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彤的攝影展日期定下后,明姨每天都在焦急地數(shù)日子。她還不讓彤彤提前給她看照片,她說這相當(dāng)于看電影劇透,提前看過就沒意思了,一定得當(dāng)天去給彤彤捧場。前一日,明姨還特地訂了花籃,次日讓人給展廳送去,給彤彤撐撐場面。彤彤跟我說,明姨這人就喜歡虛張聲勢,以前她考上初中的時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學(xué)校,明姨愣是請了全家過來吃席,搞得她頂不好意思。如今也這樣。展出當(dāng)日,明姨叫我提前到她家去,幫她挑衣服。我一拉開她的衣柜,仍舊是一排棕色或灰色的外套。我說我就料到會這樣,所以跟我媽借了一條連衣裙。明姨見了說,哎喲,我怎么能穿連衣裙呢?我說,這裙子不露胳膊不露腿的,怎么不能穿?我催促她去試,她穿上后在鏡子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覺得可以,還說,還是你媽愛打扮。去的路上,她讓司機(jī)停車,又在路邊買了一束向日葵。我說,你都訂了一個花籃了,還要買花?明姨說,我給彤彤送花去,別人會以為我是她粉絲,覺得這個攝影師挺有人氣。車很快就開到展廳附近,我們還未下來,就已透過車窗看見彤彤正站在前頭道旁迎接我們,她沖明姨招了招手,明姨也舉起手中的向日葵,向她揮擺。
彤彤上小學(xué)的時候,跟我還挺親的。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到明姨家已經(jīng)四年了。暑假,我媽帶著我從南京回老家,恰逢明姨也回他們家去。彤彤就像一條軟塌塌的小蟲一樣懶懶地趴在明姨她媽的腿上,同她撒嬌。我媽遠(yuǎn)遠(yuǎn)指著她同我說,那就是明姨接回來的小姑娘。我瞧那小孩臉圓嘟嘟的,眼睛大得像珍珠,穿著外婆給買的花衣衫,活像個年畫娃娃。彤彤從小就被明姨養(yǎng)在大學(xué)校園里,從未到鄉(xiāng)鎮(zhèn)來,剛來幾日,身子就被曬得黑黃黑黃的。她打小愛玩鬧,白日里頭總在油菜花田里打滾,在一叢叢金黃的花浪里,像風(fēng)帆一樣漂游。她給我一只小竹簍,用來裝螢火蟲的,傍晚夜幕一降,她就飛到河邊泥地里去搜尋。我說螢火蟲不是隨時都有的,她不信,一定要抓一只來給我。后來,她抓了滿滿一竹簍,光從縫隙里溢出來,像只黃燈籠。彤彤磕壞了手肘膝蓋,明姨便成天追著她抹藥。明姨在背地里同我媽說,也不知彤彤是什么樣的父母生的,性子竟這樣野。
彤彤離開明姨后,再沒回過那個家。但聽說她曾去過鎮(zhèn)上尋她外婆,彼時外婆已過世了,祖屋也已賣給了他人。她跟人租了間房子,在里頭住了幾日,別人告訴她,過些日子這老屋就要拆了。我曾在她的攝影集里看過她拍的油菜花田,金燦燦如星海垂落平原,盡管已然不是兒時那一片了。
我有段時間沒見過彤彤了,上回見她還是在她出攝影集的時候,我邀她談出版事宜。她給我發(fā)來消息,說路上有人出車禍,堵車,晚點(diǎn)才到。在等她的那段時間里,我忽而想起了明姨當(dāng)初結(jié)婚時的情形。明姨相上她老公的時候已是年過四十的人了,明姨老公比她還要大三歲。他倆皆是大學(xué)老師,經(jīng)同行介紹走在了一塊兒。家里親戚都說,明姨是獨(dú)立女性,眼光高,挑挑揀揀這許多年,終于讓她挑著一個稱心如意的男子,兩個文化人組成了一個高知家庭,不知羨煞多少人。那日,明姨穿著一襲紅裝,胸口別著一朵粉桃,映著她暖洋洋的笑臉。她一笑,眼角就擠出細(xì)密的紋路,蘋果肌也有點(diǎn)下垂的傾向,她的短發(fā)都別在后腦勺,頭頂戴了塊假發(fā),兩綹彎彎的細(xì)發(fā)垂落在臉龐,發(fā)型似乎有點(diǎn)兒過時了。她給我媽敬酒的時候,笑意里潛藏著些許難言的意味。她往日最是看不上我媽那樣的家庭主婦,早早地結(jié)了婚,生完孩子后辭職,一心一意照顧家庭。她曾揚(yáng)言自己這輩子絕不會走這樣一條路。明姨老公看起來倒沒什么,敬酒時畢恭畢敬,神態(tài)溫文爾雅,我媽轉(zhuǎn)頭沖我們說,你瞧,當(dāng)老師的就是不一樣。
