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旅

高中倉

揉碎方筠老師一臉桃花般燦爛笑容的，是先生胡兵執(zhí)意要自主擇業(yè)的決定。那還是在春節(jié)前，胡兵鐵了心要自主擇業(yè)，計劃著租一塊地種植葡萄，像一座堅固的堡壘，任憑方筠從各個角度迂回，甚至沒羞沒臊地將軟香玉體柔情投送，胡兵仍不為所動。犟男勇闖娘子關，朝著他鐘情的葡萄地，絕塵而去。方筠像挨了一記悶棍，無助地望著遠去的胡兵，一腔無奈，眼淚“叭叭”地往下掉，她不會吵，也不屑于鬧，窩在心里，白皙圓潤的臉龐偷偷溜走了生動，悄悄爬上了暗赭色的瘢痕。心里堵得慌，就埋頭工作，正好方筠最近很忙，在正常的帶課和班主任職責之外，她把全部心思用在同課異構和網(wǎng)上微課兩檔競賽上，從選題、構思到編寫、制作，反反復復地修改了N次，對自己的要求近乎苛刻和自虐，癡念造就了使人眼前一亮的創(chuàng)意成果，畢竟，方筠是學院樹立的精品教師，有自己的執(zhí)念和追求。

閑下來的時候方筠又會不由自主地想丈夫種葡萄的事，盡管葡萄已經發(fā)芽抽枝，但她心里依然郁悶，而且新近又添了一塊石頭，好端端橫出來個生二胎的糾結，婆婆沒完沒了地嘮叨，像給方筠耳朵邊掛了個蜂窩，“嗡嗡嗡”地擾得心里焦躁。加之，女兒優(yōu)優(yōu)上學前班，任性、愛哭，哭起來沒完沒了，常弄得自己也想哭。

所有這些落到方筠身上就一個想法：煩。有火氣無處發(fā)作、有委屈無處訴說的那種煩躁和郁悶。閨蜜清澈心疼她，給她出主意：出去走走吧。于是，方筠決定外出走走。

一放暑假，正好婆婆要把優(yōu)優(yōu)帶回老家，方筠就信步來到離家最近的一家旅行社，隨手選了條旅行路線報了名。仔細一看，甘南五日游，挺好。方筠向往超塵脫俗，期待空曠悠遠的草原和煙波浩渺的湖泊，渴望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自由自在地奔走，舒緩緊繃的神經，清洗掉蒙在身上的歲月塵灰。

旅行大巴在遼闊的西北草原上奔馳。湛藍的天空下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一朵朵白云慢悠悠地流淌漂浮著，一片片牛羊散落在草原的河水邊，夏日的微風夾裹著淡淡的花香、草香迎送著南來北往的游客。方筠把自己松軟地放在座椅上閉目養(yǎng)神，開始想自己那一攤子心事。

討厭的胡兵，煩人的家伙！在部隊干得好好的，順風順水，勢頭挺好，但硬叨叨說不愿意受約束，想自由，決意轉業(yè)。那就轉吧，同事朋友都說進機關好，胡兵學校學的和部隊干的都是計算機通信專業(yè)，轉業(yè)挺搶手，今后發(fā)展空間也大。常常與同事郭老師聊天，她老公謝先生轉業(yè)后在一個單位做行政科長，親戚朋友不論誰家，孩子想上好一點的學校、老人看病想聯(lián)系個有名望的醫(yī)生、評定職稱想了解一下進度等，謝科長隨手翻一翻手機號碼，七拐八拐總能找出個熟人聯(lián)系幫助。方筠不是眼紅、羨慕，而是講求實際，小人物小日子，不論咋弄，盡量以后生活能方便些。方筠早早盤算好了，要么轉教育系統(tǒng)，要么轉衛(wèi)生系統(tǒng)，公安系統(tǒng)當然也可以，可胡兵執(zhí)意選擇自主擇業(yè)，執(zhí)意去鄉(xiāng)下包地種葡萄。胡兵給出的理由是，他不善于與人打交道，身上有的是力氣，忙碌在土地里，他覺得踏實、自在、舒暢。

