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黃庭堅

劉永加

一個有趣的人，他的生活無不充滿陽光和樂觀，他滿眼無不是鮮花和美景。黃庭堅作為北宋文學(xué)家、書法家，江西詩派的領(lǐng)軍人物，“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他的人生并不總是一帆風(fēng)順的，但富于趣味的生活方式卻讓他活得仿佛處處是生機(jī)和希望。

風(fēng)花雪月歷來是文人喜歡吟詠的事物，黃庭堅也不例外。他在詩中詠到多種花，比較著名的是幾首詠梅花、山礬和水仙的詩。

黃庭堅喜歡賞花、詠花，與他的政治命運(yùn)相關(guān)。他的一生基本都是與老師蘇軾共沉浮的。蘇軾因烏臺詩案入獄時，黃庭堅雖然與他未曾謀面，卻因兩人有詩詞上的酬唱來往而受到牽連，被罰20斤銅。后來，元佑舊黨遭清算，“蘇門四學(xué)士”遭到迫害，黃庭堅也遭流放和貶逐。

梅花被吟詠由來已久，宋代可以說是詠梅詩的巔峰時代，詠梅佳作比比皆是：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王安石的“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dú)自開”，等等。黃庭堅的詠梅之作也是別具一格。據(jù)《黃庭堅詩集注》統(tǒng)計，黃庭堅有詠梅詩30多首，每一首都富有強(qiáng)烈的情感投入，賦梅花以人格理想，如《次韻賞梅》：

安知宋玉在鄰墻，笑立春晴照粉光。

淡薄似能知我意，幽閑元不為人芳。

微風(fēng)拂掠生春思，小雨廉纖洗暗妝。

只恐濃葩委塵土，誰令解合反魂香。

全詩不著一個梅字，卻透著濃郁的梅花香，可見黃庭堅詩藝之高超。詩的最后兩句更是黃庭堅的心情寫照。

他還有《戲詠臘梅二首》，其二寫道：

體熏山麝臍，色染薔薇露。

披拂不滿襟，時有暗香度。

這首五言詩后面還有黃庭堅所作的小序：“京洛間有一種花，香氣似梅花，亦五出而不能晶明，類女功撚蠟所成，京洛人因謂蠟梅?！边@里提到了蠟梅名稱的由來。據(jù)載，最早為蠟梅命名的就是蘇軾和黃庭堅，他們看到蠟梅的花黃似蜜蠟，便稱之為蠟梅。蘇軾、黃庭堅名氣大，一經(jīng)他們命名，蠟梅就名震京師。后來蠟梅又有“臘梅”的寫法，是因為蠟梅比一般的梅花花期早，在農(nóng)歷十二月（臘月）就會開放，因而逐漸用“臘”代替“蠟”。

詩中所寫的蠟梅香氣是濃郁的，縱然詩人與蠟梅隔水相望，可衣襟上還是沾惹了香味，且這種香味還在空氣中一陣陣地漂浮過來。正如“君子入芝蘭之室”一樣，黃庭堅對于與蘇軾的友情從來沒有抱怨過，無論自己的仕途受到何種牽連，他在文學(xué)上、書法上、精神上都一直追慕蘇軾，沒有任何改變。

古代寫水仙詩的人很多，但黃庭堅之于水仙，正如林逋之于梅花。

水仙之所以叫水仙，一是因為它離不開水，二是因為它有仙人之姿，故有“凌波仙子”的雅號。因此，水仙在文學(xué)史上有著高雅的地位。元代趙孟堅尤其擅長白描水仙，他筆下的水仙清而不凡，秀而淡雅，飄然若仙。當(dāng)然，水仙除了仙人之姿外，更有著君子之德。明代徐有貞在《水仙花賦》寫道：“清兮直兮，貞以白兮。發(fā)采揚(yáng)馨，含芳澤兮。仙人之姿，君子之德兮?！?/p>

那么這種君子之德體現(xiàn)在哪里呢？黃庭堅認(rèn)為，水仙與梅花一樣凌霜傲雪，可做兄弟，他在《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中寫道：

