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為民
1986年高考,我考取了安師大英語系。疤子王紅旗招工進了機床廠的機修車間,景志剛家里托關(guān)系把他弄到遠洋輪上當(dāng)了個船員。我們都住在一個院,還有個發(fā)小崇晶,考取了皖北的一個財會學(xué)校。蹊蹺的是,班主任拿著她的錄取通知書送到她家時,她父母有點歉意地向班主任解釋,我姑娘執(zhí)拗得很,就要當(dāng)兵,去了大西北。
讀高中時,我心里暗暗地喜歡崇晶。她長著瓜子瞼,扎著馬尾辮,成績一般。每天我倆都背著書包走在青弋江的大埂上,崇晶話不多,柔和寧靜。我問她什么,她總是善解人意地點點頭。她父母原先是從外地調(diào)來的,我經(jīng)常去她家玩。她家的院子很大,暑假我和崇晶做完作業(yè),就在院子里散步。院子里有一棵銀杏樹,枝繁葉茂,晾曬的床單被夕陽映照著,看起來仿佛一朵落在屋頂?shù)南樵啤3缇y杏樹,踮起腳尖,做了一個旋轉(zhuǎn)的動作,擺出一個小天鵝展翅的姿勢。后來我倆一起上學(xué)走在青弋江大埂上,每次考試考得好,她總要擺一下那樣的姿勢,她的腳步輕盈,臉上泛著微光,眼神含著笑意。
我問她以后你最想干什么,她沉吟了片刻,歪著腦袋認真地對我說,要么當(dāng)兵,要么當(dāng)一個小學(xué)老師,天天都快樂。
她父母很喜歡我的憨厚和熱情,高考前一年放暑假,邀請我去了一趟外地玩,崇晶家在外地有親戚。我倆在餐廳吃了頓西餐,我不會用刀叉,動作笨拙,崇晶手把手地教我,我順勢握住了她的手。她臉色緋紅抽回手,從挎包里摸出一只嶄新的上海牌手表送給我,聲稱以后天南地北,大家說不定見不上一面。我當(dāng)時只顧埋頭吃牛排,沒有意識到她不久要和我告別的意思。我說碰上你這么個善良的姑娘,我也不藏著掖著了,我很喜歡你。話說完了,我心里像揣了小兔子怦怦亂跳。崇晶倒顯得從容大方,臉色也不那么羞澀了。我倆照了一張合影,那天的天空湛藍如洗。我倆各自留了一張照片做紀(jì)念,后來她沒有打招呼就走了,我心里很失落。
其實景志剛也暗戀崇晶,不過景志剛崇拜我學(xué)習(xí)好,有主見,他人也大大咧咧的,跑了幾個航次的香港和日本之后,或許是見了世面,早把崇晶忘到腦后去了。每回船一靠朱家橋碼頭的錨地,他就拉著王紅旗躲進中江塔附近的小酒館,倆人嘀嘀咕咕。我那時候忙著考托福,系輔導(dǎo)員郭濤正準(zhǔn)備去國外做訪問學(xué)者,他父母和我父母都是一個院的,所以郭濤對我很關(guān)照。他給了我兩個選擇,畢業(yè)后要么考研,留校到安師大外事辦,以后有機會出國,要么直接考托福,他可以為我做經(jīng)濟擔(dān)保。這樣一來,我漸漸地把崇晶也忘了,我們幾個孩子都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
不久王紅旗就出事了。他和景志剛一起倒賣摩托車,他倆把這些破爛貨藏進中江塔里,王紅旗天天守著,不曾想有那么一天,王紅旗靠在中江塔拱形門上睡著了,打著呼嚕,嘴角流著涎水,一副癡傻的樣子,看樣子是酒喝多了。正好碰到派出所夜間巡查,推開拱形門,王紅旗一下子驚醒起來。吱吱呀呀的開門聲響過之后,便是一群人沖進了塔里,里面到處堆滿了舊摩托車、雙卡錄音機和破彩電。
在看守所里,王紅旗振振有詞,拒不承認那些東西跟他有關(guān),說他只是喝多了。他心里盼著我去撈他,就這樣一直在看守所里關(guān)了十幾天,直到景志剛失魂落魄跑到安師大找到我,苦著臉讓我去一趟。我只好跟著景志剛騎車來到市郊,一起懵懵懂懂地進了看守所的門。見到王紅旗,他依然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沖著里面的警察嚷嚷,你們沒有證據(jù),我要告你們。
