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靜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袁宏道存世版本大致可分為兩種系統(tǒng):以吳郡本為代表的系統(tǒng),包括吳郡本(以下簡稱吳本)、小修本等;以梨云館本為代表的系統(tǒng),包括梨云館本(以下簡稱梨本)、佩蘭居本(以下簡稱佩本)、翠娛閣本、三袁本等。吳本為袁無涯主編,收錄七種小集,于萬歷三十六年 (1608)至萬歷三十八年(1610)陸續(xù)出版。梨本出版于萬歷四十五年(1617),較吳本晚七年左右。吳本于袁宏道在世時出版,學界一般認為吳本更符合袁宏道原意,錢伯城認為“吳郡本、小修本所載當系初作,而作者后來又曾修改,或全部改寫,因此形成文字異同甚大”,即吳郡本為袁宏道初稿。羅慶云與戴紅賢通過異文對比,進一步認為梨本為改稿,推斷改稿者為何偉然。而后,張麗對改稿者提出質(zhì)疑,指出了《錢塘縣志》這條關(guān)鍵的材料。吳本與梨本的關(guān)系,作者則繼承前說。但是,校對《錢塘縣志》、現(xiàn)存《袁使君集》本《錦帆集》,對比吳梨兩本異文特點、異文與袁宏道前后文風的關(guān)系后,發(fā)現(xiàn)梨本保留更多初稿樣態(tài),吳本為袁宏道后期改稿,兩本皆出于袁宏道之手。梨本異文更能代表袁宏道的早期思想與態(tài)度,吳本異文則體現(xiàn)了袁宏道晚年對早期思想的自我審視與評判。
最早發(fā)現(xiàn)《錢塘縣志》與袁宏道文集關(guān)系的并非張麗,而是錢伯城。他在《袁宏道集箋?!贩怖兄赋觥啊段淞终乒蕝簿帯分惺沼小段骱浭觥罚础督饷摷分形骱斡浿徊糠郑?,但并沒有受到學界重視。張麗一文對《錢塘縣志》已有詳細論述,此處僅作簡略介紹。
《錢塘縣志》為聶心湯所作,現(xiàn)存清光緒十九年丁丙刻《武林掌故叢編》本,藏于國家圖書館、南開大學圖書館等處。收錄有袁宏道《解脫集》游記十一篇,內(nèi)容與梨本重合度極高?!跺X塘縣志》成稿于萬歷三十七年(1609),較吳本《解脫集》的出版早一年,因此張麗認為,梨本實為改稿,改稿者為袁宏道本人。但她的結(jié)論卻自相矛盾:吳本的出版時間為袁宏道生命的最后兩年,如果吳本為袁宏道初稿,梨本為袁宏道后改的稿子,為什么袁宏道在世時交付袁無涯刊印的是“初稿”吳郡本,而不是“改稿”梨本?袁中道為何也不用梨本呢?張麗判斷梨本為改稿,或許是因為梨本刊刻晚于吳本,忽略了書稿刊印與出版者的關(guān)系。因此,《錢塘縣志》的材料只能說明梨本系統(tǒng)的文本在吳本出版前已流傳于世,但不足以判定梨本底本與吳本孰先孰后的問題。
在吳本刊刻之前,袁無涯曾系統(tǒng)刊刻過袁宏道文集《袁使君集》。該集存世數(shù)量較少,現(xiàn)有小集《錦帆集》,為日本國立公文書館所藏,《明別集叢刊》亦有收錄。該本九行十八字,白口,左右雙邊,白魚尾。每卷卷首題“公安袁宏道中郎著,太倉曹子念以新?!?。 第二卷卷尾鐫“勾吳袁叔度無涯甫重校于法水院之清蔭堂”。前有錢希言作《重刻袁使君錦帆諸集序》與江盈科作《錦帆集序》,版心鐫“袁使君集”,中鐫篇名縮寫“總序”及“江序”,無目錄。版式與《袁使君集》一致,應(yīng)為其中一種?!对咕返目虝r間一般認為在萬歷三十三年(1605)左右,較吳本《錦帆集》的出版早五年。理清《袁使君集》與吳本、梨本的《錦帆集》的關(guān)系,有助于判斷吳本與梨本的先后問題。
