不黑的,但薪水較從前翻了許多倍,也勉強夠應(yīng)付母親的醫(yī)藥費。
夜色混沌,亮馬河的水污濁不堪,銀色的垃圾在水面搖擺。
記不清是第幾支煙了,繚繞的煙霧中,我望著宋強的鬼眼說:強哥,你可能不知道,我上班的時候,他們都叫我“小鄧麗君”??腿私?jīng)常點我唱鄧麗君的歌,一場直播下來,鄧麗君的歌被我反復(fù)唱了幾十遍,唱到反胃,結(jié)果昨天打出租,還碰到一個不喜歡鄧麗君就得滾下車的神經(jīng)病。
宋強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鬼眼。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啥恁稀罕鄧麗君?
起先是我媳婦喜歡,她成天在我耳邊唱鄧麗君。那個成語叫啥,愛屋及烏。每次聽到鄧麗君的歌就像看到我媳婦一樣。宋強騰出一只手,在空中肆意揮舞起來:往北走,再向東,到中關(guān)村,南胡同口有一家音像店,開了八年,我每天開車都會繞到店里看看,一到鄧麗君的新磁帶,甭管多貴,我都會買下來。
我喝完最后一口“北冰洋”,將空瓶用力拋向遠方,玻璃瓶忽的消失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宋強拍了拍我的頭說:該回家了。
凌晨三點半,我立在寒風(fēng)里哆嗦,沒有等到宋強。第二天,我又空等了一夜。接連五天,他都仿佛從人世蒸發(fā)了。
第七天,宋強蓬頭垢面、胡子拉碴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像是剛從餓牢里放出來。
哥,可把你等來了。我狠拍著他的肩道。
別介,你等的人又不是我。我也不是你的上帝。
這幾天干嘛去了?不想賺錢買鄧麗君的磁帶了?
甭提了,我倒了血霉了。
開車撞人了?
撞到鬼了。宋強咬牙切齒地說。
那天晚上,我媳婦參加全市的歌詠比賽,準(zhǔn)備演唱鄧麗君的歌曲,臨開演時伴奏帶壞了,我開著車滿城尋找那盤磁帶。后來,她唱歌得了二等獎,我卻在送磁帶的路上看到一個老太太倒在路邊,旁邊站著幾個人圍觀。我一尋思,不能見死不救啊,就對圍觀者說,人不是我撞的,萬一被訛上了你們得替我作證啊。圍觀者信誓旦旦,還夸我是活雷鋒。哪曉得我扶起老太太,開車將她送到醫(yī)院,老太太的家屬趕到時,一把揪住我的衣領(lǐng)讓我賠錢。我再想找見證人時,那些信誓旦旦的人早都沒影了。
這些人真不是東西!我同宋強一起詛咒道。
可不是!老太太有三子一女,女兒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該三個兒子養(yǎng)老,三個兒子又推三阻四,誰都不愿意接這個燙手山芋,現(xiàn)在好了,接盤的人出現(xiàn)了。
當(dāng)時路上應(yīng)該有監(jiān)控吧?
我也找過相關(guān)部門,想調(diào)取當(dāng)時的監(jiān)控,結(jié)果偏偏那條路是個盲區(qū),想找到那幾個證人更是海底撈針。我承擔(dān)了前期三萬多元的醫(yī)藥費,后期每天的費用都噌噌往上漲,車也被那家人扣了。我發(fā)了狠,說再不把吃飯的家伙還給我,就讓老太太死在醫(yī)院,那家人才把車還給了我。
你家的“鄧麗君”,是個啥態(tài)度?我問。
她說我這事兒是個無底洞,她沒法陪我耗下去,唯一的辦法是離婚,我凈身出戶,這樣房子好歹還能保住,以后留給女兒。
你同意離了?
