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歷詩人李幼卿墓志考釋

王守芝，嚴寅春

大歷詩人李幼卿，得蕭穎士提攜，與獨孤及、錢起等詩人多有交游唱和，但由于文獻闕如，其生平行事僅有一鱗半爪的記載。1992年2月，考古工作者在陜西省西安市長安區(qū)出土了李幼卿墓志，為深入了解李幼卿生平提供了彌足珍貴的信息。本文擬對李幼卿墓志做較為深入的考釋，以期進一步探究李幼卿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墓志錄文如下：

唐中大夫檢校太子右庶子兼滁州刺史揚州司馬侍御史李公志銘并序

尚書水部員外郎河?xùn)|柳識述

第十侄前宣州參軍襄書

大歷十二年三月廿五日，公以痟疾終于官舍，時年五十。明年正月十四日，宅兆于京兆鳳棲之原，從先塋，禮也。嗚呼！逝川閱水，浮世閱人。人芳早凋，日昔傷嘆。公諱幼卿，字長夫，隴西成紀人也。五代祖粲，后周和州刺史；高祖昂，隨倉部侍郎；曾祖行匡，皇饒州司馬；祖思惠，閬州錄事參軍，贈兵部郎中；父逵，河南府溫縣令，贈秘書少監(jiān)，皆學(xué)行不替。公即少監(jiān)第三子也。早孤，居貧自檢。年十七，明經(jīng)出身。立志修詞，該覽墳籍。天寶末，調(diào)補濮陽尉。值幽燕逆虜，兵犯瀍洛，其時河南洶洶，勢似閫外。忽有鐵甲數(shù)十騎宣逆命于濮上，乘危扇動，日享牛酒。公慨然憤激，以計誅之?？陀猩泻?，久論忠義，即日贊其才略，起領(lǐng)士卒，亦既聞奏。則其行事，機權(quán)合宜，遠近向附，欲以城邑叛者，皆為受制之地。無何，有詔褒稱，問其兵勢，尚乃規(guī)畫而言，公乃辭讓而退。畀棲一命，奮此臣節(jié)，力遏鯨波，不憚虎口。所謂見危致命，仁者有勇，又讓在其中也。自此后，諸道交辟，議及兵家，則曰本非所長，偶有往事。署鹽官、奉化二邑令，遷歙州司馬、長樂等五郡租庸判官，轉(zhuǎn)吉州長史，知刺史事。乾元二年，自秘書郎授殿中侍御史、淄青節(jié)度判官，后兼江州長史、知州事。從殿中又權(quán)判信州，知衢、饒、信已來，水陸運、潭州、婺州，既拜而改，因賜紫金魚袋。廣德二年，授饒州刺史。大歷中，檢校太子右庶子，兼領(lǐng)滁州本道副使。大歷十一年，淮南節(jié)度使、御史大夫潁川陳公以公義高政著，奏兼揚州司馬、侍御史、節(jié)度行軍司馬。鄱陽俗殷，法行而理；滁上人約，惠行而靜；惟揚務(wù)繁，才剖多暇，皆因其宜也。公敦勵士行，羈孤滿室。與人交流，必侚投告。所至之邦，能使貧弱存活，奸豪斂跡。通方不失于簡，善政不近于名，懷抱豁然，丈夫氣概。所短者命也，悲夫！有陽羨別墅，洞名玉溪，煙策未行，而泉扃遽閉。知其雅意，留恨此多。夫人范陽盧氏，主饋宜家，主喪合禮。長子勸、次子莒，毀皆過常。遺言令予撰述其志，傷慟直書。銘曰：

君自弱歲，其善日新。孝友承家，文學(xué)潤身。

時逢寇逆，野暗風(fēng)塵。我奮義烈，河南氣振。

五佐使軍，直言道申。六為郡政，俗異化均。

怡悅林泉，唱和詩人。祿非獨有，食必待賓。

一言一笑，興逸情真。不見玉溪，丹旐歸秦。

平生親故，出涕沾巾。

該墓志為石質(zhì)，盝頂蓋。蓋長74厘米、寬73厘米、厚12厘米，頂四周線刻牡丹，四煞線刻四神，襯以如意云紋。蓋文篆書“大唐故 李府君 墓誌銘”，滿行3字，共3行。志長72.5厘米、寬73厘米、厚13.5厘米。志文正書，滿行29字，共29行?！缎轮袊鐾聊怪尽り兾?肆)》上冊載錄墓志圖版，下冊附有錄文。[1]175,159