只因明姨結(jié)婚晚,身邊已無單身人士可做伴娘,只得臨時請我媽幫忙打理婚禮的事。那晚,我媽留下來幫她收拾局面,弄到很晚,臨走時,閨蜜倆手拉著手,互相看了許久。我媽沖她說,大家都盼著你好,只要你過得好就成。明姨眼睛里噙著淚,點(diǎn)了點(diǎn)頭。筵席上只剩下一片殘羹冷炙,寥落的畫面中,唯有明姨那一襲紅裝和桃色的笑臉,兀自發(fā)著光和熱?;厝ズ螅覌尣鸥嬖V我們,原來明姨是丁克,因為這件事,十多年來一直找不到對象。如今遇著張老師,也就是她老公,他說自己也是丁克,明姨見了他,兩相情好,才不到半月就答應(yīng)了結(jié)婚。我媽說,想當(dāng)年我結(jié)婚的時候,她還嘲笑我,說我放著大好的青春不顧,非要一頭扎進(jìn)婚姻的墳?zāi)估铮F(xiàn)如今,她自己年紀(jì)大了,還不是急了。
老實說,以前在大家眼中,張老師一直是頂好的一個人。他不抽煙不喝酒,燒得一手好菜,家務(wù)也幫忙分擔(dān);在學(xué)校更是受學(xué)生愛戴,據(jù)說他上課時常娓娓道來,風(fēng)趣幽默,年年被評為最受歡迎的老師。起初,剛聽聞明姨離婚的消息時,我們都不信,張老師那樣好的人,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直至提到孩子的問題方才恍然明白。我媽怕明姨心里受刺激,便主動拉上我邀她出來透氣。明姨臉上看著倒挺淡然的,一路上還跟我們說笑。我媽拉著我倆,到玄武湖上去坐船。春日里櫻花開得正盛,一叢叢如雪一般厚厚地壓在堤岸的枝丫上,明姨望著遠(yuǎn)方的花影笑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她這段時日以來第一次笑。如今的明姨,臉上皆是皺紋,發(fā)鬢上還夾雜著不少白絲,與從前結(jié)婚時那張鮮活的臉比起來已枯萎了許多。她這些年沒怎么買新衣裳,穿的還是過去那幾件,那衣服就跟她的人似的,像長在她身上的,一樣殘損了許多。我媽說,你別惦記了,男人不值得惦記。明姨笑道,誰惦記了?人生短短幾個秋,人來人往,誰走了也不稀奇。這些年我倆一直分別埋頭做學(xué)術(shù),時間長了感情也淡了,沒什么可惦記的??傊?,誰也別指望著別人過日子。我媽也笑著說,你看看你明姨,離個婚把人生都看透了,還說不傷悲呢。
彤彤見著我,也沒有寒暄的意思,直接問我明姨如今是否還在醫(yī)院。我說早前接回家了,我媽去照顧了幾天,可她也不能一直待在那兒,我爺爺奶奶那頭也需要人照顧。明姨同她說,讓她別理自己,她又不是廢了,起居坐臥沒有自己做不成的。明姨性子強(qiáng),我媽總順著她,可她說她走的時候看見明姨的臉又青又白,住一次院,好似半個魂都沒了。我說這話有點(diǎn)夸張的意思,為的是讓彤彤聽見。她坐下來,若有所思,我叫服務(wù)員給她上了一杯楊枝甘露她也沒看見。
明姨見到彤彤的時候,跟沒事人似的,倒是彤彤的目光有些躲閃,舉手投足都拘謹(jǐn)了些。我不知她們這些年私下見過沒有,可明姨待她還似從前那般親熱。我看見明姨手肘上掛了條繃帶,套在脖頸上,就問她怎么回事,她說前兩天搬東西磕壞了胳膊。我說,你自己瞎倒騰什么,有事就叫我們過來。明姨低聲說,你要上班,你媽有一大家子要照顧,叫你們做什么。我瞥眼看見彤彤獨(dú)自坐在客廳不吱聲,卻也歪著頭瞧明姨的胳膊。明姨帶我倆去參觀彤彤的房間,屋里一直保持她走前的樣子未動,只是床鋪上罩了一層防塵的塑料薄膜。彤彤拍過的照片,明姨都打印了出來,一張張塞在相冊里,塞了厚厚五本。彤彤的衣服都是從前明姨給買的,多是蕾絲碎花小裙子,她以為女孩都該這樣打扮,只是不知道彤彤并不愛穿。她走的時候,一件衣服也沒拿。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