從文本內(nèi)容來看,《袁使君集》本《錦帆集》的異文更接近梨本而非吳本。《袁使君集》本異文可分為三類。首先,與吳本相同、與梨本不同處,數(shù)量不多,存在于部分詩歌及尺牘中。詩歌異文共4條訛字異文,尺牘異文多為“幸教我”“并聞”等套話,以字詞的細微差異居多。其次,與吳本、梨本皆不同處,如《袁使君集》本《朱司理》“謹專人赍上”,二本皆無;《過滕贈滕尹趙年兄乾所》《袁使君集》本作“野葛罥行旌”,梨本作“野葛翳行旌”,吳本作“野雀上行旌”等,亦多為文字細微差別。最后,與梨本同而與吳本不同,此種最多。吳梨兩本的《錦帆集》共31篇詩詞、96篇文章存在異文,其中《袁使君集》本有25篇詩詞、52篇文章與梨本文本完全一致。《袁使君集》本與梨本存在異文的篇章,除篇末套話,多是字詞差別。吳、梨兩本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游記與雜錄,而《袁使君集》本與梨本的游記與雜錄基本一致。三本雜著異文如表1:
表1 吳郡本、梨云館本與《袁使君集》本雜著異文
除內(nèi)容外,梨本在目錄編次上與《袁使君集》本也保持了高度一致?!对咕肥珍浀摹跺\帆集》分有詩、敘述、尺牘三目,吳本為詩、游記、雜著、尺牘四目,而梨云館本則散見于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五言絕句、七言絕句、序文、記述、雜錄、尺牘等,除雜錄一目外按小集出版順序收錄。梨本在同一文體內(nèi)文章順序與《袁使君集》大致相同,如《錦帆集》前十六首詩中,除《東阿道中晚望》歸于七言古詩目下,余下十五首順次歸于五言律詩目下。
對比三本,游記的區(qū)別最大,可證《袁使君集》本編次與梨本更為相似,差異見表2:
表2 吳郡本、梨云館本與《袁使君集》本編次對比
在詩歌、尺牘中,梨本的正文編次產(chǎn)生了一定的變動:詩詞顛倒了《東阿道中晚望》與《嘆鏡》,在《錦帆集》的詩歌中插入《解脫集》的《惠山僧房短歌》;《哭臨漳令王子聲》只出現(xiàn)在目錄中,正文未錄。序文在《敘小修詩》與《題初簿罷官冊》中插入《解脫集·碧暉上人修凈室引》。尺牘將《王瀛橋》移至《倪松山》后,《曹以新》移至《董思白》后。梨本編次變動主要因其編纂模式不同于他本。梨本打亂袁宏道文集中按時間順序整理的先例,首次按文類編纂,因為工程浩繁,且刊刻過程一波三折,難免出現(xiàn)失誤。梨本在同一文類下,以小集目錄為序,除去個別錯亂情況,整體與《袁使君集》本相似度更高。
梨本與《袁使君集》本的相似性說明,兩個本子可能出自同一底本,或《袁使君集》本就是梨本的底本。既然《袁使君集》本的出版早于吳本,因此梨本的底本出現(xiàn)確實早于吳本,那么梨本不可能是吳本的改稿。
《袁使君集》本《錦帆集》的底本很有可能是袁宏道刊刻于萬歷二十五年的家刻本。家刻本由江盈科資助、方子公整理,刊發(fā)量不大,早已佚失。據(jù)錢序所言,袁無涯在袁宏道棄官南下后,“手其遺文,不忍釋”,“鳩其所鋟諸編,一一校而新之”。 “遺文” 當為袁宏道吏吳時刊刻小集,而根據(jù)目前學界考證,在《袁使君集》出版之前的本子,僅有萬歷二十五年刊刻、早已亡佚的家刻本。袁無涯重刻《袁使君集》本的底本,有可能就是家刻本。