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

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

含香體素欲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

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

這樣細(xì)膩的描寫和情感抒發(fā)，豈不是將水仙寫成了人？黃庭堅認(rèn)為，水仙與梅花相比，只在形態(tài)上有所差別，水仙沒有梅花的“疏影橫斜”之美。黃庭堅之所以喜歡水仙花，與他本身的氣質(zhì)、經(jīng)歷有著莫大關(guān)系，在黃庭堅心中，馨香高潔的水仙花正是自己高潔人格的體現(xiàn)。他將水仙提到了梅花的高度，對后世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此后，水仙與梅花的聯(lián)詠便屢見不鮮。

除了吟詠梅花、水仙外，黃庭堅還會關(guān)注一些容易被人忽略的山上野花，其中山礬就是代表。這種小花會在春末開小白花，極香，花和果可作黃色染料。山礬也是黃庭堅取的名，它本是野花，入不了士大夫的法眼，而黃庭堅獨(dú)具慧眼，不同流俗，對這種野花有著濃厚的喜愛之情。

飲茶風(fēng)俗始于唐而盛于宋，飲茶之風(fēng)帶動了茶詞的創(chuàng)作。黃庭堅的家鄉(xiāng)江西盛產(chǎn)名茶，而他又是江西詩派的代表人物，因而他寫茶的詞很多。他的茶詞中體現(xiàn)了茶藝、茶道思想、文人雅趣，豐富了茶文化。

黃庭堅的茶詞還蘊(yùn)含了不少茶功、茶禮。他在《阮郎歸·茶詞》中寫道：“消滯思，解塵煩，金甌雪浪翻。只愁啜罷水流天，余清攪夜眠?！弊鳛榈谝粋€寫出茶專著的唐人，陸羽發(fā)現(xiàn)了茶的提神消煩作用，到了宋代，黃庭堅更是把這種功能文學(xué)化。

黃庭堅所在的時代，理學(xué)盛行，儒、道、佛的思想融入到了江西產(chǎn)茶勝地，推動了當(dāng)?shù)夭栉幕陌l(fā)展。因為佛教禪宗以茶明心見性，而道家則倡導(dǎo)空靈自然，二者都和茶性相符。黃庭堅則把佛、道兩種思想融入自己的茶詞中。他注重內(nèi)心修養(yǎng)，從茶的神韻中體會到了人生自適，不管外界風(fēng)云變幻，總能以平常心看待一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保持清凈淡泊的心態(tài)。這也是黃庭堅率真性情的根源所在。

不僅寫茶的功能和感悟，黃庭堅還親自去尋找名茶。他被貶黔州別駕后，閑暇時間較多，聽人介紹了“都濡茶”，很感興趣，次年春天，他就和黔州知府曹譜等人踏上了都濡尋茶之路。他們出彭水城后，經(jīng)內(nèi)江爬上彭水的摩圍山，后沿著濡水河逆流而上，一路游山玩水，三天后到達(dá)都濡鎮(zhèn)。都濡風(fēng)景秀麗，當(dāng)?shù)厝舜緲闵屏肌⒁笄诤每?，?dāng)人們聽說黃庭堅親自尋訪名茶時，便熱情地帶他們?nèi)ゲ枇挚疵衽刹?，并一路詳?xì)地講解都濡茶的特點(diǎn)，回來后還給他們演示制茶、泡茶的過程，黃庭堅都悉心熟記：

黔中桃李可尋芳，摘茶人自忙。月團(tuán)犀胯斗圓方，研膏入焙香。

青箬裹，絳紗囊，品高聞外江。酒闌傳碗舞紅裳，都濡春味長。（《阮郎歸·黔中桃李可尋芳》）

由詞中的描寫可以看到黔中人采茶之繁忙，生產(chǎn)茶品之繁多，制茶工序之繁瑣、工藝之考究，茶葉包裝之講究。

兩年后，黃庭堅在戎州（今四川宜賓）期間，寫出了負(fù)有盛名的辭賦《煎茶賦》，把一生尋茶、考茶、品茶、論茶的精髓一一呈現(xiàn)，淵博的學(xué)識展露無疑。在《煎茶賦》中，他專門寫到了都濡高樹茶，給予充分的肯定和贊賞。他還曾在《答從圣使君》中對都濡茶提出一些建議，他認(rèn)為都濡茶是一種難得的好茶，如果在制作工藝上提升品質(zhì)的話，一定能成為名茶。后來，黃庭堅又把都濡茶推薦給蘇軾，并正式以“月兔茶”之名向外推舉，由于他和蘇軾在詩詞中大量推廣，月兔茶后來成為與龍井茶齊名的名茶。