方筠心里空落落的，她絲毫沒有對種植葡萄有一點點輕賤的意思，只是覺得胡兵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在專業(yè)領域有所建樹，刊物上還發(fā)表過論文，如果堅持做下去，應該會有更好的結果，也會有更廣闊的發(fā)展空間。當然，不可否認，方筠內心犄角旯旮里多多少少還是藏匿了一點世俗的虛榮。

“他怎么就這么犟呀？”方筠在心里埋怨，想起當初認識胡兵時的情景。那時她剛參加工作不久，胡兵的部隊距離她們學院有十五六里地，每次約見后，不論多遠，胡兵總要把她送到校門口，眼瞅著她腳步邁進大門，才肯轉身離開，胡兵的犟她是領教過的。唉，方筠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隨他去吧。

迷迷糊糊之間，搖晃的大巴車行李架上一本用牛皮紙包裝了的書掉落在方筠腳前，撿起一看，是一本《瓦爾登湖》。方筠頓時眼前一亮，是一本打動她并長期陪伴她度過閑暇時光的《瓦爾登湖》！方筠打開書本，既有眉批，又有旁批，還有尾批，方筠的情緒一下被感染，既激動又興奮，旅行團里居然遇到同樣喜歡《瓦爾登湖》的人！方筠內心里敬佩讀書認真的人，一股暖意漸漸彌漫全身。隨意翻看著，有這樣一句旁批：“大自然的這一片湖水、森林、飛鳥以及周圍成長著的動物、植物感染和打動了作者梭羅。于是，梭羅就在小木屋旁開荒種地，春種秋收，在船上吹笛，在湖邊釣魚……”方筠卻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她覺得首先應該是作者梭羅執(zhí)著追求精神生活，關注靈魂成長，心中先有一片潔靜純美的大自然，然后才有了筆下神靈的湖泊、森林、與飛鳥對話、觀察植物生長。方筠感到詫異，在這個浮躁的時代，在這輛旅行大巴上，居然也有人能靜下心來讀《瓦爾登湖》？方筠翻到扉頁，看到了工工整整的“范長江”三個字。這個團的游客來自同一個城市，方筠大膽猜想，這位范長江要么是哪個大學的教授，要么是哪個機關的領導，要么是新區(qū)大企業(yè)的高知。

旅行大巴在高速路服務區(qū)停車休息，前排座位上的一位中年男人起身從行李架的背包中反復摸索搜尋，方筠舉起手中的書本問是不是尋這個？中年男人訕訕笑著，說：“是的，掉下來了，沒有砸著你吧？不好意思?！币辉傥⑿χ轮x。隨后，方筠跟這位叫范長江的中年男人一起走下大巴車，伸臂轉腰，活動筋骨，邊走邊聊。方筠問：“我在書里看到有多處批注，您看得好認真呀?！狈堕L江說：“我喜歡這種交流方式。作者在書中與自然對話如此深情，所以我以這種方式嘗試與作者鏈接。越讀越通透，越讀越投入，挺享受的。”范長江身材清瘦，臉龐黝黑，雙目炯炯有神，說話一字一板，但又不失質樸、謙和，方筠腦子里不時冒出“陽光”和“涵養(yǎng)”兩個美好的詞匯。