一、李幼卿家世

李幼卿墓志載“隴西成紀人”，其堂叔李悌墓志則言“隴西人”[2]561，均言其郡望?！缎绿茣ぷ谑沂老怠份d李氏出自嬴姓，帝顓頊之苗裔，漢代有大將軍李超，次子李仲翔戰(zhàn)歿后葬隴西狄道東川，子孫遂家于此；李仲翔之孫李尚曾任成紀令，并移家成紀。此后，李氏言郡望，往往稱隴西、隴西狄道、隴西成紀。李氏一族，“遠自虞夏，逮于圣日。衣冠禮樂，備諸圖史。故世稱鼎族，四海宗焉”[2]555。

李幼卿墓志備載五代世系，“五代祖粲，后周和州刺史；高祖昂，隨倉部侍郎；曾祖行匡，皇饒州司馬；祖思惠，閬州錄事參軍，贈兵部郎中；父逵，河南府溫縣令，贈秘書少監(jiān)”。李幼卿夫人盧氏，有子二人，長子勸、次子莒；墓志署“第十侄前宣州參軍襄書”。李悌墓志亦載：“曾祖昂，隋倉部員外侍郎。祖行匡，皇舒州治中，饒、琰二州司馬，朝散大夫。父思泰，皇澤州參軍，幽州范陽縣丞?！蹦怪臼稹昂胛酿^校書郎侄子卿撰”。李悌天寶四載卒，年八十七，夫人南陽來氏，有子齊峰。[2]561自李粲以降，除李幼卿外，均不見于史志。綜合兩盒墓志，勾勒李幼卿家世如下：

李粲——李昂——李行匡——李思泰——李悌——李齊峰

來氏

李思惠——李逵——李幼卿——李勸

盧氏

——李莒

……李子卿

……李襄

二、李幼卿生平

學(xué)者據(jù)獨孤及《瑯邪溪述并序》等文獻，推斷李幼卿卒年有大歷九年[3]271、大歷十一年[4]1709、大歷十一年至十二年間[5]400,[6]等說法。據(jù)墓志，可知李幼卿生于開元十六年(728)，卒于大歷十二年(777)三月廿五日，享年五十?？芍^生于盛世，成于亂世，見證了唐王朝從鼎盛走向衰敗的過程。

天寶三載(744)，李幼卿十七歲，明經(jīng)及第。是年，知貢舉者為吏部侍郎達奚珣，進士二十九人，可考者有狀元趙岳、第二人岑參以及楊賁、喬潭等人。[7]351-353明經(jīng)為唐代科舉六科之一，為“常貢之科”[8]353，與進士科同為有唐一代“常選之最盛者”[9]1147，考試時要求應(yīng)試者熟讀并背誦儒家經(jīng)典及其注疏[10]116。明經(jīng)又分為七科，即五經(jīng)、三經(jīng)、二經(jīng)、學(xué)究一經(jīng)、三禮、三傳、史科等，考試時包括貼文、口試、經(jīng)文大義、時務(wù)策等場次。李幼卿明經(jīng)及第，可知其對儒家經(jīng)典非常熟悉。墓志稱美其“立志修詞，該覽墳籍”，雖不乏譽美，但亦可知其志趣所在。或正是緣其留心于儒家經(jīng)典，始得蕭穎士賞識。

