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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飄窗上的貓

      2022-07-06 16:14:43田寧
      星火 2022年4期
      關鍵詞:雨篷木板

      ○田寧

      她吃完飯,推開碗筷,開門就出去。這種情形很少見。通常這個時候,她會把自己扔進沙發(fā),讀某本新買的漫畫書。讀到高興時,發(fā)出咯咯的笑聲。我叫住她,問她去哪。她扶著門框,回頭看我一眼,說哪都不去,就在門口看看。說完噔噔下了樓梯。出門是樓道,上面常見痰漬果皮,和鞋底粘帶的泥土,鐵質(zhì)扶手長滿銹跡,一摸一手灰塵,墻上的涂鴉被一層石灰覆蓋,她能看什么?鄧希說,還能看什么,是那只貓。我說,貓?鄧希告訴我,一只貓出現(xiàn)在對門樓下飄窗的頂板上,她今天一早上學,下樓時聽見貓叫,和貓對視了一會,結(jié)果遲到,挨了老師一頓罵。鄧希說,她除了學習,對別的都上心,這樣下去能行?你是不是該管管?鄧希還說了什么,我沒聽見。我有些走神。照這么說,一只貓,最遲早上就出現(xiàn)在對門樓下那戶人家窄小逼仄的飄窗上,到這時,算來已經(jīng)一整個白天。

      我們這棟樓的飄窗,伸出墻體約四十厘米,寬兩米,離旁邊另一只飄窗約兩米遠,往上一米多,是樓上飄窗的底部。貓在飄窗的頂板上,三面懸空,一面是墻。我住四樓,對門樓下是三樓,飄窗頂板距離水泥地面十多米。這個高度,足夠成為一只貓的懸崖或深淵。那只貓怎么上到飄窗的?去那里干什么?有一瞬間,我想起一只豹子,一只非洲雪山頂上尸體風干、意義不明的豹子。當然這不是豹子,這只是一只貓,按鄧希的說法,是只野貓。

      鄧希對貓從沒好感。哪怕曾經(jīng)有過好感,現(xiàn)在也沒有了。

      我出門,下了樓梯,看見她正在搗鼓一塊薄木板。她把木板從樓道窗口伸出去,應該是想把木板搭在飄窗和窗口之間,好讓貓過來。我探身出去,看見一只瘦小的花斑貓,在暮色中扭動身體,低聲叫喚,在逼仄狹窄的飄窗上來回往返,聲音細小哀婉。它已經(jīng)這樣往返了整個白天。它不能向上攀爬,它旁邊是光滑豎立的墻壁。也不能向下跳。它走投無路。如果是人,也許已經(jīng)瘋掉。貓轉(zhuǎn)過身,兩只前爪抓緊頂板的邊沿,弓起腰身,眼睛看著她手里的木板,一會又揚起臉,看向我和她,它的眼睛在漸漸暗下來的天光里呈兩點墨綠色。在貓的身后,是城市上面荒涼闊遠的天空。

      我以為她應該和鄧希一樣,都不喜歡貓。也不會喜歡狗。她被狗咬傷過一次,被貓抓傷過三次。第一次被貓抓傷,她才五個月大。那是夏天,在鄉(xiāng)下老家,她光著一雙腳,坐在一張木制的嬰兒車上。家里一只向來溫順的貓受到驚嚇,突然從她腳背上躥過,貓爪在她腳上劃出一道血痕。這么多年過去,她受到的傷害不斷,被摩托煙管燙傷,被門夾住手指,被一條狗咬住不放;從鄧希肩上摔下來,頭撞向地面;在學校撞破額頭,我趕到醫(yī)院時,她已經(jīng)躺在手術臺上縫針,嗓子嘶啞,血流進耳朵里,頭上全是汗水,我抱住她小小的身軀,對她說別怕,爸爸在呢;等等。她哭喊的次數(shù)太多,我都已經(jīng)忘記,當注射狂犬疫苗的長針頭第一次扎進她的大腿肌肉時,她是怎樣突然感受到劇痛,尖利地哭出聲來。那時她還太小,蜷縮在鄧希的懷里,也像只貓。