藍天白云清新如洗，夏風微微拂面舒心，方筠覺得甘南的空氣里有絲絲甜味。

方筠給閨蜜清澈發(fā)信息：“車上有個中年游客，精神灼爍，特愛讀書，有點意思?！鼻宄夯卣f：“珍惜緣分。在可以給你帶來快樂的人群中行走和停留?！?/p>

燦爛的陽光照射在一碧千里的如茵草原上，遠處的青山緩慢向后移動，潔白如洗的白云懶洋洋地漂浮著。徜徉在草原湖泊之間，感知著空曠、遼闊、靜謐、悠遠，令人心曠神怡。

一本《瓦爾登湖》拉近了方筠與范長江之間的距離，旅行一路走來，兩雙腳步很自然地就并在了一起。更何況，隨便翻開《瓦爾登湖》，每一頁都有新鮮的討論不完的話題。方筠說：“我覺得作者心中先有潔凈純美的大自然，然后，筆下才會有湖泊、森林、飛鳥。而您在書邊的批注卻是說：大自然的這一片湖水、森林、飛鳥以及周圍成長著的動物植物感染和打動了作者梭羅。于是，梭羅就在小木屋旁開荒種地，春種秋收，在船上吹笛，在湖邊釣魚，這不合邏輯。”范長江嘿嘿笑了，他說：“我是照相機，客觀寫實;你是畫家，主觀寫意。咱倆都沒有錯。文學欣賞，本身就是文學作品的二次創(chuàng)造，我們有不同的價值觀、審美觀，不同的人生經歷和生活體驗，當然讀后的體會完全不一樣，這是非常正常的?！敝?，兩人討論的話題越來越寬泛、開闊，也越來越深入、直白。

方筠問道：“怎么稱呼您，范總？范教授？還是范工程師？”范長江立即糾正道：“您高看我了，我是個農民，確切地說，椒農?！狈襟捭等唬骸霸趺磿?？您懂得那么多，見識那么廣，您肯定是在開玩笑吧。”范長江說：“我種植六十畝花椒，你說我是不是椒農？”方筠半信半疑，問道：“那您以前做什么？”范長江說：“以前已經過去了，那就讓以前過去吧。我只知道我喜歡自己現(xiàn)在做的事情，與自然親近，與土地親近，凡事可以自己作主。人嘛，總得有點追求，我的追求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方筠聽著感到既現(xiàn)實又新鮮，腦子里回旋著怎么樣把理想追求落實到喜歡和順手做的事情之中。方筠問道：“應該還有別的吧？”范長江仔細打量一眼這個好奇的青年女老師，笑了笑說：“您是好奇？還是質疑？不過，您說對了，我還有一個公司，與一個村莊合作的，花椒大市場，經營花椒銷售、技術培訓、苗木培育，業(yè)務不少呢?！狈襟迒枺骸澳巧┳痈黄鸶蓡?？”范長江說：“沒有，我夫人在師院教書，我們家高度民主呀，尊重彼此的選擇?！?/p>

方筠的思維被范長江帶進了一個全新的領域，信息量太大，她需要慢慢回味、消化，然后才能理出頭緒。方筠從范長江的氣質、神態(tài)和語言可以肯定，他接受過良好的正規(guī)教育，又有過絕不輕松而且是相當曲折的經歷，所以他會有如此深刻的思想。方筠繼續(xù)著她的好奇探究，問道：“那您有什么業(yè)余愛好嗎？”范長江說：“當然有呀，我第三本散文集《流年》上個月才出版，要不，回到家后送您一本？”這次方筠徹底懵了，像喊一樣大聲嚷道：“我的媽呀，那凍土就是您？”范長江被方筠異樣的表情搞糊涂了，睜大眼睛說道：“怎么，不像？”方筠一把抓住了范長江的手握著，又松開手在范長江的肩膀上拍打著，好像她讀過人家的書就跟人家是好久不見的朋友一樣熟絡。

方筠又給清澈發(fā)信息：“這位有點意思的人，的確真的有意思?！鼻宄翰恢每煞?，說道：“問問自己的感覺?！狈襟藁貜停骸案杏X舒心?！鼻宄汗膭钏骸澳蔷透杏X走?！?/p>

黃河源頭橫亙著一座山崗，若要俯瞰黃河源頭的全貌最好爬上這座山。方筠正在猶豫要不要爬山，范長江一句話又鼓動了她：“山頂可以俯瞰，也可以遠眺，眼中的黃河源頭絕對是另一種景象，為了取悅視覺，那就必須有勞腿腳。”這當然是歪理，方筠微微笑著，腳步已經向上山的臺階邁動了。爬到半山腰的時候感覺實在太累，不想爬了，前面臺階上的范長江發(fā)來一條極具誘惑力的信息：一杯檸檬味加冰的奶茶在山頂?shù)饶?！方筠心里埋怨，腿腳卻像生了風。到了山頂，賣飲料茶點的小姑娘遞給她一個甜甜的微笑和一杯飄著檸檬香的加冰奶茶。小姑娘告訴她，前面那位先生讓我送給一位胸前飄著白色長巾、身材高挑、優(yōu)雅白凈的女士，如果我認準了，會有紅包獎勵的，我想是您吧？小姑娘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撲閃著喜悅。方筠也笑了，笑得很甜。

