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落煙云

奚同發(fā)

記不得王鐸以什么方式進入我的視野，巨拓墨跡，還是碑帖摩崖、高碑大碣？

春暖花開，賞拓閱帖，就這樣與王鐸《唐詩十首》相遇，近7米長的手卷，時年55歲的他一氣呵成，落款“吾書學(xué)之四十年，頗有所從來，必有深于愛吾書者。不知者則謂為高閑、張旭、懷素野道，吾不服、不服、不服！”更是引人注目。一堆書壇大咖，都是野道？

此時正逢王鐸仕清二年，正月命原官禮部尚書，管弘文院學(xué)士，充《明史》修纂副總裁;書帖時三月，好友黃道周抗清被俘救義。

一

人手第一張王鐸之拓《枯蘭賦花賦》，來自2012年洛陽碑志拓片博物館的展覽，劉建軍館長為普及這種藝術(shù)，特備拓片數(shù)件。資料顯示原件藏于蘇州博物館或遼寧博物館。拓片沒有畫作，僅書法題跋，縱64行，計596字，時年王58歲。內(nèi)容借雨恭先生府中一莖三花萎后復(fù)發(fā)的建蘭，書人生感慨，尤其對主人多有贊美恭維。似與蘭亭雅集類同，不過三五文友把酒言歡，興致所至，欣然作之。其行文流暢，詞雅語精，書墨溫潤，布局舒展而不張揚，用筆沉穩(wěn)厚重，頓挫轉(zhuǎn)翻，蓄勢藏露，各得其所。尤其被稱道的一筆書及漲墨，幾乎都沒施展，即使喜歡的枯筆拖長式收尾，也僅一“華”字。

所得第二幅是王拓臨褚遂良《蘭亭序》，既有褚版所兼容的王氏原作之神韻，又賦予不同的個人色彩。名家名帖如此臨來，豈不是入帖出帖之妙，從起初的追求形似至信筆而書的神似，不為原帖所囿，于法度之中，變幻多端，有理有據(jù)。

而后赴河南孟津，尋訪王鐸故居，同行者書法篆刻家趙江濤，因中堂之碑《青圃通鄰巷》中有一溪字，特意購?fù)匾再洝：髞韰⒓用辖虿娠L(fēng)，洛陽好友贈我一拓，乃順治九年王鐸逝后，皇諭河南布政使司右參議徐文秀冀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書之碑，文中贈謚“文安”。

孟津縣因黃河古渡而得名，系大禹治水出三門峽第一渡口。1592年，王鐸生于孟津雙槐里，后在時任香河縣縣令岳父馬從龍和舅父陳耀資助下，舉家搬往縣城即今會盟鎮(zhèn)老城村。所以，世人亦稱其王孟津。

王鐸，字覺斯，號嵩樵、癡庵，別署煙潭漁叟。明天啟二年（1622年），賜同進士出身，人選庶吉士，官至禮部尚書。順治二年（1645年）臣清，逾七載（1652年），病逝故里，享年61歲。吳昌碩稱其“有明書法推第一”。沙孟海在《近三百年的書學(xué)》一文中評其“在于明季，可說是書學(xué)界的‘中興之主’了”。啟功則盛贊：“王侯筆力能扛鼎，五百年來無此君?！?/p>

2000年4月開放的王鐸故居，是一個修復(fù)的仿明清官府五進四合院落。另有一個與故居隔路相望的園林，即王家當(dāng)年的后花園，因長出兩個奇大的靈芝而名“再芝園”。縣城建有“王鐸書法館”，藏王書法刻石260多件。

庭院深深的故居，青磚灰瓦，莊嚴肅穆，建筑格局一如主人之筆墨，法度森嚴，又意外頻頻。

二

自1641年起，50歲的王鐸顛沛流離，李自成破洛陽殺福王，大明國基動搖。再三年，崇禎煤山自縊，倪元璐沒有留戀別人對他書畫的評價，而以古人一貫的節(jié)操標(biāo)準(zhǔn)殺身殉國。1645年5月15日，雨，南明之都江寧城破，王鐸與文武百官長跪納降。不知此時仍浴血奮戰(zhàn)的黃道周聽說54歲的王鐸之舉會又作如何評說，反正他自己次年被俘以死保節(jié)。

夾在倪黃之間臣服的王鐸，果真貪生怕死？

至少大明諸史可以說明他的膽魄和氣節(jié)。如與“閻黨”魏忠賢公開不同流合污，如與兵部尚書楊嗣昌因邊事戰(zhàn)和之爭險遭“廷杖”，即使受任南明，秉性依舊，與馬士英、阮大鋮等擬降派分庭抗禮……