      此后我就讓她遠離貓狗。但還是沒法預防。她三歲時,鄧希帶她去這座城市的某處找一個熟人,途經(jīng)一條偏僻的巷子時,一條狗從旁邊躥出來,咬住她的腳踝,用力撕扯。我匆匆趕到防疫站,看見她閉著眼睛,伏在鄧希肩上抽泣。僅僅一個月后,她又被貓抓傷。而最近一次被貓抓傷,她已經(jīng)七八歲。我騎車帶她回家,快到樓下時,一只野貓突然貼著車身急躥而過,回家才發(fā)現(xiàn)她腳上多了一條劃痕。

      她每次被貓狗抓咬,都意味著得注射狂犬疫苗,都是一連串的疼痛和恐懼。怕疫苗不起作用,怕疫苗本身。怕想象中的病毒潛伏在她體內(nèi),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怕她突然對水的聲音驚恐萬分。每一起網(wǎng)傳的疫苗或接種事故都令我在夜里突然無比清醒,從床上掀開被子,坐起開燈,拉開抽屜,翻找她的接種記錄,逐字對比每一個數(shù)字和字母,確定出事的不是她接種的批次,才重新躺回床上,熄滅床頭燈,用被子蓋住頭臉,那些死亡才重新變得遙遠和稀薄。我沒法說服自己相信科學,相信這個世界可疑的善意。哪怕只是千分之一的病發(fā)概率,都令我深陷長久的驚懼與恐慌。作為一名卑微的父親,我承認,我無法確保她的安全。我無力抓牢任何東西。包括她弱小的生命。有段時間她對我們說,她腿上有個地方總是癢,深入肌肉,抓撓不到,鄧希查驗后,發(fā)現(xiàn)癢處正是曾經(jīng)被狗撕咬的地方。當初血肉模糊的傷口早就愈合,肌膚平復,只留下幾道暗影。傷口愈合了就沒問題?平復的肌膚下面,就沒有暗藏的危機?

      我這樣一遍一遍問自己。騎車在路上,突然而至的某個念頭會將我瞬間吞沒。我把車停到路邊,看著眼前的車流無聲流淌,任由自己陷入無法自拔的絕望。

      我希望她能記住教訓,離貓狗遠點。但問題就在于,她喜歡貓,也喜歡狗,看見貓狗就有撫摸的沖動。老家鄰居有條卷毛狗,無人喂養(yǎng),臟且瘦弱,毛皮脫落,形同流浪狗,她每次隨我們回到老家,都必定先去看狗,讓狗圍著她打轉(zhuǎn),吃飯時偷偷搜集飯菜骨頭,然后找機會喂狗。時間久了,我們每次回去,狗都能聞聲而動出現(xiàn)在她面前,搖頭擺尾,四條腿不停跺著地面,立起來,像條寵物狗一樣用力示好。當終于在某個天氣嚴寒的冬夜,狗凍死在鄰居屋檐下,像一只干癟的皮袋,被人扔進路邊的垃圾桶,她從我媽那里聽到消息,撲在鄧希懷里痛哭良久,怪我們之前堅決不讓她收養(yǎng)這條狗。

      好像就在此后,她的成長漸漸偏離了我們預設的軌道。我們希望她做事專注,像一根上緊的指針,有清晰明快的節(jié)奏,細心。而她隨時準備一心兩用或多用,窗外的一只鳥,路邊的一片樹葉,遠處的一首歌,都能吸引她的注意。她坐著發(fā)愣,時常出神,遨游在無人知曉的世界,做事拖沓,粗心,說她忘了抄黑板上的作業(yè)。她板著臉說,忘了就是忘了。我們希望她管住嘴,多吃蔬菜少吃肉,她盯著端上餐桌的碗碟,筷子準確地避開蔬菜,伸向她喜歡的肉和肉。我們希望她勤快,乖巧懂事,她不。她全不,像存心要讓我們的希望落空。當她一天天長大,長成現(xiàn)在這樣,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的期待和她之間已經(jīng)沒多少交集,她終于成為游蕩在我們視野邊緣的一顆星,閃著孤絕微弱的光芒。她有了一本上鎖的日記本,書包里常見來歷不明的東西,一支書簽,一只吊墜,一把小刀,幾張塔羅牌;在房間做作業(yè)時,她把一張紙貼在門上,堵住鑰匙孔。也堵住我們可能窺探的目光。她為一件小事大發(fā)脾氣,和鄧希聲音尖利地爭吵,那些言辭刺穿空氣,發(fā)出呲呲的聲響。她痛哭,像受盡了委屈。她說她有幾次都想離開這個家,離開我們。她像一艘船,跟隨心中倔強的羅盤,指針所向,是自己的汪洋和島嶼。