站在山頂俯瞰遠方，晴朗的天空下那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黃河溫順地流淌，向人們訴說著它千百年來百折不撓奔向東方的那份固執(zhí)和堅持。陽光溫暖，微風和煦，方筠頓感心胸開闊，心情敞亮，周身舒暢。此刻，方筠內心有一種沖動，她想扯著嗓門粗野地大聲歡呼，又想張開雙臂忘情地親近和擁抱大自然。當然，這只是沖動的思想欲望。不遠處，范長江站在山頂一塊碩大的石階上注目遠眺，清瘦的身材精練有力，頭發(fā)被風凌亂地掀起，衣袖隨風飄擺?；秀遍g方筠覺得這隱約就是她從少女時代起心里對理想另一半的形象側寫，于是心跳加速，臉頰緋紅，從未有過的悸動讓她感到不好意思。

臨歸前的那個夜晚，月光清冽皎潔，大地一片潔凈，方筠心馳神往的那種滿天星辰下深邃和靜謐的草原之夜，此刻就真真切切地展現(xiàn)在她的面前，令人心曠神怡。

旅行團隊在駐地燃起了熊熊篝火，喜歡熱鬧的旅友圍著篝火在唱、在跳，一會兒聚攏，一會兒散開，歡呼雀躍，高潮迭起。方筠貪婪地吮吸著帶有泥草清香的空氣，在遠離人群的曠野獨步。草原上的夜晚是寒涼的，不遠處微弱的路燈下一明一滅的煙袋吸引了她的腳步，一位年邁的老伯在寒風中守護著小半箱葡萄，旁邊趴了一位凍得滿臉通紅的小女孩在紙箱上寫作業(yè)，神情專注，方筠抓住小女孩冰涼的小手心疼地揉搓著。交談中得知，小女孩叫糖糖，爸爸媽媽去南方打工了，她獨自跟著爺爺生活，糖糖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清澈見底，沒有一絲雜質。方筠心疼糖糖，希望她們爺孫早點回去，正打算將這半箱葡萄全買了，身邊就響起了熟悉的話音：“老伯伯，這半箱葡萄我全買了?！狈襟尢ь^一看，原來是他。范長江溫柔地看了她一眼，方筠的心“咯噔”了兩下：巧遇嗎？還是他一直就在跟著？默契嗎？還是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范長江麻利地幫老人分裝、付錢，目送爺孫倆離開后，方筠跟范長江邁向了草原深處，他們感慨賣葡萄老伯的艱辛和不易，感慨糖糖專注的神態(tài)和清澈的眼神，后來方筠開始感慨自己的種種煩惱。范長江說，人生在世煩心之事十有八九，他也有煩惱，而且是無窮無盡的煩惱。范長江像是在自言自語，人生所有的煩惱會不多不少永遠追隨，只不過學識涵養(yǎng)可以使一個人更加理智冷靜地分析處理這些難題而已。對待煩惱的心態(tài)不一樣，其結果完全不同，以前自己也焦慮、頹廢、抱怨過，后來就嘗試著逐漸改變，以積極的心態(tài)坦然面對，把困難當成機遇，把問題當作挑戰(zhàn)，在戰(zhàn)勝困難、解決問題中消除煩惱，漸漸地就撐大了胸懷，提升了境界，一件件煩惱就成為向上攀登時腳下的一塊塊石階。范長江問方筠：“回過頭來看曾經的煩惱，它還在嗎？它已經成為我們人生道路上的一處處獨特風景?！狈襟扪矍耙涣?，何嘗不是這樣呢？