吃飯的時候,彤彤話不多,明姨問她一句,她答一句,有時不知該怎么答的時候,我就替她張嘴。飯后,我收拾碗筷的工夫,彤彤到廚房里來挨著我。我說,是你自己要來的,來了你又不說話。她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推了推她,讓她出去陪陪明姨。彤彤回自己屋找出一盤跳棋,果然還在原先的位置,她主動問明姨玩不玩,明姨笑出了聲,我隔著洗手池的水花聲都聽得見。彤彤說她去西班牙交流期間趁機(jī)去了許多別的國家,在各種餐廳打過工,還到過非洲,拍了許多照片。她有同學(xué)認(rèn)識辦展的人,打算今年租個地,把在非洲拍的片子做個專題展出。明姨聽后連連稱嘆,說自己到時一定給她捧場去。
我們走的時候,明姨堅持要送,我們在樓道口相互推脫了好久,彤彤說,晚上天涼,你都這樣了,就別往外跑了,一會兒著涼了又得找人照顧你。明姨聽了這話才回的屋。過后我跟彤彤說,你剛才的話有點(diǎn)過了。彤彤說,她不是這么小心眼的人吧。我說,明姨現(xiàn)在最怕麻煩別人,以前你在家的時候,明姨一邊要顧著老公的面子,一邊要顧著你的心思,才裝寬容呢。我們從小區(qū)走出來,夜市剛開始熱鬧起來,路邊的鴨血粉絲湯店紛紛亮起了招牌燈,人來人往,在冬日里形成一股暖流。彤彤過了好久才問,你見過他了嗎?我知道她指的是明姨老公,現(xiàn)在該叫張老師了。我說,沒見過,他如今估計沒臉見我們家的人。早前我媽想去找他,被我爸?jǐn)r住了,說那是明姨兩口子自己的事,別人少管。我媽也只是想替明姨出口氣罷了。彤彤聽后嘆了口氣。我問,你剛從非洲回來嗎?她說,沒,那其實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因為疫情的關(guān)系,我在西班牙多待了半年才能回來的。辦展的事,其實也懸,我沒經(jīng)驗,也沒錢,但是跟她說了這事,能給她留個念想。以前,我一直挺想給她爭氣的。姐,她這病到底能好嗎?她又低聲在我耳畔加了句,會死人嗎?我頓了頓,說,醫(yī)生說不是沒可能。她又隨我走了幾步,停下來,說,要不我去找他。我說,誰?張老師?你找了他,然后呢?帶他回來嗎?她被我問住了,不再說話。
如今,我每隔一兩日就會到明姨家去。醫(yī)生說她得按時吃藥,且止疼藥不能輕易亂吃,我媽不放心明姨一人,總覺得她會忘了吃藥,便派我時不時過去幫忙。明姨一見著我,輕嘆一聲,垂下眼眸。我知道她想見到的人是彤彤,但那孩子臉皮薄,又自覺從前過分對不住明姨,每來一次總要做長時間的心理建設(shè)。明姨心里也是明白的,但她總說,如今見彤彤是見一面少一面,只怕哪天她一走,從此就天人兩隔了。我讓她別總說這么悲觀的話,污糟話說著說著就成真了。她問我彤彤是否真去過西班牙。我說是,而且還拿了獎學(xué)金,她如今在大學(xué)里半工半讀,是個勤奮孩子。明姨做了個手勢,說,彤彤說她一張照片能賣這個數(shù),我不信。我說是真的。明姨想起什么,又跑進(jìn)臥室,半天才捧著一本相冊出來。她翻開一張她和我媽的照片說,我年輕的時候也去過西班牙,那是你媽的大學(xué)畢業(yè)旅行,當(dāng)時她做翻譯掙了不少外快,就說要帶我出國。我瞧著照片里的媽媽和明姨,兩人都燙了卷發(fā),隨風(fēng)散落在單薄的肩上,她們只穿了件背心,下邊是牛仔喇叭褲,配上她們紅艷艷的唇色和墨鏡,好似港劇里的女一號和女二號。明姨說,你不知道吧,西班牙語是你媽的第二外語,你媽可有才了,會四國外語呢,年輕時高挑漂亮,很多人追。在西班牙的時候,我還交了個意大利男友,他也是旅游去的,那時候,我倆每晚就在酒吧外的露天座里你儂我儂?;貒?,我同他通了好長一段時間的信,結(jié)果有回我給他打了一通國際長途,是一個女人接了電話。聽說意大利人都這樣,比較開放。但我不能接受,我哭了好長一段時間,還跟你媽說男人不值得,咱倆以后都別嫁了。結(jié)果你媽剛工作沒幾年就結(jié)了婚,還生了你。一個會四國外語的天才,不去建設(shè)祖國,反而跑去結(jié)婚生孩子。我說,這樣說來,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我此前未曾聽說過明姨的風(fēng)流韻事,打從我記事起,她就是個專攻學(xué)術(shù)的科研人,衣服只穿棕色或灰色,頭發(fā)從不留過肩,說起話來鏗鏘有力,好似哪兒都是她的課堂。自從有了彤彤后,她就愈發(fā)不注重打扮了。
