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春以來一直落雨,大河小河眼見著漲了起來。
這是一座南方普通的小城,依河而起,群山環(huán)抱,天氣晴好時能看清山的層次,從碧綠到青黛,次第推遠,及至天邊,便只剩了一抹若有似無的巨大灰影。眼下春潮泛濫,赭黃的泥漿水自上游奔涌而下,水中除了雜草樹木,間或還有牛犢、豬崽,一路昂了脖兒嘶叫而去。每天早晚,一些閑人便負了手立在橋上看景致。
那時我剛剛離婚,從省城回到小城我媽這里,除了接送我崽咕嚕去幼兒園,每日無所事事,也成了一個閑人。
中午時分,雨又落得急了,我坐在棚子底下吃麻辣燙,頭頂的雨聲噼里啪啦吵得耳聾。這一帶都是排檔攤子,白底紅藍條的防水篷布從店面伸出,下面擺一條特制的長桌,桌上嵌電磁爐,放個不銹鋼大盆,盆中又隔作數等份,各色菜食插了竹簽子,在紅油湯里咕嘟著;香菜和粉、面要喊老板另外起鍋燙了端來,也有豬肺、蟹排、魚丸、牛百葉、鹵雞爪之類,自吃自取,吃完算賬。老板會看簽子末尾的標記,涂紅色的兩塊,黑色的一塊五,沒涂色的統(tǒng)統(tǒng)一塊。
我最喜食木耳、筍片、魔芋豆腐、鵪鶉蛋、黃花菜之類,辣到實在吃不消時,就喝一口涼茶緩緩。正吃到冒汗,忽聽臨河馬路上喇叭聲響,一輛車門上印了“清溪駕?!钡慕葸_車,慢慢搖下玻璃,隔了雨,趙南方嘎著喉嚨喊:“呷完了莫?看櫻花去?!?/p>
我沖他喊回去:“你怕是腦殼被雷電打蒙了吧?籮大的雨,冷死個人咯,看么子櫻花?不如下來擼兩串牛板筋。”
他索性熄火下車,箭一樣射進棚子里,在我跟前坐下。我甩包紙巾給他,他抹了把臉,說:“不是我講啊,你個女的,講話何解這么粗魯,么子叫腦殼被雷電打蒙了,照這樣下去,想再嫁怕也難哩!”
“哪個鬼老二想再嫁?!蔽夷煤炞幼鲃菀了淖欤袄习?,來瓶啤酒!”
“不能喝,要開車哩?!壁w南方趕忙擺手,“網上講,往南邊去三十公里,地頭熱,櫻花開得早。我打算停了雨就帶我女兒去看花,今日莫得么子事,先去踩個點?!?/p>
趙南方結婚早,有個女兒,不過,離婚時判給了孩她媽,這會兒都快高考了吧。女兒跟他不親,他倒總喜歡往跟前湊。他在駕校做教練,休息時也兼做黑車司機,前次跑長沙,聽說老火車站旁邊有個商場,地下一層全賣阿迪達斯、耐克的鞋,一折、兩折的,就喜滋滋地拎了兩雙回來,結果被女兒劈頭蓋臉訓了一餐,講她同學穿的都是限量版,他凈買些淘汰貨,也不嫌跌份兒。他垂著個腦袋來問我穿多大碼,要我?guī)退齑?。我才不幫他,就想看他那張臉能黑幾天?/p>
我趕緊勸他算了,說:“女兒要高考,哪有心思看花,別又去熱臉貼個冷屁股?!?/p>
“這你就錯了,”趙南方撈起一簽子肥腸,油汪汪地往嘴里戳,“大錯特錯。芯芯跟我講好嘞,點名要去看櫻花,還約了幾個耍得好的同學,坐我車一起去。”
看他那副志得意滿的傻樣,我嘆了口氣。
吃完麻辣燙,趙南方搶著買了單。出來雨勢稍減,只是天色更暗了。愁云慘霧中,一道閃電驟然將天空一分為二,隱雷滾滾而過。
“要不今日還是莫去了吧,”我遲疑著,“怕還有大雨要來,咕嚕還……”
趙南方二話不說,把我塞進副駕:“怕么子,崽有老娘幫你看著?!庇终f:“莫不是怕我荒郊野外非禮你?放一百個心,我只喜歡十八歲小姑娘,你現在老成這樣,我還怕你禍害我哩!”
二
因著落雨,半個鐘頭還沒出城,小車一輛接一輛,紅著屁股,在雨幕里扮蝸牛。正心焦,咕嚕打來電話,唧唧咕咕告狀,無非是外婆追著他喂飯,水杯落在了幼兒園,能不能多看一集奧特曼之類的破事。聽我講要晚歸,非但不問,反倒歡聲雷動。這臭崽子!
“你說你當時急么子生崽,要是單身一個,還有可能再嫁;現在拖著油瓶,哪個背時鬼愿意要你……”趙南方拿我開涮。
我氣得罵娘,狠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疼到齜牙,手一抖,車子朝斜前方滑去。就在這時,擋風玻璃前人影一閃,他一腳剎車踩下去,得虧車速慢,硬生生停住了。
“我×……”他搖下車窗,探出身罵那個橫穿馬路的人,罵了半句卻又縮了回來。
雨中,那家伙非但沒走,還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伸開兩臂,對著過往車輛打起手勢,嘴里嘰里呱啦喊著什么,只是聽不分明。
我見他穿件橘色有反光條的馬甲,但并未戴大蓋帽,便問:“協(xié)警?”
“鬼咧,”趙南方緩緩開動車子,“是那個癲子,撿了清掃工的衣服穿起?!?/p>
這樣一說,我再扭身去看那人,又瘦又高,像根桅桿杵在車流里,頭發(fā)應該早濕透了,一綹綹趴在腦門上。他還是笑嘻嘻的,停止、左轉、右轉……一板一眼的動作在過往車燈照射下,顯得很滑稽。
“你認得他?”我問。
“我們市里頭,哪個開車的不認得他?”趙南方朝后視鏡瞥了一眼,搖搖頭?!霸仁且患覈蟮膹S長,改制時不愿放權,領著工人鬧事,腦殼被打壞咯!清醒的時候,能背大部頭的古書,字也寫得好;糊涂起來,就莫名其妙了。”
“屋里就莫人管嗎?”
“妻離子散了。早先還有個老娘,追著喂飯穿衣,這兩年莫看見,估計是去嘎哩。”
“唉,指揮交通很好耍嗎?落這么大的雨,做么子不好……”
“當年那可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失勢了,只能對著汽車指手畫腳了。權力啊……”
“聽說駕校教練的權力也很大?”
“那是當然,”趙南方笑起來,“你看我現在就是個屌絲,一到駕校,上了車,坐到教練位上,哪個學員不點頭哈腰恭恭敬敬喊一聲‘趙師傅’?我叫他們洗車,他們屁都不敢放一個;我罵他們豬腦殼,他們絕對不敢回嘴;請呷飯放一邊,每到考試,又是紅包又是煙……你講爽不爽?”
“聽說碰到漂亮妹子,教練還會掐人家大腿?”我調侃說。
“怎么了?”趙南方理直氣壯地回道,“你教你崽做作業(yè),教十回錯十回,不掐他,自己活活氣死???”
“偷換概念,心虛了?”我盯了他一眼?!澳愦蟾乓财^妹子大腿吧?”
“你猜?”
“哼,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捂住心口說,“照你這么講,我可不敢去學車了?!?/p>
“想學車?。俊避嚱K于挪到高速入口,趙南方取了卡,“莫必要去駕校浪費錢,我教你啊,包教包會,學費全免?!?/p>
我可不想找著讓人罵我豬腦殼。哼了一聲,懶得理他。
上了高速就暢快了,車像鏡面上的冰塊,倏地滑出去。路兩邊都是小小丘陵,線條柔緩;舊的紅磚瓦房倒比貼著瓷磚的別墅好看;池塘邊有桃樹、李樹,還不到開花的時候,統(tǒng)統(tǒng)在雨里靜默著。
十二月,落大雪,
背起包袱上湖北。
湖北有個好堂客,
打起胭脂水紅色,
不打胭脂也看得……
好像是我在水里,歌聲在岸上,朦朦朧朧,飄飄忽忽,原來是趙南方自個兒在哼歌。他那抽煙呷檳榔的破鑼嗓,想不到唱起民歌倒蠻有味道。
我坐起身:“還有嗎?”
“有是有,”他笑嘻嘻地說,“不過,下邊就帶色了?!?/p>
我喊他莫啰唆,都三四十歲的人了,什么顏色沒見過?
他清清嗓子,果真又唱起來:
清早起,到河邊,
河邊有對走風船。
男人搭船銀三兩,
女的搭船不要錢……
他一面唱,一面手指在方向盤上打拍子。調是鄉(xiāng)間俚曲,詞是本地土話,熱辣辣的,頗有湘西水手的粗豪。我以為他會唱出個跑船艷遇的傳奇故事,他卻打住了,說:“不唱了,不唱了,咱孤男寡女的,再唱就是耍流氓了?!?/p>
我問他怎么會這種陳詞濫調,他說以前院子里老了人,辦豆腐飯的時候,每每請戲班子來唱,一來二去就學熟了,又笑著說:“莫以為只有你讀書好的長記性,我就是豬腦殼?!?/p>
于是,聊起讀書時的事,他說他從小讀書就不長進,最羨慕我這種好學生,結果,我上了大學,他卻只能抱著方向盤下苦力。我心里暗想,這有甚差別?我創(chuàng)業(yè)失敗,老公跟小三兒跑了;他呢,老婆給戴了“綠帽子”,單身打了十來年——算來我們都是被命運拋棄的人,也是同命相憐。
“快莫講這些勞什子了,剛高興一下,又吞了死蒼蠅。”我抱怨著。
“就是要講啊,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他們做都做得出,還怕講嗎?悶在心里頭,氣死自己劃算?”
車下了高速,拐上一條縣道,雨已經完全停了。路上無車也無人,透濕的柏油路黑得發(fā)亮,兩排楓楊樹一路拱手相迎。我搖下玻璃,潮濕的風一下子灌了滿車,帶來春天植物的清香,遠處有三兩聲狗叫,分外清脆。
“老子外頭跑長途,只想多攢幾分錢,水都舍不得買來喝,結果半夜回到屋,發(fā)現婆娘跟了別人,在老子床上蜷成一坨!虧她做得出,女兒才多大,放旁邊搖籃里,給他們的腌臜衣服捂住臉……氣得我兩眼直發(fā)烏啊!”
我跟著憤懣不已,問:“你動手沒?”
他悶了半晌:“本來是想打,奸夫淫婦,都往死里打,大不了賠條命,還有得賺嘛。后來女兒哭起來,想想打他們做么子,莫臟了老子的手?!?/p>
鬧半天竟是個軟蛋!又想,人在做,天在看,他們這種人肯定是現世報,來得快。這是我媽講的。
“還有好久到?”
“快了,”趙南方瞄了瞄導航,“十五分鐘吧?!?/p>
車爬上盤山公路,一個接一個的胳膊肘子彎,相當逼仄。有一輛小四輪,轟隆隆順著山路沖下來,會車時幾乎擦到倒車鏡。趙南方不再跟我聊天,專心打著方向盤。山谷里估摸有稻田,小四輪去遠后,能聽到嘰嘰咕咕的蛙聲,此起彼伏。
正當我疑心是不是走錯路時,他說到了。
“我過去看看,你也下車活動活動?!壁w南方把車隨便停在坪里,朝山坡上走去。
趁他走遠,我趕緊下車撒了泡野尿,精神頓時為之一振。起身再看周遭,群山犬牙交錯,寂然無聲,人在其中,有種被裹挾的感覺。
我和趙南方,都是被生活裹挾的人。
想想自己,好像更窩囊。回老家照顧我媽才一個月,小三就進了家門,還故意將絲襪落在沙發(fā)上。我打電話去問,人家不但認賬,還狂飆一堆臟話,淋了我一頭狗血。思路還沒理清,男人已快刀斬亂麻地提出了離婚。離就離吧,可家里那一點財產他都提前轉移了,還非要趕在孩子生日當天辦手續(xù),害得我在民政局門口差點哭瞎眼……
正這么想著,趙南方興致勃勃地從山坡下來了,手里揮舞著什么,虎虎生風。
“打苞哩,真的打苞哩!”
塞到我手里的是一束櫻花枝,粒?;ɡ?,含苞待放。
“帶回去插進瓶子,過兩天保證全部開滿!”
三
回到家已經快十點了。咕嚕在床上蹦來蹦去不肯睡,我尋個礦泉水瓶,割掉瓶口,打算用來插花。
我媽問:“跟哪個出去耍了?”
“還有哪個,趙南方嘛?!蔽易畈荒蜔┧龑徺\一樣盤問。
我媽放開嗓子就罵開了:“店里的事不管,崽也不帶,我還指望你找個比之前強的,氣死那個扁毛畜生,你倒跑去跟個駕校司機混么子?叫我的老臉往哪里放?辛辛苦苦供你讀這么多書,都讀到屁眼子里去咯!”