警察說了一句,老實一點。王紅旗只好乖乖蹲下,眨巴眨巴眼睛,一副無辜可憐的樣子。景志剛腦子轉(zhuǎn)得快,把高個子警察拉到一邊,低眉順眼地解釋,的確是抓錯人了,王紅旗是他的表弟,除了唯一的愛好喝酒之外,腦子還不正常。景志剛又沖我努努嘴,使了個眼色,我趕緊說我們愿意接受罰款處分,同時拿出一份事先準(zhǔn)備好的精神病診斷證明。高個子警察皺著眉頭,轉(zhuǎn)身去了另外一個房間,打了一通電話,出來時態(tài)度就緩和了。我們交了罰款,王紅旗跟著我和景志剛出了看守所的大門。
景志剛沖我和王紅旗拱拱手,拉著我倆回到青弋江邊的小酒館里。上滿了酒菜后,景志剛端起酒杯真誠地說,蒼蠅圍著廁所飛,蜜蜂跟著花兒笑,這次多虧王學(xué)偉(我)。景志剛一仰瞼,一杯酒灌進肚里,我瞼上露出鄙視和厭倦,可又不好多說什么,隨口問了一句,你倆到底是怎么回事?
疤子王紅旗連干三杯酒,瞪著紅眼珠子向我簡單地解釋了幾句,景志剛從日本弄了一些舊玩意兒回來,他負責(zé)把這些玩意兒銷售給二道販子。
景志剛掏出煙遞給我一支,自己點上猛吸了幾口咽進肚里,咳嗽了一聲說,聽說你要出國,我有外匯,算我給你的補償。他叼著煙,從懷里掏出一個報紙包著的包裹,打開報紙,抓起一疊美元遞給我。
景志剛說,學(xué)偉老弟最有文化,最有前程,今后崇晶你要好好珍惜她,聽說她在大西北工作,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我們?nèi)藫u搖晃晃地走上了青弋江大埂,剛下完雪,枯枝上震落的雪粉簌簌地往下落,臉上、鼻子上是涼的和甜的。我借著酒勁,雙手狠狠地揪住景志剛的脖頸說,美元我收下了,今后大家互相都不欠誰的了。
王紅旗醉鬼似的使勁搖晃大埂邊上的樹干,一團團雪霧四面飛濺,如同晶瑩剔透的珠子散落在我們?nèi)齻€人身上。他搖搖晃晃,景志剛踹了他一腳,王紅旗怪笑一聲,順勢從大埂上滑落下去。
不久,王紅旗因為這件事被工廠開除了,他索性跟著景志剛跑大船,當(dāng)了個水手。一兩個航次回來后,王紅旗穿金戴銀,在我面前耀武揚威,神氣十足地鼓動我也上遠洋輪算了,出國沒什么意思。恰巧我那時去國外留學(xué)的手續(xù)沒有辦成,一直被拒簽,心情沮喪,輔導(dǎo)員郭濤早已飛到國外,我一封封的信寫給他,指望能上一個有全額獎學(xué)金的大學(xué)。郭濤只回了一封信,意思他也在打拼,況且我的托福成績也不理想,寫推薦信的教授也不是外籍教師,被拒簽是自然的事情。這樣我出國的路被堵死了。
景志剛也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既然都是兄弟了,我們就一起跑大船吧,先掙錢,以后再找機會。我半天沒吭氣,景志剛又神秘地在我耳邊嘀咕了一句,說不定你還能看到你想要看到的人呢!我找家里商量,父母年邁,身體又不好,希望我早點攢錢成家立業(yè),他們同意了。
就這樣我上了遠洋輪船,我們這艘船跑的航線主要是長江沿岸港口至日本、韓國和越南。我跑的第一個航次的船上,裝滿了廢舊二手汽車。
我看到一個高個胖乎乎的圓腦袋,同一艙間的王紅旗眼尖,讓我小心點,不能講實話,他是個車販子小頭目。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著我拿著對講機和其他水手在干活,王紅旗面色紫僵,往鐵錨墩上扔纜繩,那個圓腦袋家伙和藹地問我,小伙子有東西賣嗎?