明姨雖然時常說婚姻的不是,但卻是喜歡我的。聽說我出生那晚,明姨一直在產(chǎn)房陪著我媽,一直陪到我媽坐月子。她每回到我家來,總愛尋我玩,光是洋娃娃就給我換了好些個。我媽說他們小時候家庭條件不好,沒什么娛樂,如今明姨都要從我身上找補(bǔ)回來,給我接二連三地買玩具。他們說明姨永遠(yuǎn)也不生孩子,所以她定是把我當(dāng)親閨女看待了。我便也一直覺得明姨是屬于我一人的,直到她有了彤彤,我總覺得明姨對我的愛被人半數(shù)分走了。
當(dāng)我好不容易把這種詭異的心態(tài)調(diào)整過來后,彤彤已經(jīng)離開了明姨的家。她的離開讓明姨傷心欲絕,那段時日,明姨隔三岔五就要到我們家來哭一趟。我媽說,報了警,警察會幫找的。明姨說,不想被找到的人,怎么也找不到。起初,大伙都覺得明姨怪可憐的,養(yǎng)了個孩子,原以為老了就有指望了,不曾想又給養(yǎng)沒了。倒是明姨老公顯得挺淡然的,他說別人的孩子就是養(yǎng)不熟,早該料到的。明姨朝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明姨愛吃我們家樓下楊師傅做的小籠包,我媽就下去買,趁她去的工夫,我爸跟上說,她這三天兩頭來咱家哭也不是事啊。我媽說,不然呢?五十多歲的人再養(yǎng)個孩子嗎?養(yǎng)到上大學(xué)自己也七八十了,正好給自己收尸?我爸不吱聲了。
大約是在那一個月后,我接到了彤彤發(fā)來的短信,讓我在我家小區(qū)附近見她。那晚彤彤穿了身黑色套頭衛(wèi)衣,躲躲閃閃地在小區(qū)圍欄邊一株大樹后等我。她一見著我,就把我拉到陰影里,以防被人看見。彼時,彤彤尚未高中畢業(yè),高考前得找著住的地方,她說自己的零用錢已花得七七八八,眼瞅著彈盡糧絕,這才求到我頭上。我見她瘦得跟流浪貓似的,當(dāng)即找了間館子請她吃點(diǎn)東西。她恨不能把那碗鴨血粉絲直接倒進(jìn)胃里,很快又要了第二碗。我說,你與其這樣,不如回家去,跟明姨低頭道個歉,大家當(dāng)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她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冷冰冰的,露出很多眼白,她從忙亂的吞咽中擠出兩個字,不回。我說,明姨對你多好啊,雖然他們不該瞞著你不是他們親生的這事,但也是怕你知道了接受不了。彤彤說,現(xiàn)在好了,我果然接受不了。她正說著,嗆了一嘴,我趕忙給她遞了杯水。她又說,他們養(yǎng)我就是為了防老的,就像農(nóng)民養(yǎng)雞是為了賣的。尤其是你明姨,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養(yǎng)我,是她老公想養(yǎng)孩子,跟她吵了好久她才答應(yīng)的。對她來說,她連防老的想法都沒有,我對她而言就是個礙事的。對于明姨起初領(lǐng)養(yǎng)彤彤這事,我并不知其中詳情,如今竟聽出許多彎彎繞繞來,原來是我小瞧了此事。轉(zhuǎn)頭我同我媽說了此事,我媽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你明姨是不想要孩子,但養(yǎng)久了也養(yǎng)出感情來了。她叫我與彤彤多聯(lián)系,好將她的情況告知明姨,讓她安心些。后來不知怎的,彤彤知道我告密的事,還錢后索性把手機(jī)號換了,再沒見過我。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