我聽得起膩,扭頭把房門關了。
我媽提高音量,氣鼓鼓地在廳里喊:“告訴你啊,明日早點起來,好好打扮一下,對門王姨給你介紹了一個對象,在看守所上班的……”
我無名火起,隔著門跟她吼:“哦,有你看守我還嫌少啊,要嫁個看守所的?莫不是以后屋里有人坐牢,好找關系?”
“你莫吼,”我媽把什么東西摜得哐當響,“人家在看守所做會計,公務員編制,又是沒結過婚的,只怕還看不上你!你年紀不小了,莫得正式工作,又欠一屁股賬,還帶個崽,哪個要你?莫良心的畜生,指望我再活幾十年,養(yǎng)你跟你崽一世嗎?”
嘖嘖,好像我跟我崽成了她的累贅一樣。
記得上一次,我媽就企圖把我嫁給臺灣一個油漆工,說油漆工有什么不好?掙得多,死得早——反正你先嫁過去,穩(wěn)定一段時間,把孩子也帶過去,實在不行再找個好的——好多人都是這樣操作的。聽聽,原來女人不過是機器,如此這般操作起來就好。
我沒吭氣,她自己倒哭了起來。
“我的命何解就這么苦?才把你屋爺伺候走了,又要伺候你跟你崽,一個兩個三個,莫得一個省心的。也不知道你這個怪脾氣像哪個,爺娘講要不得、不準嫁,你偏要嫁,現在又回來害人。講還講不得,講兩句就摔門。我這把老骨頭,快要被你們磨碎哩!我天生就是個伺候人的命?不曉得出去跳廣場舞找對象?不曉得享受???……”
我脫了衣服,帶崽躲進被子里,捂住他的耳朵。小耳朵軟塌塌,小臉蛋熱烘烘,忍不住親了又親,親得他嘻嘻笑出聲來。
“媽媽,你要給我找后爸?”咕嚕雖然才四五歲,知道后媽沒一個好東西,后爸肯定也好不到哪去。
“莫聽外婆亂講。”我壓低嗓音。
“那你到底給不給我找后爸?”他還不放心。
“你想不想我找?”我故意逗他。
“又想,又不想?!毙∶夹陌櫰饋?,很為難的樣子?!跋胨阄彝?,接送我上幼兒園,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但是后爸發(fā)脾氣打我怎么辦?如果媽媽又生了小崽,不喜歡我了怎么辦?”
想得還真長遠。我趕緊摟過他:“放心啦,外婆說得對,像我這樣離婚帶個崽的,想嫁都嫁不掉,誰會要我?所以媽媽會一直和你相依為命,直到你長大離開媽媽……”
“啊不,我不要離開媽媽,”咕嚕嚷起來,腿在被子里亂蹬,“我要快快長大,長大了和媽媽結婚!”
看守戴副黑框塑料眼鏡,層層圈圈后面是兩只蟹目,一件腈綸毛衣起了球,肩上落滿頭皮屑。至于年紀,根本不像四十左右,只怕得五十掛零??赡苷沁@個原因,才讓他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單著。
見面時間約在下午四點,在一家街角咖啡館。估計是經過精心計算的,聊得好不妨繼續(xù)約飯,聊不好就一拍兩散,經濟實惠,頂多浪費一杯咖啡錢。
我見他一勺一勺舀著咖啡,喝雞湯似的,頓時沒了興趣,就要了杯檸檬水,免費的。
“你學歷挺高,聽說原來在省城創(chuàng)業(yè)?”一開始就直奔主題。
我不動聲色,說:“廣告公司,正趕上調控,幾個客戶都跑路了,結不到款,加上前夫卷走的那些,前后大概虧了200 萬?!?/p>
“你沒告他們?”
“告了,也勝訴了,但就是一紙勝訴判決書,財產早就轉移了,人也躲起來不歸屋,法院想強制執(zhí)行都難。要不你借幾個兄弟幫幫忙,找到人,捆起來打一餐死的?”
“咳咳,你在省城有房子嗎?”
“先前有兩套小戶型,為了給員工發(fā)工資,陸續(xù)賣了,都沒趕上大漲?!蔽矣X得他心里的算盤在噼里啪啦地算著我的身價。
他下意識咬住了咖啡勺。
?!谝换睾辖Y束。
似乎察覺到我硬邦邦的語氣,他伸手搔了搔油嘰嘰的頭發(fā):“呃……這咖啡不錯,免費續(xù)杯的,真不來一杯?”
“謝謝,我對咖啡因過敏,喝了失眠,”我舉了下檸檬水,“這個挺好?!?/p>
“你,現在靠什么生活?”
“啃老啊!”我講完自己也咋舌,臉皮幾時竟厚成這樣了?還是瞧不上他,也不愿給他瞧上,故意扮丑吧。
“聽說,你媽開了個店?”
那倆小眼珠子里透著亮,敢情他還指望繼承遺產哪?
“嗯,在古董市場,專做錢幣,建國鈔、龍鈔,一刀一刀砸手里,都十來年了,不舍得賣,賣就是血虧。哦,也收銀圓賣銀圓,大頭,小頭,船版,甲辰……我爸去世后,我媽眼神不好,經常收到假貨。怎么,有興趣去照顧照顧生意嗎?”
他扶一下眼鏡,說:“那……接下來你有么子打算?”
“打算?”我最煩別人這樣問,好像升官發(fā)財全由我,索性跟他明講,“我身體糟了,做廣告那幾年搞垮的,現在就想找個長期飯票好養(yǎng)老。”
忽然,咖啡館的門被推開了,門響得怯生生的,很猶豫,嘎——吱吱——吱——一條糟污的身影跟著要往門內擠。
店長倒是身手敏捷,迅雷烈風般躥過去,一手架住門,一手把那人往外推:“出去!出去!一天到晚往里闖,講多少回了,這是討飯的地方么!”
那人許是被轟慣了,嘀咕了一句什么,也不堅持,慢慢地轉身離去。待他下了臺階,橫過人行道,往馬路對過走去時,隔著玻璃,我認出竟是那個指揮交通的癲子。
店長返回吧臺,舉起酒精瓶對自己周身噴過一輪,猶自不忿:“有娘生沒爹養(yǎng)的東西!”
罷了,罷了,我想做人那樣刻薄也不好看,就跟對面的看守說:“看守所以后如果要做廣告,倒是可以喊我?!?/p>
他翻了個不易覺察的白眼,意思是,看守所還用做廣告?
?!诙睾辖Y束。
“那個,可以問嗎,你何解要離婚?”
問都問了,還可以問嗎,揭別人傷疤倒裝得假惺惺的。我以攻為守:“那你何解一直莫結婚?”
“呃,莫……莫得碰上合適的?!彼凵穸汩W。
“怎么確定合不合適?”我趁勢追擊。
“試啊,多試幾次就曉得了?!?/p>
“那就是了——我試過了,然后發(fā)現不合適,就離了唄?!?/p>
“可你們有個崽……”
“是啊,快五歲了。”我挺直了脊梁,如果他膽敢攻擊我崽,定要叫他好看。
“贍養(yǎng)費呢?”
“莫得?!?/p>
“莫贍養(yǎng)費?”他驚到眼珠子掉下來。
“省城一套房,算贍養(yǎng)費一次性付清?,F在租出去了,每月幾千塊錢,剛夠應付房貸,生活費得另賺?!?/p>
“現在崽還小,以后要花好多錢呢,光學費就攤不起啊,更不要算長大成人,買房買車討婆娘……”他明顯倒抽一口涼氣。
?!谌睾辖Y束。
“有么子想問我的嗎?”他又舀了勺咖啡遞到嘴里。
“你肯定覺得,相親這件事,家世、相貌、學歷……
樣樣都要門當戶對,對吧?就像寵物店給貓貓狗狗配種,也是先問多大啦,么子品種,身體素質怎么樣,然后不管它們看沒看對眼,當場就配起來。蠻有味,邪性得很!”
我不想跟他再糾纏下去了,喝下最后一口檸檬水,連聲道別都沒有,就起身離開了。
四
出了咖啡館,我拐進一家蒼蠅館子,痛痛快快呷了碗米粉。小城什么都不出色,唯獨這米粉,讓人在茲念茲。牛腱子肉事先煮好,不硬不爛,韌性十足,快刀切薄片,起油鍋爆炒,落醬油、精鹽;粉是酸漿米粉,粗圓,臨吃時滾水里一燙,浸入牛骨高湯,鋪上牛肉,再蓋一大片紅油,撒上蔥花,香到銷魂。也有油豆腐與黑木耳切絲炒的澆頭,豆腐綿軟,木耳爽脆,同樣以高湯提鮮,蓋紅油和蔥花。
正吃著,微信亮起,是趙南方。
“嗨,在做么子?”
“呷粉,”我右手拿筷子,左手打字回他,“剛應付完一個傻×,特別耗體力。”
“哈哈哈,”他打出一個笑哭的表情,“蕭一鳴回來了,組織同學聚餐,你去嗎?”
“哪個蕭一鳴?”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可能嫌打字太慢,趙南方發(fā)了語音:“就是保送中科大那個啊,你在文科班,可能跟他不太熟,但也應該曉得啊,學校的風云人物嘞!后來到美國么子大學讀到博士后。媽的,要是開車也分等級,我保證考到博士后后后后后……”
哦,我想起來了,腦海中浮出一張學霸標配的傻臉。
趙南方在那邊追問:“他喊大家吃飯、唱歌,去的話我?guī)湍銏髠€名?”
“不了?!蔽姨敉曜詈髱赘榉?,又大大喝了口湯,心滿意足地打出個飽嗝,“人倒霉的時候,最不愿意看別個得意?!?/p>
趙南方回復:“有道理,那我也不去了?!?/p>
我沒再理他,結了賬,往我媽的古董店走去。
難得這會子停雨,走在路上才發(fā)現,路邊的梧桐已冒出了點點新芽,在濕暖的空氣中,像劫后余生的眼睛。
隔了一會兒,手機又響起,還是趙南方。
“喂喂,同學群里都在講,蕭一鳴從前暗戀你咧?!庇智纷岬匮a上一句,“他好像還沒結婚,而且,講不定美國鬼子思想開放,離婚帶崽的也可以?!?/p>
去你娘的。我發(fā)了個裂開的表情。如果他此刻在我面前,我一定會用兩個大耳巴子抽爛他的臉。
到了聚會那天,我不知為什么還是決定去參加那個同學聚會。也許只是想看看,傳說中暗戀過我的優(yōu)質男,見到現在的我,會生出怎樣幻滅的表情吧。呵呵,我真是壞透了,到處給人找不痛快;繼而又想,我怎么像個錘子,到處找釘子?但這個想法讓我愉快起來,同時開始盤算,穿哪件衣服既得體,又不顯得做作;化不化妝,化淡妝還是化濃妝……
聚會在本市最高檔的酒店舉行。
剛下車,就看見了趙南方,他說,不是不參加嗎,咋也來了?我說,是啊,你咋也來了,還收拾得人模狗樣的?他反唇相譏,你也不遜色啊,就這身行頭,男同學的眼睛恐怕不保。其實,我不過就穿了件碎花連衣裙,搭小外套和皮靴;他也穿了件不那么皺巴的外套,似乎還特意修了臉,頭發(fā)上抹了半斤發(fā)膠。我說,咱不能給中國人民丟臉嘛。他說,就是,這么高檔的酒店,好吃的不能都便宜了別人。
進酒店的時候,我問他去沒去看櫻花。他苦著一張臉,說去是去了,去之前特意叫學員洗了車,芯芯還是嫌他車里臭。幾個孩子一路聊他們的,完全拿他當車夫。花開得也稀稀拉拉,孩子們沒什么興致,只是比著剪刀手拍了幾張照片。作為補償,他請他們吃了農家樂。
“孩子嘛,都這樣。我們自己的青春期,不也這么過來的?”我說。
“也是,電視上說,所謂成長,就是不斷發(fā)現過去的自己純屬傻×的過程。”趙南方把個大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有錢人消費的地方,果然不同凡響。進門就是一架木橋,底下碧水淙淙,迎面一座天然鐘乳石屏風,上面綴幾叢蕨類,云霧繚繞,十分寫意。拾級而上,又走過鋪了厚地毯的長長過道,七拐八彎才進了包廂。
包廂里的裝潢也很是講究,墻上掛著巨幅風俗畫,畫上一個走街串巷賣打糖的人,三兩個穿紅襖黑棉褲的娃,圍住了要買,他放下籮筐,一手持錘,一手握鏨子,順著那一團金黃的麥芽糖邊緣,正叮叮當當敲下去;旁邊另有兩個娃,頭發(fā)扎成沖天辮,呆萌喜人,正掩著耳朵放炮仗。畫下有雞翅木博古架,高高低低擺了些陶器、瓷器、青銅器,雖是仿古,造型也還樸拙。
多年疏于聯(lián)絡,很多同學都認不出了。趙南方自告奮勇,替我一一介紹。其他人倒還算了,原來蕭一鳴并不是印象中的蠢相,相反,人長得挺正常,穿牛仔褲、麂皮夾克,內搭格紋襯衫,鼻梁上架副無框眼鏡,看著很精神,沒有一點中年大叔的油膩。
這時候,蕭一鳴正站在窗前,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妙手空空,一彈秋一彈月;余音裊裊,半入江半入云……”
從落地窗看出去,正是兩河交匯處,紅墻黛瓦,一座明代水神廟逶迤而至,為酬神興建的古戲臺雕梁畫棟,蔚為壯觀。
“從前讀書的時候,每天騎單車從水神廟前經過,門上的對聯(lián)現在還背得,一轉眼,都離開老家二十多年了?!笔捯圾Q感慨地說。
趙南方打了個哈哈:“哈,二十多年了,還記得這么清楚,真沒辜負你的名字,一鳴驚人??!”