在唐代，由于待選人多而官缺不足等因素影響，科舉及第后，舉子并不能直接出仕，需要等待吏部的銓選，即所謂守選?！盾嫦獫O隱叢話后集》卷二十一引《蔡寬夫詩話》謂：“唐舉子既放榜，止云及第，皆守選而后釋褐?！盵11]160《唐音癸簽》亦謂：“吏部試判兩節(jié)，授春關(guān)，謂之關(guān)試。始屬吏部守選。”[12]198及第舉子守選年限，往往因科目、等第、身份等不同而有所不同，一般來說進士及第者需守選三年，明經(jīng)及第者具體時限無考但較進士及第者要更長一些，文獻中有明經(jīng)守選七年的具體事例，這也是唐代重進士輕明經(jīng)的原因之一。[13]51-63姚操《唐故撫王府功曹參軍姚府君(鄙)墓志》載姚鄙明經(jīng)及第“后七八年，當(dāng)集吏部調(diào)”，可知姚鄙守選在七八年間。[1]218在守選期間，及第者需要不斷提高自己的學(xué)識素養(yǎng)、行政能力和社會聲望，以應(yīng)對朝廷的考察并在銓選中取得好成績?！秲愿敗份d開元三年(715)敕書：“其明經(jīng)、進士擢第者，每年委州長官訪察行業(yè)修謹，書判可觀者，三選聽集。并諸色選人者，若有鄉(xiāng)閭無景行及書判全弱，選數(shù)縱深，亦不在送限?！盵14]7344可見吏部在銓選時，主要考察守選期間及第者行業(yè)高低和書判能力。因此及第者在守選期潛心學(xué)習(xí)的同時，也需要找機會磨煉自己的行政能力，提高自己的社會聲望，由此也衍生出唐代干謁盛行、入幕成風(fēng)的特殊文化現(xiàn)象。李幼卿天寶三載(744)明經(jīng)及第，天寶末方才授官，其間當(dāng)為守選時間，守選時限在十年左右。

天寶八載(749)，李幼卿創(chuàng)作有《石門湯泉記》，或有守選期干謁的目的。陳思《寶刻叢編》卷八：“《唐石門湯泉記》，唐太子通事舍人李幼卿撰，太仆寺主簿、文學(xué)、直集賢殿修書院衛(wèi)包八分書并篆額。唐初有沙門空藏者，居藍田山中，方大雪，山谷中有氣上蒸，發(fā)石而湯泉出其下。開元中，勅給事中楊碑不著名營緝之，增多其室宇，立此碑。(集古錄目)《唐楊公修石門湯泉碑》，天寶八年立。(《京兆金石錄》)”[15]620《寶刻類編》卷三載：“《石門湯泉記》，李幼卿撰，書并篆額，天寶八年立，京兆?！盵16]《寶刻類編》此處當(dāng)奪“衛(wèi)包”二字，衛(wèi)包乃盛唐時期著名書法家，湯泉即溫泉，石門湯泉在陜西藍田，《(隆慶)藍田縣志》：“石門湯泉，在縣西南西十里，俗名湯峪。人病風(fēng)濕者，浴之多愈。其始大雪落地即融，時有異僧云，此必溫泉也。掘之，果有湯泉涌出。”[17]

李幼卿得蕭穎士賞識，當(dāng)亦在守選期?！缎绿茣な挿f士傳》謂：“穎士樂聞人善，以推引后進為己任，如李陽、李幼卿、皇甫冉、陸渭等數(shù)十人，由獎目，皆為名士?！盵20]5769則李幼卿與蕭穎士交游當(dāng)在未成名前。檢《蕭穎士年譜》[21]181-243，蕭穎士約天寶六載(747)召為集賢校理，至八載(749)出為廣陵府參軍，十一載(752)待制史館，十二載(753)獲選河南府參軍，此間當(dāng)與李幼卿有交集，也是李幼卿“養(yǎng)望待時”的關(guān)鍵期；十二載三月赴任河南府，十四載(755)三月離任至汴州，六月在滑州韋城，十一月底避亂襄陽，十五載(756)秋入淮南節(jié)度副大使、廣陵郡長史李成式幕府，乾元二年(759)北上至汝南而卒，此間與李幼卿的交集不會太多。

經(jīng)過十年左右的待選，天寶末，李幼卿解褐出仕，調(diào)補濮陽縣尉。濮陽縣屬濮州，上縣，東至州八十里，黃河流經(jīng)縣境。[22]296-297唐代諸州上縣置縣尉二人，從九品上。[23]752縣尉為唐代“仕之初祑”[24]905，士子以此為起點開啟自己的仕途之路。《通典》載：“一經(jīng)及第人選日請授中縣尉之類，判入第三等及蔭高授上縣尉之類；兩經(jīng)出身授上縣尉之類，判入第三等及蔭高授緊縣尉之類?！盵8]424李幼卿家世并不顯赫，得以授上縣尉，其要么明兩經(jīng)出身，要么明一經(jīng)出身且判入第三等。唐代縣尉職責(zé)較為繁雜，“親理庶務(wù)，分判眾曹，割斷追催，收率課調(diào)”[23]753，要處理縣中各類日常事務(wù)，分管功(掌管吏考課、禮樂、學(xué)校等)、倉(掌租賦、倉庫、市肆等)、戶(掌戶籍、婚嫁等)、兵(掌武官、軍防、傳驛等)、法(掌刑法、盜賊等)、士(掌橋梁、舟車、舍宅等)[25]139，是縣令的主要助手之一。也許正是因為“分判眾曹”的職責(zé)便利，李幼卿在“安史之亂”中才得以建功。