如今想來,這事過去也才四五年,卻好似已過了很久很久。我不知他們是如何把彤彤的身世泄露出去的,但這些如今都不重要了。到了半夜,我忽然聽見明姨房里傳出點(diǎn)響動,便過去看她。只見她半起身,用手肘支著床沿,朝著窗口處急促地呼吸。我趕忙給她倒杯水遞過去。明姨喝了水依舊難受得不行,她用手捂在胸口處,直說疼。我只記著我媽說不能隨便吃止疼藥,只得干坐著,陪著她。明姨見我皺著眉頭干著急,就找了點(diǎn)話說,你成天到明姨這兒來,你的工作還干不干啦?我說,我要是不來,都不知道你這么難過。她說,你來了不也做不了什么,人扛不過命,所以說人老了都一樣,有沒有人在身邊沒什么區(qū)別的。我聽了難受,眼淚擠在眼頭上。明姨說,彤彤如果為出書的事找你,你能幫就幫幫她,你明姨我這輩子不怎么求人,如今就求你這一件事。我說,什么求不求的,我難道還會不幫她?明姨點(diǎn)點(diǎn)頭。她只穿了件單衣,冷空氣吹得她冷不丁打了個噴嚏。我趕忙替她把被子拉上。明姨說,我還記得彤彤剛到我家的時候,才兩歲多,一塊小小的肉團(tuán)子,蜷縮在玩具車?yán)?。那時候我總愛抱著她不撒手,我總想我若能再早點(diǎn)見到這孩子就好了,那樣抱著她就沒那么累。我說,彤彤知道你對她的好,她以前或許不知道,現(xiàn)在一定知道了。明姨擺擺手說,你們不該讓她曉得我得病的事。她原本有一片自己的天地要去闖,我能看出她是個有拼勁的孩子,如今知道我病了,又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她拍了拍我的手,恨我不懂事。明姨扯開被子,彎腰從床頭柜的抽屜里取出一個信封塞到我手里,她說,拿去給彤彤。我不打開也知道是錢,不知道該不該接。她見我沒收起來,又說,我都快死的人了,還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彤彤一個女孩家,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少不得有很多要花錢的地方。她雖然裝作輕松,可我知道她的難處。你拿去給她,就算我積德,幫幫她。
果然,彤彤并沒有收下這筆錢。我索性直接把錢轉(zhuǎn)到她的銀行卡上。此刻,她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手一會兒摸頭發(fā),一會兒托腮,眉頭一皺起來就沒再展開過。突然,她盯著我問,你明姨她不會死吧?現(xiàn)代醫(yī)學(xué)那么發(fā)達(dá),難道連個人都治不好?我聳聳肩說,連醫(yī)生都說不準(zhǔn)的事,我怎么知道。彤彤喝了口咖啡,盯著咖啡里映出的自己的臉,變得愈發(fā)沮喪。她說,我昨天去找他了,姓張的。我有些驚訝,但一想到彤彤向來是個想得出做得到的人,又覺得不稀奇。她說,那個女人真的懷了孩子,好像快要生了的樣子,這下他滿意了,終于有了個親生的孩子。我說,你親眼看見的?她說,我去了他們住的小區(qū),正看見他扶著她下樓散步,我看那肚子挺大的,至少七個月了。他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了我,還同他老婆撒了謊,自己過來,把我拉到一邊,怕讓他老婆看見。我問,你們都說什么了?她說,我把你明姨病了的事告訴他。他安慰我說她身子一向很好,感冒都不帶吃藥的,如今就算真病了,也一定會很快好的。他老婆快生了,他這時候如果跑前妻那兒去,對現(xiàn)任老婆不大好。我說,我早跟你說過,你找他沒用,你偏不聽。她說,都六十的人了,還生什么孩子,也不害臊,學(xué)校里知道的人不知在私底下怎么說他的。我說,你還替他的臉面考慮呢?她說,呸,我才沒有。我說,你也別把話說太難聽,畢竟他把你從小養(yǎng)到大,以前張老師還是很喜歡你的,你剛到家里時,不知多高興,恨不能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給你。