“慚愧,慚愧,名字是爺娘給的,一點期望而已?!笔捯圾Q掃了我一眼,“常年在國外,反倒覺得和中文親近了,可能這就是我們中國人的根吧。”
一邊說著,各自落座,紛紛舉杯。
“你爺娘一定喜狂了吧?”放下杯子,趙南方又觍著臉說,“養(yǎng)這么好的崽,祖墳都冒煙哩!”
“那倒并沒有。我舅舅、姨家的崽,都在國內發(fā)展,現在個個都有幾千萬的身價了;還有你們,也都個個出息哩。”蕭一鳴微微一笑,“美國有什么好?我爸媽就經常抱怨,說美國就是個大農村,去趟超市要開二三十公里的車,路上連個人影都看不見,浪得虛名罷了。”
“一鳴謙虛,人家在美國都住別墅哩?!币粋€同學說。
蕭一鳴淡淡一笑:“也算不上什么別墅,叫排屋,那邊都是這種房子。上班特別遠,不開車的話,就得坐火車,進了城換地鐵,每天三個小時都在路上。想想還是老家好啊,到哪里都方便?!?/p>
“想家了就回來嘛!”
“是啊,祖國歡迎你!”
好幾個同學異口同聲地說。都是無心飲食的樣子,紛紛跟蕭一鳴掰扯些家長里短,有問綠卡的,有咨詢買房的,有要去旅游的,也有想換外匯的……各種聲音。蕭一鳴極有耐心,一一作答,眉宇間頗有得意色;又說,真要回國還得等著結婚生子,崽們都拿到美國身份再說。
趙南方跟我咬起了耳朵,真面目露出來了吧,心里還是覺著美國的月亮圓,洋奴嘴臉。我不由撲哧一笑,笑聲大了些,引得蕭一鳴朝這邊看來,我們便如上課講小話被捉了現行,趕緊俯首只是吃。
涼菜中有一份芥辣浸花螺,芥末的香氣,小米椒的辣,連同上等的生抽,將花螺肉全部浸透了,爽辣可口;牙簽牛肉是牛腿肉切片,以牙簽串了,香油爆炒,吃起來相當于微型擼串;還有紅棗蒸蛋餃、血漿鴨、酸蘿卜炒豬腸、豆豉蒸臘魚,樣樣合我口味,頓覺不虛此行。
趙南方從嘴里拔一截骨頭,吸著牙花子,壓低嗓音說:“你莫不是覺得我嫉妒這小子吧?告訴你,他怎么擺美國人的臭架子都沒用,我就見不得這假洋鬼子的模樣!”
那么大個人,自尊心作起祟來,可笑又可愛。
“來,趙師傅再啃個大豬蹄膀,正好糊住你這張破嘴?!蔽野岩淮髩K豬蹄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酒足飯飽,蕭一鳴又提議去唱歌,眾人紛紛響應。我卻意興闌珊,只想逃,無奈被幾個男生裹挾著,來到河畔一家KTV。
腫眼泡的老板見來了生意,親自將我們引向最豪華的一間包廂。說是豪華包間,墻紙卻早已泛黃,烏七八糟的滌綸地毯,散發(fā)著濃重的霉味,鼓包脫皮的天花板上,有一尾壁虎,閃電般鉆入墻紙縫隙。
大家倒是隨遇而安,我卻忍不住陣陣作嘔,讓兩個女生拉著,在PU 沙發(fā)上落座:“來都來了,點歌點歌!”
幾首鬼哭狼嚎過后,蕭一鳴拿著一瓶礦泉水,坐到我邊上來,說:“還記得高三分班前,也像這樣,我們一起唱過歌的?!?/p>
“是嗎?”激光燈晃得我心神恍惚,“真記不大清了……”
“我可一直耿耿于懷呢?!睒仿晱妱?,他不得不湊近些,“記得我點了一首《心雨》邀你合唱,你死活不給面子。”
“莫得法子,我從小是個悶葫蘆?!蔽衣柫寺柤?。
“哪里,高中時都在傳閱你的小說,手抄本的,你可是眾多男生的偶像哩。”他喝了一口水,“有新作嗎?”
我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沒來由的凄楚,嘆口氣,說:“早不寫了,書也看得少,每天忙忙亂亂的都是些俗事?!?/p>
“人在俗世,豈能免俗?”他好像刻意安慰,擰開蓋,遞過一瓶水,“真正熱愛的,一輩子都不會丟開。希望你還能再寫,肯定有人愿意看的?!?/p>
“寫么子?”我兩手一攤。
“記錄我們這代人的事??!”他沉吟著,“我們的故事還是蠻值得書寫的,如果大家都忙著生活,忙著焦慮,莫得留下半點記錄和憑證,就太可惜了?!?/p>
我心里一酸,別人都有故事,而我卻只有事故。到了這把年紀,還沒能活出個人樣,自己無所謂,徒然叫老母家崽傷心失望。突然有種預感,很不好的預感,下一秒,怕就要在這個并不熟識的老同學面前哭出來了,趕緊假裝上衛(wèi)生間,出了包廂。
剛出KTV,就感到一陣冷風襲來,不由打了個寒噤。
趙南方從后面追過來:“愛得俏,凍得叫,現在曉得冷了吧?趕快回去帶崽吧,莫感冒了?!?/p>
我回過頭,定定地看著趙南方,覺得比起蕭一鳴,還是這哥兒們實在。
見我沒動,他又補上一刀:“走啊,不會等著我脫衣裳給你穿吧?嘿嘿,韓劇看多了,腦殼看傻哩!”
我氣到暴起,攆著他就打。
回到家,我媽照例嘮叨不休,我崽照例蹦跶不停。我不理他們,從床底下拖出個舊皮箱,那個黑皮本還在,密密麻麻地記錄著高中時胡編亂造的故事。因為被許多同學傳閱過,卷了角不說,還有各種顏色的批注。
一時沖動,對著我媽和咕嚕喊:“你們講,我從現在重新開始寫小說,有沒有可能成為作家?”
“寫?。≡缦日湍肫疬€有這條路?”我媽高興到掃把倒地都忘了扶?!案舯谔K家妹子就在網上寫小說,一個月能賺七八千!她娘親口講,每天啥都不做,插根網線,坐在屋里寫就可以了!她可只有高中學歷,你莫非還不如她?反正不要本錢,今日就開始寫,每個月賺一萬塊,看她全家還囂張!”
“要是……我寫的不賺錢呢?”我護住黑皮本,神情變得卑微。
“不賺錢寫個鬼?白白浪費電!”我媽頓時喪氣了。
“寫鬼才賺錢哩,我卻偏偏寫不出個鬼?!蔽液孟窆拿浀臍馇虮会槾亮艘幌?。
“還是那句話,趁早出去打工,咕嚕我給你帶著,你呀,打工的時候另外找一個,先瞞著不要講,結了婚再接咕嚕過去,才是正經事!”我媽撿起掃把,氣哼哼地走開了。
“媽媽,原來你會寫故事??!”咕嚕睜大了兩只牛鈴似的眼睛,“那,你會寫童話故事嗎?”
“寫個鬼啊,沒聽外婆說我鬼都寫不出來?!蔽疫至讼伦?。
得知我不會寫童話,黑皮本里既沒有神仙鬼怪,也沒有奧特曼,咕嚕興致索然地扭過身,繼續(xù)玩他的樂高小人仔去了。
這時,趙南方發(fā)來消息:“喂,是不是覺得蕭一鳴還挺好的???”后面一個賊兮兮的偷眼窺視的表情。
“是挺好,咋了嗎?”我故意氣他。
“那告訴你一個壞消息,蕭一鳴明天就走了,直接往長沙,再到上海,坐飛機去美國?!彼麘械么蜃郑纱喟l(fā)了條語音,幸災樂禍的口吻。
“他走他的,關我屁事,哪個要你亂講,一個大男人舌子這么長,遲早被人剪掉!”
“哈哈,就是想看你不開心,好讓我開心,哈哈哈哈……”
五
時令跌進夏季,熱天的樓頂,最適宜曬壇子菜。我媽清早去河邊買了十斤茄子回來,說是郊區(qū)農民種的,自家吃的小菜,不打農藥,也不施化肥,光淋點大糞,看著丑癩怪樣,吃起來菜味很濃。
她將茄子柄齊蒂剪去,洗凈了,起大鍋蒸透,顏色就從玉紫變作鴿灰;又喊我搬了團篩,一起到樓頂上去曬。我們先用筷子把熟茄子劃破皮,兩邊一掰,一分為二,再把瓤也劃拉幾下,攤在大團篩上,一個個擺齊整。
同此法操作的還有青辣椒,蒸熟曬干,成為白辣椒,揉了鹽,盛到壇子里;至于豇豆、刀豆、西瓜皮,則直接切碎了曬,和辣椒一起入壇,冬天炒菜時抓出來一把,噴香。做豆豉也得趁這個時節(jié),將黃豆煮熟了,晾涼,鋪在團篩內,蓋上稻草等它發(fā)酵,待到長出菌絲,預備入壇了,加鹽,最好再加一點高度白酒,豆豉會霉得更透……
我媽一樣一樣講給我聽,從沒有過的耐心。
“老娘,”我擦了一把幾乎流進眼里的汗,“講這些做么子?你自己會做不就行了?我學了也莫得用武之地啊?!?/p>
我媽冷笑一聲:“你娘活得一世長?等我死了,你想呷還不得自己做?”
我翻了個白眼,“眼下只要有錢,街上哪樣買不到?”
“你就活活懶死吧!”我媽瞪我一眼,走了。屋里還蒸著一鍋,她得再去端來。
樓頂上,有一大半給住戶辟作了菜地,他們用磚壘了一個個方格子,填上土,種著絲瓜、辣椒、四季豆、胡蘿卜和蔥,陽光下長得生機勃勃。有一只竹籠里養(yǎng)了兩只雞,耐不住寂寞,互相啄對方的羽毛。還有誰家不要的塑膠浴缸,也擺到這里來,淤了一池子爛泥,種了茨菰。真是膽大妄為,也不怕家里漏水。但那挺立的葉片倒頗具風姿,碧玉小劍似的,捧出一枝枝白瓣黃蕊的小花,引得金龜子同蝴蝶時不時前來光顧。
為了一口吃食,人真是花樣百出??!我感嘆著,把剩下的茄子攤完,連團篩一起擺到天臺邊緣上,趴在那里張望。
短短二十年,這里已經大變樣了。周圍的舊樓均被拆掉,建成寫字樓、購物中心,玻璃幕墻將陽光折射過來,晃得人睜不開眼。我媽家這棟樓房不足十層,上樓還是靠兩條腿爬,便陷在了谷底,顯得寒磣。住這棟樓里的,多半都是中老年人、下崗職工、離退休人員,所以才有時間和心思種菜喂雞,倒像是來自舊時光的某種抵抗。
百無聊賴中,掏出手機,見趙南方新發(fā)了朋友圈,在一個小池塘邊上,用樹枝拴條線,綁了豬肝之類的東西,正在釣小龍蝦。我琢磨著他可能今日休息,便發(fā)了條評論:“趙師傅好雅興??!”
不出一分鐘,他打來語音電話,說已經釣了一大桶,自己沒法弄,打算送到我媽店里。“買塊魔芋豆腐,倒瓶啤酒,同八角、桂皮、香葉、干辣椒一起煮,不好呷你找我!”
我思忖著,我媽對趙南方本來就有意見,剛要回絕,他那邊喊了聲:“哎喲!又咬鉤了……”就掛斷了電話。
待要再打過去,我媽又搬了一鍋茄子上來,催我先去古玩市場把店門打開,她自己收拾好這些茄子就去,小龍蝦的事只得暫且撂開。
說是古玩市場,規(guī)模并不大,也不盡是古玩。百余米的過道兩旁,排布著數十個門臉,有古董店、錢幣行、油畫室,有賣舊書的、賣文房四寶的、賣祖先牌位的,也有踩著縫紉機做窗簾、改褲腳的,有幫十字繡劃玻璃配框的,還有茶館、按摩房、小診所……不一而足。市場生意能淡出個鳥來,常常十天半月沒顧客上門,郊區(qū)老農倒日日挑著畚箕前來叫賣。因二樓蕩出來近兩米寬的走廊,這些門臉有了屋檐,家家戶戶就在檐下架起煤球爐,剁肉的、淘米的、燒水的、洗碗的,過起煙火日子來。都說古玩這一行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商戶們好像從來不急,守著從農村收來的石頭、水缸,從河里撈些水草、浮萍,隔壁花鳥市場捉兩三尾錦鯉,間或金鱗“嘩啦”一響,竟也生機勃勃;也養(yǎng)文竹、君子蘭,也養(yǎng)云雀、百靈、虎皮鸚鵡;要不就半躺在扶手竹椅里,跟著收音機哼“ 蘇三離了洪洞縣……”
我媽的“寶泉幣莊”就在市場一隅。
說來她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她爺爺在小城開著一個南貨莊,生意好像不小。到了我外公時,就只會讀書、吟詩、呷花酒了,又沾上了大煙,很快就敗光了家業(yè)。不過,也因禍得福,“土改”時評了個中農成分,算是團結對象。無奈弟妹成群,家徒四壁,我媽白白讀了女中,十四歲即出門修水庫,掙工分,十八歲就隨隨便便把自己給嫁了……她這些年做古錢幣生意,應該與她的家世有關。
我磨磨蹭蹭到了市場,遠遠地就看到店門口蹲著一坨人影,走近一瞧,是趙南方。水龍頭開得細細的,也不知他從哪里找了個舊牙刷,正在刷那一桶黑里透紅的小龍蝦。刷完一只丟進旁邊盆里,再去撿另一只,吭哧吭哧刷得起勁。
我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去,劈手奪過他手里的刷子,拽著衣領就想把他提溜起來。
趙南方回頭一瞧,觍著臉笑了:“幾天沒碰面,見了男人倒直接上手了?”
