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梅
作者單位:沈陽市法庫縣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局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無意閱讀高鼎的《村居》詩作,不由得想起小時候、關于美好的春天里的種種事情來,比如挖小根蒜。
小根蒜,是百合科蔥屬,多年生草本植物,鱗莖近球形,外包白色膜質(zhì)鱗皮,果為蒴果。別名菜籽、蕎子,在我們東北,鮮的小根蒜叫大腦崩,成熟后稱菜籽。
小的時候,每年春天我們都要迫不及待地去田地里挖大腦崩,因為冬天沒有什么吃食可以尋覓,單調(diào)、枯燥的冬天很是漫長。
東北的風一年刮兩次,一次刮半年。放學后,刮了一天的大風也像勞碌了一天的人們似的,有些倦了——腳步終于輕了下來。事前約好的幾個小伙伴拎著小筐、鎬頭,嘴里嚼著餅子,帶著家里的大黑狗,奔著人煙以外的國道西或者攬青地,有說有笑地出發(fā)了。
大地蒼茫而蒼黃,我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挖大腦崩,眼里、心間都是一個概念。
與前一年的荒草一樣,大腦崩原有的芽苗枯黃、虛弱地貼在地上,不仔細瞧根本看不出來。我們像一小群嗅著地面行走的小羊,彼此保持距離彎著腰、低頭一路尋找。重新發(fā)苗的大腦崩,有的翠綠、倔強地打個卷端坐著,有的還紅著鼻子蒙頭大睡呢。無論何種姿態(tài),一經(jīng)確認,便扒去上面隱蔽的枯葉,毫不猶豫地用力刨下。有時,它們的果實隱藏頗深,像與我們暗暗地較勁似的,必須多刨上幾鎬,那個帶著長長須根、無限留戀大地眠床的大腦崩方能出得來。挖掘過后,旁邊留下一堆兒新土、像眼小井兒似的坑穴。
每成功挖到一顆大腦崩,都讓我們異常欣喜。
大腦崩你不敢來,你來我打死你。聽說越是說大腦崩不敢來,它越是異常勇敢地出現(xiàn)在你面前。于是便故意念著咒語一般地排遣寂寞。
大腦崩不挑土質(zhì),很多地方都有它的身影。但是作為鄉(xiāng)下長大的孩子,潛意識里自然知道哪些地方是要避開的,比如谷地抑或草甸子上,那里的大腦崩多有一層難解的黑皮包裹,打理起來異常費事,所以每次出去,或南或北、心里都有嚴格的界定。
風停了,大地像泛起了淺淺的黑色的霧,升起又落下。我們知道該回家了。集合到一起的小伙伴們雖然嘴上沒有發(fā)聲,眼睛卻像為自尊的口令驅(qū)使著,你看看我的筐,我瞧瞧你的筐,心里暗暗做著比較。盡管大家都很努力,但天不作美——我們來早了,最多的也就挖上兩大把。
用清水泡上一會,摘去黃葉,洗幾遍,白白凈凈、青枝綠葉的大腦崩上桌了,它極其鮮明的色度激動著桌上所有人的視線,也像一種招引,讓扒進嘴里的每一口飯食都變得順滑、有味。如果抹上醬汁,再來一口脆生生、辣絲絲的大腦崩,嗯,夠爽!
像星星之火,一冬天毫無生氣的餐桌終于現(xiàn)出了希望。
清明時,在東北有吃酸菜、大腦崩餡盒子的傳統(tǒng)習俗,只見母親將燙好的玉米面搟薄,用帶有藍邊的小飯碗扣成一個一個圓形的面片,上面放上用豬油和好的香噴噴的混合餡料,兩個一合,少頃,飄著特殊的裊裊香味,熱乎乎、油汪汪的大腦崩餡盒子上桌了。爭先恐后、一張張吃了一冬天咸菜大醬、牙關發(fā)緊的嘴像松綁了似的,特別舒坦。
如同家有小女初長成,漸漸地,大腦崩長大了,變成菜籽了。撿拾菜籽最好的時段是在種地時。彼時,天更暖了,風象輕紗似的拂動在人們的臉上、身上和大地里。
走,撿菜籽去!準備過后去找有求必應的大娘家的三姐,小筐、鎬頭一拿,縱橫阡陌中奔一處有犁杖耕作、被稱作大塊地的偏遠地塊走過去了。
老爺在呢!遠遠地看到那個模糊的人影,一路猜測中,三姐發(fā)聲了。三姐嘴里的老爺是我們家族里的爺爺,在生產(chǎn)隊當車把式。
老爺!撿菜籽呀?我們微笑著算是回應,怯怯中跟在老爺?shù)鸟R犁杖后面。我們看了,那不是在種地,應該在翻地,因為就老爺一個人在。打過招呼的老爺仍在自己的熱情里忙碌著,不趕我們也不理我們。