她停了下來,似乎也自覺有錯,把視線轉(zhuǎn)向窗外,看電線上那些不知天寒地凍的鳥兒,又轉(zhuǎn)回來,同我說,你不知道,我從小跟姓張的就不親,他因為我不是親生的,一直心里頭膈應(yīng),還提防我,怕我偷他的錢。我說,那不至于,也許是你想多了。她說,他早前望女成鳳,一直督促我學(xué)習(xí),可我是死腦筋,怎么都學(xué)不好,只會丟了他的臉。后來他破罐子破摔,懶得理我了,才事事由著我的。所以他才想自己生一個,好遺傳他的優(yōu)秀基因。彤彤說的這話,我媽也分析過,我原以為她年紀(jì)小,只會鬧脾氣,沒想到腦子里竟知道這么多事。
明姨離婚后,我媽同我說,你以后得相個好人家,養(yǎng)個好孩子,否則就會像你明姨那樣,快六十的人了,孤孤單單的,若非有我們這些好姐妹陪著,一個人不知該如何過。我說,你剛才還安慰人家,轉(zhuǎn)頭又說這種話?我媽說,我不是在背后擠對人,你瞧爺爺奶奶,如今老了動彈不得,連話都說不清,可不得由我們這些后生去照顧。你明姨年輕時任性,如今老了吃虧。我說,我可不覺得,明姨當(dāng)初選擇丁克的時候,肯定早已預(yù)料到會有這一天。我媽說,如今真能丁克到最后的人有幾個?除非打定主意一個人過一輩子,否則多的是像張老師那樣的人,你也怪不得人家,男方在乎傳宗接代,人之常情罷了。
也許是因為見過張老師的緣故,彤彤對明姨的同情加重了些。明姨說,如今彤彤沒課的時候總到她家去看她。明姨怕她因此落下課業(yè),還要打工奔波,讓彤彤不如搬到她家住去,彤彤臉皮薄,沒答應(yīng)。明姨又把我叫去,商量著如何把彤彤勸來。到了單元樓門口,我正撞見彤彤。她手里提著幾盒青團(tuán),說是快入春了,到了吃青團(tuán)的時候,她記得明姨以前最愛吃的。明姨一開門見我倆同時來了,立馬笑得咧開了嘴,趕忙把我們拉進(jìn)去。她從蒸鍋里取出一籠包子,說楊師傅的生意如今做大了,開了好幾家連鎖店,她如今天天點(diǎn)他家的外賣。明姨用手抓了個熱乎的包子,先遞給了彤彤,她說彤彤以前最愛吃肉餡的。她笑著說,彤彤以前說,包子里沒有肉怎么能算包子呢?吃青菜餡的怎么不直接吃炒青菜?明姨邊說邊樂,彤彤聽了怪不好意思的。彤彤同我說,你明姨還樂呢,明天就要去醫(yī)院檢查了,還跟個沒事人似的,哪個病人有她這么開心?明姨說,不然呢,每天在家哭得跟林黛玉似的?鄰居還不找上門來打我。我說,你笑得這么大聲,鄰居也得來打你。
彤彤還要上晚課,先回了。明姨舍不得她,一直把她送到樓下,是彤彤把她推回來的。我笑著跟明姨說,明天去醫(yī)院,又能見著彤彤了,也不至于這樣舍不得。明姨說,我就喜歡彤彤,你見不得我倆好???你別說,彤彤如今大了,愈發(fā)漂亮了,小時候曬得黑黑的,像個假小子,如今白凈了,弄了個發(fā)型,越看越好看。我說,是是是,你養(yǎng)的孩子,什么都好。明姨說,你不知道我以前有多羨慕你們一家子,雖然你那個爸爸五大三粗,我姐嫁給他屬實是低就了,可每每到你們家,看這一家子熱熱鬧鬧、有說有笑的樣子,我就覺得快活。小時候家里窮,一屋子三姐妹為了爭口飯吃,成天打打鬧鬧,爸媽瞧了不順眼,一見著我們就罵。大姐二姐沒念完書就被趕到社會上打工,只供了我一個大學(xué)生。我插嘴道,是供了你這個博士。明姨說,那些都是后頭自己拼來的,不是人人都跟你似的,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明姨戳了戳我的腦門說,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說,那你為什么自己不生孩子?明姨說,自己能不能過好日子都不能擔(dān)保,又怎么去擔(dān)保另一個人的幸福?我說,別人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的孩子還未出生,你已經(jīng)為他操完了一輩子的心。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