我有些氣急敗壞,腳尖一送,愣是將他坐著的小馬扎頂翻了:“誰讓你獻殷勤,送貨上門還提供售后服務,算咋回事?”
趙南方差點一頭栽進龍蝦盆里,得虧雙手扶住了盆沿:“半天莫得見你來,就先給洗了。魔芋豆腐跟啤酒都買了?”
“買你個頭啊,我家怎么吃法,倒要你管?”我沒好氣地吼他。
這時,我媽已經到了店門口。
趙南方當即起身,把手上的水漬往牛仔褲上胡亂抹了兩把,擺出一副人畜無害的笑臉:“阿姨好!我是朱小筠的同學,趙南方?!?/p>
“哦,就是那個駕校司機啊……”我媽一口氣沒喘勻,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他。
這當兒,我趕緊推搡他:“走走走,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趕緊!趕快!”
趙南方仍舊憨笑著:“阿姨,你評評理,哪見過這樣的人?我趕早釣了這么一桶小龍蝦,巴巴地在這洗了刷了,還想著嘗嘗阿姨的手藝呢,她倒好,一來就要轟我走。”
我媽掏出鑰匙開卷閘門,突然回頭:“我就講這聲音耳熟,從前老打電話來我屋的,就是你吧?”
趙南方沒有回答電話的事,趕緊幫忙將卷閘門抬起:“八角桂皮香葉,阿姨你店里都有吧?”
“這些倒是有,不過,這蝦子要開背,不然進不去味的。”我媽慢應著。
我正滿頭霧水,我媽已經進門,還破天荒地給趙南方倒了杯水,又跟我嘀咕:“你曉得什么,伸手不打笑臉人。再講,一條街的人都鼓起眼睛看著哩,有個男人上門,別人再想欺負我們的時候,也要掂量掂量。快,去買魔芋豆腐!”
也許我媽有她的道理,這市場平日里門可羅雀,相互間排擠傾軋倒十分厲害,我家生意稍過得去些,就有人得了紅眼病,背地里拆臺搶生意。趙南方那身痞子樣,干別的不好說,當保安倒合適。可是,我媽之前明明百般嫌棄趙南方來著,莫非當真見面三分情?
我端著塊魔芋豆腐,一路滴滴答答走回來。趙南方已刷完小龍蝦,清水過了一遍,又忙著去頭,開背,抽腸。忙完這些,他靠在玻璃柜上,看那些銀圓、銅錢、各國紙幣、銅煙斗、紀念章、玉吊墜、瑪瑙串、銀鏈子,老式雕花床上鋸下來的木麒麟,早已停擺的上海牌手表……一邊不住地咋呼:“欸欸,這些都是真家伙嗎?阿姨,你們家當真是財主??!”
我媽嘴上不答,卻一臉得意。燒大火,架起油鍋,開始爆炒小龍蝦——嘩啦,主輔料一齊下鍋,鍋鏟翻幾個來回,便將所有調料一齊撒了,最后又翻兩鍋鏟,啤酒蓋子在灶臺沿上一拍,嘩嘩嘩倒入,蓋上鍋蓋。隔著玻璃鍋蓋,看著蝦尾稍向內彎曲,形成道道圓弧,慢慢開始變紅,紅得均勻、飽滿、艷麗?;疑哪в蠖垢诩t油湯中咕嘟著,一股動人的異香瞬時讓我原諒了她廚藝的粗陋。
小龍蝦出鍋,飯也燜熟了。三人正待開餐,只聽得“哎喲”一聲,逆光中闖進一個胖大男人,說:“我今日有口福,來得正是時候——”
話音未落,手已伸到盤里,也不怕燙,拈起一只小龍蝦往嘴里送,隨著嘎吱嘎吱的咀嚼聲,兩行紅油沿著他的嘴角向下滴落。
“劉老師來了,快坐!”我媽沖我使個眼色,“快加副碗筷?!?/p>
我卻不情愿。店鋪本來就小,除去貨柜、貨架和一個小櫥柜,平日里,這小方桌都是折疊起來靠在貨架后面的,臨吃飯才展開,這會兒再多兩個人直接就轉不開身了。
“不用,不用,我呷過飯了,看你家來了客人,才過來的。”那劉老師也是個人精,一看我臉色,趕忙擺手?!笆切屡鲠躺祥T了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趕忙解釋:“劉老師莫亂講,這是我同學。倒是你老人家,每天在手機上搖一搖,搖出好多美女,排排坐到你店里不肯走,怎么,我同學來串個門,倒要領證了?”
趙南方原本尷尬得臉都紫了,聽我這樣一講,倒呵呵笑開了。
劉老師臉上就更掛不住了,說:“哦哦,倒是我老眼昏花了……這位小兄弟,莫怪,莫怪?。 ?/p>
說著,抬起手背揩掉一嘴油,拔腳往外去了。
“我的老娘欸,這樣的人你也喊他吃飯?倒胃口!”我余怒未消。
“做生意嘛,三教九流都要接洽,面子上客客氣氣,吃不了虧。”我媽坐回來,用筷子點著我鼻子,“就你這個脾氣,人都給你得罪完了,喝西北風去!”
“莫生氣,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來來,吃點,喝點。”趙南方忙擰開可樂打圓場。
“就曉得吃,吃,平白無故做了人家上門女婿,你倒高興了?!蔽液薜悯吡怂荒_。
一頓暴飲暴食后,我媽膽結石的老毛病犯了,又急又兇,疼得一時不待二時的。幸虧趙南方有車,人又壯實,拉她到醫(yī)院,又背進背出的。住院還是他給朋友打了幾個電話解決的,不然哪都說沒有床位。小地方就是這樣,屁大點事都要靠人脈。
我媽終于掛上消炎鎮(zhèn)痛的藥水,說好三天后動手術。聽說要手術,我媽嚇得不行,揪住我,眼淚汪汪的,翻來覆去講些車轱轆話——當真要手術???不得有生命危險?會不會像你爸一樣,上了手術臺就下不來了?難怪算命的講,我今年要蓋白被子,白被子不就是醫(yī)院的被子……
趙南方一旁給她寬心:“阿姨莫要怕,微創(chuàng),主刀大夫那邊也打過招呼了,保證莫得有事的?!?/p>
“那咕嚕怎么辦,哪個給他做飯?店里又沒人守著,半夜里,只怕東西都會被偷光啊……”她對誰都客氣,只會數落我,“你要是爭氣,有個對象在……哎,真是老了,莫得用了,又攤上這樣的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如何得了?”
我白了她一眼:“你都這樣了,少講兩句吧。離了你,我和咕嚕就不活了?就算我不會做飯,叫外賣總還行吧?這星期我們就替你睡在店里,保證你那些寶貝平安無事?!?/p>
趙南方也說:“阿姨,你要實在放心不下,我每天下了班,都去店里幫你轉一圈,再順便把飯帶過來,怎么樣?”
她這才稍稍安定下來,兩行老淚還順臉爬著。過了一會兒,可能藥力起了作用,她脖頸子一歪,睡過去了。
送趙南方出來,也到了去幼兒園接咕嚕的時間。趙南方說和我一起去,開車方便。
“我媽平日像個母老虎,想不到進了醫(yī)院就嚇成這樣,到底是個紙老虎。”路上,我忍不住抱怨。
“講起來也怪我,早曉得就不釣那么多小龍蝦了?!彼麚u搖頭,“你別嫌她,人老了都是這樣,我們老了也一樣??吹贸瞿銒屍鋵嵑軔勰?。他們那一代人,講起來也算時代特色,因為他們自己也是這樣長大的啊?!?/p>
我心里清楚他講得對,卻不想認輸,說:“你沒見我剛離婚帶咕?;貋砟嵌稳兆?,我媽把我罵得差點沒跳河。好像是我偷了人,才造成家庭破裂……”
“聽我一句勸,別和你媽慪氣,等到你媽哪天當真去了,你會恨自己的?!彼_著車說。
“喂,你怎么老替我媽說話?不會當真想做她的上門女婿了吧?”我擂了一下他胳膊。
“高三那時候,我媽去世了,腦出血,走得突然。
我一夜之間沒了主心骨,人都是飄的……我爸呢,跟我前面婆娘不對付,跑長沙我姐那里去了,過世的時候,連最后一面都莫得見著。所以你呀……”“我懂我懂,趙師傅教訓得極是,本人受益匪淺?!蔽倚χf。
趙南方“嘎”一聲剎住車,他望向我,第一次沒有嬉皮笑臉,眼眶竟有些泛潮似的,“你懂么子?么子都不懂……”
六
我媽住院期間,我和咕嚕晚上便睡在店里,守著她那些寶貝。
那天,咕嚕從幼兒園回來,一聲不吭,人往小床上一歪,先是悶悶不樂,隨后開始吧嗒吧嗒地落淚。以往每每在幼兒園受了委屈,或跟小朋友打了架,會哭著回來,不過,睡一覺就沒事了,第二天照樣瘋玩,可這次沒有像往常那樣狂呼亂叫,只是躺在小床上暗自傷心。我上前試了下他的額頭,沒有發(fā)燒;又渾身上下看了,也沒有受傷,只是發(fā)現床單已哭濕一大片。
“誰欺負我們咕嚕了?告訴媽媽,我去揪那小兔崽子回來,給咕嚕賠禮道歉!”我試著安慰。
咕嚕不回話,小手死死拽住被角,眼淚涌得更多更急了。
“說話啊,到底怎么了?”我既心疼,又著急。
正急得跳腳,趙南方來了。最近這段時間,他白天要去駕校上班,晚上回家前,都要來店里瞅瞅,抽空還會上醫(yī)院看我媽,累得瘦了一大圈,臉也更黑了。我不由心生一絲愛憐。
“咕嚕怎么了?”趙南方問。
我搖搖頭,嘆了口氣。
趙南方沖我使個眼色,我趕緊退到一旁。
“咕嚕,看看給你帶了什么?”他隔著外包裝上的透明塑膠片,摁了一下,一陣紅光閃爍,隨即口號響起:“遇到事情不能坐以待斃!”
原來是一盒奧特曼,從大到小依次排列。這是正風靡一時的玩具,我只知道它們是一個家族,幾十個成員,只知道泰羅、賽文、迪嘉,別的就分不清誰是誰了,反正統(tǒng)統(tǒng)穿著紅色緊身衣,戴銀頭盔,又丑又傻還死貴,不明白孩子們怎會喜歡這種腦殘玩意兒。
咕嚕翻身坐起,一把抱過玩具,抽抽搭搭地說:“謝謝叔叔……”
“做啥要這樣破費……”我很過意不去。
“讓崽開心一下,花不了幾個錢,他們長大了,吃苦的時候還多呢。”趙南方曲起食指,刮去咕嚕滿臉的淚水,“告訴叔叔,怎么了?”
咕嚕說:“他們罵我……”
趙南方將咕嚕抱起來,摟在自己懷里:“誰罵你?不要怕,我?guī)湍銚窝?。?/p>
咕嚕又開始流淚:“他們喊我冇爺崽,我聽懂了,就是講我沒有爸爸……”
趙南方將咕嚕摟得更緊些:“屁話,誰講你沒爸爸?他們才是冇爺崽哩!”
“人家都有爸爸,我就是沒爸爸呀……”咕嚕趴在趙南方肩頭,委屈得直抽抽。
難怪他方才一直那樣哭,也不理我,說到底還是小,不懂事情原委,還怪我不肯和他爸復合呢。
“那……”趙南方飛快地瞄了我一眼,又回頭對咕嚕說,“我可以演你爸爸,明天我送你去幼兒園,就這樣跟他們介紹,看誰還敢不服!”
“混蛋,敢占老娘便宜!”我抬手就是一拳。
咕嚕這吃里爬外的小子,竟揮起手里的奧特曼幫忙攔擋:“媽,我們演戲呢,別搗亂!”轉頭又問趙南方,“叔叔,你剛才講的算數嗎?”