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九日，安祿山在范陽起兵，一路南下，十一月底兵臨黃河北岸，十二月二日從冰上渡河攻取靈昌郡(治所在今河南滑縣)，五日攻取陳留郡(治所在今河南開封)，八日攻取滎陽郡(治所在今河南鄭州)，十三日攻取東都洛陽。面對叛亂，黃河內(nèi)外人心惶惶。當(dāng)此之時，朝廷指揮失據(jù)，地方只能各自為戰(zhàn)，勉力維持。《新唐書·鄭云逵傳》：“(鄭)昈……擢北海尉。安祿山反，縣民孫俊驅(qū)市人以應(yīng)，昈率眾擊殺之。改登州司馬。李光弼表為武寧府判官。”《南霽云傳》：“南霽云者，魏州頓丘人。少微賤，為人操舟。祿山反，巨野尉張沼起兵討賊，拔以為將?！盵20]4983、5542與鄭昈、張沼等一樣，當(dāng)“幽燕逆虜，兵犯瀍洛”，“河南洶洶，勢似閫外”之際，時任濮州濮陽縣尉的李幼卿，設(shè)計誅殺了叛軍派來經(jīng)略濮陽的數(shù)十騎，取得了局部勝利，振奮了士心民心，凝聚起了一支平叛力量。李幼卿臨危不懼，犯險而進，與“河北二十四郡，無一忠臣”[20]4854的大潰敗形成了鮮明對比，也進一步提高了自己的聲望，以致“諸道交辟”，爭相延攬。

在濮陽與李幼卿一塊起事者為尚衡，《舊唐書·王棲曜傳》：“天寶末，安祿山叛，尚衡起義兵討之?！盵26]4068《新唐書·玄宗紀》：“(十四載十二月)壬子，濟南郡太守李隨、單父尉賈賁、濮陽人尚衡，以兵討安祿山?！盵20]151《太平廣記》卷二二二引《定命錄》：“御史中丞尚衡……為濮陽丞，遇安祿山反，守節(jié)不受賊官……未旬月，即有敕命，改官賜紫，于是脫碧著紫。”[27]1706《資治通鑒》：至德元載(756)正月，“濮陽客尚衡起兵討祿山”。[28]6951尚衡起義事，當(dāng)即墓志所言“客有尚衡，久論忠義，即日贊其才略，起領(lǐng)士卒”。只是在摘取勝利果實的時候，“尚乃規(guī)畫而言，公乃辭讓而退”，于是尚衡“脫碧著紫”，步步高升，官至右散騎常侍、檢校禮部尚書、兼御史大夫，至德功臣第二功；而李幼卿則諱言兵事，在平定安史之亂中再無耀眼政績，輾轉(zhuǎn)各地，任職令長司馬等。至于墓志稱美其“奮此臣節(jié)，力遏鯨波，不憚虎口”“見危致命，仁者有勇，又讓在其中”等，恐不乏譽美之辭。

李幼卿任濮陽縣尉時，濮州刺史為李粲，安史之亂中委城南下?！度莆难a遺》第八輯李昂《唐故通議大夫守濮州刺史上柱國元氏縣開國男賜金魚袋李府君(粲)墓志銘并序》：“公諱粲，字子明，先相國趙公嶠第三子……累至濮州刺史……時天地久泰，人不知兵。及羯胡作亂，軼我河濟，大梁已東皆下矣。公乃委城而南，吏人之丑逆從我者數(shù)十家，涉淮浮江，號失大蔭?！盵29]76