      眼下她習慣性地咬住嘴唇,一聲不吭,努力伸長手臂,把木板探向飄窗,想拯救一只身處絕境的貓。但木板不夠長,搭不上飄窗。貓猶豫了一下,看了我們一眼,低聲叫著,扭轉(zhuǎn)腰身,走向飄窗的另一端。她失望地抽回木板。

      沒有跡象顯示,她將回歸我們?yōu)樗?guī)劃的路途,去看我們?yōu)樗才诺娘L景,實現(xiàn)我們?yōu)樗Χǖ哪繕?;不管我們愿意與否,她都將選擇自己與世界對話的方式,哪怕最終在嘈雜擁擠的人群中煢煢孑立,無所依傍。但她的確從不缺乏善良和悲憫,內(nèi)心有屬于自己的堅硬與柔軟。當整個白天,樓道里人來人往,對一只貓的處境保持觀望或視而不見,聽不見一只貓聲音里的哀傷與絕望,在一只貓的面前呈現(xiàn)整個世界的涼薄,她決定挺身而出,哪怕可能被我斥責,也要執(zhí)意伸出手里的木板。

      她在救一只貓。也可能,不僅是救一只貓。

      讓我來。我說。我把手搭在她肩上,拿過她手里的木板。我多少有些擔心,如果貓突然從飄窗縱身一躍過來,慌亂之際,她會不會又一次被抓傷?我不能冒這樣的風險。我讓她先回家,說剩下的事我來做。她擰著眉毛,腳一挺說,老爸。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還是把她推上樓梯,開門讓她進去。我下到樓底的儲物間,找出一根竹篙。竹篙太長,從樓梯拿上去都費事,可一時間沒有更合適的條狀物。我把竹篙從窗口探出去,搭上飄窗,把木板擱在竹篙上,鋪成一條飄搖的空中道路。我看著貓,努力讓目光變得柔和,示意它過來。這對我和貓都不容易。貓偏著臉,猶豫了一會兒,試著伸出爪子摁在木板上。木板突然受力,頓時下沉,貓爪像被開水燙了一下,立刻縮了回去。這時樓下響起另一只貓的低聲呼喚。飄窗上這只貓豎起耳朵。樓下的路燈突然亮起來,光亮刺眼,貓迅速往后退,躲進燈光照射不到的陰影里,身上的花白斑紋隱去,融進漸漸濃厚的夜色。

      你還在干什么?我媽在樓道轉(zhuǎn)角處說,聲音突兀。她站在幽黑的暗處,腰背彎曲,身形單薄瘦小,也像只貓。我說,我得把這只貓弄過來,別死在這里。我媽說,你閑得慌,別沒事找事,別人家里養(yǎng)的貓,要你管?我說,這貓叫一天了都沒人管,可知是只野貓,不把它弄過來,這貓會餓死在這里。我媽說,它餓死不餓死,關你什么事?你速速給我回來。我說事情總要有人做吧,一會就好。她沒再言語,過了一會也沒動靜,應該是轉(zhuǎn)身進了門。

      我媽強調(diào)貓的來處。我懂她的意思,知道她努力掩飾的自私,知道她不希望兒子因為一只貓而卷入后果難測的糾紛的隱秘心思。她已經(jīng)不能承受任何意外。五年前大哥去世,在一個春夜結(jié)束了自己漫長的病痛。第二天一早,我趕回老家告訴她消息的時候,她正挑著一擔水桶從菜地回來。我在半路迎上她。她已經(jīng)從我毫無預兆地一早回家預感到什么,一路低頭看著腳下的路面,不說話,偶爾抬頭看我一眼。我別過頭,不去看她。到了家里,我讓她坐進一張寬背的椅子,才對她說,大哥昨晚已經(jīng)去世。她癱坐在椅子里,兩只腳往前伸,鞋子沾滿了泥土。她的頭往后仰,一只手蓋住眼睛,嘴里發(fā)出一聲細長的尖嘯,然后才是長久的哭泣。后來有一天,我媽坐在餐桌邊,正吃著飯,突然哭著喊,我們家就是死錯了人,不是死錯人,他們怎敢欺負人。我媽說的是老家隔壁堂叔修筑圍墻,砌墻的時候,招呼沒打就讓墻緣越過地界,侵占屬于我家的空間。要死也是我去死,我這把年紀,已經(jīng)活夠了啊。我看著她臉上滾落的渾濁的淚水,不知說什么好。