“當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趙南方雞賊地沖我眨眨眼。
這倆貨還搞起聯(lián)盟了,他們笑起來,當真像一對父子,真把我氣得吐血。
天已黑透,有一些燈光投到長廊上,水泥地濕漉漉、黑沉沉的,反射著幽微的光。早過了晚飯時間,煤爐上的水壺,正此起彼伏地沸騰。
我媽手術后出院,咕嚕也放暑假了。我已經開始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因太久不動筆,開頭很艱難,像要把一條銹跡斑斑的老船從岸上往水里拖,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筆下卻沒流出幾個字。實在沒辦法同時照看他們祖孫兩個,只好請趙南方幫忙照看咕嚕。趙南方倒是爽快,就把咕嚕帶去駕校玩。少了我的管教和約束,加上趙南方的嬌縱,崽每天回來總是弄得很臟,跟個挖煤的一樣,但很興奮,小嘴子嘰里呱啦說個不停,說駕校那些學員都喜歡他,給他買零食,還陪他耍“王者榮耀”……我知道,學員們把咕嚕當趙南方的崽了,借討好咕嚕巴結趙南方。
“知道你人小鬼大,”我暗地里叮囑咕嚕,“下次注意觀察,看你趙叔叔有沒掐女學員的大腿?!?/p>
“掐大腿倒是沒有,不過,趙叔叔罵人罵得很兇,比幼兒園老師還兇?!惫緡8覅R報。
“那他有沒有問你媽的事?”
咕嚕馬上看穿了我的心思,反問:“媽媽,你是不是對趙叔叔有意思?”
“小屁孩,你懂什么叫有意思!”我擰住他耳朵。
“當然咯,趙叔叔都跟我講了,對我有意思的女生,會在廁所里偷看我撒尿,叫我暗中觀察。所以,你叫我觀察趙叔叔,還不是對趙叔叔有意思?”
轉眼到了咕嚕的五歲生日,我提議請趙南方開車帶我們出去玩,我們請他吃飯,算作答謝。咕嚕馬上高興起來,當即就給趙南方打了電話。
盛夏的天氣越發(fā)燠熱,天空又高又藍,雖也有絲絲縷縷的云線,卻不見一滴雨的影子;大河小河都斂了身形,安靜地匍匐在河道里;岸邊長出半人高的狗尾巴草,釣魚的人只敢躲在樹蔭里,蟬則躲在枝葉間聲嘶力竭地叫:“熱死——熱死——”
趙南方開著那輛印有“清溪駕校”的捷達車,載著我們沿河朝上游一路開去。河面開闊起來,碧沉沉的水草鋪滿了河床,太陽一照,端的是墨玉灑金,靜水流深。咕嚕坐在副駕位上,對趙南方說:“叔叔,我要聽你講故事?!?/p>
我伸手在咕嚕的后腦勺上敲了一下:“叔叔開車呢,你當是點讀機???”
趙南方說,“要打你打我吧,我皮糙肉厚的,經打,莫把咕嚕打壞了?!?/p>
我就勢給了他一記毛栗子:“你就慣著他吧?!?/p>
咕嚕高興了,拍著巴掌唱不知從哪學來的順口溜:“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不相愛,愛到深處用腳踹!”
“咕嚕!”我吼了一聲,怕他唱出什么更不堪的東西。
趙南方果真講起故事來。說他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那段時間就跟朋友在這條河上打魚。開那種小馬達的篷子船,逆水到上游撒網。上游水清,刁子魚最多,一網撒下去,滿眼銀鱗亂跳。朋友有個老母,專門在岸邊接應,打了魚回來就在碼頭賣,到中午賣不完的,拿回去撒點鹽,走大油,炸得酥脆了,咬一口,能香掉下巴。
到了晚上,床熱得跟鐵板燒一樣,根本不想歸屋,就在船上過夜。有一夜,正睡得糊里糊涂,突然聽到船板響,啪——啪啪——一開始人沒清醒,只當水響;翻個身,正要睡去,那聲音更近了,咻——咻咻——好像從水里爬上來,到了船尾了……
“啊呀,有鬼——”咕嚕大叫著,捂住了眼,卻又從指縫間偷望?!笆迨澹降资遣皇撬??”
趙南方得意了,晃晃腦袋:“我猛然想起,日里聽朋友老母講,這河中是有水猴子的,那些淹死的小孩,就是給水猴子拖下去,吸了血。咕嚕你曉得嗎,水猴子長得跟你差不多,渾身紅通通的,生著一層絨毛,到了水里頭,它力氣就大得很,一頭牛都拖不動!”
“我怕……”咕嚕一個勁縮著脖子。
“怕就不要聽。”我說,又戳了趙南方一指頭,“別老是鬼呀怪的,換個頻道?!?/p>
“不要,叔叔你講,我還要聽?!惫緡=械?。
趙南方就繼續(xù)講:“我瞌睡完全醒了,轉念一想,水猴子上了船,離開水就成旱猴子了,我還怕它怎的?就暗中伸手摸到了船槳,猛然坐起身,大喊一聲,哪個!這時候,只聽“撲通”“嘩啦”——一道黑影閃過,還沒鬧清到底是么子,它已經從船尾栽到河中,射箭一樣溜了?!?/p>
故事講完,咕嚕倒不怕了,反而鬧著讓趙南方再講一個。我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皻G欸,子不語怪力亂神,莫再講這些精怪嚇人了?!?/p>
趙南方撓撓后腦勺:“本想借這個故事,教育咕嚕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哎!只怪我水平有限,跑偏了……你不是寫小說么,要不換你講?”
經過了一畦畦金黃的稻田,我們終于在一處鐵索吊橋上停了車。此處已是高山夾岸,水在深深的河谷里湍急地流著,滿山都是婆娑的鳳尾竹,竹影掩映著零星可見的小屋,白墻黛瓦,竟如世外桃源一般,清麗脫俗。
趙南方說目的地到了。
咕嚕來了精神,一蹦子下了車,小鹿一樣在橋上撒歡。橋下數十米高是河道,怪石嶙峋,激起白浪朵朵,水聲撼人,小小的人兒竟也不懼,拽著那鐵索使勁地搖。我趕緊上前想拉他回來,趙南方倒笑了,說有鐵絲網攔著,掉不下去的,就讓他放開耍吧,男孩子要野一點才好。我覺得有道理,便只在后面跟著。
忽然,奔跑中的咕嚕重心不穩(wěn),我還來不及扶,他整個人已趴在地上。這可真是樂極生悲了,小家伙的手掌、膝蓋都破了皮,雖未見血,卻齜牙咧嘴,要哭的樣子。
趙南方講:“莫得關系,男子漢哪能不摔跤,摔完這一跤,咕嚕就長大了,該上學前班了。”
咕嚕的臉苦了幾下,終于破涕為笑。
我們牽著咕嚕,沿緩坡來到河岸邊,給他洗凈了手臉。河水來自山中,清涼透骨,讓人精神頓時為之一爽。咕嚕眼尖,指著遠處大叫:“瞧,那是什么?”
對岸有大片的雞血藤與鹽膚木,蔭下綠得發(fā)黑的青苔,竟捧出一枝亭亭的碧莖,莖上無葉,只一團明亮至極的火紅,細巧的花瓣子呈輻射狀四下發(fā)散,到末端微微內收,似熱烈的小火炬,又有無限的婉轉低回。水聲喧嘩,四野寂寥,似乎都只為烘托這一朵花。
“是彼岸花?!蔽覐那霸谥参飯@見過。
“我要!”咕嚕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住趙南方的手臂搖撼,“叔叔我要那朵花!”
“好,好?!壁w南方應著,眼睛已在打量河床,看樣子,是預備踏著石頭去采摘。河水雖不深,流速卻十分驚人,那些露出水面的石頭,嵖嵖岈岈,生滿厚厚的絲藻,哪能落得下腳?
我趕忙拽住他:“別聽咕嚕瞎講,那是死人花,開在忘川兩邊,專門接引亡靈的,摘不得?!?/p>
“死人花?那我不要了……”咕嚕到底是個單純的幼崽,稍一嚇唬,立馬投降了。
趙南方僵了僵,低頭望向自己的手——原來我情急之下,竟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一直沒有放開。
“看么子看,人家是怕你給水沖走,不識好人心!”
我趕緊撒開手。
他哧笑一聲,破天荒地沒有回嘴。
鬧了這一陣,覺出餓來,見半山腰上有間飯店,原木招牌上寫著“吃飯住店”幾個素樸大字。于是,沿著石階,朝那邊走去。
有農婦笑吟吟地迎上來,引我們在庭中落座,又問我們想吃什么喝什么。趙南方跟她聊了一陣,農婦說今天有石蛙,并再三保證,是早上才在山里捉到的,一只足有一斤重。他轉頭征詢我的意見,便敲定了米粉子蒸石蛙、酸蘿卜絲炒牛毛肚、蒜蓉紅薯葉、蚌殼肉絲瓜湯四道菜,我們都不喝酒,只要了一扎鮮榨玉米汁。
等著上菜的工夫,咕嚕又纏著趙南方要手機玩,他不想讓孩子打游戲,便搜了個關于航天史的視頻,帶著咕嚕一起看,不時指著手機講,這個是美國的埃隆·馬斯克,他把一輛特斯拉送到火星上去了。那個是中國的“嫦娥五號”,上月球取過月壤的……儼然一個慈愛的好父親。
我一時無聊,就朝院子里看。暮色蒼茫中,籬笆上爬滿了南瓜花,有螢火蟲在四周紛飛,周遭除了店家電視的嗡嗡聲、三五驢友嗑瓜子的畢剝聲,便只有蛐蛐的鳴叫、流水的潺潺,以及偶爾風過竹林的沙沙聲了。
不久,菜陸續(xù)上桌,我也不客氣,率先嘗一筷子,媽呀,完完全全天然的鮮,佐以清風明月、水聲山色,好吃到嘴皮子都要粘住,這才叫“天子呼來不上船”!一轉眼,我兩碗飯就著絲瓜湯已經下肚。趙南方呷得卻不多,只顧著挑蛙腿上的肉夾給咕嚕,又給他扒拉了小半碗蔬菜。
吃完飯,咕嚕溜下桌,自去找店家養(yǎng)的小狗玩。我實在撐著了,必須要消消食,便跟趙南方提議,去山腰的小道散步。
天光一寸寸暗下來,剛剛還輪廓分明的紅土小道,現在卻漫漶起來。倒是漫山遍野的牽牛花,招來了無數螢火蟲,點著一盞盞小燈籠,好像在為我們引路。我們走到跟前,螢火蟲便倏地散開,我們走過去,它們又馬上聚攏。穿行其間,好似星河漫步一般。
“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我發(fā)自內心地感嘆,“謝謝你啊,帶我們來這么一個好地方?!?/p>
“光嘴上說,莫得一點誠意,你拿么子謝我呢?”趙南方的聲音里帶著笑意,浮動在溫存的夜色里。
“也是哦,趙師傅開了一天車,辛苦呢。不如我?guī)湍惆茨Γ俊闭f著,我兩拳便往他肩膀、背上咚咚有聲地砸落。
趙南方哎喲一聲嚷痛,快步跳開:“你一個女孩子,何解老是動手動腳,跟別的男人也這樣隨便嗎?”
“明知道我莫得男人……同為單身狗,相煎何太急?不理你了,哼!”我扭頭便走。
“生氣啦?真生氣啦?”他趕忙追上來,“我趙南方是個粗人,嘴笨,說錯話了,對不起……”
我氣得又要打他,卻給他一把捉住腕子:“快莫打了,叫咕嚕看到,又該唱親啊愛的了?!?/p>
我臉上一紅,幸好暗中瞧不出來,趕緊找話題繞開:“講句真心話,我是拖著個崽,莫得辦法了??纯茨阕约海枚硕艘粋€人,都離了這么多年,何解不再找一個?有莫得心儀的,回頭我?guī)湍阏f媒去?”
沉默了一會兒,趙南方才說,“還真有一個……”
沒想到他這樣實誠,我一怔,遂扯住了他的袖口:“哪個?講,快講!”
沉默了一會兒,趙南方才說:“你知道,最好吃的東西是么子?”
不待我開口,他接著說,“雞腿。沒錯,是雞腿?!?/p>
說心儀女子哩,怎么扯到雞腿上了?但我沒有打岔,怕萬一岔開了,他又不講了。
“小時候,我家里很窮……”他一下子把話題拉回了小時候——
趙南方他爸原來是外貿公司的司機,下崗后,貸款買了一輛二手卡車,跑起長途貨運。小學五年級暑假,他鬧著要跟他爸出去玩,他爸就帶了他,一起去廣州送貨。那輛解放牌貨車,沒有空調,人進去就像進了蒸籠,屁股都不敢完全落座。一路上,餓了就去吃路邊店,渴了舀河溝里的水喝。
也活該倒霉,車到江西山里,軋死了人家一只雞,被一大群鄉(xiāng)人圍住,嚷嚷著要他爸賠錢。賠就賠吧,一只雞也不過十塊八塊的,賠得起。偏偏鄉(xiāng)人說那雞好容易養(yǎng)大了,會生蛋了,蛋是要孵小雞的,小雞長大了又要生蛋……這樣雞生蛋,蛋生雞,算下來要賠一百五十塊!不給?不給別想走,打爛腦殼再講!