我不希望閨女沒有娘,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老太太的身體比我還強壯,卻非要天天住在醫(yī)院里養(yǎng)老,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我不得不一天跑16個小時的車,來填充老太太全家的獅盆大口。
宋強緊咬著牙,不愿再多說一個字。他將車停在路邊,像一攤稀泥一樣趴在方向盤上。我拍了拍他的鬼眼,望著小花圈里的鄧麗君,清唱了一首《何日君再來》。
聽完,宋強猛地抬起頭:老妹,你再唱一首,我免費送你回去。
我不語。他急了:嫌少不是?免費接送十天!
爽快,成交!我再給你唱三首。
那天是我唱鄧麗君的歌賺得最少的一次。
宋強停下車,專注地聽我唱歌。唱畢,我固執(zhí)地付車費,宋強固執(zhí)地不收,我只好為他再唱了幾首。
宋強閉著眼聽完,眼角早已潮濕。他囁嚅著說:她已經(jīng)有兩年不給我唱鄧麗君了。
一晃,大半年過去了。其間我辭去了出納工作,談了一場無疾而終的戀愛,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又失了戀。那夜,宋強特地開著車來接我。我注意到,他換車了。
老哥,你原來的車呢?
賣了。
賣了?
眼瞅著老太太快不行了,老人家的四個子女擔(dān)心人財兩空,就逼我一次性了斷,賠償二十萬元。把我賣了也拿不出這么多錢啊,后來談到十二萬。我把汽車賣了十萬塊,又湊了兩萬,終于把這一家瘟神送走了。
我賣掉汽車后的次月,北京市的汽車開始實施搖號政策。之后再參加搖號,不出意外地沒搖上,我只好租人家的車開。你看,這就是他媽的人生。
車身微微一晃。宋強臉上的刀疤擠在一起,令那張臉看上去蒼老而憔悴。
他將車停在路旁,變戲法似的取出一個小花圈,花圈上的鄧麗君笑靨如花,他又變出一枝紫色康乃馨,認真地粘在花圈上。完成這個神圣的儀式后,他長吁了一口氣:今天我媳婦來找我談判,她想帶走女兒。她找的那個姘頭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我本來準(zhǔn)備開車去撞那對奸夫淫婦,一見到你,又改變了主意。
他點燃一支煙,猛吸一口,失神地望著細長的煙燃成灰燼。
老哥,給我一支煙。
他一怔,隨即遞給我一支“中南?!?,又替我點上。風(fēng)太大,點了幾次才成功。我剛吸一口,眼淚就不爭氣地涌出來。家暴,酗酒的父親,不幸的童年和少年時期,高考失利后勉強上了一所大專,求職屢屢受挫,戀愛一路坎坷,為了替母籌醫(yī)藥費不得不打雙份工,在被人鄙夷的KTV一干就是三年……我的人生,就是一輛千瘡百孔的破車。
我和宋強默默地抽煙。車上的鄧麗君孤獨地唱起了《何日君再來》。一曲終了,又是一曲《何日君再來》,接連唱了四遍。
我抹了一把淚,問:怎么老是這一首?
我把這首《何日君再來》錄了整整一盤磁帶,心煩了就聽它。你說,生活有A面和B面,一首歌如果從頭唱到尾,也可以聽一生,可是為什么,B面的歌唱著唱著就跑調(diào)了呢?
