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馨悅
“咯吱……咯吱……”
又是一個天朗氣清的早晨。
然而,木料與鐵片交磨發(fā)出的規(guī)律聲響,打破了夏日清晨的寧靜。
大清早發(fā)出這樣的聲音,不用說,定是表叔來向爺爺交貨了。
表叔是一個木匠,年輕時沒考上大學,去工廠打工,又自己偷偷跑了回來。后來聽人說他師從一個遠近聞名的木匠師傅,干起了這么一個行當。要不是聽長輩們說起,真的很難想象,他那樣心浮氣躁的人,居然能沉下心來,干好木匠這一行。
我從被窩里爬起來,反穿著拖鞋,慢悠悠地走到院子里。
“叔——”我揉著眼,“又在刻啥呢?”
表叔從一堆木屑中抬起頭,頭發(fā)被汗水粘在一塊兒,一綹一綹的,還冒著尖兒。汗珠混雜著木屑從他的臉頰滑下,滴在剛剛刻好的荷花浮雕上。
“這是臨時新加的訂單,你爺爺說別人著急要,我就現(xiàn)場做了?!彼粗乙荒樏院臉幼??!靶¢_啊,天這么晚了才起來,想當年我學這門活兒的時候,可不像你這樣?!?/p>
他開始絮絮叨叨地憶苦思甜,從如何學刨子,到怎樣使斧子,說什么“一世斧頭三年刨?!庇种v他出師的時候做的那把魯班凳,現(xiàn)在還晾在自家院口。
“現(xiàn)在都用電動的了,哪用這么費勁……”我心里暗暗嘀咕。
然而拋光后的浮雕玲瓏巧致、栩栩如生,仿佛要躍出桌面,與我爭個面紅耳赤。
表叔完工后,我和爺爺幫他把散落的工具收拾好,目送他離開。
“你叔有出息啊……”我和爺爺進了屋,開始整理表叔剛送來的木質(zhì)家具,爺爺感慨,“當年能學好木匠活兒,也是吃了不少苦的,他手藝向來不錯。這不,要去參加什么木匠作品創(chuàng)新大賽,他和幾個年輕人一塊兒,要為村里爭光呢?!?/p>
我對此并不在意,表叔那個死腦筋,總是守著自己的那套工具。別人都用電鉆電鋸了,他老人家還在這用鑿子鉆孔呢。雖說那樣做出來更加精細,可壞就壞在效率低呀!現(xiàn)在又參加了什么作品創(chuàng)新大賽,他能干出個啥?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卻出乎我的預料,
不到兩周,表叔就做出了好幾件作品,我剛還感嘆不愧是表叔,爺爺卻突然臉色凝重,嘆著氣道:“你那個表叔,又和別人吵架了。”
我滿心疑惑。
原來,和表叔一起的那幾個年輕人不同意表叔的那幾件作品,認為木工作品展現(xiàn)的是老題材,都過時了,根本不符合當下的審美,要想用它們贏得這場比賽,簡直是無稽之談。他們想要的,是用各種現(xiàn)代元素拼湊成的創(chuàng)新作品,而不是表叔刨削斧鑿的傳統(tǒng)作品。
“這樣不是挺好嗎? ”我聽完后道,“叔那套也該換換了,人家年輕人不同意他這方式,多聽些建議,也挺不錯啊?!?/p>
爺爺搖搖頭:“小孩子不懂,創(chuàng)新的根本是傳承,丟了本來的東西,哪里做得了活兒?那些年輕人想著投機取巧,不好好干一個工匠該干的事,這也是你表叔的師傅當年……唉……”爺爺嘆氣不說了。
這天晚上,表叔來找爺爺,讓他幫忙看看自己的作品。
爺爺答應(yīng)下來。
表叔見我在看電視,拍拍我的肩膀,說道:“走,叔帶你到一個地方看看?!?/p>
我雖然不太情愿,但還是跟著表叔出了門。
眼前的小路蜿蜒而上,爬上遠處的一個小山丘,道路兩旁雜草叢生,不時冒出幾朵亮眼的野花。
前方,似乎有一個小墳包。
表叔平日里干活的小屋子就在旁邊,各種工具散落一地,不甚干凈的桌面上有幾張潔白的宣紙,上面的墨跡未干。
“夜來庭中涼風起,漫飐枝條滿地金。”
旁邊還擺著一個小小的桂花雕。
我心中暗暗驚嘆,表叔還挺文藝。
表叔找了個凳子,自顧自地坐了下來,又開始刻別的東西。
我這才注意到,那個墳包上的墓碑寫的真是表叔師傅的名字。聽人說,表叔的師傅因為腦出血突發(fā)去世,生前有一件作品沒有完成,成了那位師傅的遺憾。
“小開呀,你可能會覺得叔很死板,只是,有些東西不能丟啊?!彼拿嫒荼?。
不知怎的,我有些期待表叔的作品了。
比賽那天,遠近村鎮(zhèn)來了很多參觀者,人潮涌動,宛如河水奔流。不少人掏出手機,準備記錄下作品亮相的那一刻。
因為理念不同的緣故,表叔和其他人分別展示自己的作品。村里幾個做木工活的年輕人搬來一個巨大的木質(zhì)盒子,四角包著泡沫墊,好似里頭盛著貴重的東西,而表叔則拉著板車,把塑料膜往作品上一套,就這樣沒心沒肺地拉著來了。
我撫額,表叔這樣,真能贏嗎?
那幾個年輕人拆開泡沫墊,打開盒子,小心翼翼地從里頭捧出來幾個木柱,只不過形態(tài)婀娜,平直曲折各有千秋。雖然我對木工不是很了解,但那些東西實在是太過樸素,不知道的,還真有可能認為是一堆木料。
饒是如此,那幾個年輕人得意揚揚地望著表叔,似乎是要看他的笑話。
表叔不慌不忙地把那塑料膜掀開,旁邊的觀眾先是一愣,接著人群中發(fā)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那居然是《清明上河圖》!
木工作品放置在板車上,卻絲毫不影響它的美感。畫舫、廊橋、街坊、商鋪、行人過客等各種各樣的傳統(tǒng)元素,被無限微縮,凝聚在這只有不到一米的作品之中了。更難得可貴的是,這樣只有指甲大小的各類人物、建筑都被精心繪上了色,仿佛只需要一陣輕盈的音樂,就能將它們?nèi)繂拘?,為我們演繹千年前宋朝時期的社會風貌。
毫無疑問,表叔的作品拔得頭籌。
暑假后,我離開了鄉(xiāng)下,臨行前,表叔來送我。
他的身影并不高大,可是迎著晚霞,仿佛閃著金色的光。
(指導教師:魏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