賠完那雞,父子倆一日三餐就只能啃干饅頭了。三天后才到廣州。因為路不熟,在市里又七拐八繞大半天,直到天黑也沒找到地方。他記得廣州的樹很高,很古怪,像撕爛的蒲扇,啪嗒啪嗒地扇??墒翘鞖夂軣?,父親舍不得花錢住旅店,賠了雞,也沒得錢了,晚上就睡車里。熱得狠了,只好起來去睡人家的屋檐。廣州的蚊子很厲害,要吃人似的,偏偏半夜又下雨,二人淋成落湯雞……第二天下午,才找到地方。主管喊聲老鄉(xiāng)辛苦,一邊讓人卸貨,一邊給他們打來兩個盒飯,其中就有一只雞腿……
“這就是最好吃的雞腿?”我問。
“還不是。最好吃的雞腿在后面。”這家伙顧左右而言他,聽得我百爪撓心。
“快講,那最好吃的雞腿?!蔽掖咚?。
“所以我很自卑,碰到喜歡的人,從來不敢開口?!边@家伙又繞到別處去了?!澳阌洸挥浀?,我們讀高中的時候……”
這時,咕嚕大叫著奔過來:“原來你們在這里玩,也不帶我!”
“哦,對不起,我們把小少爺忘了,對不起啊?!壁w南方放開雞腿,帶咕嚕去捉螢火蟲,把我的好奇心硬生生地懸了起來。
回程時,咕嚕很快睡著了,我擔心趙南方發(fā)困,努力睜大眼幫他看路。偶有大卡車迎面呼嘯而來,我都屏緊呼吸,緊張到捏碎拳頭。
趙南方感覺到了,說:“放心吧,我是教練啊,莫得有事的。你也睡一下子,到家喊你就是?!?/p>
我卻想起未完的話題,問:“你講到我們高中時候,怎么樣了?”
他打個響鼻,笑道:“你還記著那只雞腿呢,那就講給你聽?!?/p>
講起來就是個尋常的暗戀故事。高中時他喜歡上一個女孩,運動會上他撒足狂奔,跑到鼻子噴血,為的就是引起女孩的注意。放學后他像個跟蹤狂,騎著單車遠遠跟在人家后面,直到女孩走進家門。他努力制造碰面的機會,每次都想好了臺詞,可每次又打了退堂鼓,終是屁都莫得放出一個。畢業(yè)時同學們唱K,他鼓足勇氣吼著“我愛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堅固的信仰,我愛你,是多么溫暖多么勇敢的力量……”卻見她和其他人笑成了一團……
趙南方講的這些,我一點印象都沒有,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再說,這與我也沒有半毛錢關系。
“后來呢?”我還是有些好奇。
后來,女孩上了南方一所大學,趙南方卻落榜了。他打過各種零工,攢錢只為去南方那所大學看她。坐那種綠皮火車,站票,擠得跟夾心餅干似的,他左腳站累了換右腳,右腳站累了換左腳,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金雞獨立。十幾個小時火車,再換公交,穿街過巷,只為偷偷瞄她一眼。她頭發(fā)長長了,學會打扮了,拿到獎學金了……樁樁件件,他都知道。終于有一天,在她學校旁邊的麥當勞,他發(fā)現女孩跟一個男孩在一起,兩個人共吃一只烤雞腿。他嫉妒到流淚,也知道自己終究是不可能了,回去不久便結了婚。
“這就是你講的最好吃的雞腿?”我問。
“是的,可惜我不知道那個滋味……”趙南方嘆了口氣。
我沉默了,惝恍間他也沉寂了。只有汽車的引擎聲,于夜色中隆隆地響。一道車燈掠過,倏地去遠了,緊接著又來一道。
“你么子都不知道,么子都不懂……”他輕聲嘆息。
誰說的,現在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了。愛是一種信仰,我唱一半不唱了,他接著唱的是另一半。所有人都在笑,笑我們暗通款曲。這些糗事我自然是知道的。
這一刻,同步衛(wèi)星在大氣層傳輸著數據,火星車在孤獨地行進、挖掘、分析、比對,“旅行者2 號”已經飛離了太陽系,向著更深遠的星際空間進發(fā)……而地球上的某處,我與他,兜兜轉轉,竟又再同乘一輛小破車,遙想當年……
進了市區(qū),咕嚕突然醒了,說:“媽,我做了個夢,夢到去省城上學了?!?/p>
我說:“怎么,迫不及待了?行,等暑假過完,咱就去省城上學前班?!?/p>
趙南方嘎地剎了車,扭頭問:“你們要去省城?”
“是啊,畢竟大城市條件好些,機會也多?!?/p>
“哦,也是……”
趙南方說了半截話,重又開車。直到我家樓下,再沒說一句話,很疲累的樣子,一只手扶著額角,說“再見”時也有些少氣無力。
“不舒服嗎?”講真的,我心疼了。
“有點頭暈,老毛病了,沒事的……你莫要擔心。”他的聲音明顯柔軟了,甚至有些顫。一句尋常不過的問候,都令他感動,人怎可以這樣卑微!
“對不起,我……”
“別,”他趕忙制止,“么子都莫要講,至少今天莫講,我累了,晚安!”
我知道,他怕被拒絕,才拼命閃躲,急匆匆將我推開??墒?,是他先講出來的,他不知道話一旦出口,就再也收不回了嗎?這樣濃烈無望的感情,到現在還不肯消散,要拿它怎么辦?能拿它怎么辦?
七
一連幾天,我和趙南方都沒有聯(lián)系,似乎都在小心回避著什么。咕嚕打電話問他怎不來店里玩了,他講朋友在建鴕鳥養(yǎng)殖場,缺人手,他每天下班都過去幫忙。一聽到鴕鳥,咕嚕眼珠子都瞪出來了,嚷嚷著要去騎鴕鳥。趙南方答應等鴕鳥園建好了,就過來接他。
一輛印“中國郵政”的電動三輪車開到店門口,快遞員喊:“朱小均?朱小均是這家嗎?”
我說我叫朱小筠,念“云”,不念“均”。快遞員不作理會,把個藍色大信封往我手里一塞:“你簽收一下,法院傳票?!?/p>
我的第一反應,是先前開廣告公司,和開發(fā)商的官司。不過,那也是我告別人,沒理由輪到我收傳票啊。不待我想明白,我媽已經躥出來,搶過信封朝快遞員懷中杵:“錯了,錯了,這兒沒有個叫朱小均的,肯定是法院搞錯了,我們不收!”
快遞員照著信封報出手機號,我媽的臉一下紫了,咬著牙罵:“那個扁毛畜生,要來搶咕嚕嗎?”
我后脖頸子一陣發(fā)麻,手也跟著不聽使喚了,扯了好幾下,才把信封扯開,匆匆將傳票看了一遍,才知道與咕嚕無關,是我前夫先前買的車,欠銀行車貸沒還,銀行告上法庭,把我長沙的房子給查封了。
“他欠車貸,關你么子事?離婚協(xié)議上寫得清清楚楚,房子歸你的!”我媽大叫。
剛把我媽哄回店里,手機又響了,是那房子的租客,她租我房子開了一間美容工作室,現在房子被封了,情緒很是激動:“一大早來上班,門上卻貼了封條,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這要讓我客人看到,哪個還敢往卡里充值?我的損失誰來賠?”
一想恰逢月底,馬上就是一季度一次的收租日,如果收不到房租,房貸就得斷供。我不由得心尖發(fā)顫,好一通點頭哈腰,賠禮道歉,承諾馬上聯(lián)系法院處理。
“離婚都一年了,他個扁毛畜生,欠錢不還,賴到你頭上了?我們屋里莫得個男人,好欺負嗎?”我媽又大罵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說查封就查封,這算哪門子法律?”
罵著罵著,她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
我給趙南方打電話,說了傳票的事。
“莫急,莫急,我有個學員是律師,先問問他再講?!彼贿叞参课?,一邊給了我一個地址,說他這就過去,讓我打車往那里趕。
律師的回答很明確:離婚前借的車貸,算夫妻共同債務,自然要共同承擔。我講我們的離婚協(xié)議上寫得很清楚,他的債務由他個人承擔,與我無關。律師說,協(xié)議這么寫沒錯,不過,離婚協(xié)議是你們兩人之間的約定,銀行作為第三方,是不受你們這份協(xié)議約束的。
“所以他不還車貸,銀行就可以查封我們的房子?”趙南方問。
“銀行這樣做,肯定有法律依據,傳票都下來了,也佐證了這一點?!甭蓭熣f。
“那銀行何解不先查封他的車?柿子撿軟的捏嗎?”我委屈得聲音都變了,“他欠著銀行十九萬多呢,我哪來的錢?”
“這就得你們去協(xié)商了。”律師攤開雙手,愛莫能助的樣子。“我只是覺得奇怪,銀行起訴之前,難道沒跟你聯(lián)系過?不可能直接就查封房子吧?”
想起來了,先前是接過幾次電話,對方自稱銀行工作人員,關于我拖欠車貸云云,我立馬將電話撂了,心想,現在的騙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我連車轱轆都莫得一個,哪來的車貸?也就沒再理會。
“這就是了,銀行已盡到知會義務,你拒不履行,他們才起訴查封的。”
“那我怎么辦?”
“你有兩個選擇,要么先幫他還清車貸,后面的事你們自己協(xié)商;要么等著法院拍賣你的房子,從拍賣款中扣除應還車貸,余下的錢法院會退給你。不過,拍賣價格往往比市場價低很多,相當于六到八折吧?!?/p>
“有莫得勝訴的可能?”趙南方還是不甘心。
“趙老師,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基本莫得。你甚至不必花錢請律師,應訴狀自己寫寫,出下庭就行了。”
從律所出來,我整個人都完全蒙了,走起路來前腳絆后腳,好像兩條腿也要離開我似的。
雖已立秋,秋老虎的威力絲毫不減,只有到了傍晚,人們才從房舍內涌出,三三兩兩到大街上來,吃喝著,談笑著,打鬧著,潮水一般撞向我。可是,他們的生命力并不能感染我,反倒有一種巨大的悲哀,將我罩得嚴嚴實實——活了三十多歲,一事無成是我,一無是處也是我,做人咋這么難??!
“朱小筠,你莫得事吧?”趙南方扶了我一把。
我也不知我怎么了,就是想抱抱他。他那樣高大,細細的眉眼,厚厚的唇,鼻梁形狀也是我喜愛的,還有,他又瘦了,下頜線也清晰起來。談不上多帥氣,但是讓人感到安全,溫暖。
我想抱他,像擁抱一棵樹。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男人一直默默看著我,他該當懂的,他怎會不懂!但他會躲開嗎?先前曾講過好幾回,說像我這樣離婚帶個崽的女人,沒有人敢碰,都怕麻煩,怕甩不脫……這是他的真心話嗎?可他為什么還來找我?為什么告訴我那些往事,若即若離,欲迎還拒,好玩嗎?
夕陽西照,將我們的身影拉近又推遠,推遠又拉近。
“車到山前必有路,別想那么多了?!壁w南方寬慰我,“無論如何,出庭還是要去的,別怕,我陪你去?!?/p>
開庭的日子到了。有趙南方陪著,我一點也不感到緊張。
跟律師說的一樣,這官司絕無贏的可能,無非走個過場。因此,念完了起訴書、應訴書,連調解都省了,當庭判決,要我在限定時間內連本帶息一并還清貸款,逾期將拍賣那套房子。原被告均無異議,就簽字結案了。
從法院出來,卻見前夫等在門口。他心中有鬼,一見我便觍著臉湊了上來:“這真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是收到傳票才知道的,我拿我娘的壽命發(fā)誓……”
這段時間我并未跟他聯(lián)系,心中固然憤恨,卻想著反正開庭要見面,也懶得跟這種人多話,哪想他竟沒出庭。當下聽他這樣講,我冷笑道:“把我的房子拍賣了,還你的貸款,你算盤打得好??!這下咕嚕戶口遷不成,更沒地方住,也不用到長沙讀書了,你滿意了吧?”
趙南方見此情景,知趣地躲到遠處抽煙去了。
“你聽我解釋,”前夫掏出手機,“我曉得我說么子你都不會信,這上頭有還款記錄,確實是一時周轉不開。才拖欠了兩個月,銀行就給我下套,叫我先還五萬十萬,說可以幫我消除不良信用記錄,后面的錢照樣分期付。我信了他們,跑去借了小額貸款。可他們竟然講話不算數,非逼著我把剩下的一次性還完。我氣得把他們拉黑了,心想大不了把車拖了去,哪想到他們打房子的主意!”
我聽他講的確實不像謊話,說:“小額貸款是無底洞,能借啊?”
“是啊,先前想著自己能騰挪開,很快就還上了,誰曉得現在利滾利,早就翻了倍,車也被他們扣去了……”
得,原以為再不濟他還有車可賣,誰知竟如此作繭自縛,陷入了死循環(huán)。我不由心焦起來,問:“那銀行這邊的二十來萬,怎么辦?”