寒涼漸重，范長江與方筠之間的距離漸近，他們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邊駐足，從秋夜、月色談起了蘇軾，范長江說：“曾經看到過蘇軾一篇短文，感慨頗多，這篇《記承天寺夜游》寥寥數(shù)語就把作者的心境寫個透徹。‘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可誰能欣賞到月色空明、樹影交橫這樣的美好月景？人各有志，各有各的活法，奔波名利、忙碌生計的人怎么能領略到清虛冷月的優(yōu)美？而我，少了理想抱負，卻多了安閑自適，有失就有得呀。”方筠感嘆，是啊，安閑自適是一種境界，看似無為，卻難以企及。

寧靜的夜晚，徐徐的秋風，清亮的湖水，水中一輪皎潔的明月，恍如夢境，范長江鼻尖上間或飄過方筠淡淡的頭發(fā)幽香。

第二天，旅行團隊上演了一幕有驚無險的小插曲，打破了范長江在方筠心中的高大形象。早晨，月亮湖由于夜晚溫差太大，形成了許多露水，木橋也變得十分濕滑，游客們在彎彎曲曲的木橋上謹慎前行，遇見了糖糖。糖糖為了救一只受傷的魚鷗，違反規(guī)定翻越了木橋的護欄，不慎掉入水中，四五個游客聽到聲響后不假思索地下水搭救，方筠也不顧一切地沖進水中，成功將糖糖營救上岸。方筠在車上換衣服的時間慢慢回過神來，她清楚記得當時范長江距離糖糖最近，卻沒有下水搭救，只是站在橋上噓聲吆喝并退入人群。方筠百思不得其解，為范長江的行為想了無數(shù)個理由都無法說服自己。方筠搖搖頭，自言自語說道：“人無完人呀?！痹俑堕L江碰到的時候，方筠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和理智。

方筠靠在座椅上想起兩年前跟胡兵的一次秦嶺之旅，他們沿著一條峽谷向山頂攀爬，陡峭的階梯陰冷潮濕，安全護欄外長年曬不著太陽的石頭上生長著一層光滑的苔蘚，同行一位朋友的孩子趁大家沒注意翻越到安全護欄之外，孩子在光滑的苔蘚上無法站立，一直向下滑行，而再往下，就是這個小平臺的邊緣，邊緣下就是萬丈深淵。這時，胡兵眼疾手快，迅速翻越護欄，一把拽住孩子，身旁的旅伴一個接一個抓住護欄拉住了胡兵的手，形成了一條胳膊鏈條，孩子得救了。方筠曾為這件事情暗暗自豪過一段時間，她為胡兵的機敏和勇敢興奮，現(xiàn)在回想起來，心頭依然有股熱乎乎的暖流在涌動。

中午回到酒店，方筠既興奮又激動，思來想去，輾轉難眠。覺察到自己內心的那一絲小虛榮的方筠有些羞愧，放下虛榮心的她忽然理解了胡兵的選擇，理解胡兵不想受約束的想法，理解胡兵對種葡萄的熱愛，理解胡兵認為自己感覺能夠種好葡萄的自信。她甚至覺得胡兵憑借自己的雙手，靠勞動創(chuàng)造財富是一件挺高尚的事情。

方筠回想起當初剛認識胡兵的情景，中等身材、寸頭、筆挺、端正，房間里所有物品四棱見線、方方正正。交往一年多，胡兵依然規(guī)規(guī)矩矩沒有絲毫越矩的行為，方筠曾經設想過許許多多的浪漫畫面，在老實的胡兵面前，始終都只是畫面。方筠“撲哧”一下被自己的自作多情逗笑了，胡兵問她笑什么？方筠說，笑你這彈殼做的飛機、艦艇模型太好玩了，我喜歡！方筠是清醒的，理智告訴她，胡兵雖然和自己理想中的另一半差距太大，但卻是一個適合居家過日子的伴侶，而且父母家人都認為胡兵實在、踏實，那就結吧，這樣她就成了胡兵的妻子。