我也想知道答案。我的A面還沒唱到一半就跑調(diào)了。
宋強聽了我的話,抱著鄧麗君的花圈,像抱著一個孩子,他先是啜泣,隨后放聲大哭。鄧麗君一遍遍地用歌聲撫慰著他,他抱著小花圈,將鼻涕和眼淚肆意涂到鄧麗君臉上。
我醉了,因為我寂寞;我寂寞,有誰來安慰我?自從你離開我,那寂寞就伴著我。如果沒有你,日子怎么過,日子怎么過,怎么過,過,過,過……
B面顫顫巍巍地唱完了,宋強才止住哭聲。他的刀疤和鬼眼里全是濕答答的淚水。
宋強直直地望著空茫茫的前方,帶著顫音說: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的。
如果她回不來呢?我說。
她一定會回來的!他吼道。
我和宋強像兩棵緘默千年的古樹,彼此都有許多話,卻一個字都不想說。不知過了多久,宋強才說:老妹兒,唱首鄧麗君吧。
我做主播被同行排擠、打壓,“榜一大哥”想約我,被我高冷地拒絕了,小姐妹搶走了我的金主,我被所在的簽約公司冷藏,很快就要變成無業(yè)游民了,哪有心情唱歌?你帶我去哪里都行,我有幾肚子話想跟你說。你開多久,我就跟你諞多久。
宋強默許了。他再也不會趕我下車了。我東一錘子西一榔頭毫無邏輯地講著,他的鬼眼認真地聽著。
我失業(yè)了,重獲自由了,可每個夜晚依舊是那么黑。我本想逃離這座又愛又恨的城市,卻舍不得。他像一個集風(fēng)情、風(fēng)流、風(fēng)騷于一身的情人,百般挑逗你,將你迷得神魂顛倒,卻并不愛你,還一次次無情地傷害你,關(guān)鍵時刻抽身而退,你下了許多次決心想拋棄他,他一拋給你一個媚眼,或是扔給你一點甜頭,你便雀躍著飛奔而去,撲進他懷里,抱緊他,恨不能同他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所以,即使活得像一袋垃圾,我也要賴活在這座大城市。
老妹,你是水做的嗎,這么些年來一直往低處流。
五十步莫笑一百步,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我們哈哈大笑,笑完又沉默了。我們都戳到了彼此的痛處,那里有點生疼。
宋強半開玩笑地說:老妹,要不你跟我過吧。我笑了,笑出了一臉的淚:你養(yǎng)我???
我始終沒有等到他的那句“我養(yǎng)你”,哪怕是騙我的。
我開始嚎鄧麗君的歌,一首接一首,吼得筋疲力盡,聲嘶力竭。宋強哀求道:老妹,求你別唱了,別毀了我的鄧麗君。
我吼道:你不喜歡鄧麗君就給我下去!
你是個好姑娘,別作賤自己。宋強說。
我是一個沒人愛的壞女人。這一夜,我流著淚講自己的故事。宋強認真地聆聽。
我曾跟一個人情到深處時,剛想吻他,他卻將臉扭到一邊。強哥,你告訴我,他為什么不吻我?為什么?我做女主播很臟?
強哥扳過我的臉,用他不大的眼睛盯著我。我起初躲閃著他,不敢直視他熾烈的目光。他像一道強光,照進我生命的裂縫,填補我所有的蒼白與蒼涼。我們默默地望著彼此,直到淚流滿面。
他將兩瓣滾燙的唇貼了上來。我的雙唇是冰涼的,我僵硬的兩瓣唇,提醒我有十年沒有接吻了。
原來愛情就是一個吻。
他喚醒了我,也點燃了我。我們迷離地望著對方,欲言又止。
那一夜,我和宋強沒完沒了地喝酒,啃噬彼此。半夜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邊扔了一地的啤酒罐,我們在開滿鮮花的花壇里相擁而眠,手機數(shù)據(jù)線插在泥土里充電。
天上的月亮從這頭移到那頭,它總是缺了一塊。地上的兩道長長的影子聚攏又分開,它們最終揮手道別。
有一年零三個月沒有見到宋強了。我以為他病了,最壞的結(jié)果是,他死了。死于打架,死于抑郁,或者,死于非命。我也想過打他的電話,并且付諸過行動,電話是通的,響了一聲我就掛了,他也沒有打過來。那么,就此打住吧。
事隔一年半之后,我再次在電話里聽到宋強久違的聲音。
我坐在宋強久違的小花圈旁,花圈旁粘著一枝蔫巴巴的粉康乃馨。宋強說,經(jīng)濟不景氣,康乃馨漲到了五塊一枝,只能一周換一次,委屈鄧麗君了。我還注意到,花圈中間的照片看起來有些怪異。
她是誰?