作為封建帝王之臣，讀著儒家經(jīng)典成長，王鐸不可能不明白“忠、孝、節(jié)、義”之本，飽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忠臣不事二主”等信條，也不可能對叛節(jié)后果沒有預(yù)知。這還關(guān)系到一個人在歷史中的書寫：與他最近的揚州十日屠城，八十萬生靈涂炭，史可法“城亡我亡，即碎尸萬段，甘之如飴”的大義凜然，至今記錄在中學(xué)課本全祖望寫的《梅花嶺上》。稍遠，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是把“視死如歸”的節(jié)操觀推到極致。

此時的王鐸，面對的不僅是國破，還有家亡，其兄弟姐妹八人，上有一姐，下有四弟兩妹。年少時，家中一度一日兩粥都難維持。母親有言“子勿忘我餅盡腹饑時，女勿忘我釧珥鬻幣時”。明之末，王鐸守京城大明門時，幼女病逝，愈月，次女天，他悲痛欲絕寫下銘文以記。接著，父母逝，妻、妹及兩個兒子在逃難中相繼亡。對于年過半百的王鐸來說，此時彼刻，沒有誰比他更易選擇死。

王鐸臣清七年，職位雖不低，于國事幾乎鮮有作為?！肚迨妨袀鳌份d，順治八年（1651年）三月，他曾上疏親政后的順治，希望朝廷依舊例行孔孟之道，尊師重教，于京祀祭;四月，受皇命祭告西岳。

后來，他把歷代名家書帖臨寫一遍，既展示自己積大成之才華，又給人生一個總結(jié)和交代。臨終前一年，由兒子無咎整理成《擬山園貼》，以“天干”分10冊，計1.8萬字，103種，雙鉤臨摹勒石90方，有譽“天下第六行帖”。比之前親家張鼎延存《瑯華館》（12塊方石，刻石21面）規(guī)模更大。加上之前所書《延香館帖刻石》（25方刻石），王鐸完全可以實現(xiàn)“史上留好書”之愿，并為他年“必有深于愛吾書者”提供可能。另一方面，盡可能大量應(yīng)請所寫。酒席宴請，飽墨斗筆，幾乎來之不拒，其目的仍是要多留作品于民間。他對未來的預(yù)見是清醒的，歷史不可能放過任何人。

果然，至乾隆一朝，國勢穩(wěn)健，不用繼續(xù)順治懷柔明舊臣之術(shù)，強化氣節(jié)忠貞成為必須，開始清算降臣劣跡，皇諭史臣：“在明朝身躋朊仕，及本朝定肌之初，率先投順，游陟列卿，大節(jié)有虧，實不齒于人類?！蓖蹊I被列入“乙編”，定性“貳臣”，削謚號，毀詩集，燒墨跡，人生墜落至暗時刻。然而，他融筆墨于自我生命的關(guān)照，漲墨兼枯筆，潤燥間飛白，從唐草徹底“出圈”，創(chuàng)造出大寫意的狂草新語境。

其友人田蘭芳記載：“觀者從旁操鼓，公意氣豪邁，墨灑淋漓……擲筆舉觴，如長鯨之吸川，僮仆咸叱為神。”在現(xiàn)場一片叫好聲中迅速完成一幅作品，自然與書齋不同，如何滿足觀眾的“意外”期待？一筆書、弄險的結(jié)體，都是他的拿手好戲。如果還原當(dāng)年的現(xiàn)場，可能如此：酒酣之際，只見王大人立于案前，飽蘸一墨，汁濃欲滴，落筆宣紙，在首字筆畫之間水墨慢慢暈洇開時，“唰唰唰”一行字已連綿書就，墨跡不斷，或藕斷絲連，筆斷“意”銜，呈現(xiàn)出字與字的各種線條組合。回觀墨洇之字，墨團似要吃了筆跡，毀壞字形，一時間令觀者屏息凝神，細察才發(fā)現(xiàn)那墨色早減去洇染速度，字的邊緣雖不規(guī)則卻不失輪廓，既不傷害字形與筆勢，又以墨塊省略了可能的筆畫，與點、線造成對比，以至形成字與字之間的張力、疏密、濃淡。如此精妙地玩水墨于筆下，估計也沒誰了。

《自敘帖》縱不過28.3厘米，最多一行連寫八字，而王鐸立軸巨幅多則數(shù)米，“一筆”十余字、二十余字司空見慣。背后，更有書者線條驚變的想象力，筆盡而勢不竭，鐵畫銀鉤不斷帶給書界的傳奇。