我搖搖頭,第一次上遠洋輪船,我什么也不敢亂說亂做。頭兩天晚上景志剛領(lǐng)著我和王紅旗,打著手電,提著麻袋,下到底艙,那兒堆放著一排排汽車。
我們用鐵錘、螺絲鉗、消防用的鐵斧拆下了部分汽車上的一些值錢的玩意,裝了整整三麻袋,都堆在我和王紅旗的艙間里。我心里一直發(fā)虛,景志剛卻安慰我,沒事,我是三副,算高級船員了,也替你和船長打過招呼了,這艘遠洋輪就你一個是正經(jīng)八百的大學(xué)生。你好好干,又懂外語,以后說不定能干到管事(遠洋輪的內(nèi)勤總管),說話算數(shù)了。
那個圓腦袋車販子看出我眼里流露出一絲害怕的神情,安慰我,別怕,小伙子,有東西賣給我最安全,價格還好商量。
蹲在甲板上的王紅旗像條狗似的喘著粗氣,對我使了個眼色,那意思讓我找景志剛商量。他繞過鐵錨墩走到那個圓腦袋車販子跟前,真誠地攤開雙手,一個勁兒地搖頭說沒有,圓腦袋車販子也沒糾纏,扶著軟梯下了船。
沒過一頓飯的工夫,王紅旗看到我身后跟著景志剛,后面還有一個圓頭腦袋,瞬間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大家心照不宣地進了我們的艙間,我和王紅旗費勁地把三麻袋鼓鼓囊囊的玩意兒搬了出來,景志剛面色平靜地問,看看吧,你打算給多少錢?圓腦袋車販子問,你打算賣多少錢?
景志剛心里早已有數(shù),汽車音響喇叭一對十美元,牛皮座墊一只三美元,千斤頂八美元,加上其他撿來的破爛玩意三麻袋,算了算值一千八百美元,一口價不還。
圓腦袋車販子瞇縫著眼睛嘴里嘟囔著幾句家鄉(xiāng)話,我們沒聽懂,他睜開眼,肥厚的嘴唇上下一碰,來了一句一千五百美元成交。
景志剛搖搖頭,微笑著拉開艙間門,那意思不能成交。圓腦袋車販子眼睛瞪得像牛卵子似的,站在那兒半天不吭聲,王紅旗威風(fēng)凜凜,兩眼冒著兇光橫在他面前。圓腦袋車販子盡管方臉闊嘴,長得跟大猩猩似的,看到我們好幾個人圍著他,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臨走前甩下一句話,我出的這個價最高,沒有人敢超過我。
王紅旗補了一句,我們不賣了,就這樣大家暫時先撤了。
夜幕降臨,我和另外一個水手值班。這家伙海螃蟹吃多了,本來長得又瘦,捂著肚子拎著褲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往廁所跑。我獨自站在甲板上,撅著屁股向上望,心里有點害怕。不過看到船長室里燈火通明,打牌的喧鬧聲此起彼伏,我那顆心稍稍安定下來。