我媳婦,不,前妻。
離了?
離了。她昨天正式回來跟我離婚。
我用手捅了宋強一下:你離了也不告訴我一聲,都不給我一個機會。
宋強道:你也沒說要嫁給我啊。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眼睛大,雪白牙,粉粉的笑臉。姑娘長大不可留,不可留,留來留去成冤家……”
鄧麗君唱著歡快的歌,宋強喋喋不休地傾訴著。從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我了解到,他成為滴滴車司機后,依舊在車上放鄧麗君的歌和花圈,許多乘客不買他的賬,尤其是九零后甚至零零后的年輕乘客,偏偏他又臭又硬,遇到不喜歡鄧麗君的乘客,他就強令他們下車,所以,他經(jīng)常被投訴。不久,滴滴車取消了他的運營資格。他得吃飯和養(yǎng)活女兒啊,便只好跑黑車,生意時有時無,朝不保夕。且黑車管得嚴(yán),他經(jīng)常被交警抓,抓住了就罰,一罰就是大幾千塊,有時賺的辛苦錢還不夠交罰款。為了生活,他又開始做代駕。而他這樣一個四處找機會喝酒的人,是不適合做代駕的,有一次,他因酒駕差點鬧出了人命。
我望著蒼老得不成人形的宋強,百感交集。我對宋強的感情,有時像是母親面對兒子,有時又像是女兒面對父親。
宋強握著方向盤,空洞地注視前方,說:你永遠不會知道,下一站去往何處,終點又流向哪里。
媳婦跟人跑了,閨女也判給媳婦了,我他媽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他媽是個什么東西!他咆哮道。一只黑鳥箭一般地在夜空劃過,又倉皇逃離。
至少,你還有鄧麗君。
我每天只有拼命地在路上跑,才不會想起她們。她們都走了,只剩下鄧麗君陪我了。他將貼有宋漓照片的小花圈抱在手里,像是抱著鄧麗君。
見他久久無語,我試著沒話找話打破僵局:我每次見你,不是被打,就是失戀,或者失業(yè)。你說,你是不是我的掃帚星?
宋強擠出一個笑,他一笑,刀疤扭成了一把駝背的弓。你說,我們一輩子老老實實,勤扒苦做,從不害人,為什么偏偏沒個好命?
來,今兒個我當(dāng)一回乘客,坐我老妹兒的車!他驕傲地說。
我面露難色,我拿了幾年駕照,卻根本不會開車,至今還分不清東西南北。
開,大膽地開!我開了快三十年車,今兒個還是頭一回當(dāng)乘客。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車,他兀自繼續(xù)講他的故事。
他將臉深埋進粗糙的巴掌里,大滴大滴的淚水從指縫間漫出,身體劇烈顫動著。
大哥,我送你回家吧。我握著方向盤,看到儀表盤上顯示汽油不多了。
家?我還配有家嗎?閨女被她媽帶走的那天,我搖到了號。媳婦把唯一的房子賣了,分給我的錢我買了這輛二手車,這車太老了,比我還老,快要被報廢了。沒有車,我連個家也沒有了。這輛破老爺車就是我的家,我最后的家……
我又何嘗不是無枝可依無家可歸!我多想加大馬力玩命地往前沖,跟宋強同歸于盡,汽車卻在半路熄了火。
宋強下來修車時,我無聊地刷微信,一則新聞跳了出來:2007年的今天,英國《太陽報》宣告了磁帶的死亡。
我問宋強:你這些磁帶值不少錢吧。
一提起鄧麗君的磁帶,宋強瞬間恢復(fù)了狠勁,他豪情萬丈地說:有一次,一個50多歲的歸國華僑愿意出5萬元包下我所有的磁帶,被我拒絕了。
他望著遙遠的遠方,幽幽地說:沒有鄧麗君,我還怎么活呢?