三

2021年春節(jié)，河南博物院展出三件王鐸作品：《詩作六首》草書手卷、《望白雁潭作五律》詩軸、摩崖石刻拓片“仙崿”（系?？h大伾山摩崖石刻之一，另有“鷺濤虎岫”、詩歌《再至青壇》，均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其中，《望白雁潭五律》為行書中堂，155厘米×45厘米，原屬河南淮陽晚清秀才段正則收藏，新中國成立后捐給縣文化館，又轉(zhuǎn)于縣博物館，1996年入藏省博。1982年，曾參加中日聯(lián)合舉辦的“王鐸書展”，分別在中日兩國展出。同年，上海博物館展出王鐸行書詩軸《臨王筠寒凝帖》，186.8厘米×50.7厘米。其實，這些一兩米長的詩軸，于王鐸作品為常見，最大者河北省博物館藏行書《五言古詩軸》，縱422厘米，創(chuàng)作于明崇禎十五年（1642年）。這些巨幀長軸丹墨，與明中后期高大宏偉建筑的出現(xiàn)和拍，草書也以其書寫疾速、變化多端、性情為之，成為書家的首選。

在國內(nèi)書法勃興的熱潮中，許多人很快發(fā)現(xiàn)，學(xué)王鐸是一種時尚，“書不宗晉，終人野道;今易古難，今淺古深，今平古奇，今易曉古難喻，皆不學(xué)之故也?！蓖蹊I此語同樣適用于今天。

王鐸起初是精研《淳化閣帖》，以至達到“如燈取影，不失毫發(fā)”。其實，他也是童子功，12歲始臨王羲之《圣教序》，3年后字字逼真，且以“二王”后人自居，臨帖落款常注“臨吾家逸少帖”之類。后來，在內(nèi)府遇到米芾，頓悟此人最得二王精髓：“米芾書本羲、獻，縱橫飄忽，飛仙哉！深得《蘭亭》法，不規(guī)規(guī)摹擬，予為焚香寢臥其下?！蓖ㄟ^研觀大量米芾真跡，“不規(guī)規(guī)摹擬”成為他臨摹的要義。至此，開始打破機械復(fù)古藩籬，以尊重傳統(tǒng)為前提，進行破壞式重構(gòu)。自然，以“逼肖”為臨摹之度，會視他的“逾矩”，及用筆因情感澎湃恣意，改前輩草家圓筆縱勢為方筆凌厲翻折之書作，系“野道”“惡俗”（與今之筆筆有來歷、字字講出處之逆者類同），王鐸必然以此反復(fù)強調(diào)，對他人的“野道說”實現(xiàn)反動。

以草書創(chuàng)嶺南書壇新風(fēng)，“茅龍筆書”創(chuàng)始者明書家陳獻章曾語“不要鐘王居我右，只傳風(fēng)雅到人間”，也是拿前人說事，不過，沒有王鐸較真。說王鐸與懷素一類，在別人可能是贊揚他與前人等觀，他卻認為這是抹殺了自己的創(chuàng)新。如果地下有知“當(dāng)代草圣”林散之評他“自唐懷素后第一人，非思翁、枝山輩所能抗手”，董其昌、祝允明抗不抗手，即使說“南董北王”，恐怕也沒有“懷素后第一”說而引發(fā)其惱怒至極。

王鐸諸帖跋款曾留下對懷素野道的評說，除《臨唐僧懷素帖》“懷素獨此帖可觀，他書野道，不愿臨，不欲觀矣”似認可外，丙戌年《草書杜甫詩卷》卷末題識：“書于北都瑯華館，用張芝、柳（公權(quán)）、虞（世南）草法拓而為大，非懷素惡札一路，觀者諦辨之，勿忽?！碧匾馓嵝延^者仔細辨識，不要疏忽。首都博物館藏《草書唐人詩卷》題識：“有客日此懷素家法也，則勿許觀?！闭l說他書法出自懷素一路，不許再看。

《唐詩十首》手卷，落款提到三人野道，其中高閑，曾應(yīng)詔進宮展示書法，獲唐宣宗賜紫袍，韓愈為他專門寫了《送高閑上人序》以夸贊。杜甫《飲中八仙歌》中說：“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飲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睆埣婵?、行、草，創(chuàng)立狂草，韓愈亦評其“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懷素是玄奘三藏法師弟子，據(jù)說每遇人家門前白壁，便會上去一陣狂書。不過，此等皆是傳說或文人杜撰。即使獻之，也有“喜愛在潔白衣服上寫字”之好?！端螘ち袀鳌酚涊d，時任吳興太守王獻之路過烏程縣，在羊家見12歲的外甥羊欣身穿新白絹裙袍午睡，來了書興，不聲不響地在孩子衣上一通揮毫……