我一轉(zhuǎn)身,借著貨艙的桅桿燈光,王紅旗像個鬼似的躥到我跟前,掏出一疊美元在我眼前晃了晃,有些得意地說,我把那三個麻袋賣給了下面那些車販子,一千八百塊,正好一人六百。我內(nèi)心狂喜,接過用橡皮筋扎緊的錢揣進懷里,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除了興奮之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果然,沒一會兒,王紅旗屁股后面跟了幾團黑影,我看清楚了是那個圓腦袋車販子。他森冷的目光像一道閃電在臉上利刃似的劃過。他一揮手,幾團黑影把王紅旗圍住了。王紅旗猛地一驚,立刻意識到眼前將會發(fā)生什么事,他也不含糊,怒氣頂上腦門,罵了一聲。
他抬起胳膊,啪地扇了圓腦袋車販子一個嘴巴,扇得圓腦袋車販子哀嚎一聲,一擰身,又躥上來兩團黑影,一陣悶響,幾個人打成一團。此刻港口升起了霧氣,飄飄緲緲纏繞著貨輪,王紅旗被踹倒在地上,抱著頭發(fā)出低沉的呻吟,我驚恐得渾身像在篩糠,腦袋忽然被那個圓腦袋車販打了一棍子,眼中直冒金星。
瞬間我好像被打清醒過來,心頭怒火四處噴燃,我從旁邊抄起一根鐵棍,雙手緊握,借著光影朝圓腦袋車販子掄去,圓腦袋頓時趴在甲板上哀嚎。
那個竄稀的水手,一身輕松,吹著口哨,活蹦亂跳地從尾艙的甲板走過來,猛然抬頭看到眼前的景象,心中咯噔一下,人像一尊冰雕一動不動了。王紅旗找到機會,如泥鰍一樣在甲板上滑了一圈,爬起來,一頓亂拳,身邊的幾團黑影不見了,只有圓腦袋仍然趴在甲板上哀嚎。
王紅旗沖我低吼,快跑!我嚇傻了,像個木樁似的,杵在船舷邊,一動不動,王紅旗踹了我一腳,我依然沒反應(yīng),他跌跌撞撞地跑了。
后來王紅旗失蹤了,竄稀的那個瘦子告發(fā)了我,我坐牢了,不過沒有判重刑,因為那個圓腦袋車販重傷沒死。景志剛很會撇清自己,一直辯解自己在船長室打牌,有人能證明,也的確如此,后來他依然在船上當(dāng)三副,不過托關(guān)系把我弄到家鄉(xiāng)碼頭的理貨公司跑單據(jù),為工廠辦理一些進出口報關(guān)手續(xù)。
又過了幾年,郭濤給我來了封信,告訴我他們?nèi)以趪庹痉€(wěn)了腳跟,他和太太開了一家中醫(yī)按摩診所。他拐彎抹角打聽到我的消息后,特意給我匯了幾千美元,讓我?guī)椭韴箨P(guān)中成藥和一些醫(yī)療器械的出關(guān)手續(xù)。我那段日子過得像喝醉酒似的,什么人找我干事,我都拍著胸脯滿口答應(yīng),每天和那些碼頭工人、卡車司機在報關(guān)大廳里排隊,等候報關(guān)窗口里的叫號聲,聞著一股股汗味。
那天我低著頭,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因為中午喝了不少酒。王紅旗在外地躲了一陣子,見風(fēng)聲過去了,和當(dāng)?shù)厝撕匣镒鲭娮釉骷墓┴浐弯N售生意。一天夜里我倆酩酊大醉,王紅旗瞇縫著醉眼,舌頭僵硬,嘴里像含了一塊肥豬肉,一個勁地絮叨,說對不起我,當(dāng)年如果不在船上打那么一架,我的下場也不會是這樣,不過我的好運就要來了。我醉醺醺地反問,我有什么好運呢?