尚衡起兵后，當(dāng)亦輾轉(zhuǎn)南下。《資治通鑒》載：至德元載(756)正月，“濮陽客尚衡起兵討祿山，以郡人王棲曜為衙前總管，攻拔濟陰，殺祿山將邢超然”；二載(757)八月，“許叔冀在譙郡，尚衡在彭城，賀蘭進明在臨淮，皆擁兵不救，城中日蹙”。[28]6951、7029尚衡等屯兵彭城，遷延觀望，不肯救援睢陽，以致睢陽失陷，張巡、許遠等殉節(jié)。尚衡天寶十四載(755)十二月起兵，至德元載(756)正月南下進攻曹州濟陰，至德二載(757)屯兵徐州彭城，可見其自起兵后即節(jié)節(jié)南下，此亦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的需要?！杜f唐書·王棲曜傳》：“王棲曜，濮州濮陽人也。初游鄉(xiāng)學(xué)。天寶末，安祿山叛，尚衡起義兵討之，以棲曜為牙將……及衡居節(jié)制，授右威衛(wèi)將軍、先鋒游奕使。隨衡入朝，授試金吾衛(wèi)將軍?！盵26]4068-4069王棲曜“隨衡入朝”，或即墓志所言“無何，有詔褒稱，問其兵勢，尚乃規(guī)畫而言，公乃辭讓而退”。在南下的過程中，李幼卿當(dāng)與尚衡同行，或在尚衡入朝后，二人分道揚鑣，尚衡繼續(xù)統(tǒng)兵與安史叛軍周旋，李幼卿則“諸道交辟”而輾轉(zhuǎn)于地方。

自濮陽南下，至乾元二年(759)，在四年時間內(nèi)，李幼卿先后任鹽官奉化二縣令、歙州司馬、長樂等五郡租庸判官、吉州長史，周旋于江南各地。鹽官屬杭州，奉化屬明州，皆為上縣，縣令從六品上；歙州、吉州均為上州，司馬從五品下，長史從五品上。長樂郡即福州，天寶元年(742)改為長樂郡，乾元元年(758)復(fù)改為福州，同年改福建經(jīng)略使為防御使兼寧海軍使，領(lǐng)福泉汀建漳等五州。租庸判官當(dāng)即租庸使判官，《唐會要》：“永泰元年三月，京兆尹第五琦奏：‘租庸使請一切并停，唯差判官一人、巡官二人催遣。’從之?！盵19]1834則李幼卿約在至德二載、三載間任長樂郡等五郡租庸使判官。

乾元二年(758)，李幼卿自秘書郎授殿中侍御史、淄青節(jié)度判官。唐代秘書省“掌邦國經(jīng)籍圖書之事”，秘書郎為其屬官，從六品上。[23]297李幼卿從吉州長史超擢為秘書郎，但時間不長，便出為淄青節(jié)度判官，再次入幕?！杜f唐書·肅宗紀》：乾元二年三月壬申，“相州行營郭子儀等與賊史思明戰(zhàn)，王師不利，九節(jié)度兵潰”；辛卯，“以鄆州刺史尚衡為徐州刺史，充亳、潁等州節(jié)度使”；四月甲辰，“以徐州刺史尚衡為青州刺史，充青、淄、密、登、萊、沂、海等州節(jié)度使”；上元元年(760)十月壬申，“青州刺史殷仲卿為淄州刺史、淄沂滄德棣等州節(jié)度使。甲申，以兵部侍郎尚衡為青州刺史、青登等州節(jié)度使”。[26]255、256、259-260《舊唐書·地理志·密州》：“輔唐，漢安丘縣，屬北?？?。乾元二年，刺史殷仲卿奏請治于故昌安城，因改為輔唐?！盵26]1450《資治通鑒》：“先是，田神功既克劉展，留連揚州未還，太子賓客尚衡與左羽林大將軍殷仲卿相攻于兗、鄆?！薄犊籍悺吩唬骸昂馍显隇樽颓喙?jié)度使，此年五月，田神功自淄青移兗鄆，六月，衡自賓客為常侍，七月，仲卿自左羽林大將軍為光祿卿，而得相攻于兗、鄆者，蓋衡猶未離淄青，仲卿亦在彼，雖有新除官，皆未肯入朝也?！盵28]7127田神功克劉展在上元二年(761)正月。乾元二年九節(jié)度兵敗相州后，朝廷調(diào)整了大批節(jié)度使人選及轄區(qū)，尚衡自鄆州刺史調(diào)任徐州刺史、亳潁等州節(jié)度使，再轉(zhuǎn)青州刺史、淄青節(jié)度使，隨后離任；殷仲卿由密州刺史調(diào)任青州刺史；第二年十月淄青節(jié)度使一分為二，尚衡復(fù)任青州刺史，殷仲卿轉(zhuǎn)任淄州刺史，隨之二人“相攻于兗、鄆”。安史之亂未平，平亂之人已經(jīng)開始自相攻擊，搶占地盤，八年未竟功，由此窺見一斑。在這樣背景下，李幼卿出任淄青節(jié)度判官，也就有了諸多意味，甚至能否到任蒞職恐怕還在兩可。