也許是因為彤彤回來了,想到病情,明姨眼中才開始泛起絲微憂慮的神色。她不想叫人看出,又很快掩蓋過去。到醫(yī)院做完檢查,彤彤陪明姨在外頭候著,大夫跟我說了一大堆,我都聽不明白,反正一句話就是,當(dāng)下沒什么大礙。我取了單子出去了,彤彤見了我,立馬從椅子上彈起來,一聽說沒什么大礙,又大呼一口氣。我催彤彤去繳費(fèi),又同明姨說,大夫說了,你的身子沒什么大礙,以后別死啊死的說個不停。明姨說,人到了頭都是要死的,活長活短的問題。
回去的路上,明姨一直悄悄推我,想讓我跟彤彤說搬過去住的事。我只得跟彤彤說,姐姐不是讓你去當(dāng)免費(fèi)護(hù)工的意思,只是你在學(xué)校吃住得花錢,離打工的地方又遠(yuǎn),每天這么跑影響成績,倒不如到明姨家去住。如今明姨的病也好了些,不需要你多照料,只是你倆待在一起有個說話的伴,像朋友一樣,這多好?彤彤聽了我的話,認(rèn)真思索起來,明姨看她神色覺得有戲,便說,你什么時候高興來就什么時候來,我家永遠(yuǎn)歡迎你。彤彤點(diǎn)頭笑了笑。
不知不覺,冬天就快過了,道旁的櫻花樹枝頭都結(jié)滿了白色的花苞,再過些時候,就能開滿一路。我跟明姨說,你還記不記得,去年你剛離的時候,我和我媽陪你去玄武湖坐船,那時候櫻花開得正好,不知不覺都過去一年了。明姨望著花枝說,是啊,時間過得真快。你看,日子其實也沒那么難熬,你想不通的事,時間都替你埋過去了。明姨看了看彤彤,又說,彤彤,你還記不記得,你高一的時候第一次談戀愛,失戀時也是我陪著。彤彤見我在一旁,假意說,什么戀愛?我怎么不記得?明姨笑道,你這孩子怕羞。你不記得我記得,當(dāng)時有個男孩,每天早晨都到咱們家樓底下等你,你見了他,也不上他的車,扭頭就走在前頭,他在后邊推著單車追你,車頭還掛著一袋豆?jié){一袋油條。當(dāng)時你們都穿的校服,那男孩為了打扮,特意在里邊穿了件高領(lǐng)毛衣,腳上穿了雙時髦的運(yùn)動鞋,頭發(fā)被抓得豎起來,都是為了給你看的。我說,還有這事?我怎么沒聽說過呢?明姨說,過了大概一個月吧,她就答應(yīng)了他。我在私下尋思,幾根油條就把這丫頭收買了。彤彤說,我求你別說了成嗎?明姨住了嘴,可我說,說啊,我想聽。彤彤當(dāng)即捏了一下我胳膊。明姨又說,男孩的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沒過兩天就跟別的女孩在班里打鬧起來了。彤彤回家就哭,自己一個人默默的,邊寫作業(yè)邊慪氣,眼淚都滴到作業(yè)本上,墨跡都模糊了。我進(jìn)屋去看她,她就挨著我哭。我當(dāng)出什么大事了,也不敢問。后來我說我找他去,彤彤又拉著我說,在私底下罵兩句就得了。你跟我吵架的時候挺能耐,在別人面前竟慫起來了。彤彤說,多久前的事了,你還記著呢。明姨說,你的事我都記著的,你什么時候?qū)W會說話,什么時候會用筷子,就連你第一天上小學(xué)時的情形我都記得。那天,你進(jìn)了校門后,我就抓著校門口的鐵門欄看著你,你不停地往后回望我,走兩步回一次頭。那時你個子小,背個頂大的書包,一邊肩帶滑落在胳膊上,我還想著若不然過一年再送你上學(xué)去。
離了明姨家后,彤彤的眼角才滑下一滴淚來,她方才一定憋得好不容易?;厝サ穆飞?,她揪著我的衣袖說,姐姐,我是個壞小孩。我看見她的眼淚咕嚕咕嚕滾下來,鼻頭也通紅,便拍拍她說,你瞎想什么呢?彤彤說,我媽她對我那么好,那么愛我,可我還要拋下她。她說不下去了,伏在我的肩頭。我說,明姨是丁克,早就想得明明白白的,她又不圖你什么,你要走,她也不攔著。彤彤說,她要是我親媽該多好啊,那樣我也不會鬧那么一出,她跟老張也不會離婚,我們一家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的多好。我說,你這聲媽到她跟前叫去,她一定高興,說不定病都好了。她說,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我說,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你搬過去陪陪她吧。