喔!吁!他與那聽話的馬兒說著難懂的話,也不時在空中舞動著鞭子,發(fā)出一聲聲脆響。前面的馬兒點著頭、帶著粗重地呼吸,集體向前。地上一些這樣那樣、包括像翠生生的苦麻子,還盛開著黃色、白色的小花,瞬間都在重重的馬蹄下淪落成塵,碾作成泥了。犁杖后面,對著翻向兩邊、黝黑、松軟的泥土,我們默默地觀察。
少頃,透著新鮮泥土的氣息,藏在地層深處、白花花的菜籽被翻上來了,像珍珠,也像螞蟻蛋,那么潔白、光亮,水靈靈的。好多的菜籽??!瞪大眼睛、激動中的我們急躁了,沿著壟溝各把一邊,趕緊撲過去、一把一把,來不及仔細清理泥土就都一起裝進了小筐里。因為那是一處與另一個村落接壤的地塊,很快,比我們的腳步快上許多的犁杖就要在老爺?shù)倪汉嚷曋蟹祷貋砹耍鸵谝粔虐ぶ粔诺姆幸只蛑刂氐鸟R蹄下重新埋沒了。為了最快速度撿拾更多的菜籽,幾乎什么都顧不上了——我想,當時果斷丟掉礙事的鎬頭的我們一定是很狼狽的,因為碎發(fā)一綹一綹地隨著我們大幅度的動作垂蕩在眼前,鞋子里面涼絲絲的灌滿了泥土,一雙小手污沒著,更不知道時間幾何。
風停了,琥珀色的晚霞漸漸從天邊退去,周圍的樹木、溝渠、溝渠對岸、太平溝那個養(yǎng)雞的人家,都像一下子掉進了神秘的靜寂里。遠處,牛羊哞哞叫著指認著家門,我們知道時間不早了。再看看手里的小筐,已經(jīng)多半筐了。
三姐,咱們回家吧。走吧。抬頭看看我:哎呀,你撿的好多!多嗎?差不多。說著瞧瞧三姐的筐里,滿意也滿足地向村里走去。
一時吃不完的菜籽可以先行晾曬,曬干后隨用隨取,也不用洗,用手搓一搓,呼地一吹便干凈了。
咸只一樣,辣有百種。菜籽的辣就像被咬住了似的,叮在一處不動彈。不像辣椒,誰惹跟誰急。它不是,辣是辣,但不長久,像個容易改口的孩子,只要咬上兩口餅子,自然就消解了。
后來我長大了,遠離了玉米、高粱,去到一個玉米看不見我的地方生活了。
我的婆婆是個念舊又特別勤勞的人。如果說她身上有一百種優(yōu)點,那么勤勞仍然位居榜首。
菜籽下來時,勤勞的婆婆每年都要為我們曬上一些。曬好的菜籽藕荷色,飽滿、晶瑩,大珠小珠落玉盤——裝在一個敞口的陶器里。
讓人預想不到的是若干年后、一向隱忍的土地終于面露難色、無力承載萬物了,它虛弱著。太多的大腦崩沒有跟了來,不僅大腦崩,像蒲公英等等都敬而遠之了。
野菜越來越少了。
奉土地為神靈、對于地里所有植物,都像八輩子老姑舅親似的的婆婆將難得一見、尚未長大的大腦崩,隨著洗菜的水有意倒進菜園里。年復一年,像一場療傷,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百花齊放春滿園”了。坐在屋里,沒事看向窗外,看向綠乎乎、在風里輕輕擺著的大腦崩的芽苗,心里像長了草似的,為一頓“好飯”熱望起來。
托婆婆的福,吃大腦崩再不用去廣漠的大地里費心了,在家就能輕松解決。
那種精心灌注的便利與美好,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時候。
人生就像一場旅行,一站一站,總是不斷地有人上車或下車。若干年后,婆婆走了,婆婆的菜園自然也沒有了,以往的美好都成了一去不復返的記憶,在歲月里風干著。
小根蒜有行氣、通陽、導滯的功效。百度數(shù)據(jù)讓越來越少的小根蒜增加著身價,不似當年“慌不擇路”的我們,純粹地只是為了充饑。
如今,一到春天,市場上仍有賣大腦崩的,一小堆兒一小堆兒被小心呵護著。我知道那都是來自遙遠山野里的美味,價格自然不菲。物以稀為貴在這便有所體現(xiàn)了。
如果有機會,我愿意帶上我的兒孫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春天午后,拿上小筐一同去草長鶯飛、廣袤的田野里挖大腦崩, 像懷念那些與自己共過患難的老朋友一樣的特殊感受分享給他們,讓他們知道:什么是幸福,有福也要惜福。
挖小根蒜,這是一代人的記憶。盡管已經(jīng)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但畢竟給過我快樂,滋養(yǎng)過我枯燥的生命,所以,一提起來,連人帶物——眼前飄揚的一個個鮮活的面容,總是倍感親切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