《袁使君集》本卷一首頁下題“太倉曹子念以新?!?,即曹子念參與了刊發(fā)過程。 曹子念,名昌先,字以行,更字以新,太倉人,王世貞甥。王世貞去世后,移居吳縣,與吳縣令袁宏道多有來往。袁宏道曾贈詩寬慰王世貞之死,而在袁宏道留守衙齋時,曹子念也常常登門拜訪。曹子念去世后,袁宏道仍視之為知己,“……如曹(子念)……皆不肖所敬者,絕不在不解語之列”,可見二人感情頗深。曹子念移居吳地,家業(yè)清貧,曾為友人出版過文集,可能鐫刻書籍是其謀生的途徑之一。因此,請與袁宏道交好又從事過書籍刊印的曹子念校對,于情于理都是比較合適的。
但是,若稱曹子念參與的是《袁使君集》刊刻,卻與其逝世時間不符。曹子念晚年門廳寂寥,去世時間與原因并無明確的文字記載。按袁宏道《王以明》作“聞曹以新遂不祿,可傷”,《錢象先》“曹以新后事諸皆可略,但其遺文不可不為刊行”, 這時大概在萬歷二十五年 (1596)夏季,即曹子念應(yīng)亡故于萬歷二十五年夏季前,早于《袁使君集》本的刊刻時間。難道說《袁使君集》本作假么?這種情況可能性不大,袁無涯為出版《袁使君集》,“竭其蒐討于七年之后,必為之廣其傳”,刊刻目的為廣而布之,以保留作品原貌為上,不會進行大量修改。袁無涯也是具有文人氣質(zhì)的書商,其《書種堂禁翻目錄》稱“往見牟利之夫,原版未行,翻刻踵布。傳之貴廣即翻……余是可痛恨耳?!睉?yīng)當飽經(jīng)偽書、翻刻的困擾,不太可能為了謀利作出自己最痛恨的事。何況曹子念聲名不顯,不具備盜名的價值,袁無涯沒有偽作其名的必要。
曹子念于萬歷二十五年去世,自然不可能參與《袁使君集》本的校對,從時間上來說,他更可能校對了家刻本《錦帆集》。該集刻于袁宏道剛解官時,“其行也,友人方子公稍稍裒次,付諸梓?!?,此時正在萬歷二十五年元月,江盈科剛拿到手稿,旋即刊刻,“使君之別也,悉裒其署中所藏遺帙……趣召劂氏受役縣齋”,這樣看來,校對也應(yīng)在萬歷二十五年元月左右。同一時期,袁宏道寄書曹子念《書曹以新王百谷除夕詩后》,書信中未提及曹子念的身體狀況,此時曹子念應(yīng)并無大礙,足以完成校對工作。談及曹子念死訊的《王以明》寫作于該年夏季,因此推斷曹子念可能在完成書稿校對工作后,因急病去世。江盈科所刊《錦帆集》發(fā)行不多,袁無涯于萬歷三十三年重刊時,尚能找到原本,或為保持原本樣貌,“太倉曹子念以新?!钡淖謽右脖A袅讼?,只在卷末附“勾吳袁叔度無涯甫重校于法水院之清蔭堂”字樣,說明其重刊工作。袁宏道去世后,有過短暫的出版熱潮,何偉然在重整文集的過程中,很有可能選擇了以家刻本為源頭的文稿。但袁宏道文集經(jīng)歷明末戰(zhàn)亂變動與清朝壓制后大多散亂,家刻本則盡數(shù)亡佚。又因《袁使君集》本比較少見,且易與萬歷三十七年吳郡本《錦帆集》混淆,梨云館本所用底本雖然更早,但因為發(fā)行比吳郡本更晚,人們傾向于認為吳郡本更貼近原稿樣態(tài)。
《袁使君集》本收錄的《解脫集》也是如此,《袁使君集》本《解脫集》至今未見,但序文可見端倪。吳本《解脫集》收錄有虞淳熙《解脫集題詞》,其中一句 “袁中郎自詭 ‘插身凈丑場,演作天魔戲’”,所引出自《解脫集·志別種山閣作》,但此句只存在梨本異文中,吳本作“吁谷訪長眉,空山頓龍轡”。 虞淳熙《解脫集題詞》作于萬歷二十五年五月份,應(yīng)為讀過袁宏道家刻本而作,可見此處梨本異文符合家刻本,那么吳本異文應(yīng)為后改無疑了。進而推之,《解脫集》家刻本當為梨本系統(tǒng),吳本《解脫集》只能為袁宏道后期改寫所致?;蛟S因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在句讀《解脫集題詞》時,該句沒有被引用,因此學者可能忽略了這個問題。