她狠狠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彤彤在商場給我發(fā)來幾張照片,是幾頂不同樣式的針織帽,說是買給明姨的,夜晚天涼,她早前聽明姨說頭疼,就讓我?guī)涂纯础N艺f只要是你挑的,明姨都喜歡。她沒再回我。我爸挪到我身邊來同我低聲說,你媽給你介紹一人。我警覺地問,誰???我爸說,她以前單位同事的兒子。我說,別瞎操心。我爸說,聽說條件不錯,家里是開公司的,人脈廣,說是日后如果生了孩子,他們兩老幫帶,住院能給找著上好的病房。我說,他們這是娶媳婦呢,還是挑給他們家生孩子的工具呢?我起身出了門,不愿再聽我爸嘮叨。寒涼的春風(fēng)灌進(jìn)我的鼻腔,我的頭頂忽而感覺似乎被什么東西砸了一下,我伸手去摸,抓到一朵櫻花,剛從枝丫上掉落下來,許是風(fēng)大吹落的?;ò暌延行埩?,花蕊軟塌塌的,好似沒有力氣支棱起來。今春的早櫻皆已開盡了,等再過些時候晚櫻開了,還是一片良辰美景。這時,彤彤給我打來電話,她的話音不穩(wěn),還伴隨著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她說,昨晚明姨被救護(hù)車接到醫(yī)院去了,搶救了一夜,剛才護(hù)士給我打的電話,也不曉得怎么樣了,我現(xiàn)在正趕往醫(yī)院去。我說,不是說沒什么大礙了嗎?彤彤說,她身子弱,難免有閃失。她正往醫(yī)院趕,顧不上同我多說什么。我回家把這事同我媽說了,我媽讓我趕忙收拾一下,與她一同到醫(yī)院去瞧瞧。
我們到醫(yī)院的時候,正撞見彤彤提著一袋水果從樓梯上來。她說不知明姨何時能醒,她知道明姨不愛吃醫(yī)院的東西,就想著買點(diǎn)水果給她。彤彤說,護(hù)士說,昨夜明姨是自己打120喊的救護(hù)車,她也不知道給我打個電話。我說,明姨也沒給我和我媽打電話,她估計不想連累任何人。我見著明姨躺在病床上,呼吸均勻,但面容似乎一夜間比往日驟然憔悴了許多,臉皮都耷拉了下來,慘白慘白的。醫(yī)生說估計一時半會醒不過來。彤彤獨(dú)自留在醫(yī)院,半夜里我打算去替她,她抬著倦怠的眼皮,沖我擺擺手,說自己能撐得住。醫(yī)院陰冷的長廊里就坐著她一人,那孤獨(dú)弱小的身影就像一粒豆子,被不經(jīng)意地灑落在了角落里。
黃昏時,我和彤彤一齊看著明姨醒過來的。她緩慢地睜眼,好像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彤彤趕忙撲上去,明姨歪了歪眼珠子,正瞧見彤彤的臉貼著自己的臉,她用大拇指抹了抹彤彤臉上的淚痕,用那脆弱不堪的聲音說,你哭什么呀?她說了這話,彤彤的淚水愈發(fā)涌了出來。明姨說,我沒事,不是早跟你們說過了嗎?彤彤邊哭邊搖頭。明姨使勁從被窩里抽出一只胳膊,繞過去拍拍彤彤的后腦勺,說,等過兩天我好了,還要去看你的攝影展呢,別哭了。彤彤點(diǎn)點(diǎn)頭,她抓著明姨的手,捏得緊緊的。夕陽落在對面樓的屋頂上,好似隨時要沉下去,卻又被屋頂穩(wěn)穩(wěn)地托舉著,陽光穿過玻璃,照在明姨灰白的指甲上,照著彤彤落在被單上的細(xì)軟的頭發(fā)。
作者簡介
梁思詩,1993年生,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xué)人才計劃”青藍(lán)人才,浙江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在讀博士研究生,曾獲得第七屆“青春文學(xué)獎”長篇小說獎,有小說作品發(fā)表于《福建文學(xué)》《作品》《青年作家》《延河》《中國校園文學(xué)》等刊。
責(zé)任編輯 蘇牧41A2FBCC-B472-4D65-9D48-38B623931BB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