王紅旗嘎嘎笑了兩聲,伏在餐桌上打起了呼嚕。
我低著頭,肩膀被輕輕拍了一下,轉(zhuǎn)過臉,一個穿著套裝,扎著馬尾辮的女孩微笑地看著我,她銳利的目光讓我的心不由地一顫。她開口說,王學(xué)偉,今天的天氣真好啊,她那種帶著江南口音的腔調(diào)很溫暖很柔和。
這聲音讓我想起了上高中時我和崇晶坐在大埂邊的石頭上靜靜地讀書,崇晶手中的柳條輕輕地拍打著水面,浪漫天真的姿態(tài)讓我也不由地微笑起來。
晚上我請崇晶去了一家我們老家當(dāng)?shù)氐奈鞑蛷d,崇晶依然還是那么善解人意地望著我,饒有興趣地問我,你干現(xiàn)在的這份工作掙大錢了吧?
我打趣地說,不瞞你,當(dāng)年你送給我的那塊上海牌手表,我把它賣了,才請你吃這頓飯,氣氛一下子輕松下來。
我繼續(xù)說,我已經(jīng)走背字了,當(dāng)年你鼓勵我考大學(xué),我得感謝你,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沒料到會落到今天的下場,實在愧對你。
崇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你就那么沮喪嗎?不就沒出國嘛,想那么多干嗎?我這趟回老家,就想看看你過得怎么樣了。
我也很干脆,咱倆現(xiàn)在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我也不連累你。我端起酒杯,灌了幾口酒,腦袋又暈暈乎乎了,你是不是覺得我不知好歹?
談不上,崇晶平靜地望著我。
我得把話說狠一點,我是勞改犯,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現(xiàn)在在哪兒高就呢?
崇晶奪過我手里的酒杯,拉著我走出西餐廳,我倆又爬上了熟悉的青弋江大埂。
夜晚的大埂十分安靜,小蟲子在草叢中輕輕嗚叫,露水撲簌簌地從草叢中落下,打濕了我倆的腳。我睜大眼睛,前方的中江塔影影綽綽,左邊的沿河路正在改建,到處燈火通明。
崇晶邊走邊告訴我,她當(dāng)兵去了大西北后,先分在通信連里當(dāng)話務(wù)員,退伍后她又回來工作,至于在哪個部門,她沒告訴我,我也沒問。我倆慢慢地走近了中江塔。
中江塔正在修繕,腳手架上電焊槍發(fā)出的電焊光嗞嗞啦啦,耀眼奪目。崇晶指著沿河路那塊商業(yè)區(qū)對我說,景志剛他們拿下了商業(yè)街改造的投標(biāo)項目,王紅旗從福建回來后,開了一個家用電器連鎖店,現(xiàn)在是華東地區(qū)的總代理,跟著景志剛搞地產(chǎn)開發(fā),也是景志剛告訴我你在這兒的。
崇晶朝我意味深長地笑笑,我沖崇晶拱拱手,淡然地說,希望你們大家都過得比我好。
我和景志剛結(jié)婚了,女兒三歲了,孩子在外婆家。女人哪,有時候真的很愛慕虛榮,我也搞不清怎么稀里糊涂地就和他結(jié)婚了,你不會怪我吧?我能明顯地感覺到她說最后一句話的語調(diào)有點顫抖。
我臉上的微笑有點僵硬,一股鑄鐵般的窒息感硌得我胸口透不過氣來,不過我的瞼上依然掛著笑容。我說,哪能呢,志剛是我的哥們,我們又都是發(fā)小。
當(dāng)年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呢?崇晶認真地盯著我。
我覺得她的語氣有點矯情,你在哪兒,你干什么,大家都不知道,我苦笑一聲。
崇晶無語,臨別時她給我留了一個電話號碼,讓我有事找她。她認真地用筆在我手掌上寫下了幾個數(shù)字,我按捺著不耐煩,還是將號碼留下來了。
轉(zhuǎn)眼大半年過去了,郭濤委托我辦理的中成藥和醫(yī)療器械的出關(guān)手續(xù),我都落實到位了。他很高興,打了個國際長途給我,問我愿不愿意過去讀書,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當(dāng)然了。
郭濤在電話的另一端又問我,現(xiàn)在是不是和崇晶走得很近?他的語氣漫不經(jīng)心,我遲疑了一下,回答我們就見了一次面,吃了一頓飯。
郭濤哦了一聲,叮囑我,你還是趕緊辦出國手續(xù)吧,早點過來,免得惹是生非。