至此,《錦帆集》《解脫集》的譜系關(guān)系已經(jīng)比較明朗,其他小集的情況應(yīng)相差不大,由此可推論梨本的版本譜系應(yīng)為:家刻本 (祖本)→《袁使君集》本→梨本。吳本刊刻時間正在《袁使君集》與梨本之間,又延伸出小修本等??梢?,梨本更貼近原稿,吳本應(yīng)為改稿。
羅慶云、戴紅賢認為從敘述手法、行文準確性與用字風格來看,吳本異文更接近吳、梨兩本非異文部分。在敘述手法上,該論文認為,吳本的游記“多記當下之游,佩蘭居本多為事后追憶。”以該文章表述來看,“事后追憶”的標準應(yīng)為是否出現(xiàn)表示過去的時間副詞。以此為標準,細讀《錦帆集》與《解脫集》游記,發(fā)現(xiàn)有些部分有待商榷。袁宏道早期游記中,既存在身臨其境的筆法,也存在事后追憶的筆法,但寫作手法的并不區(qū)別在異文上,而在袁宏道對事件描寫的詳略取舍。一般來說,袁宏道寫作游記時,略寫多選擇追憶的筆法,詳寫則多以身臨其境的方式敘述。略寫如《楞伽》,吳梨兩本皆作“余往過山下”;《西洞庭》梨本作“余居山凡兩日,藍輿行綠樹中,碧蘿垂幄,蒼枝掩徑。 ”吳本作“余山行凡兩日,牛馬薄牘,遠若隔世。 ”都是追憶的方式。 詳寫如《五泄》諸篇,描寫了尋山、作詩、登山、游玩等過程,雖然存在異文,但兩本皆以當下視角敘述。再如《靈巖》一文,梨本記載,先“登琴臺,見太湖諸山”, 后與僧人戲言,“僧瞠目不知所謂”;命小廝拭石,小廝“徘徊色動”。 這恰是身臨其境,以當下的視角紀游的手法。梨本確實存在一部分追述的異文,而相對應(yīng)的吳本異文為身臨其境的筆法,但這部分比重不高,僅《上方》《煙霞石屋》二篇?!渡戏健防姹井愇淖鳌耙椅辞镨?,曾與小修、江進之登峰看月,藏鉤肆謔?!睂?yīng)的吳本異文為“是日,進之邀余及小修弟看月。 ”《煙霞石屋》梨本異文作“余凡兩過石屋,為庸奴所據(jù),嘈雜若市,俱不得意而歸。 ”吳本作“因書之壁,以告賢士大夫之清逸者,慎無以呵道為俗,而輕去之也?!睘楫斚乱暯堑臄⑹?。但梨本《上方》《煙霞石屋》前文皆為當下視角,這兩處更類似忘記刪去的草稿,不足以稱為袁宏道文風的區(qū)別性特征。戴紅賢認為袁宏道詩文創(chuàng)作前后期的變化,是“力圖由藝術(shù)的有痕不成熟到藝術(shù)的純熟無痕”。換句話說,梨本異文中不成熟的表現(xiàn),恰好符合袁宏道早期作品的不成熟特征。
其次,該文認為吳本好用對話寫游感,梨本用敘述方式寫游感。從《錦帆集》《解脫集》整體來看,袁宏道并不會刻意通過直接引語的方法記敘,而是直接引語與間接引語相結(jié)合。如《陽山》“父老言東晉時有白衣翁……”,《橫山》“嗟夫,往日綠疇,今為白浪。方與父老咨嗟,何暇葛巾緩帶,作人間風雅事乎? ”等,無異文的篇目常常使用間接引語而非純粹的對話。在《錦帆》《解脫》兩集的無異文部分里,袁宏道傾向于以 “謂”引出己言,將自己的言論直接融入記敘中;同時以“云”引出他人之言,增強敘事的生動性。