      人的一生,大概都在不斷失去,一宗連著一宗。最先是母親的子宮,接著是童年,然后是青春,之后是親人,最后則是自己衰朽的身體。我媽十八歲嫁給我爸,首先失去的,是備受父兄呵護的少女時代,此后便開始了和我爸互相折磨的一生。她生養(yǎng)了四個子女,喂養(yǎng)他們長大,然后眼看著他們相繼離開。我媽沒想到的是,最先離開她的居然是我二哥。我媽樸素地認為,我們兄弟姐妹四人,三個出門讀書,沾染了城市的惡習,良心已經(jīng)壞掉,她依靠不上,只有二哥不讀書,在家務農(nóng),老實本分,才是給她養(yǎng)老送終最合適的人選。結(jié)果二哥結(jié)婚,婚后火速鬧著分家,此后又因為拆老房子,原本同屬一家的兩家人勢同水火,我媽徹底失去二哥為她養(yǎng)老送終的可能。

      二哥分家,我姐出嫁,大哥去世。三年后,我爸也去世。這一次,我媽冷靜地看著那個和他爭吵了一生的男人在床上側(cè)轉(zhuǎn)身體,在她面前漸漸停止呼吸,臉色平和安詳,定格于某個讓她頗感陌生的表情,像看著漫長人生中某個再平常不過的句點。她站在床前,指揮我們給我爸換衣服。你們快點,別等肉硬了,換不動。我媽說。她一聲沒哭。能哭什么呢?她和我爸多年前就已經(jīng)相互棄絕,勉強生活在一起,實在是萬不得已,我爸去世,不過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終于走到尾聲。只是在經(jīng)歷了并不算長的二十多年的不斷剝離之后,我想我媽終于要面對自己瘦小衰老的身體了。當她夜里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頭頂?shù)奶旎ò?,聆聽闊大寂靜的黑夜,是不是分明感覺到人生的孤絕正漫過身體,于是不斷翻身,讓身下的床板發(fā)出吱吱聲響?

      我有時聽見聲響,推開她的房門,借助過道昏暗的燈光,會看見她側(cè)身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層薄被,一只腳伸出被子。我媽說過幾次她不怕冷,哪怕是冬天,她也覺得熱,一定要把腳伸出被子,才覺得舒服。學醫(yī)的朋友告訴我,這是肝火太旺,身體像被點著,于是不覺得冷。而肝火旺的原因,往往是一口氣阻滯郁結(jié)于胸,上不去,也下不來。

      我進了家門,聽見我媽房間傳出電視的聲音,知道她已經(jīng)重新坐到電視機前,關注她每天都關注的天氣。她可以錯過某集電視劇,錯過某場演出,但不能錯過天氣預報。她視如生命的天氣預報。她每天早早打開電視,一邊忙活,一邊準確捕捉電視傳出的聲音,聽見天氣預報片頭曲響起,立刻扔下清洗的衣服,放下碗筷,解下圍裙,離開廚房,任由開水壺發(fā)出尖利的呼嘯,在電視機前坐下。如果哪天忘記開電視,她會在某一刻突然驚醒,丟下手頭的事匆匆走進房間,趕在她熟悉的片頭曲響起之前打開電視。明天天晴,明天多云轉(zhuǎn)晴,還是不下雨呢,整個南方都不下雨;明天局部有雨,氣溫比今天要高一度。她為明天的氣溫高一度低一度憂慮或高興。明天會發(fā)生什么,繼續(xù)活著還是突然死去,都很難說,而天氣大概是唯一能被預告的事物,因此能夠被她握在手里,像抓住某件緊實的東西?

      她同時虛弱地捍衛(wèi)自己的口味。一盤菜端上餐桌,她拎起筷子,夾菜送進嘴里,立刻皺起眉頭,放下筷子說,白淡,沒鹽沒味,怎么吃?你們炒菜要放鹽呵。鄧希對她說,已經(jīng)放了很多鹽,再多放就沒法吃了,況且也不能吃太多鹽,對心腦血管不好。她低下頭,沉思片刻,重新拎起筷子,伸進其他碗碟,不打算為自己辯解。但別的菜同樣白淡。她堅持認為的白淡。她挑揀著扒了幾口飯,終于把碗筷放下,說她飽了。她環(huán)顧四周,確定沒有人和她一起深感眼下的飯菜寡淡無味,沒有人和她一樣,被整個世界冷落。這個她曾經(jīng)用舌頭品嘗的飽含酸甜苦辣咸的鮮活的世界,正迅速變得清冷與蒼白,無論什么東西放進嘴里,都像塞進一團棉絮,再也辨識不出豐富的滋味和層次。因此等到下一次,她自己動手做飯,不出我們所料,看起來顏色鮮亮的每道菜,都是難以下咽的咸,同時加上她以為的微辣。事情就是這樣,當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不可遏制地開始從她面前的世界全面抽離,或者潰退,她要緊緊抓住咸和辣,像伸手抓住黃昏里的最后一抹光影。