我揣摸不透郭濤話里的意思,只好掛了電話。父母已經(jīng)過世了,我依然住在老房子里。剛跨進院子,一團光影迎面向我移動過來,我瞪大眼睛,看清楚是王紅旗。我也沒過多的驚訝,這些年該經(jīng)歷的我也經(jīng)歷過了,王紅旗沖我詭異地笑了一下,把我拉進里屋。
剛好停電,我點了一根蠟燭,燈光在桌子中間幽幽地亮著,感覺像到了地獄一般。我懶洋洋地躺在沙發(fā)上,王紅旗氣宇軒昂,頭梳得油光锃亮,手里拿著個牛皮包,一看就像是個做皮包公司的。
他一屁股坐到我身邊,掏出香煙遞給我一支,自己點燃,吸了一口對我說,這世界真他媽奇怪,硬生生把像你這樣的好人往死里逼。
我迎合了他一句,我們就過好眼前的日子算了吧,你從哪里冒出來的?崇晶說你現(xiàn)在電器生意做大了。
王紅旗搖搖頭,又吸了一口煙,扔掉煙頭,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有人在算我過去的老賬,景志剛讓我離開這兒,我想跟著朱家橋碼頭的遠洋輪出港,你得幫我一個忙。
這些年見慣了風(fēng)浪,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驚慌,我忽然想到郭濤跟我在電話里說過的那些話,我瞥了一眼王紅旗,神情極其自然地說,沒問題呀。我打了一個極其舒服的哈欠。
王紅旗嘆了口氣,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其實我們窮其一生追求的,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萬物為我所用,不為我所有。
請你講人話,你怎么現(xiàn)在也變得文縐縐的呢。王紅旗神情復(fù)雜地看了我一眼說,景志剛和境外的人搞到了一起,做一些見不得人的買賣,后來轉(zhuǎn)行從良了,還把崇晶騙到手,他之所以能拿下步行街的改造工程,這桶金賺得不容易,現(xiàn)在資金鏈斷了,我們畢竟是兄弟,得幫他一把。
一股寒意像刀子一樣,刺在我的心里,我沒有表露出來。王紅旗走后,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崇晶曾經(jīng)給我留過一個號碼,我找到記事簿,電話號碼撥了過去,居然還真聽到了崇晶的聲音。我將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崇晶喘了一大口氣,像是缺氧,沉默了半天,平靜地對我說,謝謝你。電話掛斷,一陣忙音,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肩膀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擔(dān)子。
按照王紅旗的方案,去日本的定期班輪一停泊朱家橋碼頭,他讓我做的,就是把理貨公司的集裝箱裝船清單復(fù)印一份給他,過幾天有人會聯(lián)系我領(lǐng)取。
沒過兩天,我再次見到了景志剛,他一把抱住我,摟住我的肩膀說,我們又見面了。
找了個飯館落桌后,景志剛略帶歉意地問我,沒料到我和崇晶走到了一起吧,這杯酒我先干了。我滿不在乎地端起酒杯,來,我們連干三杯吧,為過去,為將來,從此以后,我們誰都不欠誰的了。景志剛也是見慣風(fēng)浪的人,愣怔了一下,喝完三杯酒,放下酒杯,感慨了一聲,崇晶這個女人啊一一
打住,崇晶也是你叫的嗎?
景志剛驚愕地望了我一眼說,我心里清楚,我有點對不起你,王學(xué)偉,你別這么瞪著我,愛情是自私的嘛。
我腦袋有點眩暈,過去的事都翻篇了,還提它干什么呢,景志剛,我還不了解你嗎?從小吃虧上當(dāng)?shù)氖履愣疾桓桑贿^現(xiàn)在我不怕你了,我又干了一杯酒,瞪著景志剛。
景志剛沉吟片刻,慢悠悠地說,王學(xué)偉,憑著你現(xiàn)在的身份和地位,你應(yīng)該冷靜地考慮一下,你給崇晶帶來的只有貧窮和痛苦,當(dāng)然你也可以依賴崇晶的家世和背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可你是老爺兒們啊。
我端起酒杯悶頭又喝了一杯,景志剛,你找抽嗎?