袁宏道在游記以外的文類中,保持同樣的表達習慣,如尺牘《伯修》中,吳本先引陶石簣的問語,而后以間接引語予以解答“陶曰:‘何以知之?’余謂永明一向只道此事是可以明得的……”;《西洞庭》的梨本異文,先引陶石簣的話 “陶周望曰:‘余登包山而始知西湖之小也……’”, 而袁宏道的言論以間接引語的方式表達“余亦謂楚中雖多名勝……”,敘述方式與吳本一致。 將吳梨兩本與非異文部分比較,發(fā)現(xiàn)吳本游記中多處直接引用了自己的言論,如《上方》“余曰:‘上方千頃,虎丘一杯……’”,《東洞庭》“余曰:‘圖美人欠伸者……’”等,反而與袁宏道早期文風相悖。這樣看來,梨本異文實際上更符合袁宏道早期書寫習慣。
此外,該文指出,袁宏道在吳、梨兩本中對孫隆態(tài)度存在差異,而袁宏道不太可能那么熱烈地贊揚一名內(nèi)宦。梨本散文異文中一共出現(xiàn)兩次孫隆的取舍,分別為《西湖三》與《蓮花洞》,現(xiàn)摘錄異文如下。
《西湖三》:
望湖亭接斷橋一帶,堤甚工致,比蘇堤尤美。夾道種緋桃、垂柳、芙蓉、山茶之屬二十余種。堤邊白石砌如玉,布地皆軟沙。杭人曰:“此內(nèi)使孫公所修飾也?!贝斯笫俏骱Φ轮鳎哉褢c凈慈龍井及山中盭院之屬,所施不下百萬。余謂白蘇二公,西湖開山古佛,此公異日伽藍也。腐儒幾敗乃公事,可厭可厭。
此段吳本為《斷橋》:
湖上之盛,在六橋及斷橋兩堤。斷橋舊有堤,甚狹,為今侍中所增飾,工致遂在六橋之上。夾道種緋桃、垂楊、玉蘭、山茶之屬二十余種,白石砌其邊如玉。布地皆軟沙,旁附小堤,益以雜花。每步其上,即樂而忘歸。不十余往還不止。聞往年堤上花開不數(shù)日多被人折去,今春嚴禁?;ㄩ_最久,浪游遭遇之奇,此其一矣。
《蓮花洞》:
蓮花洞之前為居然亭,亭軒豁可望。每一登覽,則湖光獻碧,須眉形影,如落鏡中。六橋楊柳一絡(luò),牽風引浪,蕭疏可愛,晴雨煙月,風景互異,凈慈之決勝處也。洞石玲瓏若生,巧逾雕鏤。余嘗謂吳山南屏一泒,皆石骨土膚,中空四達,愈搜愈出,近若宋氏園亭,皆搜得者。又紫陽宮石為孫內(nèi)府搜出者甚多。噫!安得五丁神將挽錢塘江水,將塵泥洗盡,山骨盡出。 其奇奧當何如哉?
吳本為《游蓮花洞記》:
蓮花洞之前為居然亭,亭軒豁可望。每一縱目,湖光泛瀲,須眉形影,如落鏡中。六橋楊柳一絡(luò),牽風引浪,晴雨煙月,風景互異,凈慈之決勝處也。洞石嵌空,裝綴巧逾雕鏤。但山中搜之即得,不甚以為異。大抵吳山一派,皆石骨土膚,中空四達,愈搜愈巧,近若紫陽宮石滌出者甚多。噫!安得五丁神將挽錢塘江水,澆洗其魄,其奇奧何止于此哉。
梨本所指“內(nèi)府孫公”“孫內(nèi)府”即指孫隆,兩篇皆贊譽他修繕園亭、收整奇石之功。而在吳本異文中,《斷橋》變“西湖功德主”為“為今侍中”,《游蓮花洞記》則直接刪去孫隆的名字。在吳、梨兩本中,袁宏道對孫隆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天差地別。究其原因,可能與吳、梨兩本寫定時間有關(guān)。
孫隆是晚明為數(shù)不多聲譽較好的宦官,“性闊達好施,尤娛情山水”,一生中多次修建亭臺,又極喜佛,多次捐眾資以繕佛寺,與袁宏道的志趣不謀而合。孫隆曾大規(guī)模重修西湖佛寺樓閣,斷橋一帶曾經(jīng)“歲久弗治,湖濤日削,攤壞殆盡”,而斷橋能夠煥然一新,大多歸功于孫隆慷慨解囊。因此,袁宏道在游記中感慨孫隆之功,雖然有夸張之嫌,但也是人之常情。