      我在家四處找了一遍,沒找到合適的木板或別的可用的東西,就出門下了樓梯,回到樓道窗口。貓還在飄窗上。它無處可去。天色繼續(xù)變暗,遠近的樓房燈光漸漸密集。從一座高樓的尖頂射出兩道藍色的光柱,上下切砍城市的夜色。遠處傳來一陣陣廣場舞的喧鬧,聲音像潮水拍打過來。貓垂著尾巴,走向飄窗的另一頭,然后第千百次折返。

      真是窮途末路啊。

      它是怎么上的飄窗?以這只貓的瘦小,不太可能從這邊的樓道窗口跳上飄窗。窗口和飄窗之間,是足夠令一只貓望而卻步的距離和高度。它會不會從更上面的某個窗口跳上這塊飄窗的頂板?也不太可能。這不是一只寵物貓。樣子就不像。它太瘦,尖削的下巴,眼中的警覺和偶爾呲嘴露出的尖牙,都不是一只活得優(yōu)渥的寵物貓的樣子,因此它不太可能出現(xiàn)在樓上某戶人家的飄窗。而哪怕它能出現(xiàn)在樓上的飄窗,但每只飄窗的側(cè)面都被玻璃封死,它也不能從一扇窗戶的側(cè)面跳到這里。因此,最有可能是,這只貓沿著緊貼墻體的水管一步步爬到這里,停歇的時候,它回頭下望,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身在半空,可它沒法回頭,于是用盡全身的力量,縱身跳上旁邊的飄窗。是不是這樣?如果是,這個早晨,這只貓又是為了追尋什么攀爬到這個高度?是被早晨的天空誘惑,為了離一朵云更近,還是想讓目光越過遠處的樓頂與群山,迎接這個早晨的第一縷陽光?還是僅僅是,為了更高處的墻洞里那只它一直覬覦的鳥?

      口袋里手機一響。我掏出手機,滑開屏幕,是鄧希發(fā)來的語音微信。她上晚課,吃過飯就匆匆去了她學校,很晚才回來。我猜她是要我敦促女兒快點做完作業(yè)。那些看著令人噓氣的作業(yè)。我點開語音,鄧希的聲音立刻回響在樓道里:今天我爸對我姐說,我近半年都沒電話回去,是不是還在生氣。你說我是不是該打個電話回去?再怎么說,他也是我爸。

      看來又是個問題。

      半年前,我把鄧希和孩子們送進車站,目送他們消失在往來的人流里,以為她只是帶孩子回趟娘家,過完農(nóng)歷年就回來。計劃中,年初二或初三,我去接他們。前后八九天,時間既不特別長,也肯定不算短。她會暫時遠離怎么學都還是拗口的異鄉(xiāng)方言,把疲憊的舌頭和耳朵解放出來,被鄉(xiāng)音幸福地包裹,被親情的柔光籠罩,回來后不再焦慮,起碼短時期不再有遠離父母、很多事都顧不上的愧疚。

      多年來,每到假期,鄧希都有飽滿急切的歸心。她收拾行李,催我確定日期,為在吉安多住一天和我激烈爭吵。她的每一次返鄉(xiāng),對我們兩人都是一場戰(zhàn)爭,爭執(zhí)與妥協(xié),進擊與迂回,不斷試探與奮起反擊。她沖鋒陷陣,長途奔襲,有了孩子之后,她帶上孩子完成沖鋒與奔襲。當她終于風塵滿面抵達生養(yǎng)她的山村,她是這場戰(zhàn)爭里唯一獲勝的一方。當然她一直也是獲勝的一方。她像一根長長的藤蔓,哪怕末端的觸須早已伸進他鄉(xiāng)的泥土,并長出新的枝葉,根系卻還是倔強地扎在原鄉(xiāng)。我對此只能深感無可奈何。

