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炙烤靈魂的眼神

李輝

結(jié)婚后第二年春天的時候，妻弟不知從哪兒抱來一只剛出月子的小狗，說是無人認養(yǎng)，想讓我們把它養(yǎng)起來。

這是一條灰色的土狗娃子，毛發(fā)蓬松，耳朵耷拉，哼哼唧唧的，一點也不起眼。我自小就對狗呀貓呀的不感什么興趣，但事已至此，也就不置可否地將這小東西留了下來。原想一只小狗吃不了多少，家里每天的殘羹剩飯就能把它打發(fā)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小狗一天天長大，對于一個每頓飯都要算計數(shù)量、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小家庭來說，大人們吃飽喝足以后，能留給狗的委實剩不了多少。半年過去了，小狗長成了大狗，但那狗一天天癟著肚子、夾著尾巴，身上永遠都是灰不溜秋的。不知是平日少有和它親近，還是我天生兇相、戾氣太重，那狗每次見了我都是溜到墻根，猥猥瑣瑣、小心翼翼地，不敢拿正眼瞅我，完全一副喪家之犬的奴才相。不知怎的，每每我都覺得它好像是自己的影子，因此就更加討厭和惱恨這狗了。

可能是工作勤懇、課講得也不差，也可能是在學(xué)生和家長中有著不錯的口碑吧，校長格外看重和照顧我這個年輕人，甚至提攜我當(dāng)上了學(xué)校的教務(wù)主任，以便將來好接他這個校長的班。見我日子過得拮據(jù)，他隔三岔五讓兒子或巫老師送些瓜果蔬菜、雞蛋、肉什么的。一來二去，那條可恨的狗跟校長家的人倒是熟稔熱絡(luò)起來，常常跟著校長的小兒子上來下去、跑前跑后，甚至常賴在校長家?guī)滋於疾换貋?，名副其實一條喪家之犬。

七月里的一天，校長的小兒子跑來告訴我，那狗將他家鄰居的一個小男孩咬傷了。等我來到坡上校長家的時候，被咬傷的小男孩已送往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男孩受傷的腿也作了包扎，但鄉(xiāng)里衛(wèi)生院沒有狂犬疫苗，我必須趕緊四處打聽看當(dāng)天有沒有來往縣城或地區(qū)的人，以便二十四小時以內(nèi)讓受傷的男孩打上狂犬疫苗。在我從醫(yī)院結(jié)完賬、找人買狂犬疫苗、去小男孩家看望并賠禮道歉，一一搞定這些事，再記起那狗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午后了。

因為一百多塊的醫(yī)藥費（相當(dāng)于我一個月的工資）和來回折騰，我像輸紅眼的賭徒，怒氣沖沖牽上事發(fā)后就被拴上的它，直往房子?xùn)|面百米開外的河灘走去。在一堆鵝卵石處，我一手牽住它，一手拿起拳頭大的鵝卵石拼命地向它的頭部夯去，接著再拿起一塊石頭……一時間它的眼睛、頭上、臉上、身上石點紛紛。沒有猶疑、沒有手軟，也沒有內(nèi)疚和悔意，有的只是怒火和仇恨，我一連向親手養(yǎng)大卻不喜歡的它砸出差不多有二十多塊河石，直到它奄奄一息從，終結(jié)生命。雖然這中間它看我的眼神里，流露出不解、可憐、討好、求饒.委屈、怨恨等復(fù)雜的情緒，但它自始至終只是努力將身子往后掙，極力想逃脫我的控制，既沒有狂吠，更沒有反撲沖上來撕咬我。

多年以后，我的日子逐漸好起來，時不時想起那雙深邃、幽結(jié)、無奈、無助、黑且亮的眼神。即使在夜間，我也會被那雙掛著淚光的眼神突然驚醒，黑而濕潤的眸子在黑沉沉的夜里顯得愈加黑亮，清晰得攝人心魄，無處遁匿。

自己不是常常自詡受過教育，還算是一個不壞的人嗎？可那一刻，我如此窮兇極惡、野蠻殘暴、卑劣齷齪！平日的為人師表、謙謙君子、仁義道德呢？那些精心編織的人設(shè)、假道學(xué)的虛偽形象，輕而易舉被撕得粉碎。僅僅因為自己一時的困頓、不如意和內(nèi)心的委屈失衡嗎，我在向它痛下殺手的時候，何曾念顧過它不受待見、食不果腹？我為什么就沒有冷靜地想一想，它平時那么老實卑微，若不是被人欺負戲弄、忍無可忍，怎會惹毛炸鍋去咬那個頑劣的小男孩呢？

但命運偏偏讓它落到一個心靈扭曲、兇狠偏狹、自私自利家伙的手里，它短暫的狗生是多么悲哀呀！

責(zé)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