“你先替我還上吧,怎么著也不能拍賣房子?!鼻胺蛴`著臉說,“不過,你放心,我正在到處湊錢,還有開發(fā)商欠的廣告費,也在申請強制執(zhí)行,一定不會讓你有損失的。”
看著他這厚顏無恥的樣子,我欲哭無淚。
前夫望著我,忽然跪下了,當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他雙膝“咚”的一聲砸在地磚上:“我錯了,我對不起你,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們回到從前,一起帶著咕嚕,從頭開始……”
我趕緊退后一步:“不可能,晚了。”
“怎么不可能,我痛改前非……”前夫仍不死心,身體前傾,一把摟住我的腿,“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吧,沒有你,我真的活不成啊……從現在開始,我愿意一世聽你的,你講了算!”
他情緒完全失控,也不嫌害臊,當場聲淚俱下。此時我才懂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恨歸恨,他也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并不更好,也不更壞,既非全黑,也非全白。所以,我對他既無情也無恨,只剩下深深的悲憫。
“你還是給自己留點臉吧,”我頓了頓,“眼下莫得別的路,我會盡力想辦法,但你要寫借條,約定時間必須還我,不管用么子辦法,舍臉賣屁股也好,不然你就永遠見不到咕嚕,永遠!”
他撒了手,淚眼婆娑地點點頭。
處理完官司,安撫了租客,回到小城近郊,天已經黑了。趙南方忽然停車,說:“這附近有一家小店,專賣殺豬粉,味道好得不得了。我讀書少,形容不來,多年過去了,那味道還記得,昨天才呷過。我?guī)闳ミ饶莻€粉,好不好?”
完了,完了,我真的馬上就要哭出來了——他竟可以這樣溫柔,全世界都與我作對又怎樣,起碼我還有他!
見我這個樣子,趙南方卻笑起來:“么子大事,不就二十萬嗎?我正好有這個數,你拿去,先把房子保住?!?/p>
我驚呆了,問:“你不是要入股鴕鳥園嗎?”
“去他的鴕鳥園,”他豪氣地拍拍我肩膀,“那就是除夕夜逮個兔子,有它過年,沒它也過年,你先拿去救急?!?/p>
“我……我要是一直還不上你,或者拿了錢跑了路,你怎么辦?”我還是猶豫。
“我信你,你還不信你自己嗎?”他照例打個響鼻,“莫跟你媽、咕嚕去講,免得他們擔心?!?/p>
我徹底被他感動了,雖然一點胃口也沒有,但還是陪他去呷了那好得不得了的殺豬粉。
八
南方的秋天,壓縮在夏與冬之間,極薄,像紙,像人情,一碰就碎,倏忽就消失了。然而人的心境,仍不免給染上一層悲涼。
那日,去古玩市場的路上,看到前面有個人,趴在人行道上,正在摸索著什么。走近了,才認出是那天在雨中指揮交通的癲子。他那跪伏的姿態(tài),像匍匐在地的虔誠的香客。這是一條陡直的坡道,兩邊種著高大的法國梧桐,葉子已由綠轉黃,但還沒有飄落,密不見天,只有陽光透過枝葉,燦燦地往下篩落。
癲子貼身穿著毛衣,外面卻罩了件襯衫,扣子扣得歪七扭八,顏色已漫漶不清;底下是一條軍綠的毛料長褲,多處破洞,露出斑斑駁駁的肉,也是臟得厲害。他趴在地上,手里捏著一支粉筆,正在赭紅色的地磚上奮筆疾書。他的字寫得很好,個個清雋舒展,點畫間牽絲引帶,行云流水。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
仔細看,竟是范文正公的《岳陽樓記》。
唉,這個癲子,日日沉街乞討,處處給人轟趕,早就被社會拋棄了,還心懷天下,憂國憂民呢。想起趙南方講過的癲子的故事,想他當年領導一個萬人大廠,那是何等榮耀與驕傲!便是那天在雨中指揮交通,也那么從容淡定,進退有據。又覺得他和很多被拋棄的人不同,有些人很容易就被時光淹沒了,而有些人,雖然早已退出江湖,江湖上卻仍然留著他的傳說。
癲子一路往下書寫,除去換粉筆,幾乎從不抬頭。有路人經過,指點觀望卻并不駐足,只有我癡癡地看著。
這時,來了兩個城管,拿棍子轟他走。他好像跟城管很熟識,對這樣的場景也司空見慣了,因此并不十分抗拒,起身四下一望,將剩下的粉筆頭朝我擲來。我吃了一驚,隨即跳開。他卻豁出一嘴牙,呵呵地笑出了聲。
我掏出手機,想把癲子留下的文字拍下來,無意中看到同學群里有數十條未讀消息,就打開看了——趙南方的名字赫然跳進眼簾:
“趙南方中風了!”
“他自己打120,叫的救護車。”
“他家人呢?”
“早離婚了,女兒跟了他前妻……”
烏泱烏泱,咒罵、嘆息、憐憫、感慨……還有很多。
我的手就打起了擺子,來不及細看,腿便自行其是地狂奔起來。
跑到店里,差點撞翻柜臺。我媽眼皮子一掀,罵我做么子被鬼追一樣。我告訴她,趙南方中風入院了。她也大驚失色,還不到四十歲??!
畢竟是過來人,我媽倒比我有主意,安慰我說,能自己打電話叫救護車,料想并無大礙,你趕緊去醫(yī)院看看。我這才想起并不知道趙南方住哪家醫(yī)院,掏出手機撥號,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才問出趙南方住的醫(yī)院。
我媽催我快去,說:“趙伢子人蠻好,我欠他人情。你到了醫(yī)院跟他講,明天阿姨親自去醫(yī)院看他?!庇侄谖翼樎焚I些水果牛奶,說:“莫嫌重,到醫(yī)院門口買的話,樣樣都要貴好幾塊錢……”
眼下也不知怎么了,好像人特別脆,特別糟,特別容易害病,醫(yī)院常年人滿為患,連走廊都是面色蠟黃的病人,哎喲哎喲呻喚的,扶著墻慢慢踱步的,瞪著吊水瓶發(fā)呆的……我嘆了口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年頭誰都不容易啊!
護士臺有一個護士,一會兒看電腦,一會兒整理病歷,一會兒又去幫人拔針,忙得跟個陀螺似的。我問了幾次她也不答,只好一個病房一個病房地找過去。
找到趙南方的病房,還沒進去,先就看到兩個女的。一個只見背影,穿了身暗紅起綠條子的毛料長裙,腳下蹬雙亮光皮鞋,頭發(fā)高高地綰在頭頂上,挎了個白色PU 包,手抵住病床尾的鐵欄桿,像正抗拒著什么,指甲油涂得倒挺艷;另一個是十幾歲的女孩,韓式運動風打扮,頭發(fā)挑染過,梳了一左一右兩個髻,臉對著門,坐在板凳上,埋頭耍手機。想必是趙南方的前妻和他女兒芯芯了。
他們這會兒都沉默著,趙南方閉著眼睛,也沒看到我。
我下意識地折身離開,進了醫(yī)院的洗漱間,對著墻上的鏡子先擦了汗,摸出好久不用的氣墊霜拍了臉,再上口紅,使勁抿兩下唇,抹去越界的顏色,又在耳后、手腕上補了點香水,退后兩步,看看自己全身,穿得太素了些,只得將綁著的馬尾辮放下,用手指抓松,覺得湊合了,才拎起水果,返回病房。
還沒進門,我就大聲喊:“哎喲,趙南方——你這個人!”
登時,那母女倆都瞪大眼睛朝我看來。
我客氣地笑笑,從她們身邊越過去,將東西一樣一樣擺在床頭柜上,也找了個板凳,靠近趙南方坐下。
趙南方看起來還好,只是被我這一聲吆喝嚇蒙了,張著嘴,不知講什么好。
趁還沒有穿幫,我趕緊握住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檢查結果出來了嗎?醫(yī)生怎么講的?嚇死我了,我媽也跳著腳要來看你嘞!”
趙南方手一抖,本能地要往回縮,被我暗中使勁拽牢了。
“怎么搞的嘛,不舒服也不跟我講,昨晚我們在一起時,不是還好好的嗎?你自己開不了門,該跟我打電話呀……我都快急死了,你曉不曉得……”
這番話半真半假,昨晚我們并沒在一起,可著急心疼卻一點不虛,尤其想到這段時日發(fā)生的事,便再也忍不住,將臉貼在他手背上,當真嘩啦流出了眼淚。
“莫哭,莫哭,”趙南方輕輕地說,想是右手不靈便,就抬起正打點滴的左手,艱難地要來安撫我,被我按住了?!澳檬?,就是血壓有點高,腦梗,住一個星期就回去了,不想嚇到你?!?/p>
我取出紙巾,印干了臉上的淚痕,吸著鼻子,抽抽搭搭地說:“叫你不要太辛苦,你卻不聽。我媽講,莫急著出院,也不要請護工,護工總不如自家人照顧得周到,我們輪流來陪你就是,聽到沒?”
“你忙你的,我真的莫得事?!壁w南方的眼眶竟泛了淚光,手上也用了力,戀戀地與我交握著。
他前妻就有些不自在了,放下先前抵住欄桿的雙手,左右腳也不安地換著重心。女兒倒不樂意了,手機往褲兜里一插,直起嗓子喊:“媽,我們回去吧!”
我故作歉意地望向她們,說:“對不起,光顧著急了,忘了還有客人。南方,這兩位是……”
應該說,他前妻長得的確蠻漂亮,鳳眼柳眉,眼角帶風,只是兩片唇很薄,刀片似的,透著尖刻。“趙南方,你有人招呼,還叫我們來做么子?”
趙南方囁嚅著,不知怎么回答。
我想起水果來,趕緊起身:“這有香蕉,我給你剝一個吧?”
扶他半坐,枕頭掖高,安安生生地斜靠著:“你莫動,我來喂你?!?/p>
“好惡心,媽,我們走!”女兒看不下去,呼一下站起身,板凳隨之砸向地面,發(fā)出鈍重的一聲——砰!
前妻從包里拖出來幾張粉色大鈔,摔到床單上:“趙南方,你活著以后就莫要再叫我們了,死了喊我們呷豆腐飯!”
恨恨講完這句,母女倆就踢踢踏踏地走了。
趙南方眉頭一彈,滿眼酸楚的樣子,臉色也陰晴不定。
我不知自己做得對不對,只想讓她們知道,趙南方也不是沒人愛沒人要、隨便她們怎么對待的人。然而,我是不是沒有顧及他的感受?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又何苦裝腔作勢演這一出呢?
我苦澀地笑笑:“對不起,我是不是搞砸了?”
趙南方無力地合上眼:“沒有,就是……你也回去吧?!?/p>
我將被踢翻的板凳扶起,重新坐到他身邊:“就許你幫我,我就不能幫你嗎?”
他把臉別向一邊:“不是……你莫多講了,快走吧?!?/p>
我心中升起深深的憐愛,便拉過他的手,輕輕撫摸著:“你莫要多想,不就是生病了嗎?有病咱治病,治不好我伺候你……”
“可我是個男人!我不想要你同情、可憐!”趙南方倏地將手奪回,又在空中放肆揮舞著,“你走!快點走!”
他眼里充滿血絲,也飽含淚水,端的是令人心碎又無措,我霎時呆住了。
“怎么了?怎么了?”一個護士拿著藥瓶進來,仔細察看了趙南方手上的針,確認沒有回血,才又重新擺好,然后嚴肅地瞧向我,“病人不能激動,你不曉得嗎?”
“對不起,我……”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病人需要安靜,請你出去?!弊o士下了逐客令。
我只得默默起身,低了頭,朝門外走去。還沒出病房,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九
幾場秋雨過后,冬天說來便來了。南方的冬天濕冷、陰郁,像清水刀子般直往人骨頭縫里鉆。
古玩市場的生意像天氣一樣冷淡,人們倒認認真真做起過冬的準備了,臘鴨臘肉臘兔子,熏魚熏香腸熏豬血丸子……每年這個時候,老城區(qū)家家戶戶都會燒一爐鋸末,走到哪里都能看到青藍色的煙氣。
我媽最上心做豬血丸子。因我和咕嚕都愛吃,她總要多做些。水豆腐是提前預訂的,鄉(xiāng)下人家一爿爿送到店里來,一起送來的還有現殺的新鮮豬血。我媽把五花肉切成碎丁,放鹽,和水豆腐、豬血攪在一起,變成一大盆粉色的泥。她把手插進那盆泥里,鏟起一團來,來回拍打,直到內部變得瓷實,形成一個橢圓的球。門板上已經墊了稻草,一個個往稻草上擺,擺整齊,抬到太陽底下曬,待表皮風干,顏色微微轉褐,就可以收進來。起一盆炭火,蓋上鋸末,讓它陰燃出煙,四面圍起,豬血丸子就躺在上面,日復一日地熏著,直至完全變黑,個頭也縮到原來的一半大小。吃時熱水洗去表面的煙灰,一片片切開,可以煮飯時隔水蒸,也可以下剁椒和青蒜苗炒。
過去我媽總是嫌我懶,今兒我正要上前幫忙,卻被她驅趕:“去去,這里不要你幫倒忙,你去看看那個趙南方怎么樣了。”
“你不是看不上人家么,老說他干嗎?”我說。
“打個比方,市場的菜,過了點都要打折處理,你以為你還配得上幾好的?”天氣冷,我媽鼻涕都凍出來了。
“你莫這樣講,不定哪個富豪瞎了眼,就把我迎走了呢!”我故意氣她。
哧溜——我媽又吸了一下鼻涕:“你莫做美夢了,再不打折賣出去,怕只能丟掉了?!?/p>
我不再跟她斗嘴,回屋用保溫杯盛了煲好的雞湯,又把雞腿、雞翅都填進去,開門往醫(yī)院去。
我媽在后面喊:“他要是手腳不方便,你喂他,聽到了沒?”