      現(xiàn)在來看,是疫情改變了一切。新冠疫情突如其來,送走他們的第二天,就確定病毒人傳人。謠言四起,城市的街道突然空無一人,周圍的空氣迅速變得可疑,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充滿兇險。那時鄧希已經(jīng)帶著倆孩子回到她的鄉(xiāng)下娘家。山村相對僻遠,只有一條小路通向外面,人口流動不大,因此我并不特別擔心。通話中除了交代她盡量少出門,不要參加親戚的聚集,就是逗兒子說話。兒子剛兩歲半,正奶聲奶氣學說話,還不知道他身處的廣闊世界里正在發(fā)生的一切。但接著就是封城封路,就在我準備驅(qū)車前往接他們回家的時候,當?shù)氐呐笥迅嬖V我,縣內(nèi)各條道路都已不能通行,村口攔著卡車,有人日夜把守。他們的歸期突然無限延遲。

      似乎依舊不用太擔心。鄧希帶著一雙兒女在她的父母和早已成家的弟弟身邊,凡事有人照應,何況本就遠離疫情中心,村口封路后更是徹底與世隔絕,的確沒什么值得擔心。我們保持每晚手機通話,確定各自安好。直到一天晚上,我們通話時,鄧希壓低聲音說,你幾時來接我們?能來就快點,不想繼續(xù)待下去了,太煎熬。我大為驚訝。在我追問下,她才斷斷續(xù)續(xù)說起日常生活里令人難堪的細枝末節(jié),說起華麗的親情面紗下越來越大聲的齟齬。女兒每天都在經(jīng)受不顧體面的斥責;一些舊事被重新提起,并刻意曲解;一些惡感仿佛不再需要掩蓋,呼吸之間就能感受。她感覺自己忽然就不再是遠道回去的女兒和姐妹,不是血脈相連的親人,甚至都不是客人,更像是眼下封鎖的世界里一名尷尬的寄食者。她發(fā)現(xiàn)她一直珍視的親情,底色居然還是算計。這讓她不無悲傷。好在還有我媽,她嘆了口氣說,不然都不知道接下來怎么過。

      我聽著鄧希的講述,最先想到的是那個慣常而稍顯庸俗的比喻:一只斷線的風箏。那時我還沒遇見眼前這只貓。一只飄窗上的貓,孤懸半空,失去所有的依傍和退路,與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回不去的遠嫁的女兒,是不是多一點相似?是待的時間太長。我安慰鄧希。時間太過長久,再細微的矛盾都有放大的無限可能;人與人之間,還是必須謹守某種平衡,哪怕是父母手足;更何況,你和他們平時并不生活在一起,各自習性早就不同,大人孩子突然長時間擠在一起,有磕碰或隔閡,實屬正常。但其實,我們沒有談及卻彼此心照的是,那些過去用言語相互激烈地捅刺留下的傷口,并不會真的隨著時間過去被徹底弭平,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稍微揭開,曾經(jīng)的撕扯與疼痛,都會瞬間卷土重來。

      仔細一想,都是些什么事?不過是張愛玲早就說過的,是生活這襲袍子上跳動的一顆顆虱子。站遠了看,生活還是生活,無論奔騰不息還是靜水流深,都一往無前的樣子。但靠近了看,逼仄空間里的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能化身利刃,切進人性里那些細小的裂紋。鄧希和女兒遭受的,正是這樣一些細碎得無可抓撓的言辭。它們散落在時間的各個角落,卻此起彼伏,終于構(gòu)成不間斷的宏大的嗡嗡之聲,讓鄧希再也承受不住。

      當然,親情并不像潮水,退去之后把一切都抹平歸零,順著殘留的蛛絲馬跡,很多裂痕都能得到解釋,也指向修復的可能。就像這個時候,鄧希說,她是不是該打個電話。那時疫情剛剛放緩,道路陸續(xù)解封,我立刻開車前往吉安,在一位朋友的幫助下把鄧希和孩子們從山村接出來。鄧希說,以后我們再也不用為多住一天少住一天吵架了,能少就少,有些人能不見,就不見吧。她坐在車后座,頭向后靠,兩手抱著兒子。我們兩歲半的兒子。兒子伸手攀著前排的座椅,對我說,我要聽歌。他沒忘記每次上車,都要聽那首早已經(jīng)播放了無數(shù)次的《曾經(jīng)的你》??磥碇挥兴谶@場滿世界的封鎖中毫發(fā)無損。