方筠突然來了興趣，她發(fā)信息問胡兵在干什么？過了一會兒，胡兵給她發(fā)來一個視頻，火紅的陽光照射下，滿屏蔥郁，枝枝蔓蔓纏繞著葡萄架奮力向上攀爬，嫩綠的葡萄樹葉清脆鮮亮，一片生機盎然。接著，胡兵又發(fā)來一個視頻，是電視臺的一段專訪，標題是“退伍軍人創(chuàng)業(yè)進行時”，忙活在葡萄地里的胡兵，跟廚房圍著圍裙的胡兵簡直判若兩人，一身牛仔工裝，皮帶上別掛著剪刀鉗子，一會兒扯枝梳葉，一會兒彎腰松土，身體靈活有力，臉色紅潤有神，講話既專業(yè)又渾厚，渾身透射出男子漢的自信。記者視頻配音：“這位胡兵就是我們退伍軍人創(chuàng)業(yè)的典型和標兵?！迸d奮喜悅之情在全身流淌，方筠說：“胡標兵你聽著，你給我收拾一小塊地出來，我回來后自己經管，種些茄子、辣子、西紅柿、豆角，多澆水、多施肥，爭取早日吃上自家種的菜?！焙l(fā)過來一連串的問號，他問方筠這是唱的哪一出？方筠“嘿嘿”笑了，頑皮地笑著說道：“圣旨已下，你跪地接旨就是了，哪有那么多廢話?！闭f完，又是一連串“嘿嘿嘿”的笑聲。

被冷落了幾個月的胡兵開心了，緊繃的神經慢慢松弛下來，話自然就多了起來。他問方筠：“我戰(zhàn)友，你認識的，我們一起搭班子的趙副營長，他今年轉業(yè)，我們倆商量再租三十畝葡萄地，我覺得這事能干?！边€沒等方筠回話，胡兵又急匆匆地補充了一句：“后年給老婆大人換車?！狈襟扌α?，回復相當干脆：“準奏！”

就在這個當兒，清澈發(fā)來一條信息：“哪天回來？我們想你了，你也該想想我們了?！狈襟藁貜停骸懊刻於枷肽銈冄健！?/p>

這是真的，方筠意識里從來沒有放下她的課程、班級、競賽，也沒有放下丈夫和女兒。系上已決定，選她的公開課代表全系接受院領導班子的公開課檢查，她得認真準備。方筠已經有了主意，發(fā)揮她講課氣場強大的優(yōu)勢，再增加師生互動，肯定能達到最佳效果。她將競賽作品認真修改再加上自己去年進工廠實習的內容，競賽作品肯定會更加生動豐滿。她覺得自己所帶的班級應該嘗試多開展一些既輕松又有趣味的活動，把同學的興趣吸引到學習和班級上來。她又想到胡兵的葡萄園，已經是滿目青翠，滿園茁壯，應該明年就可以掛果了。想到女兒優(yōu)優(yōu)，想到聰明的小家伙纏著她講故事時候的調皮可愛。

方筠是真的想家了。

學校教學工作微信群內一則消息打斷了方筠的思路，仔細一看，原來是方筠跟同事郭老師合作的競賽作品“機械制圖里的平衡性與對稱性”課程獲得了全省中職教育教師職業(yè)能力大賽一等獎，消息后面緊跟著一連串的點贊和祝賀，院長也在微信群里豎起了大大的拇指，教務處長表揚他們?yōu)閷W校爭得了榮譽。方筠情志大增，迫切想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為學校和學生做出更大貢獻。郭老師也開始催促她趕緊回來，說要邀約一幫好友，美美地瘋一回，并且還興奮地期望和規(guī)劃他們下學期新的合作題目。

車窗外的景物越來越熟悉，家鄉(xiāng)一步步臨近，方筠心里越來越熱乎，她急切地想飛回她的課堂、她的競賽、她的班級，飛回到她丈夫胡兵和她女兒優(yōu)優(yōu)身邊。旅行中的一切都成為她更加積極面對人生的最寶貴的記憶。

責任編輯：柴思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