其實,這些天我也沒少往醫(yī)院跑,畢竟趙南方是個好人,真誠,熱心,實在,可靠,而且曾經一直默默地喜歡著我。雖然他故意冷淡我,愛搭不理的樣子,我只當他是個病人,并不跟他計較,給他送飯,受他冷落,也陪他做康復。
可是,到了醫(yī)院,卻被告知趙南方已經出院了。
這家伙,出院也不打聲招呼,我有些生氣了。轉念又想,可能他還是放不下那個心結吧,就原諒了他。只是不知道他家住哪里,一時犯了躊躇。又給他駕校打電話,被人家盤問半天,抬出咕嚕,這才拿到地址。
趙南方家住在老城區(qū),早年大修廠、汽配廠、造紙廠、熱電廠都在那邊,隨著廠子陸續(xù)倒閉、搬遷,留下很多紅磚建筑和灰撲撲的路,還有一些巨大的金屬管道在半空中兀自延伸。我走了老半天也沒看到個人影,時間好像在此凍結了。
我漫無邊際地一路尋去,終于看到一座暗紅色的舊樓。樓下有電動車、自行車胡亂擺放;樓上陽臺鐵絲拉得橫七豎八,晾著零零碎碎的衣物。忽聽一陣咳嗽,見一個老人坐在墻根曬暖,披軍大衣,戴個深棕色栽絨帽,身上有股陳腐的味道。我上前打問,老人警惕地看了我半天,最后往樓上指指;等我走到門洞口,又聽到身后響起蒼老的聲音:“六樓,東門?!?/p>
沒上幾級臺階,誰家的狗狂吠起來,要不是有鐵門攔著,估計它能把人活撕了。樓梯狹窄,擺滿了各種雜物,有廢棄的嬰兒車,輪胎癟了,塑料喇叭還杵在上面;幾雙被遺忘的舊棉鞋,已經失去了鞋的模樣?!鞍舌?,一滴水滴進脖子里,抬頭瞧,是新洗的奶罩,紅底起黑蕾絲花邊,海綿厚過城墻……還好,至少證明這樓里還有活人。
終于上到六樓,見一棵仙人掌頑強地活著,盆里扣著三四枚蛋殼;咦,竟還有熏豬血丸子的,也跟我媽一樣,圍一爐鋸末,青煙四溢……然后就看到了趙南方。他在這青煙里,靠了欄桿,正凝望著我,像等了很久很久,已經成為一具塑像,除去嘴角煙頭黯淡的紅光,全身上下沒有一絲熱力。
“是他們……告訴我的,”我有些結巴,好像做了錯事,“再不來,只怕要落雪了……”
我走到他跟前,放下保溫杯,除去手套,哈一口氣,將手搓熱了,伸過去整理他散開的衣領。
“老是愛動手動腳的……”他微弱地抗拒著,把煙頭丟在腳邊,碾熄了。
我撫摸著他脖頸處涼透的皮膚,踮起腳,不管不顧地將他擁抱了。
他怕燙似的趕緊推開,訥訥地說:“有人,莫讓人看到……”
這是個典型的單身漢的家,一室一廳,有個廚房,卻沒有衛(wèi)生間,顯然是后來改造的,墻卻沒有修補,磚頭、水泥、石灰,層層裸露出來,泛著灰暗;地上鋪的木紋地板革,有幾處燙了幾個大洞;廳很小,很少的幾樣家具,一張原木方桌,兩把椅子,桌上放著藥盒和瓶瓶罐罐的東西,還有個又老又舊的長沙發(fā),沙發(fā)和椅子上堆著亂七八糟的衣物;里間有一張床,一個柜子,光線暗昧,看不清里面的情景。
趙南方把沙發(fā)上的東西卷到一端,為我騰出個屁股大的地方。
剛才一時頭腦發(fā)熱,不管不顧地擁抱了,此刻在沙發(fā)上坐著,倒有些尷尬起來。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
為了避免尷尬,我嘟噥了一句,天真冷,起身去廚房燒水,洗杯子。等水開的工夫,我打開了冰箱,過期的豆豉辣醬、發(fā)硬的饅頭、蔫掉的蔬菜、爛了半邊的蘋果……統(tǒng)統(tǒng)給收拾了,裝進一個塑料袋里。水開了,我倒了兩杯熱水,走回廳里。
出來時,趙南方卻在里間,正收拾著床上的東西。
我走進去,說:“你歇著,我來?!?/p>
床上是洗過曬干的衣物,亂糟糟地堆在一起,我分門別類一一疊好,放在床頭柜上。很快弄好了,走到桌邊。桌上有個本子,本子上有字,歪歪扭扭的,還不如咕嚕寫得周正。應該是趙南方的筆跡,中風后遺癥,寫字是康復的需要。
“我這個人,做什么都堅持不久……”趙南方自我解嘲道。
“醫(yī)生怎么講?”我問。
“先在家復健,過段時間再去復查?!彼f。
桌上有幾本書,塑皮地圖冊、車輛駕駛維修綱要之類,還有一本相冊。翻開相冊,第一張是趙南方和他姐小時候的合影。他騎在木馬上,他姐手搭著他的肩,兩個人都穿得軟鼓囊囊的,抿著嘴,直勾勾盯住鏡頭,臉上有兩團皸裂的紅暈,背景則是蘇杭風景畫。那年月拍照概莫能外,我自己也有這樣的留影,色彩明度很高,看著土氣而親切。
翻過去是高中時的分班照。他站在最后排邊上,背了雙手,仍是抿著嘴,直勾勾盯著鏡頭。我呢,還是幾十年如一日的沒心沒肺,如此重要的時刻,竟然閉眼了,全班四十六個,就我一個盲人。這照片我應該也有一張,只是這些年搬來搬去,早不知丟到哪了。
竟然有一本小說,是蕭紅的《呼蘭河傳》。書很舊了,扉頁上蓋著我們高中圖書館的紫色印戳,隨便翻一翻,一股陳味從發(fā)黃的紙頁中飄散開來。
“怎么你會有這個?”
“你忘了,這是你借過的,我借了回來,就沒還?!闭f著,他翻開書的封底,果然貼了個牛皮紙小口袋,里面插著一張借書卡。
我抽出那張卡片,在一排名字中間,寫著工整的“朱小筠”、潦草的“趙南方”。
“敢情你也是個文藝青年?。 蔽以噲D開個玩笑,卻連自己都沒逗笑。
“那時見你看了這書,我就想知道書里寫了什么,希望能跟你有些共同話題,不過,到畢業(yè)也莫得機會……”趙南方倒是笑了一下。
我心頭一熱,訕笑著湊近他:“既然如此,那我們現在就交流一下讀后感?”
靠得這樣近,能清楚看到他的瞳仁在金棕色的虹膜中央,收縮又放大。他本能地躲了一下。又來了,明明想靠近,卻又要逃避,仿佛我會吃了他。
“曉得了,你就是嫌我麻煩,沒錢,沒出息,還拖著咕?!蔽掖瓜卵燮?。
“狗屁!”他急吼吼地說,“我趙南方是那樣的人?”
“那又是因為么子?”我逼問。
“我,我破產了……”他沉重地嘆了口氣,“鴕鳥沒有了,大大小小,全被偷光了?!?/p>
“不是沒投資鴕鳥園嗎?”我問。
他說他把錢借給我以后,原本并不想投資了,可架不住朋友攛掇,又四處借了二十多萬,投進了朋友的鴕鳥園。兩個工人聘請的是外地人,沒出三天,人跑了,鴕鳥也跟著消失。去報警時,才發(fā)現那倆人身份證都是假的。他本就有高血壓,一下砸進去二十多萬,響聲都沒聽見,全打了水漂,情急之下就犯了病。
“對不起,南方,都是因為我……”整件事因我而起,我頓時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罪人。
“不怪你,跟你莫得關系。就算錢不借給你,也還是要投資的,結果還不是一樣?”他苦笑一下。
“可那是你自己的錢,現在你卻背了債……”
“算了,你欠債和我欠債一樣,再說,我是男人,肩頭總比你硬實些。”
“放心,無論如何我都跟你一起扛著。咕嚕他爸把錢給了,我馬上就給你還債?!蔽疑锨皳ё×怂募绨?。
“你以后不要再來了……”他下意識地又要掙脫。
我當真生氣了,撒開手:“你剛剛還講不嫌我!”
好半天,趙南方都沒響,也不動,用了全身的力量在繃著。待他再開口,好像過去了一個世紀。
“你根本不懂,我沒有嫌你,從來沒有。高中時我就幻想過跟你在一起,可是你卻考上大學,去了南方。我一次次追到南方,只是為了看你一眼,直到你有了那個男人。一年前你回來了,看到你,才曉得前面荒廢了那么多年,蠻可惜的。我想我終于有機會了,這次一定不能只是看著你,什么都不做,只要我努力,肯定會有機會?!?/p>
我默默聽著他的傾訴,心里五味雜陳。
“還記得咕嚕生日那天夜里吧?回來時我根本不想停車,就想一直開,一直往南開,開出湖南,開過廣東,我們坐大輪船,到海南島,再往南,南邊的南邊,到太平洋那種沒人的小島上,我和你,再也不回來了。但是,你有咕嚕,有你媽,你說你要帶咕嚕去省城讀書,是的,你這么聰明,咕嚕也聰明,你們應該有更好的生活,而我……我再一次失望了。”
我想起那晚返程時我說過要帶咕嚕去省城讀書,終于明白了他突然沉默的原因。
“后來你攤上了官司,房子要被拍賣,我心里竟暗自高興起來,想,莫得房子,你就不會去省城了,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墒?,又看到你那么悲傷,那么絕望,我心軟了,覺得不能太自私,這才把錢借給了你。后面我借錢投資鴕鳥園,也是想有所作為,讓你和咕嚕將來過上好日子。哪曉得我這么背時,鴕鳥丟了,錢莫得了,我自己又成了這個樣子……我不能,不能拖累你啊……”
此時,我蹲在他身邊,禁不住眼淚縱橫:“你真是個大傻蛋!大鴕鳥!從來只會把腦袋埋到沙子里,自以為是地想東想西。你怎么不問問我?你問我,我就會說,你問呀!問呀!”
他卻只是沉默著。
我盯著他的臉,問:“趙南方,你想不想同我睡?講實話!”
“不,”他喘著氣,但是斬釘截鐵地說,“莫這樣,我們是朋友,以后,也還是要相見的?!?/p>
“睡一下怎么了?”我還在嘴硬,“你知道嗎?我們睡了,就是對這個世界豎起了中指?!?/p>
“你以為我沒想過,這么多年,我……”
我終于明白了,他仍然認為我是同情他,可憐他,卻不知在我心里,他是多么多么珍貴。怪誰呢,怪我平日里嬉皮笑臉的掩飾,還是怪他對這份感情太過珍視?
頓了半晌,我將手放到他肩頸處,開始按摩,按得很慢,也很輕柔。我說:“我們會在一起的,不會太遠了。我給你做飯,給你洗衣,你給咱掙錢。等你發(fā)達了,我們就去南方,南方的南方,去你講的那個太平洋小島,我給你生滿島的小咕嚕!”
趙南方孩子氣地笑了,說:“我這個老司機,再多的轱轆都能讓他們轉起來!”
“那好,我們現在吃飯?你身體養(yǎng)好了,才能當個好司機。”
他聽話地點點頭。
我打開保溫杯,先舀了半碗雞湯,又夾了只雞腿,放到了桌子上。他的右手還不大靈便,但我還是讓他自己吃,這樣利于他功能的康復。
趙南方首先撈出那只雞腿,咬了一大口。
“好吃嗎?”我問。
“好吃?!彼磺宓鼗卮?。
“比你講那最好吃的雞腿還好吃?”我又問。
他停止咀嚼,看著我,突然流淚了。半晌,才點點頭,說:“這就是最好吃的雞腿,我終于吃到了……”
這時候,夜幕降下來,雪也落下來了,一大片,一大片,潔凈,輕盈。一夜之后,這座南方小城,從馬路到屋頂,從河流到山林,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都將蓋上純白的絨毯。我喜愛和他在一起的這個夜晚,已經勝過世上的一切。
小鬧鐘嘀嘀嗒嗒走著,聲音格外清脆,我們躁動的呼吸亦漸漸平息,一種前所未有的靜謐,緩緩浸透到兩個人的至深處。
作者簡介:鄒謹憶,本名鄒范情,生于1982 年,上海大學中文系碩士,現居長沙,熱愛寫作,大學期間曾出版青春小說《我的淚你的臉》,并有多篇小說、散文作品發(fā)表于《莽原》《海外文摘》《環(huán)球》《知音》《女報》等報刊。
原載《莽原》2022年第3期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