李幼卿乾元二年(758)自秘書郎授殿中侍御史、淄青節(jié)度判官，后來兼江州長史、知州事，復(fù)從殿中權(quán)判信州，陸續(xù)知衢州、饒州、信州等州事，在水陸運使、潭州、婺州等府任職，往往“既拜而改”，任職都時間不長。墓志銘謂李幼卿“六為郡政”“五佐使軍”，其“六為郡政”，當(dāng)即吉州、江州、衢州、信州、饒州、滁州等六州，或知州事，或任刺史，多有善政，“俗異化均”；其“五佐使軍”，除福建、淄青、淮南外，當(dāng)即浙江東、西兩道節(jié)度使，其知州事處，亦即佐使處。李幼卿“六為郡政”，滁州外五郡，皆可補入《唐刺史考全編》。信州為中州，治弋陽縣，“乾元元年租庸使、洪州刺史元載奏置”。[22]678水陸運當(dāng)即江淮水陸運使，《唐會要》卷八七《陜州水陸運使》：“建中二年十二月，停江淮水陸運使，轉(zhuǎn)運事委度支處置?！盵19]1899自乾元二年至廣德二年(764)，六年間，李幼卿在江淮一帶多次臨時差遣，代理州事，可見其深得節(jié)度使信任，并賜紫金魚袋。及至廣德二年(764)，李幼卿授饒州刺史，官至從三品。

在衢州，李幼卿有詩《游爛柯山四首》。朱彝尊《跋石橋寺六唐人詩》：“右劉迥、李幼卿、李深、謝劇、羊滔、薛戎詩各四首，刊成二碑，留石橋寺，嘉靖中尚存。都御史江山趙鏜修府志具錄之，中間闕文僅六字耳?！盵30]527《金石文字記》卷六：“《石橋寺詩》，貞元三年正月，今在衢州。衢州府城南三十里，有爛柯山，相傳為王質(zhì)遇仙之所。有洞明豁，旁峙一碑，乃唐衢州刺史、嗣江王祎所題五言古詩……又有二碑，刻唐人李幼卿、李深、謝劇、羊滔、薛戎詩各一首，今亡?！盵31]426所謂石橋寺李幼卿詩，當(dāng)即《游爛柯山四首》，《全唐詩》卷三一二劉迥《爛柯山四首》題下注：“按此詩見《信安志》爛柯山石刻。并見者李幼卿、李深、謝劇、羊滔、薛戎五人，或一時同詠，或先后繼唱，皆列于后?！盵32]3517

李幼卿 “大歷中，檢校太子右庶子，兼領(lǐng)滁州本道副使”，《唐刺史考全編》引獨孤及《瑯邪溪述并序》《祭滁州李庶子文》《答李滁州題庭前石竹花見寄》等考其大歷六年(771)至十一年(776)任滁州刺史，[4]1708-1709所考雖無墓志可資，卻是精當(dāng)獨到，此不贅言。太子右庶子為京銜，正四品下；滁州為下州，刺史亦為正四品下；本道副使即淮南節(jié)度觀察處置等使副使，淮南節(jié)度使兼揚州大都督府長史，領(lǐng)揚楚滁和舒廬壽光宿等九州。大歷八年(773)十月，陳少游自浙東觀察使、越州刺史調(diào)任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jié)度使。十一年(776)，李幼卿被陳少游表奏兼揚州司馬、侍御史、節(jié)度行軍司馬。

大歷十二年(777)三月二十五日，李幼卿因痟疾卒于官舍；十三年正月十四日，歸葬京兆鳳棲原。痟疾即消渴，《普濟方》：“痟者，痟渇，痟中痟腎也?！盵33]2185李幼卿去世后，好友獨孤及有《祭滁州李庶子文》。獨孤及同年四月二十九日卒于常州刺史任[34]4195，則祭文當(dāng)作于四月初，也即李幼卿去世消息傳到常州之后。