蘇軾家鄉(xiāng)四川有一種苦筍，味道非常獨(dú)特，他念念不忘，還寫過一首《春菜》：“久拋菘葛猶細(xì)事，苦筍江豚那忍說。明年投劾徑須歸，莫待齒搖并發(fā)脫。”蘇軾太想吃苦筍和江豚，以至于想出明年寫一篇文章彈劾自己的辦法，這樣就不必等到牙齒和頭發(fā)都掉了才能辭官回鄉(xiāng)?？吹教K軾這首詩后，黃庭堅給老師寫了一首和詩《次韻子瞻春菜》，其中寫道：“萬錢自是宰相事，一飯且從吾黨說。公如端為苦筍歸，明日青衫誠可脫。”

這哪里是在唱和，分明是兩個美食家在討論菜譜。蘇軾的這首七言律詩，全詩提到的菜蔬名有：蔓菁、韭芽、蕨、香薺、白魚、青蒿、涼餅、茵陳、甘菊、菘、葛、苦筍、江豚等。黃庭堅的詩里則寫到了蕨、韭苗、水餅、苦菜、黃雞、羹糝、莼絲、菰首、蔞蒿、蔊頭、菹、芼、姜、橙、菌子、鵝掌、鱉、苦筍等?？梢姸藢τ诿朗车难芯恐?。

在戎州，黃庭堅認(rèn)識了一個朋友，叫黃斌老，他們交游較多，氣味相投，關(guān)系不錯。黃斌老在戎州建了一個小園林，取名南園，園子里有一片竹林，每年春天會冒出很多苦筍。黃庭堅在品嘗苦筍后寫道：“南園苦筍味勝肉，籜龍稱冤莫采錄。煩君更致蒼玉束，明日風(fēng)雨皆成竹?！彼筚澞蠄@的苦筍比肉還好吃，后又專門為此作了《苦筍賦》。

可見，好的美食詩文不僅體現(xiàn)出詩人的才華和口味，反映出詩人所處時代的飲食風(fēng)物和風(fēng)尚，也彰顯詩人的情趣與志趣。

黃庭堅在與朋友們的書信往來中，不僅展示了書法才能，也體現(xiàn)了美食情結(jié)。其中，《糟姜帖》內(nèi)容是這樣的：“庭堅頓首，承惠糟姜、銀杏，極感遠(yuǎn)意，雍酥二斤，青州棗一蔀，漫將懷向之勤，輕瀆不罪，庭堅頓首?！笔盏胶糜奄浂Y的黃庭堅滿心歡喜，感謝之情溢于言表。來而不往非禮也。于是，他也送了一些美食給朋友，還附上信札《山預(yù)帖》。

黃庭堅不僅喜歡美食，歌詠美食，他對于美食還有自己的觀點(diǎn)，他曾寫過一篇《食時五觀》的短文，表達(dá)自己對飲食生活的態(tài)度。文章倡導(dǎo)一種健康、樂天的飲食觀念，同時也流露出他對食物以及食物背后辛酸的尊重。南宋時曾任禮部尚書的倪思極為贊賞黃庭堅的觀點(diǎn)，他說：“魯直（黃庭堅的字）作《食時五觀》，其言深切，可謂知慚愧者矣。余嘗入一佛寺，見僧持戒者，每食先淡吃三口。第一，以知飯之正味。人食多以五味雜之，未有知正味者，若淡食，則本自甘美，初不假外味也。第二，思衣食之從來。第三，思農(nóng)夫之艱苦。此則《五觀》中已備其義?！?/p>

情趣盎然黃庭堅，賞花品茶忘流連；不是君子何所得，味美相伴走天涯。黃庭堅雖然一生屢遭坎坷，但他富有趣味的生活理念給他注入了無限的動力，使他一直保持對美好的向往。他在詩歌、散文和書法上造詣非凡，獨(dú)樹一幟，這與他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富有情趣的生活方式無疑是分不開的。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