萬歷二十九年(1601),孫隆任提督蘇杭織造,放縱下吏橫征暴斂,蘇州上萬人圍攻府衙,“殺參隨數(shù)人,遍焚諸札”,孫隆“急走杭州以免”。事發(fā)之后,萬歷皇帝卻包庇孫隆,僅僅免去職務(wù)。袁宏道尤恨“內(nèi)結(jié)中官,外恃姻黨”的滑吏舞弊之風,此事一出,袁宏道很可能對孫隆改變看法,在修改文稿時刪去贊譽之詞。因此,孫隆在兩本中的增刪,恰恰證明了梨本底本早于吳本的推斷,且吳本的修改應(yīng)不至于太早。
在敘事風格、思想內(nèi)容等方面,吳本與梨本皆符合袁宏道的寫作習慣,梨本更貼近袁宏道早期文本,異文更能體現(xiàn)其早期思想態(tài)度。
從袁宏道文集的整體角度觀之,吳本較梨本異文,更符合袁宏道后期文風。
聞啟祥曾稱“《西湖》《天目》《虎丘》諸記,略加點綴,風趣盎然,是徐熙寫生筆。至《盤山》《桃源》及《華嵩》諸記,則鏤心劃骨,肖貌肖神,儼然吳道子畫地獄變相手矣。 ”前三篇為早期作品,描摹景物輕巧生動;后三篇為袁宏道后期的作品,在描形外已經(jīng)達到描神的境界。當代學者也關(guān)注到了袁宏道前后期游記的區(qū)別,“北方與長江流域之間的地貌差別,加上文學觀的成熟,使袁宏道改變了自己的游記風格,由閑散的筆記轉(zhuǎn)向文辭講究的敘述性文體。”即袁宏道后期游記在修辭與結(jié)構(gòu)上也有較大的改變。袁宏道后期作品《華嵩游草·華山記》便將人與景巧妙結(jié)合,且結(jié)構(gòu)緊密,層層遞進。開篇寫華山“表里純骨”之狀,預(yù)示這次游玩并不輕松。接著詳寫攀登的險狀:“橫亙者綴腹倚絕厓行,足垂蹬外,如面壁,如臨淵,如屬垣,撮心于粒, 焉知鬼之不及夕也。 ”華山之陡峭、行人之股栗,躍然紙上。登頂后,又以游蹤為線索,引出東峰、南峰、西峰等奇險景色,令人毛骨悚然。與梨本相比,吳本前期作品的異文與《華嵩游草》的文風相似,如《五泄一》,吳本作“游人趨狹巷中,線路百折,窮而忽開,潭水泠泠縈壁行。山皆純石,峰棱怒立”,以游人視角記敘,游客在走過一段漫長曲折的狹徑后,突然眼前豁然開朗,狹窄與開闊形成對比,山水冷冽之狀突然襲來,形成巨大的視覺沖擊力。梨本此處作“兩山夾天如線,山石玲瓏峭削,若疊若鏤。數(shù)里一壁,潭水滑滑流壁下。 ”則直接切入景色描寫,相較之下更加松散。
此外,吳本異文存在比較明顯的修改痕跡。在《解脫集》中,《蘭亭》的吳本異文與該集游記整體風格差異最大。首先,《解脫集》作于袁宏道辭官游玩時,此時他熱衷于游覽名勝,“意未嘗一刻不在賓客山水”,即景而感,隨事而寫,思想內(nèi)容上并無多少深度。梨本《蘭亭》“蘭亭殊寂寞。蓋古蘭亭依山依澗,澗彎環(huán)誥曲,流觴之地,莫妙于此。今乃擇平地砌小渠為之,俗儒之不解事,如此哉! ”寥寥幾句,抱怨今人品味低俗,并無深意。同時所題《蘭亭》一詩作“定武石空在,蘭亭跡已偽。清流大概是,峻嶺果然多。古屋穿新霤,蒼松瘦老柯。墨池閑貯水,猶得放村鵝。 ”與游記《蘭亭》相互照應(yīng)。吳本《蘭亭》差異頗多,比起紀游,更像一篇文學批評。首先,梨本討論文士的“不平之氣”,繼而引出對魏晉文學與批評的評價 “昭明文人之腐者……其陋可知”表明袁宏道對游記與六朝文學的看法。除《蘭亭》外,《解脫集》游記中沒有以文學為論述中心的文章。袁宏道早年作品以文學為戲筆,縱有《諸大家時文序》《敘小修詩》等篇章談及文學,且被后世視作其文學思想的代表,但這一時期他對前代文學的批評與提出的文學理念多為淺談輒止。