因為長期熬夜做直播,我的身體轟的一下,垮塌了。我在醫(yī)院里住了大半個月,去鬼門關(guān)里溜達了一圈,又狼狽地爬上岸。愛情走了,榜一大哥們也走了,我口袋里的錢也所剩無幾。所幸,母親的病也好了。我搬到了偏遠的郊區(qū),尋了一份旱澇保收的營業(yè)員的工作。這工作雖清貧,卻清靜,不用熬夜,不用陪笑、陪酒陪那啥的。
一天,熱衷八卦的同事們紛紛議論,一輛汽車從大橋上沖進了河里。我絲毫不關(guān)心,每天都有人生與死,我亦是在拼命求生。
接到警察的電話時,我以為是詐騙,當(dāng)即掛斷了。警察不依不饒地將電話打到了我所在的公司,同事們都用詭異的神色看著我。
當(dāng)我出現(xiàn)在公安局時,警察指著一個濕漉漉的帆布包,問我:認識這個包嗎?
我失色道:是我的!
包里有你的名片和電話。但是你的電話停機、公司也換了,我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你。
這個帆布包是兩個月前見宋強時,落在他車上的。
宋強,他怎么了?我急問。
從監(jiān)控錄像上看,他遇到了搶劫。開車的過程中他還撥打過110,說有人要搶他的磁帶,后來電話就掛斷了。幾分鐘后,他和劫匪連人帶車沖到了河里。
我抱著帆布包,呆呆地望著地上的瓷磚,每一塊都像磁帶。宋強走的那天是5月8日,也是鄧麗君的忌日。
你和宋強認識多久了?警官問。
從2018年到KTV工作至今,我認識宋強已經(jīng)3年多了??晌医^不會告訴警察我和宋強之間的秘密。我答非所問地說,他臉上有一個刀疤,后腦勺有一只鬼眼,但他是個好人。那天晚上8點半,他到我公司門口接我,我失戀了,他要去撞我的教授前男友,我沒同意。不對,是他離婚了,我要替他撞他前妻和姘頭,被他拉扯住了。也不對,我打滴滴車遇到了他,他問我喜不喜歡鄧麗君,不喜歡就讓我下車。他車上有一個小花圈,花圈中間貼著鄧麗君的照片,照片旁邊有一枝紅色的康乃馨,又好像是黃色的?不對,應(yīng)該是黑色的。照片上的女人不到四十,長得一點也不像鄧麗君。還有啊,他的破車剎車有問題,我每次坐他的車都提心吊膽的,但他每次都不收我的車費,還故意繞路,你說,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最后一次見他時,我不小心把包落在他車上了,我記得我的包跟鄧麗君的磁帶放在一起,幾百盤磁帶呢。對了,你覺得我像不像鄧麗君?
帥氣的警官像看一個神經(jīng)病一樣,奇怪地看著我。最后,他交給我一個木頭箱子,箱子上用刀刻著我的名字。
物歸原主吧。警官說。
警官走后,我將久已不用的手機號充了值,幾百條短信噼里啪啦地跳了出來,幾乎全是宋強的。他每天不知疲倦地對我說“早安”“晚安”,有時還會發(fā)來一句“傻老妹,你是又在找工作還是找男朋友”“你看我合適嗎”……我翻到了他的最后一條信息,讀完,淚飛如雨:
“老妹,有人要搶我的磁帶,而我只想把鄧麗君留給你?!?/p>
強哥啊,我已經(jīng)沒有鄧麗君了,你還有嗎?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還來嗎?你這個憨憨,怎么可以不告而別呢?
我背著裝滿鄧麗君磁帶的木頭箱子,同這個我愛過、恨過的城市不告而別。我曾背叛過這方土地,而它永久地站在這里。綠皮火車緩緩前行,混沌的日子開始變得清朗,從華麗回歸古樸,輕盈的雪花和淙淙的流水撫慰著這片孤獨的土地。金色的陽光灑在故鄉(xiāng),往事跑進了白樺林深處,跑進了母親已變成荒原的墳塋。沉睡的土地漸漸蘇醒,而我,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