      或許每個人,都將在某個時段面對無人傾訴的絕境。可能途經(jīng),也可能抵達。如果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確實都經(jīng)不起逼視與推敲,人生的眾多缺憾與偶然本就無法避免,每個人的來處與去處,都是一條明晦交織的單行道,傷痛與疾病、衰老與死亡都必然要經(jīng)歷,某一刻或最終的孤立無援,其實不難理解。只是身在其中的人,面對起來并不容易,就像眼下飄窗上這只貓,看著濃黑的夜色,它持續(xù)了整個白天的焦躁與絕望,如果沒有人伸出援手,就仍將繼續(xù)。

      我爸去世后,我在老家裝了監(jiān)控。我媽每到假期,必定匆忙回老家,喂雞種菜,我在手機里關注她的一舉一動,好像根本不曾遠離。我看著她在堂屋剁雞食,進出廚房,一個人坐在餐桌邊,吃飯,伸手夾菜,咀嚼吞咽,吃完拉開凳子,起身收拾碗筷,走進廚房。我盯著手機屏幕,一動不動。我從沒像這樣目不轉(zhuǎn)睛緊盯一個人。她站在堂屋,朝門外張望,伸手掠了掠頭發(fā),忽然轉(zhuǎn)身進了里屋,消失在鏡頭前。她出來時把什么東西塞進口袋,咣當一聲把門關上,出去了。監(jiān)控里光線立刻弱下來,堂屋的一切都沉入灰暗。

      我指著攝像頭告訴過我媽,只要她人在堂屋,我就能隨時看見她,聽見她說話。我叫她晚上關鎖好前后門,安心睡覺,不用擔心,有人進了家里,只要被攝像頭拍到,我就能立刻知道,哪怕是一只飛蛾,一只蚊子。她點點頭,表示明白。除了味覺鈍化,她的眼睛也日漸渾濁,聽力更不好,和她打電話,往往已經(jīng)很大聲,她還是表示聽不清。但如果她看一眼攝像頭,知道那里有雙眼睛,知道她一直被兒子的視線環(huán)繞,她會不會對這個日漸模糊的世界多一點篤定與坦然?

      手機一響,我滑開屏幕,還是鄧希的微信。這次是文字:問你呢,怎不回?我說,正搗鼓貓呢,你覺得有必要,那就打吧,跟爸好好說話。我摁滅手機,把手機放進口袋,重新下到儲物間。墻上靠著一頂寬大的廢棄雨篷,看起來可以權(quán)充木板。我把雨篷搬上樓梯,從窗口伸出去,搭在竹篙上。飄窗頂板太窄,竹篙太長,容易轉(zhuǎn)動,不好固定;雨篷太大,放在竹篙上時,這端被我按住,另一端往樓下墜。我下到樓下,找到幾塊扔在空地的磚頭,把竹篙固定,壓住雨篷?,F(xiàn)在這條搭在空中的道路看來穩(wěn)固了一些,如果這只貓爬上飄窗的勇氣還在,求生的欲望還在,它應該能過來。樓下重新響起另一只貓的低聲呼喚。貓試探著伸出爪子,按壓在雨篷上。雨篷稍微下沉,貓像之前一樣迅速縮回爪子,再次退回飄窗。我把手壓在雨篷上試了一下,感覺雨篷其實受力還行,起碼足夠承受一只瘦貓的重量。

      也許可以考慮把竹篙鋸成兩截,雙雙搭在窗口與飄窗之間,再把雨篷鋪在上面?我轉(zhuǎn)身上了樓梯,準備找合適的工具。我記得家里有這樣的工具,如果沒有,再想別的辦法。我為自己能夠不間斷地向一只貓輸出信心暗暗高興。這時雨篷嘩啦一響,我回頭看時,一道黑影從我身后躥了過去。是那只貓。我差點歡呼起來。貓躥進樓道,才一著地,立刻恢復了一只貓的速度與敏捷,哪怕它已經(jīng)餓了一整天。它沖下樓梯,像暗夜里一道灰白的閃電。接著樓下的貓高聲叫起來。我從窗口探身出去,看見兩只貓身體挨著身體,并排出了樓道,它們的身影在樓下一閃,鉆進不遠處小區(qū)圍墻的缺口,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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