在滁州期間，李幼卿“惠行而靜”，“滁人饑者粒，流者占”[35]133，頗有政聲，后世將其與韋應(yīng)物、李德裕、李紳、歐陽修等并列九賢祠[36]810。宋至道元年(995)，王禹偁官滁州，做《八絕詩》，序謂：“唐大歷中，隴西李幼卿以宮相領(lǐng)滁州刺史，始游瑯邪山，立寶應(yīng)寺，故泉有庶子之號，李陽冰篆其銘，存諸石壁。白龍泉又次焉，由是亭臺溪洞合垂藤蓋謂之八絕云?！盵37]45《(萬歷)滁陽志》載：“(李幼卿)與僧法琛建寺瑯琊山中，導(dǎo)蒙泉號瑯琊溪，賦八詠于岸石上。又于寺前得泉曰庶子泉，李陽冰為銘”。[38]李幼卿參與助建瑯琊山寺并以詩為紀，在今滁州瑯琊寺無梁殿東約200米的山崖上存有一方署名“刺史李幼卿”的摩崖石刻，題為《題瑯琊山寺道摽道揖二上人東峰禪室時助成此官筑斯地》，詩稱：“佛寺秋山里，僧堂絕頂邊。同依妙樂土，別占凈居天。轉(zhuǎn)壁千林合，歸房一徑穿?；硇娜痕直M，駭目半空懸。錫杖棲云濕，繩床掛月圓。經(jīng)行躡霞雨，跬步隔嵐煙。地勝情非系，言忘意可傳。憑虛堪喻道，封境自安禪。每貯歸休愿，多慚愛染偏。助君成此地，一到一留連。”[39]李幼卿鑿石引泉，疏導(dǎo)瑯琊溪，并題《八詠》詩于岸，獨孤及有《瑯邪溪述》記其事，李陽冰有《庶子泉銘》銘其泉[34]4461，王禹偁《八絕詩》步其后，歐陽修《石篆詩并序》美其名[40]97，為滁州增色不少。

墓志特意提及李幼卿的常州別墅，稱：“有陽羨別墅，洞名玉溪。煙策未行，而泉扃遽閉。知其雅意，留恨此多。”陽羨，即義興縣，今江蘇宜興市。李幼卿詩《前年春與獨孤常州兄花時為別倏已三年矣今鶯花又爾覩物增懷因之抒情聊以奉寄》題下注“蒙溪幽居在義興，益增懷溯”，此“蒙溪幽居”即墓志所言陽羨別墅，洞名玉溪者。陽羨別墅建于大歷初，劉長卿《酬滁州李十六使君見贈》詩題下自注稱“李公與予俱于陽羨山中新營別墅，以其同志因有此作”[41]400，可知李幼卿與劉長卿二人均在常州義興新建別墅?？紕㈤L卿行事，諸家系劉長卿居常州有大歷五年[42]636、九年[41]585諸說。得李幼卿寄詩，時任常州刺史的獨孤及作《得李滁州書以玉潭莊見托因書春思以詩代答》，回應(yīng)朋友的關(guān)切?！短圃娂o事》卷二七《李幼卿》載：“幼卿字長夫，隴西人。大歷中，以右庶子領(lǐng)滁州。別業(yè)在常州義興，曰玉潭莊。在滁州時，以書托獨孤至之。獨孤以詩寄云：‘日日思瓊樹，書書話玉潭。知同百口累，曷日辦抽篸?！种林额}玉潭》云：‘碧玉徒強名，冰壺難比徳。唯當(dāng)寂照心，可并奫淪色。’幼卿所謂‘故山寥落水奫淪’者也。”[43]933-934周必大《泛舟游山錄》卷二載：“(乾道三年閏七月)甲午拂旦，同卲方遠出南門……訪玉女潭。潭在四山中，三面皆石崖，有竇上達，水浮墨色可畏，投以物則盤旋而下。唐權(quán)徳輿、李幼卿、獨孤及皆有詩。”[44]948-949所游之玉女潭，當(dāng)即李幼卿陽羨別墅之舊址。

三、墓志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