景志剛那雙含著尿黃色液體的眼睛帶著威脅注視著我,你是勞改犯,要不是因為我,你怎么能過上現(xiàn)在安逸的日子呢?
我平靜地說,我目前是不能給崇晶什么東西,以后也不好說,但她心里一直給我留了一塊地方,我能感覺到。
景志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看我的地產(chǎn)業(yè)做得這么大,也不是等閑之輩吧,至少我會觀察人,這些年,你一定不開心,你一直很自卑,出獄后一直沒找她,對吧,你甚至到現(xiàn)在還在單相思。來,兄弟,再干一杯,要學(xué)會放下,都這么一把年紀(jì)的人了。
謝謝你,我站起身對景志剛輕輕地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就走。景志剛在我背后戲謔了一聲,男人嘛,留三分貪財好色,以防與世俗格格不入,留七分一本正經(jīng),以圖安分守己謀此生。
我轉(zhuǎn)過瞼罵了一句,你怎么和王紅旗都一個腔調(diào)呢?人模狗樣的,放心,該怎么做,不用你教,然后跨出了酒館的門。
那天深夜,朱家橋碼頭的月光照遍周圍的一切,我站在離定期班輪不遠的理貨倉庫門邊,借著月光看到幾個黑影。領(lǐng)頭的是王紅旗,他迅速地爬上軟梯,有幾個人跟在他的身后,抬著一個大木箱,慢慢地消失在月光遮住的巨大遠洋輪船的陰影里。
過了半個多小時,我聽到類似咔咔的咳嗽聲,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臟在快速撞擊,強烈的喘憋和瀕死感令我意識模糊,我猛地搖了搖頭,毫不猶豫地爬上了班輪的軟梯。
周圍的燈光全熄滅了,仿佛陷入黑暗中,猶如時光逝去了所有的真相,只有前艙有些騷動。我緩緩地沿著甲板向前艙的集裝箱區(qū)域挪動腳步。就在這時,一陣海浪似的轟鳴聲席卷而來,頭頂上方巨大的亮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一架直升機猶如科幻電影中的機械昆蟲盤旋在前艙的集裝箱區(qū)域上空。船舷邊掀起了波瀾,讓水面變得虛幻而飄渺,喇叭聲再次響起,沖擊著所有人的耳膜:船上所有人全部蹲下,不許動!
我心中一顫,沒敢靠近。直升機放下一條軟梯,從軟梯上跳下幾個黑影,然后似乎有幾副擔(dān)架緩緩地被吊起,升向夜空,像是舞臺的布景,一時虛與實難以分清。直升機閃爍著斑斕的光芒,又是一陣轟鳴,掠過前艙的桅桿燈,朝著月光的反方向一一濃稠的黑暗飛去。
生活重歸平靜。兩年后,我辭掉了理貨公司的工作,再次回到老家。步行街改造工程結(jié)束后,我們住的老房子旁也煥然一新,每天熙熙攘攘,來這兒參觀游玩的人不少。我索性就在院子的前方開了一家煙酒雜貨店,每天靠在躺椅里,望著寂靜的山谷,時而顯得空靈幽微,時而又煙火味十足。我記得那天天色晦暗,有個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睜開眼睛,僵著臉,嘴唇翕動,卻找不到合適的話。
郭濤端了個小板凳坐在我的面前,滿頭銀發(fā),安然自若地微笑著說,王學(xué)偉同學(xué),你這個店太小了,你有什么愿望跟我聊聊,我考慮一下能不能幫幫你的忙。
那些日子,他在大學(xué)里忙著搞講座,如何將中醫(yī)醫(yī)學(xué)理論研究推廣到世界,所以一直待在老家。沒事的時候,我會陪著他去青弋江大埂散步,春天到了,陽光明亮,大埂上濃密成蔭的竹林里,到處是貼著地皮生長的潔白蘑菇和破土而出的筍尖。到處是熟悉的風(fēng)景,郭濤有些感慨,目光驟然聚起來,望著不遠處浩瀚的江面,有些小心翼翼地問我,崇晶的葬禮你去了嗎?