于國破山河在，王鐸找到杜詩作為最佳依托，書寫與心靈達到最切合的統(tǒng)一，詩如己出，又托古避嫌，加上漲墨法的熟稔，一筆字中軸巨軸的得心應(yīng)手，氣吞山河，壯志凌云。此時自己找到形式與內(nèi)容的完美相融，豈不正是實現(xiàn)自化的標(biāo)志，與不入晉法的唐草區(qū)別開來？但客觀地講，以《自敘帖》來看，其中一筆書，王鐸的繼承還是很明顯的。但他不承認，且稱懷素野道，顯然是對自己“五十自化”說得迷戀和堅持。放棄了政治追求，遭受了叛節(jié)的奇恥大辱，如果說他的書法也是別人的，對他的打擊比“貳臣”更甚。

四

如果只看《枯蘭賦花賦》，可能會誤解王鐸，以為不過是文人的附庸風(fēng)雅。

筆者收藏的《青圃通鄰巷》拓片，王鐸寫的自己的詩，筆下“柴門拖早市”的田園怡然，與政治進步遇阻便心生歸隱之意交織，終不能真正做到“白首空簪紱”。詩文清新淡遠，隱隱透出一股失落氣息，但墨跡卻洋洋灑灑，一氣貫通，漲墨不斷出現(xiàn)。其中的“西”字，原是篆字筆畫，卻用行書寫來，也是他臨帖中發(fā)現(xiàn)他人筆誤時常以此調(diào)整的習(xí)慣?！巴鶃砣缬袨椤本渲?，前四字一筆相連，系他喜歡用的“一筆書”。

王鐸曾自述：“鐸每日寫一萬字，自訂字課，一日臨帖，一日應(yīng)請索，以此相間，終身不易，五十年終日石盧砣而不綴止?！比绱饲诿?，既是要給后人留下諸多墨跡有意為之，也有降清后以墨療內(nèi)心之傷的緣故。加之身為一級官員，請索不乏投其所好者。據(jù)說，王鐸為官期間，朝中大臣托請寫序跋及碑文、墓志、記、銘、賦等不下600篇?；蛟S就是歷經(jīng)歲月之損，人為之毀，王鐸仍給后人留下如此之多墨跡的原因，法帖、尺牘、題詞、刻石、碑碣、拓本，應(yīng)有盡有。僅河南，除其故居及各大博物館，筆者在孟津龍馬負圖寺、登封嵩陽書院、新安千唐志齋、濟源濟瀆廟、沁陽朱載堉紀(jì)念館、偃師商城博物館等多處遇到王書之碑。2017年9月2日至10月15日，在浙江美術(shù)館舉辦的“健筆蟠龍——王鐸作品展”，更是一下展出50多件，它們分別來自故宮博物院、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廣東省博物館、西泠印社、天一閣博物館、溫州博物館、紹興博物館等。

在王鐸墨跡中，長幅手卷也不少。1642年，在懷州與張抱一同游后，所書《贈張抱一草書詩卷》《贈張抱一行書詩卷》合計長11.67米。這類長卷充分展示了他“一筆書”的飽滿生動、氣脈貫通、一氣呵成。

紙落煙云，鳳翥龍翔。王鐸的不服帖《唐詩十首》手卷，縱30.2厘米，橫698.5厘米，即使筆者水筆摹寫，也近200厘米，耗三小時之多。而54歲的王鐸卻以背臨的形式，氣貫長虹，完全可以想象到他當(dāng)初心情之急迫與痛苦。不服的是書法，抑或還有自己的命運否？

五

如果不是三百多年后的知音村上三島，王鐸能否如此疾速重返國人視線？

2010年12月5日，北京匡時五周年秋拍古代書法專場，四件王鐸書法成交過億，其中村上三島的藏品《雒州香山作》，從300萬元起拍，以4536萬元成交，刷新王鐸個人作品拍賣紀(jì)錄。此立軸，創(chuàng)作于庚辰年正月（1640年）初十，是王鐸“漲墨法”巔峰之作，被歷代學(xué)者多加論述，且收入上百種王鐸作品集。

村上的書法成就主要源于對王鐸的研習(xí)，早在20世紀(jì)40年代，他來到殘垣斷壁的王氏老宅，把王鐸書法傳往東瀛，并推到至高無上之位，且衍生出書法派別“明清調(diào)”。80年代，古稀之年的村上仍帶弟子朝圣孟津。他編纂的五卷《王鐸的書法》，是日本迄今對王鐸書法最全面的整理與研究。正是因為他及日本諸多書家的收藏，王鐸作品在藝術(shù)市場價格不斷飆升。也是他的捐贈，才促成王鐸故居修復(fù)。

如今，故居前廳懸匾“神筆王鐸”四字，便出自村上三島之手。

原載《牡丹》2022年第3期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