他承認“至于詩,則不肖聊戲筆耳。信心而出,信口而談。世人喜唐,仆則曰唐無詩;世人喜秦漢,仆則曰秦漢無文;世人卑宋黜元,仆則曰詩文在宋元諸大家。 ”反之,像吳本《蘭亭》這樣提出了更加明確,指向性更強的文學批評多見于《瓶花齋集》中。此集寫于萬歷二十六年(1598),即袁宏道任順天府教授時。這一時期,袁宏道官閑人輕,潛心鉆研文學,尺牘中出現(xiàn)了大量評點唐宋文學的內(nèi)容。關(guān)于魏晉文學的批評最早出現(xiàn)于《瓶花齋集·與李龍湖》“六朝無詩”,與《蘭亭》旨意相近。 據(jù)此推測,《蘭亭》的吳本異文當為后期改寫,且不早于萬歷二十七年。
吳本《王百谷》也存在較為明顯的修改痕跡,梨本作“以故吳令時,每以吳儂不解語為恨”,但吳本《王百谷》此處脫“吳儂”兩字,作“以故令吳時,每以不解語為恨”。同一小集中,《張幼于》“至于所說‘吳儂不解語’,則尤與幼于無交涉”一句并無異文,其中“吳儂不解語”恰恰引自《王百谷》的異文,且與梨本一致,而非吳本??梢?,梨本《王百谷》應(yīng)為原本,吳本《王百谷》異文應(yīng)為后續(xù)刪減所致。
吳本異文文風實際上更偏向袁宏道后期作品,部分異文存在比較明顯的修改痕跡。由此可以推斷,吳本異文為袁宏道后期修改初稿所得。
錢伯城認為,吳本在袁宏道諸版本中最符合作者本意。從《錢塘縣志》與《袁使君集》本的內(nèi)容、吳梨兩本異文與袁宏道前后期文風關(guān)系來看,吳本實為袁宏道晚年在審視與反思下而生成的文本,異文誕生于這位思想幾變的作家晚年對自我的否定與反思,而梨本《錦帆》《解脫》兩集則體現(xiàn)了袁宏道前期思想本貌。
由于佩本收錄最全,往往作為袁宏道研究的直接文本使用,學界對梨本與吳本的重視度并不高。但是,在明確吳本與梨本的先后順序后,兩本異文就不再僅具文獻學上的價值,對于深度剖析袁宏道后期思想轉(zhuǎn)變與自我判斷等文化意義上,也存在不能忽視的地方,有待進一步發(fā)掘。
注釋:
(1)《袁使君集》,共57冊,藏于天一閣博物館,因破損嚴重無法看到。本文所據(jù)格式依照《四庫存目標注》所載。
(2)如《錦帆集·湯義仍》吳本“知己教我”一句、《解脫集·馮秀才其盛》吳本“謝不盡”一句、《瓶花齋集·王百谷》“不具”等,吳本與《袁使君集》本保留,梨本刪去。
(3)其中,吳本無《題劉生》《題泗州寺疏文后》,《袁使君集》本無《書曹以新王百谷除夕詩后》?!兜墙股椒甑廊恕分灰娪凇对咕繁九c梨本,《登焦山》只見于吳本,錢伯城疑后者為前者改定;《陰澄湖》與《荷花蕩》二篇,吳本合為一篇。以上按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敷w例皆算作獨立篇章。
(4)錢希言序“《錦帆》四卷,赤牘、雜著最佳;《解脫》四卷,樂府、五言妙絕?!薄对咕匪珍浶〖瘧?yīng)只錄《錦帆》《解脫》兩小集,天一閣博物館載共14種,可能將袁無涯吳郡本一并算入。
(5)錢本標點為“袁中郎自詭插身凈丑場,演作天魔戲”。
(6)《袁宏道山水游記異文研究——以吳本和佩本為代表》對比了佩本與吳本的異文,由于佩本與梨本異文差異不大,同屬于于一個系統(tǒng),可以認為佩本與吳本的異文差異大致等同于梨本與吳本的異文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