我平靜地點點頭,我忽然有一種想要傾訴的欲望。我告訴郭濤,那天在警校法醫(yī)系的解剖室里,崇晶躺在冰冷的臺子上,身上蓋著白布,一直拉到她的下巴處。她的面孔依舊那么年輕,嘴角含著一絲微笑,即便死亡,也沒能抹掉她臉上年輕的光芒,只是因為子彈穿過太陽穴,失血過多而顯得青白,像蠟一樣泛出冷冷的凝光。景志剛的臉和頭部還好,胸口有一個窟窿,下嘴唇有些腫脹。王紅旗混亂中跳進江里,至今生死不明。案件卷宗里的報告寫得很清晰:崇晶和景志剛互相舉槍對峙,景志剛命令王紅旗開槍,王紅旗棄槍,抱起救生圈縱身跳江,崇晶命令景志剛放下武器,最后倆人同時開槍。
我略顯得疲憊,遞給郭濤一瓶礦泉水,郭濤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臉,目光銳利地注視著我,問過去的老院子里崇晶家還有幾間屋子吧,我點點頭。
我得報答她一家子。
為什么?我有點疑惑不解。崇晶到底是什么人呢?我把淤積在胸口里積攢多年的一口悶氣吐了出來。
郭濤望著我,淡淡地微笑了一下說,崇晶曾經(jīng)在事業(yè)上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半年后,郭濤將崇晶的父母接了回來,兩個老人互相攙扶著站在院子里,枯槁而固執(zhí)地望著院子里那棵粗壯的銀杏樹。老太太拄著拐杖,兩條棉褲裹住的腿彎彎曲曲的,像隨時要向前屈膝跪倒,人影凝固了似的。
老先生面色黑黃,眉頭緊鎖,哀傷的陰影籠罩在他的臉上,忽然從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副相框顫顫巍巍地遞給我,指著我蹣跚轉(zhuǎn)身,似乎要找什么東西,弄了半天我才鬧明白,老先生的意思是讓我把相框里的照片取出來。
我沒費功夫,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發(fā)黃的相片。那是高考前一年暑假我和崇晶的合照,我顯得靦腆害羞,身邊的崇晶太年輕了,一身樸素的碎花連衣裙無法遮掩她身上流露出來的青春氣息。她扎著兩條麻花辮掛在胸前,綁辮子的是紅色的細麻線。老太太顫巍巍地靠近我,枯枝般的手指著發(fā)黃的相片的反面,我看到了一行模糊而又雋秀的鋼筆字,給我的好同學(xué)王學(xué)偉。
我猜測,崇晶給錯了照片,這張照片應(yīng)該是送給我保存的,當(dāng)年她可能害羞,不過我把兩張照片重新裱褙,放在我的床頭柜上。
后來的日子過得很平靜,郭濤給我說,崇晶的女兒在上學(xué),今后孩子所有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費用由他負責(zé)解決,包括兩位老人的生活費用,我只管照顧好老人就可以了。
閑下來的時候,我會攙著兩位老人去江邊散步看夕陽,看青弋江。我站在長椅邊,眼前老是晃動著小天鵝旋轉(zhuǎn)的影子,怎么搖晃腦袋都甩不掉,我只好抬起左手腕看手表。我心里有點兒煩躁,兩個老人望著我看手表,意識到時間不早了,他們從長椅里顫巍巍地站起來,兩個膝蓋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音,可能是坐得太久,僵硬了。我默默地數(shù)著聲響,就像數(shù)著往日的時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